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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六月來臨(1)

  1

嵐為這次出行準備了整整兩年,可直到踏上火車她還不相信這已經成為現實。

火車啟動的時候,她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心仿佛懸空了,無所憑依,就那樣茫然地在虛空中吊著,像秋後一個被遺忘的茄子。她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感到莫名的恐慌。兩年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嚷嚷著要出門,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借口推遲行程,難道不正是這種莫名的恐慌在作祟嗎?現在火車已經啟動,想打退堂鼓已經不可能了。那麽,到底恐慌什麽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窗外,暮色將一切都塗抹成了灰色,連細如牛毛的雨絲也不例外,站台上丈夫和女兒揮動著手臂的影子漸漸融入了那廣大無邊的灰色中,成為蒼茫的背景。火車輪子在鐵軌上碾軋出來的聲音也是蒼茫的。火車駛出站台之後,她看到了城區霧蒙蒙的燈火和潮濕灰暗的街道,還有那些醜陋的屋頂,曾經無比熟悉的城市如今從火車上看去竟是完全陌生的,好像與自己全無瓜葛。

2

嵐在這個小城生活了三十年,除了某個暑假去北京玩過一趟之外,再沒走出過南陽盆地一步。她生於斯長於斯,又於此結婚生子,對這個小城可以說再熟悉不過了。但她不敢說她就真正了解這座城市,許多巷子她從未去過,也沒想過要去看一看,比如車站這一帶她就比較陌生。少女時她也曾有過許多夢想,對南陽盆地之外的生活也充滿了好奇,可隨著畢業、參加工作和結婚,她漸漸地習慣了這種死水微瀾般的生活。她的一切都可以用“平淡”兩個字來形容,上學是平淡的,僅上了個中專;婚姻是平淡的,初戀對象就是現在的丈夫;婚後生活更是平淡的,丈夫總是讓著她,吵架都吵不起來。而她的兩個最要好的朋友——菁菁和芳芳——的戀愛和生活卻是驚天動地的,簡直讓她目瞪口呆。

菁菁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與本單位一個大她二十歲的已婚男人私奔了,如今她在大上海紮下了根。芳芳更是在溫州開創了自己的事業,當上了款姐。她們都長有翅膀,都飛了,飛到了繁華的大城市。她呢?有什麽好說的,連出門看望兩個好朋友都盤算再三,猶豫了兩年才成行。她們一再邀請她,她也很想出去走走,可是真跨出了家門,她卻感到恐慌。

八年前菁菁離開南陽時感到過恐慌嗎?

3

菁菁是她們三個中最為柔弱的一個,沉靜少語,長得像工筆仕女圖上的美女,她們在一起玩時她從不拿主意,她總是順著芳芳和嵐。這樣一個柔順的女孩,她怎麽可能私奔呢?太不可思議了。嵐聽到菁菁私奔的消息時,頭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她覺得可笑,怎麽可能把私奔與菁菁聯係在一起呢?告訴她消息的是芳芳,難道芳芳也不了解菁菁,竟然相信別人的胡言亂語?她說,芳芳,你是不是瘋了?芳芳說她也不相信,但芳芳又說,可這是事實!

事實!芳芳是這樣強調的,她能聽出芳芳語氣中的感歎號。

她是多麽不了解菁菁啊。她總覺得菁菁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像水晶一樣,或者像水一樣,她一眼就能把她看穿,可是她錯了。

芳芳也是這種感覺。

菁菁竟然沒給她們透露一點消息。

菁菁就這樣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打。

她們感到她們被菁菁拋棄了。她們算得上是閨中密友,可是菁菁的行事表明她並沒把她們當閨中密友看待。她們有些受傷的感覺。

4

玻璃窗被夜色所塗抹,變成了一麵幽暗的鏡子。

嵐從中看到一個少女爬上中鋪,把臉埋入枕頭中,一動不動。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鋪邊殷勤地和她說著什麽,少女毫無反應,仿佛已經睡著。

喝水嗎?

吃蘋果嗎?

