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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六月來臨(2)

  19

一個夜晚加一個白天,嵐都在想菁菁說的那句話。真的是她們扔下了菁菁嗎?

難道事實會與表麵看到的相反?

嵐回想在菁菁私奔之前那段時間,她和芳芳都在幹什麽。

那時她們碰麵不多,但隔段時間總要見一見,各自談談自己的故事,打聽打聽朋友的故事。芳芳正在談朋友,一個名叫雷的男孩追她追得很緊,她也很喜歡雷。那是烈火般的愛情。芳芳每每說起雷,眼睛就灼灼放光,光芒還從她整個肉體的所有輪廓中漫溢而出,甚至衣服也遮擋不住。雷在深山溝裏一個兵工廠工作,那兒距南陽市有九十公裏,但這阻擋不了他們約會。雷總是在星期天乘首班車來和她約會,然後乘末班車回去。他還爭取種種機會出差到南陽和她約會。芳芳給我們看過雷的照片,這是一個單純的大男孩,臉上布滿陽光,眼睛中射出既柔和又執著的光芒。

那段時間,嵐和黎明的戀愛也熱火朝天,人簡直瘋掉了,一會兒不見就想,工作時頭腦中也全是他的形象,在每一片樹葉上,在每一縷風中,甚至在變幻莫測的雲上,我都看到他的影子或感到他的存在。我因為愛他,總是使性子,與他鬧別扭,為的是讓他哄我,嗬護我,給我更多的愛。因為他,白河邊的小樹林、王府山上的涼亭、武侯祠內的碑林等等地方,都變成了塵世的天堂。我們在河水中做愛,在獨山上做愛,在月光中做愛……

菁菁呢?她好像沒什麽故事,每次見麵她都是聽我們講故事。至於她的感受,她的表情,她的心思,我們都沒在意。

她是我們的朋友,她分享我們的快樂,理所當然。

我們就是這樣想的。

20

最後的夜晚。

明天嵐就要離開上海了,短暫的重逢過後,必然是離別,一種“長亭外,古道邊……”的感覺襲上心頭。分別,總是伴隨著憂傷、感喟和無奈……

嵐和菁菁,這對閨中密友,八年未見麵了,分別之後誰知道下次見麵會是幾年之後。時間在改變著她們,如今的她們不是八年前的她們,若幹年後的她們也不會是現在的她們。時間以滴水穿石般的耐心和毅力改變著朋友間的友誼,變化是永恒的,不變隻是相對的。

嵐躺在沙發上,菁菁坐在她身邊。她們的手疊在一起,手指與手指互相撫摸,像一群小動物與另一群小動物在交頭接耳。簡單的動作,從神經末梢泄露著心靈的秘密和隱痛。

菁菁說,能說出來的都不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來的,它烙在心上,是永久的傷疤。我說你們扔下我,這是能說出來的,它很輕,不是真正的痛苦。

我們沒有扔下你,我們……

你知道,讓愛情衝昏了頭腦,你能夠理解,那是一種病,一種癔病,犯病的時候,人就魂不守舍,顛三倒四,不把其他事放在心上,心中念叨的隻是愛情愛情愛情……

自以為是的愛情!

是你們扔下了我,別不承認!

也許,我隻能說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有點道理,但是——好了,我說過能說出來的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我說出來了,痛苦就不在這兒。

痛苦在別處,嵐想,那是菁菁的秘密,她不會說出來,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因為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來的。說不出來的痛苦會是什麽呢?

嵐隱約能感到一些東西,不問她還知道,一問她反而迷惑了。

她把菁菁的手貼到臉上,她說,你的手上有繭子啦。

早就有了,菁菁說,還有一個地方也生了繭子,她把嵐的手拿起來放到她的胸上,她說:心上!

嵐的手碰到她溫熱、柔軟的乳,感到乳下心髒的跳動,還有乳房的顫抖。或者,是她手在顫抖。

嵐說,這麽多年,誰的心上會不生繭子呢?

嵐多想找一人來訴說訴說自己心上的繭子,也就是說,說說情感的麻木,說說激情的消失,說說愛情的彷徨。她原以為菁菁是很好的對象,她是閨中密友,又遠離南陽,再者,她還有一雙善解人意的耳朵。可是,怎麽能對菁菁說呢?菁菁不是說,說出來的痛苦都不是真正的痛苦嗎?同理,說出來的煩惱也不是真正的煩惱。她如果將自己的瑣事說給菁菁聽,菁菁會笑話她的。盡管看上去,她相信菁菁絕不會笑話她。但是,即使菁菁不笑話她,她自己也會笑話自己的。

她把手拿回來,她們的手還沒有分開。她把她的指尖與菁菁的指尖觸碰到一起。

菁菁說,繭子與繭子不一樣。

嵐承認。正如托爾斯泰說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嵐原來想探究菁菁私奔的秘密,既然是朋友,秘密就應該共享嘛,她此前是這樣想的,現在,她不這樣想了。她尊重朋友的隱私。共同保守秘密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再彼此分享秘密。原來,她很想告訴菁菁她走後她父母的痛苦,菁菁總是岔開話題,可能並非她不想聽,而是她已經知道,她隻是無法承受,才不讓她重新提起的。現在,她不再提了。她知道,誰也無法洞察一個人內心的痛苦,那些說不出來的痛苦。

嵐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到鍾表在倒走,我們都在回到過去,我們在反向經曆曾經經曆過的一切,每件事都是先有果後有因,果成了因,因成了果,也就是說,歡樂導致了成功,痛苦導致了失誤,後悔導致了過錯,譬如:我情緒不好,然後我和丈夫吵了一架;我哭泣,然後親人死去;我生下女兒,然後我懷孕;我見到同事因車禍癱瘓,然後我見到他在門前打羽毛球;我看到你的短發,然後我看到你在紮辮子;父母訓斥我,然後我說謊;我在搖籃裏大哭,然後看到一隻可怕的黑貓;我睜開眼睛,然後我回到母親的子宮聽著胎教音樂……

這時我醒來了,隔著窗戶,看到滿天的星鬥……

菁菁說,好奇怪的夢,如果時光真的能夠倒流,我們都會回到天堂。

如果菁菁說的天堂是指母親的子宮,嵐不否認。的確,那兒就是天堂,塵世的天堂,人類的天堂,你、我、他和她的天堂!