哪兒不舒服?

……

少女一動不動,如同繪畫作品中的人物。男人把手放到她頭上,那麽輕柔,仿佛手下是一個氣泡,他怕碰破。那隻手放有一秒鍾,拿開了。少女保持著她固有的姿勢。睡眠或哭泣,這種姿勢都適合。也許她會在哭泣中睡眠,也許她會在睡眠中哭泣。

男人坐到下鋪的陰影中,沉思默想。

少女就是菁菁。這個男人——論年齡可以做她父親——就是和她一起私奔的人。他叫查。

他們都那樣安靜,他們承受著難以承受的東西,這種東西是有重量的,卸不掉的重量,壓在他們身上,也壓在他們心上。他們無法承受。

他們的心會發抖。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激情,而是因為恐懼。

他們赤裸著抱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是兩團交融的火焰。他們享受著犯禁的快樂,呻吟,撕咬,抓撓……

像兩隻野獸。如今他們那樣安靜,像兩塊石頭,因自身的重量而安靜地待著。

安靜隻是表麵,內心那片海洋呢?難道上方沒有堆積成噸的烏雲?難道驟然而起的風暴沒有掀起滔天巨浪?

5

少女和男人不可能是菁菁和她的情人。

玻璃和玻璃後麵的黑暗給了嵐錯覺。她知道。她也希望這樣。

她收回目光,爬到鋪上。她的鋪位與少女正對著,也是中鋪。她看少女一眼,少女的身段有些像菁菁,而少女的皮膚也那樣白,即使在陰影中也非常醒目。菁菁的皮膚是透明的,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少女的皮膚如同一片皎皎月光,完全能夠和菁菁相媲美。

列車員推著小車兜售礦泉水、可樂、方便麵、撲克、火腿腸等,對麵下鋪的男人要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又坐回陰影中。

過道裏不斷有人走動,上廁所,或到兩節車廂的接頭處吸煙。

廣播裏放著音樂。

嵐想,一列火車的人都與自己不相幹,可每個人都像一本書,如果打開,就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曲折也好,平淡也好,都少不了酸甜苦辣、油鹽醬醋,也少不了愛和痛苦。她自己也不例外。

窗外,黑暗幽深得什麽也看不到。

她也沒想著看到什麽。

睡一覺吧,明天就能見到菁菁啦。她們已經整整八年沒見麵了。

八年啊,有多少青春和夢想不知不覺地流逝了,如同流水消失於流水。

八年,對於咀嚼痛苦的人來說,是多麽漫長啊,無法用皮尺丈量,也無法用腳步丈量。

6

沒有人比菁菁的父母更痛苦。菁菁剛私奔的時候,菁菁的父母來找過嵐,他們以為嵐會知道一些情況。他們知道菁菁與嵐和芳芳非常要好,他們已經找過芳芳,芳芳沒給他們提供任何信息。芳芳說她什麽也不知道,菁菁什麽也沒給她說。

雖然芳芳提前已告訴過她菁菁的父母可能會來找她,她已有心理準備,但見到菁菁的父母時,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她甚至忘了請他們進屋。菁菁的父母就那樣站在樓道裏,在昏暗之中,她看不見他們的表情,隻是覺得他們比原來矮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壓在他們身上的巨大悲哀。他們是兩個沉重的影子。17她和芳芳一樣不能夠給他們提供任何信息。她說她和菁菁幾天前見過一麵,在一起還聊了很長時間,但一點兒也沒涉及她的出走。

她不知道菁菁和一個有婦之夫在談戀愛。

她更不知道菁菁有私奔的打算。

她什麽也不知道。

她答應菁菁的父母,她一有菁菁的消息就與他們聯係。她隻能做到這一點。盡管她想做些什麽幫助他們,可事實上她什麽也做不了。她無能為力,她感到難過。菁菁的父母的樣子和聲音讓她難過。他們快要崩潰了,如同重壓下的陶罐。他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十歲,不,二十歲,也許還不止。