嵐說,是的,我們都會回到天堂。

21

離開上海的時候,嵐很高興阿文沒有去車站送她。她很不喜歡這個人,他身上到處都顯出小來,人長得小,心眼也小,情趣也小,不像一個男子漢。

由菁菁送她。

一陣風吹亂了菁菁的頭發,發絲紛亂地舞著,在她的眼前變幻出奇怪的光影,她眼中的世界自然迷茫起來。在月台上,這是一道風景。

嵐很想幫菁菁理一下頭發,她想象從前撫摸辮子那樣再撫摸菁菁的短發,手指對頭發的記憶不會泯滅,在頭發的末端手指會感到突兀的變化。穿過黑發的嵐的手指會留下頭發的芬芳和新的關於頭發的記憶。

維修工在用小鐵錘當當地敲火車輪子和那些巨大的彈簧,進行例行檢查。裝郵件的小排車從她們身邊開過去。列車員在車門口驗票。一個個乘客登上車在找自己的位置,並安置行李。送站的人上去又下來,隔著車窗話別。

嵐和菁菁站在列車前,平靜地說著話,沒有眼淚,因為生活不相信眼淚。

後來,她們移到車門口說話,這樣嵐隨時可以踏上列車。

分別是難免的,她們都清楚這一點,她們成功地避免了傷感。還會再見麵的,其實見一麵並不難,她們都這樣說。她們選擇樂觀,至少此刻如此。

該上車了,菁菁說。

嵐是最後一分鍾跳上火車的,在此之前,她們飛快地擁抱了一下,可能就一秒鍾,或者還不到一秒鍾。她們的身體輕微地戰栗了一下,兩人都覺察到了。

嵐上車後很快就來到窗前,隔著玻璃,她看著菁菁,看著她舞動的頭發,看著她的手勢和口型。嵐朝菁菁揮手,然後把臉貼到玻璃上,玻璃把她的臉擠得變了形……

火車徐徐開出車站。

嵐的眼睛模糊起來,世界也跟著模糊起來……

於模糊中,她看到菁菁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她又看到菁菁轉過身去,雙手用力地從麵部向後攏了一下頭發,又轉過身來,朝她揮手……

22

火車上。

嵐現在沒有恐慌感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憂傷。

她不了解菁菁私奔的秘密,也許那隻是個無法理解的行為,恐怕連當事人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那麽做,外人就更無從知曉了。或者,菁菁和那個男人的出發點是不一樣的,菁菁是出於愛情,但願如此;那個男人嘛,是出於對菁菁美貌的占有,而以愛情為幌子,男人常常如此。

嵐想象不出菁菁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時的情形,也就是說,想象不出他們肉體的放縱和歡娛,一個結婚多年的男人對一個處女(她相信菁菁那時是處女)是會很用心的,他會教給她很多東西,關於性的,關於身體的,而不會是關於道德的和倫理的。在那個年齡,她們是剛剛綻放的花朵,肉體散發著五彩繽紛的芳香,皮膚綢緞般光滑,脈管中的血液燥熱難當,頭腦中則是光怪陸離的念頭和不切實際的幻想,夢想著遠方,夢想著白馬王子,對現實一百個不滿意。她如此,芳芳如此,菁菁自然也如此。她們用以對抗現實的隻能是愛情和性。她和芳芳陶醉其中。菁菁大概也陶醉其中吧。她的私奔,不會與性無關,或者簡直是由性決定的也未可知。性是美好的,是黑暗中的火和光。

他們的肉體纏繞在一起,像兩條蛇,或樹和藤。他們在心醉神迷時山盟海誓,許下諾言,自以為找到了幸福的鑰匙,然後大膽地、義無反顧地付諸行動。為此,他們不惜把兩個家庭拋入痛苦的深淵,以愛情的名義。

他們受到了生活的詛咒,飽嚐艱辛。他們能夠在一起五年而不分開,算得上是個奇跡。單單這一點,就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們。對那個男人也一樣。也許他也是愛菁菁的,而不僅僅是出於衝動。

他們最終又分開了,這也不難理解。生活的邏輯總是很殘酷的。

嵐想,人的動機並非總是來自理性,有時來自不可知的神秘之域,一種原始的衝動,一個不自知的潛意識,一縷稍縱即逝的思緒,或者一個世俗的觀念,或者一個反世俗的觀念,等等,總之不可思議,無法解釋。

23

嵐見芳芳之前,那種一度消失的恐慌又回來了,前去見好朋友為什麽會有一種恐慌感呢?她嫉妒朋友的成功嗎?陌生地方的陌生氣息讓她不適應嗎?她說不清楚。

嵐見到芳芳時,覺得在芳芳身上時光是倒流的,芳芳比三年前年輕,也比三年前漂亮,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芳芳說,你別恭維我,你才真叫漂亮呢。

漂亮什麽呀,嵐說,和你一比,我簡直成了鄉巴佬。

如果說嵐此時把自己說成是鄉巴佬是一種自謙,那麽幾分鍾後,當她坐上芳芳的寶馬時,她就從內心深處感到自己是鄉巴佬了。她不認識寶馬的標誌,她問芳芳什麽牌子,芳芳說寶馬。她又問多少錢,芳芳說九十七萬。她嘖了一下嘴,說,你真行!

我在這兒根本算不上什麽,這兒有錢人太多了,和他們比,我還是個窮人。

那我們就隻能算是乞丐啦。

可別這麽說,沒有人比你過得幸福,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幸福什麽呀,你才幸福呢。

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那能叫幸福?

那幾年不說了,至少你現在是幸福的吧。

幸福這個詞和我無緣,芳芳說。

雷怎麽樣?

就那樣,芳芳說,老樣子。

芳芳的語氣中透著不滿,還有些惰性,看得出來她對談論雷沒什麽興致。四年前她可不是這樣,那時她們隻要到一起,芳芳很少有不談論丈夫和婆婆的時候。雷是獨生子,父親去世早,他由母親帶大。雷的母親和兒子相依為命多年,對芳芳的介入很不適應,婆媳之間或明或暗衝突不斷。雷的母親認為芳芳奪走了她兒子,心中很失落,甚至有些變態。芳芳則認為她自從愛上雷之後,千方百計把工作由南陽市調到雷所在的這個山溝裏,作出了很多犧牲,而雷的母親不但不理解,還暗中和她過不去,她能不委屈嗎?總之,兩個女人都愛雷,都想把雷據為己有。可以想象,那段時間最累的人是雷,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妻子,他都要周旋,都要撫慰,想讓兩邊都滿意,而常常是兩邊都不滿意。芳芳天生是不服輸的,她決不會輸給性情古怪的婆婆。芳芳也心疼丈夫,她說,雷都快崩潰了,快被我們撕成兩半了。但她們無法停止這種撕扯,她們誰也不願放棄,除非……

最終,上帝作出了裁決,他召回了婆婆,芳芳失去了對手,婆媳之間的戰爭宣告結束。那是四年前的事,那一年,對芳芳來說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婆婆去世,二是兵工廠從山溝裏搬到了富裕的溫州。芳芳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雷還會是老樣子嗎?嵐有些疑問,她覺得雷不應該是老樣子,既然芳芳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雷怎麽還會是老樣子呢?

芳芳將嵐接到她的美容中心。芳芳在這兒有一個套間,裏邊擺放著一個雙人床,這是她平時休息的地方,現在她讓嵐和她住一起。她問嵐要不要再搬進一張床,嵐說這麽大的床,我們兩個人睡綽綽有餘。

讓嵐感到奇怪的是,中午雷沒有出現,晚上雷還沒有出現。她問起來,芳芳說,我們的廠在郊區,家也在那兒,雷平時不進城。

你每天都回去嗎?嵐問道。

我平時就住城裏,芳芳說,我一周回去一到兩次,主要是陪孩子。

主要是陪孩子?芳芳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像是在強調著什麽,又像是在掩飾著什麽,讓人捉摸不透。

24

嵐結婚的時候,不顧親人的反對,堅決請芳芳做伴娘。她的理由很簡單,她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菁菁,一個是芳芳,菁菁私奔了,她不請芳芳請誰?

親人反對她的理由是芳芳個子太高了。她覺得可笑。

實際上,芳芳在婚禮上表現得非常優雅、得體,很為她爭麵子。她為有這樣一個朋友而自豪。

後來,已經是兩年後了,她偶然把結婚那天的錄像帶拿出來觀看,才明白親人們為什麽反對讓芳芳做她的伴娘。

不是芳芳表現不好,而是她表現得太好了。整個婚禮熱熱鬧鬧,每個人在錄像帶中都多多少少顯出一些不協調,可笑的動作,不雅觀的大笑,誇張的表情,呆板的衣著,幼稚的發型,等等,隻有芳芳挑不出毛病。她化的妝比平時稍稍濃一些,但仍屬於淡妝,可是一絲不苟,看得出來,是出自專業美容師之手;她的發型看上去還帶著啫喱水的味道,也隻有高檔美發廳才具有這樣的水平;她穿著藍西服,雪白的襯衣領子翻出來,簡潔大方,亭亭玉立。她顧盼自如,每一個動作都那麽優雅,優雅得令人嫉妒。嵐作為新娘子,毫無疑問是鏡頭的核心,可是看看她的表現:離開母親時哭得太厲害,把臉上的妝衝得亂七八糟,使原本就比較濃的妝更顯得誇張可笑;租來的婚紗不是很合身,走路怕踩住,上下車怕掛住,有時竟讓她有些狼狽;婚禮上她對一些來賓開的玩笑也不能接受,如芒在背,表情尷尬。這就是她,新娘,婚禮的主角。可是,她越看越覺得芳芳才是主角,她的光彩是表麵的,芳芳卻仿佛從內部放射出灼人的光芒。後來,丈夫的幾個朋友拐彎抹角地打聽芳芳的情況,想結識芳芳,由此可見芳芳那天表現出來的魅力。

嵐差點把錄像帶給砸了。

但這怨不得芳芳,她很清楚這一點。

從那時起,和芳芳在一起她就開始有些恐慌了。在她眼中,芳芳是個近乎完美的人,不但長相出眾,氣質不凡,神采飛揚,而且追求浪漫,灑脫自信,沉著果斷,愛情轟轟烈烈,事業蒸蒸日上;這些都是她所不及的。

25

晚上,在美容中心上邊的套間裏,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她們,嵐和芳芳,說了很多話,關於南陽,關於菁菁,關於她們的從前,關於孩子。芳芳不再談論婆婆,因為婆婆已經去世了。芳芳也不再談論丈夫雷,不知為什麽。嵐也不談論丈夫黎明,她沒有談論他的興致。這就是變化,四年間的變化。