說到聲音,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種聲音和聲音中的痛苦。那聲音是有重量的,就像一匹濕布,或者說,像滿載悲傷緩緩而行的車輛。她忘不了那聲音,還因為那聲音讓她的心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能一直沉到地獄中。

那是菁菁母親的聲音。

菁菁父親好像一句話也沒說,他說不出話來,他的舌頭已經被悲傷碾碎。她聽到他嘴裏發出一些聲音,嗚嚕嗚嚕的,什麽也聽不清,像病獸的呻吟。

菁菁的父母並不完全相信嵐的話。他們說嵐也許答應過菁菁,要替她保密,這他們理解。可是他們也想讓她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是愛女兒的,他們不能眼瞅著女兒往火坑裏跳。

到後來,菁菁的父母簡直是在求嵐。

隻要嵐說出菁菁的下落,他們什麽都能答應。

可是嵐真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哪怕背叛朋友,也會告訴菁菁的父母的。

菁菁太不負責任了,嵐想,她怎麽能讓父母陷入這樣的悲傷中呢?

7

直到菁菁的父母下樓之後,嵐才想起忘記請他們進屋喝茶了。

他們沉重的腳步聲長久地在樓道中回響,也在她的頭腦中回響。

她在陽台上看著他們走遠。天陰著,快要下雨了,風被壓到了地麵上,擦著地麵吹起塵土和紙屑,有時會迷住人的眼睛。

偶爾有人走過,腳步匆匆。

他們好像沒覺察到要下雨,走路還是不緊不慢的,互相依靠著,腳步沉重地往前一步一步地挪著。嵐想飛快地追出去給他們送把傘,讓他們遮擋風雨,但怕被他們拒絕。她想象著他們會拒絕,他們寧願淋雨。淋雨的時候沒人會看見他們流淚,如果他們還有眼淚要流的話。

她給芳芳打電話,她說她很難過,不是為菁菁,而是為她的父母,他們好像被擊垮了。她不忍心看他們被擊垮的樣子。他們看上去那麽可憐,那麽無助。誰也幫不了他們。我們幫不了,別人也幫不了。

她又說他們的背影,她說看著他們的背影她就想流淚,他們還不到五十歲,走路竟然互相攙扶著,而且還步履蹣跚……

這時雨落下來了,劈裏啪啦,砸在窗台上或玻璃窗上,窗外的楊樹一片喧囂。

她說他們也許走在雨中,他們想讓雨水衝走他們的痛苦,可是雨水隻會帶給他們疾病……

芳芳一直在電話線那頭聽著。

8

菁菁的父母是怎樣度過那麽多悲傷的黑夜的,沒有人知道。

他們雖然挺過來了,但是命運的打擊也永久地改變了他們。菁菁的父親失去了聲音,女兒出走後,他突然變得不會說話了,嘴裏發出的隻是嗚嚕嗚嚕的聲音。

除了菁菁的母親外,任何人都聽不懂。菁菁的母親某一天起床後,從鏡子裏看到一頭白發非常驚訝,一開始她以為是熒光燈讓她產生了錯覺,當她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後,她哭了起來。她隻是在家裏哭一哭,隻是在丈夫麵前哭一哭,出門後她是不會哭的,在外人麵前她也不會哭。

他們申請提前退休,當時的政策鼓勵這樣做,於是很快就獲得了批準。

他們原本就是很優雅的人,這件事之後,他們變得更優雅了。不僅如此,他們身上還多了一種世上罕有的平靜。他們像兩潭毫無波瀾的水,或者說,就是一潭毫無波瀾的水,因為他們總是相依相偎地走在一起,從未分開過。

9

嵐再次見到菁菁的父母是在菁菁私奔半年後,已經是冬天了,剛下過一場雪,地上的雪大都很幹淨,就連路上被車軋過、被行人踩過的雪也不是很髒。

出其不意的見麵。

他們迎麵快撞到一起時才互相認出來。菁菁的父親手拄一根精製的竹杖,菁菁的母親一手挽著他的胳膊,一手拎著幾棵蔥。菁菁的母親很和藹地和嵐打招呼。問嵐工作怎麽樣,朋友談得怎麽樣,結婚了沒有,嵐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那時她剛結婚不久,但她怕說出來刺激他們的神經。