嵐說菁菁的變化讓她感到吃驚,她不明白菁菁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就像她不明白菁菁當初為什麽要私奔一樣。她說菁菁就像一塊燃燒過的碳,失去了能量,安靜了下來。

芳芳說,也許吧,她被生活打敗了。

芳芳的這個結論同樣讓嵐感到吃驚:她用了“打敗”這個詞,用在朋友身上,這麽輕描淡寫,仿佛談的是一個陌生人。

芳芳和菁菁也八年沒見麵了,但她們根本沒想著要見麵,盡管她們離得不遠。她們並未把友誼看得那麽重要,假如她們之間還有友誼的話。

芳芳毫無疑問是個成功者,她四年間開了八個美容店,幾乎每年翻一番。她不打算再在溫州擴展了,下一步,她說,她要到法國去發展。

對嵐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法國,多麽遙遠啊,遙遠得她無法想象,仿佛那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國度。

與芳芳比起來,不要說菁菁是個失敗者,就連嵐也是個失敗者。

芳芳大概看出了她的話對嵐的影響,馬上岔開話題,說她最羨慕嵐的生活。

嵐說,你是在諷刺我吧?

芳芳說,真心話,你們的生活那麽真實,那麽溫暖,沒有多少煩惱,也沒有多少困惑……

嵐不願聽這樣的話,如果芳芳不是存心諷刺,那就是她對她的生活並不了解,或者還停留在過去的印象上。現在,她的生活真實倒不假,溫暖卻談不上,隻能說是麻木,至於煩惱和困惑,能說沒有嗎?

嵐覺得有些悶,她說把窗子打開吧,芳芳說可能就是開著的。

嵐起來拉開窗簾,窗子果然是開著的,外邊月光很好,月光落在樹葉上,白白的,靜靜的,與樹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像一幅黑白靜物畫。

她看到窗簾遮擋的角落裏有一個東西,問芳芳:

“雷常來這兒嗎?”

“很少來。”

“他抽煙嗎?”

“不抽。”

“你呢,抽嗎?”

“從不抽。”

“我發現了你一個秘密。”嵐突然說道。

“什麽秘密?”

“你有情人。”

芳芳有些詫異,但出乎嵐意料的是,她既沒打算否認,也沒打算遮掩,她隻是問她:你是怎麽知道的?”

嵐拿出隱藏在窗簾角落裏的煙灰缸給芳芳看。煙灰缸裏有十幾個煙蒂,看樣子是最近抽的。芳芳笑了,她招供說:沒錯,是有一個情人,他昨天來過。”

26

芳芳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婆婆去世後,按說雷隻屬於她一個人,可是她忽然覺得很失落,生活一下子變得輕鬆了,可也沒什麽意義了。這時她才發現,她那麽多年和婆婆較勁,並不是出於對雷的愛,而隻是不願認輸罷了。婆婆不在了,她對雷的愛也越來越淡了。她到溫州之後就辭職開起了美容店,開始也不順,一年後就發展起來了。

這中間“他”幫了不少忙,芳芳說。

嵐從芳芳的語氣中聽出“他”指的是誰,不外乎芳芳的情人。

事業往上走的時候,夫妻的感情卻在往下走,芳芳意識到是自己的問題,可是感情的事無法控製。她說,她現在理解了菁菁當初的私奔,這裏邊沒有理性可言,也沒有什麽對錯,人就像是被打了迷幻劑,自己左右不了自己,行動不是由頭腦作出的,而是由身體作出的。身體,她說,有它自己的意誌,你擋不住它。她也沒想擋。

“菁菁私奔,”她說,“我們都認為是錯的,可能菁菁冷靜下來也會認為是錯的,但這沒用,這改變不了什麽,她那時不聽頭腦的,隻聽身體的,身體內部會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慫恿她大膽地往前走,不計後果,不計得失,這個聲音說:前進啊,冒險啊,快樂啊,享受啊,等等,於是你就聽這個聲音的,你好像發現了生活還會是另一個樣子,你想嚐試,如同以前人們在你的生活中拉了一道簾子,告訴你別到那邊去,那邊不好,你就一直沒到那邊去,這時身體中的聲音說你可以到那邊去,那邊有快樂有刺激,於是你就想試試,就走過去了,就這麽簡單。”

也許芳芳說得對,身體內部會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讓人著迷,讓人瘋狂,讓人冒險,讓人……

嵐想,人通常是理智的,但也有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也會犯錯誤。

嵐試探著詢問“他”的情況。

芳芳說,“他”有家庭,有孩子,還有事業,為此,他”很痛苦。

芳芳可能也想找個人傾訴,分享自己的秘密,以及困惑和迷惘吧。有些東西在一定範圍內需要保密,超出這個範圍就沒必要保密了,甚至還想讓人知道,畢竟秘密裝在心裏讓人憋得難受。她說:

“我們在一起是很瘋的,我是說,那種感覺,和初戀時不一樣,初戀時是衝動,這則是……

燃燒,火焰與火焰,加在一起,更大的火焰。他喚醒了我身體中沉睡著的某種東西,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會那麽美妙,就像登山,沒有他的帶領,我可能一輩子都上不到山頂,隻停留在半山腰,還以為再往上就沒路了呢。”

芳芳在談論性,嵐想,芳芳真是變了,這樣的話題談論起來一點都不害羞,也許她還會放得更開,並最終達到毫無顧忌的地步。但是芳芳突然轉到了愛情:“他是愛我的,你別不信,我們在一起不是為了趕時髦,也不是為了別的,什麽也不為,隻是因為愛。現在談論愛情可能讓人覺得可笑,可我們是真的,真的相愛。”