嵐聽說過菁菁的母親的頭發全白了,可是猛然看到,她還是有些驚訝。她的每一根頭發都是白的,看上去閃閃發光,映得她的麵孔也分外明亮。白頭發改變了她的形象,將她的溫柔變成了慈祥。看來古書上說的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並不是虛構。

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憂慮,隻有平靜和溫和。

嵐問菁菁的父母身體怎麽樣,菁菁的母親說不錯,身子骨很硬朗。菁菁的父親始終沒說話,隻是微微點了幾下頭,表示認可菁菁的母親說的話。

就這樣寒暄幾句他們就分開了。嵐沒提菁菁的事,菁菁的父母也沒提。好像菁菁並不存在一樣。

過後,嵐和芳芳談起這次偶遇,說到菁菁母親的白發,嵐說像雪一樣白,比雪還白。她們唏噓一會兒,半天沒說話,隻是傻坐著,心裏說不出的沉重。

10

嵐和芳芳有過一場關於菁菁的對話。

嵐:我想不到她會這樣。

芳芳:我也是。

嵐:她太自私了,芳芳:她隻顧自己幸福,嵐:她竟然什麽也沒給我們說,芳芳:她知道我們不會給她保密,嵐:至少我做不到,看著她爸媽痛苦的樣子,不說你會覺得自己很殘忍,芳芳:不止是殘忍,簡直是犯罪。

嵐:也是折磨,我會心裏不安的。

芳芳:看來菁菁沒告訴我們是對的,嵐:幸虧如此,否則,我們怎麽辦,是出賣朋友,還是硬起心腸?

芳芳:她不告訴我們也可能是替我們著想。

嵐:也許吧。

11

時間會淡漠一切。

菁菁的故事曾轟動一時,還上了晚報的社會版,可是幾年過去,已經沒有人再提起那件事,就連菁菁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嵐和芳芳也不再提起她。嵐和芳芳到一起時談得最多的是孩子、衣服和丈夫,這是女人永恒的話題。

菁菁的父母好像也淡忘了菁菁,他們從不對外人談論菁菁,相互之間大概也從不談論菁菁吧,他們完全接受了現實,接受了失音和白發。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

12

火車鑽進了隧道,嵐是從突然變化的聲音中判斷出來的。在隧道裏,鐵輪碾軋鐵軌的聲音被禁錮起來,在狹窄的空間回蕩,震得窗玻璃嗡嗡嗡地響。

外邊什麽也看不見,但嵐可以想象大山和大山最濃重的陰影。

火車衝出大山之後,就在單調的平原上奔馳,黑暗中的莊稼在細雨中迅速地成熟著,空氣中彌漫著小麥的芬芳。

嵐半夢半醒,隨著火車有節奏的振動,思緒在睡眠的邊緣搖擺,她分不清頭腦中紛亂的念頭何為回憶,何為想象,何為錯覺。許多問題突然跳出來,但旋即又消失於黑暗中,也有一些問題頑固地飄浮在空中,像一張張若隱若現的麵孔,等待著她的回答。這些問題是:

——她理解菁菁嗎?或者,她試圖理解過菁菁嗎?

——她理解那個男人嗎?或者,她想過要去理解那個男人嗎?

——她理解愛情嗎?或者,她理解欲望嗎?

——她理解命運嗎?或者,她理解何為身不由己嗎?

——她理解私奔的幸福嗎?或者,她理解私奔的痛苦嗎?

——她理解菁菁的父母嗎?或者,她理解他們的愛和冷漠嗎?

——她理解菁菁為什麽不回南陽嗎?或者,她理解菁菁為什麽不能回南陽嗎?