嵐讓芳芳證明給她看,芳芳說:

“再說性吧,你知道兩個人在一起如果沒有愛情,性會怎樣,身體是騙不了人的。”

嵐問她怎樣區分情欲與愛情,這是有區別的,但它們表現在性上可能並無二致,都會帶來瘋狂,帶來滿足。

“我隻說一點,你就會明白。”芳芳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柔和,她說,你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是很瘋的,我們能夠整個下午不停地做愛,可是自從和我在一起之後,他和他妻子就不行了,突然就那樣了,他也無法解釋,他不想那樣,可就是做不成。他妻子以為他得了陽痿,求醫問藥,想給他治好,讓他吃了很多藥,中藥西藥一齊來,就是不見起色。你說怪不,他在家不行,一到我這兒,就又行了,不但行了,還很厲害。你說,這是不是愛情,他是不是愛我?”

嵐承認這是愛情,正如芳芳說的,身體是騙不了人的,但她這會兒卻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雷和“他”的妻子——

27

嵐在溫州的幾天一直沒見到雷。芳芳開車領她玩了幾天,到沒什麽可玩的時候,她離開了溫州,打道回府。這幾天中,芳芳談到過雷,盡管很少,畢竟談到過。

那是在路上,窗外是尋常的街景,芳芳突然說,我應該讓你見見雷的,可是不見也罷,他沒什麽變化,不會開車,進城總是坐廠裏的班車。他很少進城。

你還愛他嗎?嵐不知道這個問題是不是不合時宜,但她還是問了,她對雷的印象很好,她為雷感到惋惜。

我不知道,我們已經很久沒做愛了。我知道性不能等同於愛,可是兩個相愛的人會很久不做愛嗎?

誰的原因?

雙方的吧,我不想,他也不想,就那樣了,芳芳自嘲地說,我們現在是時髦的無性夫妻。

他還愛你嗎?

不知道,他可能有點怕我。

你是不是很野蠻?嵐開玩笑道。

不是那種怕,芳芳說,他可能覺得自己停滯不前,而我一直在發展,他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

嵐說雷是個很優秀的男人。

芳芳不否認,但她說優秀的男人有時讓人感到乏味。

嵐抱打不平地說,是自己出了問題,你才會有這種感覺的。

可能吧,芳芳說。

但芳芳心裏對雷並沒有愧疚之情,她隻是對兒子愧疚,她對兒子照顧很少,兒子和雷非常親近,和她有些疏遠。她尤其擔心兒子發現她的隱情,造成心靈創傷。兒子七歲了,正是需要嗬護的年齡。也朦朦朧朧懂一些大人們的事情。她從沒打算要離婚,不是她離不開雷,而是她怕對兒子造成傷害。另外,她不想對“他”施加任何壓力,包括婚姻的壓力。

28

這天,嵐意外地見到了“他”,芳芳的情人。嵐沒想到芳芳會帶她去見她的情人。見麵之後,嵐才明白芳芳是在向她炫耀。盡管嵐對他扮演的角色不讚同,但仍然認為他是有男性魅力的。他高大,健壯,隨和,平頭,穿白T恤,善於體貼人。

是在一個很偏僻但很高檔的西餐廳見的麵。

他請她們倆吃西餐,喝法國紅酒。

他很會向女人獻殷勤,對她們倆照顧得無微不至。

嵐聯係芳芳說過的話,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在床上的表現,他的瘋狂,他的持久。她頭腦中出現一些情色畫麵:纏繞的肉體,光滑皮膚上滾動的汗珠,嵌進肌肉中的指甲,緊閉的或放光的眼睛,蓬亂的頭發,呻吟的口型,等等。她為自己有這樣的想象而暗暗發笑。偷眼看看芳芳,芳芳一副端莊模樣,不像是與情人吃飯,倒像是吃公務餐。“他”倒沒有一本正經,不時地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活躍活躍氣氛。看得出他是一個有地位有錢的男人,可是他沒有沾染那種人通常都有的傲慢自大和愛顯擺的毛病,而是風趣幽默,彬彬有禮。眼中那一絲抹不去的憂鬱也很能打動人。

他恰到好處而又很得體地奉承了嵐的美貌和氣質,讓嵐很受用,嵐覺得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過後,嵐對芳芳說,我理解你,“他”是個很優秀的男人。

芳芳說,我也是個很優秀的女人嘛。

嵐馬上想到,她也說過雷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她怎麽就變得沒有一點兒立場了呢?於是她不再說下去了,沉默。

29

離開溫州的前夜,她們觸及了痛苦的話題,那是從再一次談論菁菁開始的。

八年前,嵐和芳芳曾經去與菁菁私奔的那個男人家裏探訪過一次,看有沒有那個男人的消息。她們見到了那個處於痛苦中的女人。那個女人很瘦,麵色發黃,眼睛裏充滿怨恨。她們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那個女人堵在門口,不讓她們進屋。

那個女人冷冰冰地說沒有消息,什麽也沒有。她們想和那個女人談談,那個女人卻一點兒也不想和她們談,哐”的一聲把門關上了,門板差點碰傷嵐的鼻子。她們從鄰居那兒得知,那個女人有個十七歲的兒子,正在上高中,因為受不了別人的議論,和同學打了一架,受到學校處分。那個女人剛從學校回來。

那個女人的形象長久地烙在她們頭腦裏。

“我忘不了她那雙充滿怨恨的眼睛,我害怕再看到一雙這樣的眼睛。”芳芳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好像鏡子中會浮現出這樣一雙眼睛。

“痛苦會毀了一個家庭。”嵐話中有話地說。

“我不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那是自己親人的痛苦,和所愛的人的親人的痛苦。”

“我避免這些,我不向‘他’要求任何東西,對未來也沒有什麽想法。”芳芳說。

就這樣得過且過嗎?這是一條康莊大道嗎?能避免所有痛苦嗎?