……

13

菁菁的母親再次聽到女兒的聲音時,在她們之間橫亙的不僅僅是上千公裏的距離,也不僅僅是五個寒暑的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還有無法計數的恐懼、擔憂、恥辱、思念以及沉默等,她無法一下子超越所有的陰影,平時的沉靜被擊碎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話筒從手中掉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其實菁菁的母親接電話時,對方始終一句話也沒說,裏邊傳來的隻是哭聲,一個年輕女人的哭聲。那是壓抑已久的哭聲。那是委屈的哭聲。那是……

菁菁的母親聽出那是女兒的哭聲,盡管女兒以前從未這樣哭過,但她還是聽出來了,這大概是做母親的本能使然吧。她沒有哭。她不想哭。她耐心地聽著女兒哭泣。一句話也不說。等著,等女兒哭完。話筒掉了她再撿起來。她等著,她的身體在顫抖、搖擺。丈夫也猜到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了。他們等這個電話等了整整五年。他們早就原諒了女兒,但又好像從未原諒。女兒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媽——”,她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沒流淚。她沒答應。女兒又喊一聲“媽——”,她仍沒答應,但眼淚滾滾而下。她想擦幹眼淚,可總也擦不幹。丈夫來到她身邊支撐住她,防止她摔倒。女兒提出想回來看看,她拒絕了。不是冷漠,而是愛。她不想讓女兒承受輿論的壓力,那會毀了她的生活。

女兒說她已經結婚了。

不過,並不是和與她一塊私奔的那個男人。

而是另一個,一個上海男人。

那就更不能回來!菁菁的母親厲聲說道。

……

嵐仿佛看到了這一幕,不是在別處,而是在她自己的頭腦中,或夢中……

14

列車第二天中午到達上海。盡管嵐無數次地設想過她與菁菁見麵時激動人心的場景:大笑、擁抱、飛濺的眼淚等等,但現實卻讓她倍感尷尬:她竟然沒認出菁菁。菁菁原來留有一根長辮子,那是她的標誌。嵐在站台上遊目四顧,尋找長辮子,一臉茫然。菁菁朝她揮手,她也沒有反應。直到菁菁站到她麵前,她才認出來。

“你的辮子呢?”

“八年前就剪了。”

菁菁從嵐手裏接過行李,穿過地下通道,出站。那麽多人,那麽多麵孔,那麽多高樓,看上去讓人眩暈,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卑微。人就是一粒塵土。走向公交車時,嵐落後一步,她看著菁菁的背影,她從菁菁身上已經嗅到了陌生的氣味,已聽到了陌生的聲音,現在她又看到了陌生的背影。少了一根辮子的背影。菁菁仍是那麽漂亮,可是在她身上少了一種東西,什麽東西呢?青春的光芒。原來她的肉體是放光的,從麵孔上,從裸露的皮膚上,從眼睛裏。現在沒有這種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和內斂,以及苦難生活投下的陰影。嵐不願看到這些,但她不能不看。她這時有些明白她上火車時為什麽恐慌了,那是對原來情誼消失的恐慌,是對變化的恐慌,是對幻想破滅的恐慌。她總想著她們隻要一見麵,就會像從前一樣無話不談,就會親密得像一個人似的,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嵐住進了菁菁家裏。那兒是這樣小,一室一廳,晚上她睡哪兒呢?

菁菁說:我們倆睡床上,讓阿文睡沙發。

阿文是菁菁的丈夫,土生土長的上海人。

臥室裏掛著菁菁與阿文的結婚照,雖然化著濃妝,仍然看不出阿文有什麽光彩,阿文的麵孔看上去有些別扭,但又搞不清別扭在哪裏。

阿文要到晚上才回來,中午隻有她們兩個,整個下午也隻有她們兩個。她們一起下廚房做飯。在廚房裏嵐找到了一點兒過去的感覺,在上學時,她們一起做過飯,那是在嵐家裏。現在又置身廚房之中,嵐感到自在一些了。她問菁菁適應上海的生活嗎?菁菁說早就適應了,她又補充說,現在她什麽都能適應,無論是哪裏。她甚至說就連地獄她也能適應。