芳芳走到窗前,站住,月亮把樹的斑駁的影子投到她身上和窗台上。她說,這樣,現在這樣,也不是沒有痛苦,我是痛苦的,“他”也是痛苦的(你來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在這兒抽了很多煙,就是因為他痛苦),雷是痛苦的,他”的妻子也是痛苦的。雷不知道我的事情,“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事情,可是生活已經改變了,原本屬於家庭的快樂和溫暖沒有了,或者打了折扣;人都是有良知的,而良知是很折磨人的;我們的痛苦是看不見的,在心的深處;我們無力改變命運,因為不想讓親人痛苦;可是已經有了風言風語,紙是包不住火的;終有一天,雷會知道,他”的妻子也會知道;到那時,怎麽辦?我不敢想象。

芳芳抬起頭,深情地望著窗外某個地方,仿佛望著一個撲朔迷離的夢。

嵐本來以為芳芳很為她現在的生活得意,其實不是這樣。

芳芳說她很害怕將來,她害怕某一天生活會分崩離析,一切屬於她的東西都離她遠去,她也許很有錢,但沒有愛情,沒有親情,沒有友情,心靈空蕩蕩的,像一個空房子,隻填滿了空虛……

嵐說她想不到芳芳也會有痛苦。

芳芳說,每個人的生活隻有他自己清楚,別人看到的隻是表麵,那未必真實,說不定是裝出來的,專門製造假象的……

30

在回程的火車上,嵐的頭腦中塞滿了這趟旅行中浮光掠影式的影像,這些影像萬花筒般變幻不定,於寂靜中喧囂一陣,然後被記憶神經傳輸向遠處,天外,在那裏成為背景。一些東西隱去,另一些東西必然浮現出來……

菁菁的短發讓嵐難忘。嵐想撫摸菁菁的短發,想感受剪掉辮子後的斷茬兒,那會是一種很新奇的感覺,那種感覺會被手指長久地記憶。菁菁裸露出來的一截兒脖頸白得像剛剝開的熟雞蛋的蛋白,上麵的茸毛那麽柔軟,那麽纖細,是透明的,仿佛是光線落到脖子上濺起的光芒。菁菁的脖頸好像在呼喚她的手掌,呼喚一個愛撫。嵐想撫摸想得手都發癢,可最終她沒把手伸向菁菁的短發和脖頸,她的手一直矜持地縮著,有些不安,有些緊張。這很遺憾。

再就是芳芳臥室的煙灰缸。她老想起這個煙灰缸,它的形狀像一個盛開的百合,那些戳在裏邊的煙頭則像花蕊。芳芳疏忽了這個煙灰缸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可是所有的疏忽都反映了某種潛意識,芳芳的疏忽反映的是什麽呢?一、她不害怕暴露隱情,她對可能出現的後果有心理準備,大不了離婚嘛;二、她渴望暴露隱情,因為她對現狀很不滿,可她又無力改變現狀,潛意識中希望借助外力來改變現狀;三、她隻是不怕嵐知道她的隱情,或者不如說她想讓嵐知道她的隱情,如此,她好借機向嵐說出她的秘密,這樣既可炫耀,又能緩解保守秘密所帶來的憋悶;四是警鍾敲響了,她該有所收斂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等等。當然,這都是猜測,真實是不易捕捉的,像黃昏的光線一樣晦暗不明,也許芳芳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疏忽反映的是什麽樣的潛意識。

短發,辮子,煙灰缸,在頭腦中飛來飛去……

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三樣東西都在夢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嵐發現對麵鋪位上的人竟然是芳芳的情人——“他”。嵐很是詫異,他是什麽時候上車的?她怎麽一直沒發現?她是由芳芳送上車的,芳芳也沒發現,多麽奇怪啊!

“他”主動和嵐打招呼,問嵐要不要喝水。

嵐搖搖頭,覺得他的語氣過於親近了。這是夫妻間或情人間才有的語氣,溫情又隨意。他們並不很熟,他怎麽能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呢?

這時,車上賣東西的流動小推車過來了,他問她喝不喝飲料,她又搖搖頭。他要了一聽雪碧,一聽可樂,問她選擇哪一樣,她搖搖頭,說不渴。

他說,那就喝雪碧吧。他把雪碧硬塞給她。

嵐推辭不掉,就勉強收下了。

在推讓的過程中,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她有種觸電般的感覺,這讓她羞愧難當,甚至覺得可恥。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後麵,他竟然撫摸了她,做得那麽自然,手輕輕滑過她裸露的手臂,如微風掠過一般。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沒有反抗,默許甚至縱容他的行為,讓他得寸進尺。果然,他抓住了她的心理,更進一步,輕輕地吻了她,盡管如同蜻蜓點水,是禮節性的,但畢竟是吻,而且不是吻額頭,也不是吻麵頰,而是吻嘴唇。這怎能不讓她震撼?她受了侮辱一般,義憤填膺,怒目圓睜,呼吸變得粗重。她想抽他一耳光,可是抬不起手。他假惺惺地問她怎麽了,她說不出話。這時,她的呼吸變得更加粗重,像拉風箱一般,但已經不是因為氣憤,而是因為興奮和激動,還有情欲的勃發。

她覺得他們之間是不道德的,且不說他是有婦之夫,她也是有夫之婦,單單他是她朋友的情人這重身份,就讓她覺得不道德。搶朋友的情人,這算怎麽回事?