嵐自歎弗如,她現在是除了南陽,哪兒也適應不了。就是這麽沒出息,她說。

菁菁說她是被生活逼出來的,沒辦法。

菁菁生得嬌小,皮膚白嫩,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應該是一個永遠需要被男人嗬護的女人。可是她說她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罪都受過。五年間,她和那個男人輾轉七個城市,幹過不下二十樣工作,卻始終沒掙到多少錢,有時糊口都困難。她說,你是不知道沒錢的滋味,五年間,我們幾乎整天都在為掙錢、吃飯、付房租操心,口袋裏總是空空如也。她說他們曾經一星期隻靠一袋米生活,天天吃粥,頓頓吃粥,吃得後來見了粥就想吐。

嵐說今天咱們不吃粥,吃清湯掛麵。

菁菁說太簡單了吧。

嵐說,蔥薑爆一下,放點辣椒,就像那一次。

嵐指的是十年前在她家裏做飯那一次,當時她父母到鄉下去為一個死去的遠房親戚奔喪,恰逢周末,她就約菁菁和芳芳到家去玩。芳芳臨時有事,隻有菁菁去了她家。她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周末。那天她們做的就是清湯掛麵,吃得津津有味。晚上她們還去看了一場瓊瑤的電影,電影名叫《庭院深深》。她們為電影中的愛情故事所打動,開始憧憬愛情。夜裏她們睡在一個被窩,她們被青春的氣息撩得心猿意馬。她們開了一些平時不會開的玩笑,說了一些平時不會說的粗話,然後哈哈大笑,然後滾在一起打鬧,甚至可笑地模擬了一些讓人臉紅的動作。然後沉默不語。屋裏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肉體膨脹,又漸趨平靜。

布滿繁星的天幕上有流星劃過,留下一道又短又亮的弧線。

嵐所說的那一次,菁菁完全明白。菁菁說:

“給你接風的,怎麽能隻吃麵?”

嵐說:如果你費事,就是把我當外人了。”

於是,她們就隻做了一鍋清湯麵。

15

晚飯時嵐見到了菁菁的丈夫阿文。她雖然看過照片,不存在什麽幻想,但見到本人,她還是抑製不住深深的失望。她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她為菁菁可惜。阿文在家說一口上海味的普通話,有時和菁菁說話時還用地道的上海話。阿文對嵐很熱情,但卻透著虛假。

飯桌上,阿文隻是禮節性地詢問嵐幾句,就把話題轉到單位的瑣事上。他在瑣事上表現出的精明讓嵐感到吃驚。菁菁勉強敷衍幾句。看得出來,阿文是一家之主,他在家中有絕對的權威。菁菁隻是附庸。

嵐想,她原來的恐慌是對的,也許她根本就不該來上海。

飯後,菁菁為嵐和阿文各泡一杯茶。阿文端起茶杯吹了吹浮起的茶葉,水太熱,就放下杯子,拿起晚報翻起來。菁菁則收拾桌子,進廚房洗碗刷鍋。一切都自然而然,因為每天都是這樣的程序。菁菁習以為常,嵐看著卻覺得怪怪的,因為她在家裏一般是不洗碗的,洗碗的事由她先生承包了。嵐幫著端盤子。阿文說,放下,讓她來。嵐說沒關係,端著盤子鑽進了廚房。

嵐小聲對菁菁說她晚上睡沙發。

菁菁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看嵐,說也好。

菁菁幹起活來非常利索,一會兒功夫就將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

嵐說:你真能幹。”

菁菁說:不幹不行。”

回到客廳,菁菁拿出地圖,和阿文一起給嵐安排遊玩的計劃。嵐對上海一無所知,全憑他們夫婦安排。他們根據時間、地點,規劃一天玩幾個地方,玩哪幾個地方,然後不厭其煩地交代她如何坐車,坐幾路車,在哪兒轉車,轉幾路,在哪兒下車,等等。聽那意思,他們不打算陪她,而是讓她自己去玩。她對大上海本來就心存恐懼,讓她一個人去玩,豈不等於把她拋入鋼筋水泥的迷宮中嗎?

阿文說,口說不行,要寫到紙上。

菁菁把他們製訂的方案寫下來,還寫下了備選方案,又寫下了他們家的詳細地址。最後補充說,別忘了帶上地圖。

當菁菁和阿文為不能陪她遊玩表示歉意時,她連忙說:真不好意思,是我打擾了你們的生活。”

16

夜裏,菁菁躺到沙發上,瞪著兩眼,久久不能入睡。

是的,她到了上海,見到了最好的朋友(至少是兩個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孤獨。沒見菁菁之前,她想過她們見麵會有說不完的話題,畢竟八年沒見了,有多少話貯存在肚子裏啊,又有多少思念要傾訴啊,此外,還有十萬個為什麽要問,她要知道她朋友的一切。一切,什麽都包括。她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曾無數次在頭腦中虛擬過她們的對話,在虛擬的對話中,無論說什麽,她們都興致高昂,滔滔不絕。遊玩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友相聚,見見麵,說說話。這的確很重要。至少她看得很重要。

可是今天的見麵並不讓她激動。菁菁也一樣。

下午,她想摸一下菁菁的短發,為菁菁失去的辮子表示遺憾,可是她沒有。好像那動作過於親密了,不合適。她問菁菁這八年是怎麽過的,菁菁一句話就將她打發了。菁菁說:就那樣唄。”她又問菁菁當初走的時候後悔嗎?菁菁說一上火車就後悔了。那為什麽不回去呢?死要麵子活受罪唄。

你愛他嗎?

菁菁說,說不上,那時我不懂得什麽是愛,可是自以為懂得。

他愛你嗎?

我不知道,我想是的,他是愛我的,至少當時是愛我的。

你想沒想過家?

怎麽沒想過,可想有什麽用呢?沒用,還不如不想。

嵐知道菁菁說的是違心話。菁菁在回避這個話題,從菁菁的表情上看得出來。菁菁不願談。是的,這不是個輕鬆的話題。這個話題讓她痛苦。她不想涉及。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她幾乎一刻也沒停下來過,不是泡茶,就是抹桌子,即使沒什麽可幹了,她也在走來走去,嵐不明白她為什麽就坐不下來呢。嵐覺得她有義務告訴菁菁她走後她家裏的情況,她父母的痛苦,她父親的失音,她母親的白發,他們對她的愛,他們承受的壓力,等等,等等。菁菁應該知道,她應該問的。可是她沒問,她什麽也沒問。她對南陽漠不關心。她對她父母漠不關心。她對朋友也漠不關心。嵐想:所有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你該受懲罰。嵐一次次地把話題往南陽引,菁菁一次次四兩撥千斤地把話題引開。

嵐還想說說自己的故事,沒故事的故事。她的困惑。她的猶豫。她的茫然。她想和以前的好朋友談談自己的生活。談談自己的家庭;談談自己的丈夫和女兒;談談自己的愛情;談談自己愛情的消失等等。可是菁菁沒問她。菁菁不感興趣。或者,菁菁覺得與她的故事相比別的故事都太平淡,不聽也罷。

嵐找不到過去在她和菁菁之間的那種親密。

她倍感孤獨。

17

嵐來的時候和來之前,她隻是想出來散散心,她並沒有其他明確的目的。可是見到菁菁之後,她失落的心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探究菁菁的秘密:

她為什麽私奔?