可是她顧不了那麽多了,她已經愛上這個男人了,愛情是不道德行為的理所當然的借口。她可以為他去流浪,去受苦,去上天,去入地,去生,去死!

她此時是崇高的,是無私的,是浪漫的。她自己感動了自己。她不再內疚,也不再有負罪感。她的行為完全合乎浪漫小說所推崇的觀念。她在一個現實故事中出任了主角,她親自演繹著書本中才有的故事,好過癮啊!

私奔,她頭腦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很快奇跡出現了。火車為了成全她,瞬間調個頭,不再朝著回家的方向開,而是朝著遠離家鄉的方向開。

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火車輪子傳來的聲音告訴她,這就是真的!

她問:我們這是去哪裏?

他說: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此時,她突然覺得理解了菁菁,菁菁和她一樣對陌生的地方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和向往。

理解帶來了變化,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摸摸腦後,一條突兀的大辮子讓她震驚不已。

她拽拽辮子,把頭拽得往後仰了又仰。顯然這是她頭上的辮子,與她的頭皮連在一起。她把辮子拽到胸前,撫弄著,忽然間,她意識到這個動作屬於菁菁,菁菁多年前一直是這樣撫弄辮子的,那是她的標誌性動作。再一細看,這不是她在上海見到的那條辮子嗎,烏黑烏黑的,像蛇一樣?

她問:你喜歡這條辮子嗎?

他說:喜歡。

她說:你不會讓我把它剪掉吧?

他說:不會,不過——她說:不過什麽?

他說:如果要開始新生活,最好把它剪掉。

她說:剪掉?你——她感到從她口裏說出的話,並不是她想說的,她的舌頭已不屬她管轄,而是屬另外一個人管轄。

她想去照照鏡子。這時頂燈突然熄滅了,到了睡覺時候,隻有腳燈亮著,光線很昏暗。

睡吧,他說。

嵐看到盥洗處有燈光,她過去照鏡子。在鏡子中她沒看到自己,而是看到了大辮子菁菁,也就是說鏡子裏出現的是八年前的菁菁。她眩暈了。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都不可理解,甚至連正在奔馳的火車也是不真實的,鏡子也是不真實的,鏡子中的影像更是不真實的。她往鏡子深處看去,一個理發店從黑暗中影影綽綽浮現出來,漸漸變得清晰,進而連正在理發的人也看清楚了。她再次感到震驚:坐在理發椅上的正是菁菁,她攥著長長的辮子,舍不得讓理發師剪掉。她想,既然理發店裏的是菁菁,那麽她就不是菁菁,總不會有兩個菁菁吧。她再看鏡子時,哪裏還有鏡子,不但沒有鏡子,連火車也沒有了。她從虛無中意識到理發店裏的菁菁就是她。她坐在理發椅上,他站在旁邊。

“剪吧。”他說。

如果說在火車上他是勸說她剪辮子,那麽此時他則是命令她。

“哢嚓——”

隨著這驚天動地的一聲響,辮子跌落下來。

她用手撫摸短發,她終於撫摸到了短發,如同撫摸到了傷口,這種感覺竟是撕心裂肺般的。

她把辮子捂在臉上哭了起來。

她大叫:我要回去!”

這一喊非同小可,理發店消失了,代之的是美容院。她未回到南陽,而是又到了溫州。她熟悉這地方,雙人床、鏡子、臨街的窗、窗外的樹等,都是她熟悉的,她剛離開這裏不久,這兒還留有她的體溫和氣息,她坐過的床墊上還留著一個P股大小的凹痕。她又回來了。他自然也在這兒。她問他今後怎麽辦,他說不知道。他坐下抽煙,他痛苦的時候總是用抽煙來排解。她看都沒看,伸手撩開窗簾,從隱蔽的角落裏摸出煙灰缸,遞給他。動作如此熟練,她自己也感到吃驚。她是誰?

她照照鏡子,鏡子中是一個很熟悉的芳芳的形象,她以為是芳芳回來了,卻四顧無人。原來自己變成了芳芳。難怪他一直跟著自己,也難怪他和自己那麽親密。

我是芳芳。

這一切都是我的,他也是我的。他為什麽不撲上來,他還等什麽,真是笨蛋。

她走過去,把白嫩的手放到他肩膀上。他扭回頭,摟住她,臉貼在她小腹上,好像在哭泣。她拉上窗簾,又去鎖好門。這兒成了兩個人的空間,他們的空間,他的和她的,他們做什麽都可以。可是,他什麽也沒做,臉上仿佛掛著一層霜。他開始訴說內心的愛和痛苦了,她知道他要說什麽,她了解他,了解他的愛,也了解他的痛苦。她不讓他說,她不想讓結局提前到來。他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說長痛不如短痛,他說這會毀了你的生活,他說這也會毀了我的生活,他說結束吧,他說我們已經陷得太深了,他說我愛你。

她同意他說的。她一直在流淚,除了流淚她還能幹什麽?她的臉已經成了沼澤地。她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男人一旦說出離開的話,他是下了決心的。她知道這是理智的。她也知道這對她有好處,也對他有好處。否則,生活就會崩潰。他們都害怕出現那種局麵。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她也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他們並不想傷害自己的配偶。這是最好的結局。早了斷對他們倆都好。那就了斷吧。可是,她是多麽愛他啊,生活是多麽殘酷啊!

眼淚,此時隻有眼淚是相宜的。

突然,門打開了,芳芳赫然出現在門口,在芳芳身後竟然站著“他”。

嵐感到某種東西轟然倒塌了,驚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火車正在鑽一個隧洞,洞內回音很大,給人的感覺好像不是在穿越一座大山,而是在穿越時間隧道……

31

夜仍然是深沉的,窗外還全是黑暗和寂靜,這黑暗和寂靜渾然一體,充塞天地之間,毫無縫隙。

她從奇怪的夢中醒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夢那麽清晰,仿佛是她經曆的一部分,讓她無法忘懷。

還有恐慌,沉澱在肉體中。

她傾聽從鐵軌上傳來的聲音,判斷出火車是在朝著家鄉的方向開,於是大為安心。夢中她的某個強烈願望可以讓她成為另一個人,這很奇怪,看來在夢中人與人之間並沒有什麽鴻溝。你之所以是你,是因為你有強烈的成為你自己的願望。她之所以是她,是因為她有強烈的成為她自己的願望。每個人正是他潛意識中要成為的人。也就是說,每個人是由他自己塑造的。同時,每個人也必須為他的塑造負責,即承擔後果。

夢是第三隻眼看到的現實。

或曰現實的投影。

夢似乎給了她某種啟示或警示,她朦朦朧朧有所感覺,但並不明白是什麽,她還需要進一步領悟。躺在輕輕搖晃的鋪位上,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出行時的那種恐慌此時無影無蹤了。

那時恐慌什麽呢?

此時想來,與其說是陌生而遼闊的外部世界讓她感到不安,不如說是她擔心朋友看不起她,從而使友誼大打折扣。與兩個好朋友相比,她的婚姻太平淡了,平淡得沒有故事,平淡得她自己都感到不滿。她害怕她們嘲笑她,嘲笑她缺乏行動的力量和冒險精神。可是,實事正相反,她們不但沒有嘲笑她,反而羨慕她。她們說,她過的是真正幸福的生活,那麽安定,那麽寧靜。

是啊,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真的沒有故事嗎?難道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她與黎明之間的纏繞不是故事嗎?他的手指從她皮膚上劃過,她的皮膚就燃燒起來,血液就沸騰起來,心髒就跳動得更加厲害,瞳孔就變大,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她在他懷中騰雲駕霧,體驗飛翔的快感,體驗天堂的滋味……

難道大雪天她與黎明徒步穿越整座城市不是故事嗎?這是一次浪漫的約會,她在大雪中去找他沒有找到,因為他離開家去找她了,他們在路上錯過,肯定是雪眯了眼睛使他們彼此沒有看到對方,返回的時候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大雪紛飛,如果不是他們撞到一起,他們還會錯過的,可是就那麽巧,他們碰上了,這時他們兩個都成了雪人,他們認不出對方,這隻是最初的反應,很快他們聽出了對方的聲音,辨出了對方的輪廓,於是兩個雪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難道他跑遍整個城市去為她買臭豆腐不是故事嗎?有一天她忽然想起童年時候在外婆家吃臭豆腐的情景,她想念外婆,她提出要吃臭豆腐,臭豆腐不是這個小城的特產,很少有賣的,但他二話不說騎上車子就出去了,他一個鋪子挨著一個鋪子去問,一條街接著一條街去找,最後終於在一個很偏僻的小巷裏買到了臭豆腐,回來時天已黑透了,但他兩眼放光,歡喜得像個孩子……

她有一個可愛而懂事的女兒,她想,即使人們拿整個世界來交換她的女兒,她也不會答應的。

日常生活磨損了愛情,曾幾何時她不再為他端到床頭的早餐而感動,不再為他出差時給她買的禮物而高興,也不再為他每日接送孩子而道聲辛苦……

而是為他升遷緩慢而諷刺他,為他做了好事沒有得到好報而埋怨他,為他不懂情調而給他臉色……

她沒理解他大山一般的意誌,他海洋一般的胸懷,他金子一般的品格……

在領導和同事眼中他十分優秀,在朋友圈子中他卓爾不群……

更重要的是,有不少美女向他暗送秋波他不為所動,他是那麽愛她……

而出行之前她怎麽沒認識到這些呢?

32

清晨,金色的陽光照在車窗上,看上去像是車窗在放光。田野裏全是金黃的麥子,像海洋一般遼闊,但比最平靜的海洋還要平靜,仿佛所有麥子都屏著呼吸一般,這是一個盛大的儀式,莊稼自身的儀式,慶祝麥子的成熟,它們即將成為糧食和種子。

嵐看著窗外,田野間有麻雀和鵪鶉飛起又落下,還有一隻叫不上名字的鳥從麥田中騰起,與火車平行著朝前飛,頑皮地和火車比試著速度,開始時雄心勃勃,後來漸漸落後了,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小點。三個農民拿著鐮刀站在田塍上,陽光給他們身上塗抹了一層溫暖的光輝,他們說著話,其中一個還拿鐮刀揮舞了一下,另一個從口袋裏掏出煙遞給第三人一支。村莊裏升起嫋嫋炊煙,一個老農牽著一頭老牛從村裏慢慢走出來,牛後邊還跟著一隻老山羊。然後是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孩從村裏出來,跑著跳著打鬧著,超過老農。電線上棲著四五隻喜鵲,隔了一根電線杆,電線上又棲著兩隻喜鵲,一隻飛走,另一隻跟著也飛走了……

火車上的廣播響了,開始介紹南陽……

快到家了吧,她想,他們會在車站接她的,下車後,她一定要給黎明一個擁抱,黎明可能會覺得不習慣,但她要緊緊地擁抱他,讓他感到這不是在外邊學的時髦玩意兒,而是她從內心深處想擁抱他,想和他融為一體。然後把女兒抱起來,三個人再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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