她不能容忍菁菁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說狹隘一點,她不能容忍失去友誼。菁菁在南陽時,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她在銀行上班,那可是多少人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獎金比別人的工資都高。她長得那麽漂亮,在校時是有名的“三枝花”之一,另兩枝花是嵐和芳芳,但平心而論,三人之中數菁菁最惹人疼愛。芳芳過於18有主見了,在她眼中男生都是小毛孩,沒一個成熟的。嵐則有些懵懵懂懂,好像男女這方麵還沒開竅。隻有菁菁看上去幾分羞澀,幾分嬌弱,幾分憂鬱,讓男生頓生愛憐和保護之情。她與不少男生有過約會,可是並沒有一個固定下來成為男朋友。參加工作之後,追求的人也很多,她是單位當之無愧的香餑餑。那時的菁菁,有一個好工作,有錢,漂亮,臉上總是陽光燦爛。現在的菁菁呢?她被生活摧垮了,她身上的光芒消失了,倒是增加了市儈氣息。家中的財權在丈夫手中。她僅比一個奴隸強一點。作為交換,她獲得了一個上海戶口。

現在的一切是菁菁當初追求的嗎?

嵐覺得不是。私奔,一般情況下是浪漫這根藤上結的苦瓜,可她現在的生活中連浪漫的影子也看不到,她比任何人都實際,實際得不能再實際了。

18

嵐在上海玩了三天。

這是迷失的三天,她像在夢中一樣,一會兒踏在現實的土地上,一會兒又處於超現實的雲端。恍恍惚惚中,高樓、大橋、歐式建築、弄堂、金融區、商業街、東方明珠等等,既真實得可以觸摸,又虛假得如海市蜃樓。她會突然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下車,走上一程,眯起眼睛看看太陽,再登上另一輛公交車,隨便公交車把她帶到什麽地方。她是自由的,也是孤獨的。她找不到任何旅遊的樂趣,找到的隻是惆悵。她像一粒塵埃,飄浮在城市的風中。讓她感到傷心的是,菁菁和她丈夫阿文竟然沒發現她沒按他們給她規劃的路線去玩。她回來,他們問今天玩得怎麽樣,她說很好。他們問人多嗎,她說多,這就完了,他們不再問別的。他們對上海太熟悉了,沒什麽可問的。

她說她累了,她需要睡覺,於是她就在夢中繼續迷失。

菁菁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睡覺。

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假裝睡著。

菁菁把手放在她手上,用手指輕撫著她的手。

她翻個身,把手壓到身下。

菁菁把手放到她肩膀上,放了一會兒。

她真想翻過來,抓住菁菁的手,抓得緊緊的,把臉埋在菁菁的手掌中。可是她沒有。

她還想看看菁菁此時的神情,但她沒睜眼。

下一個夜晚。

嵐躺在作為床鋪的沙發上,菁菁坐在她的身邊,菁菁的短發耷拉下來遮住半個麵孔,頸項的側麵閃出一片白光。嵐說,你的辮子,可惜啦。菁菁說,我也不知道是咋了,就好像喝了迷魂湯,說剪就剪了。菁菁又說,辮子太招眼了,容易被認出來。

辮子一剪,菁菁和那個男人就失去了特點,消失於城市的芸芸眾生中了。雙方的家人不可能找到他們。

菁菁有好多天感到頭輕飄飄的,像氫氣球一樣。

風吹亂她的頭發,她迷惘極了。

菁菁說她抱著辮子哭了一場,她把辮子浸泡在淚水中。她一生中從未哭得那麽慟過。那個男人沒有哄她,讓她哭了個夠。她幾乎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出來了,甚至把後半生的眼淚也提前流出來了。

她原來喜歡把辮子拽到胸前玩弄,在她害羞的時候或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時候。後來她再也沒有這樣的動作了。剛剪掉辮子的時候,手還不自覺地往胸前放,然而每次都很失落。

她剪掉辮子的同時,也剪掉了與過去的聯係。

嵐說,我和芳芳與你的辮子是一樣的命運。

菁菁不明白,嵐解釋說:

“你把我們都扔了。”

菁菁忽然站起來,從客廳角落的一個櫃子裏拿出一包東西。菁菁打開外邊套著的塑料袋,又打開一個潔白的棉布包,一條烏黑的辮子出現在麵前。“你看——”

菁菁把辮子塞到嵐手中,扭過頭去,她有些傷感。

嵐撫摸著辮子,一種久違的感覺爬上心頭。她曾多次撫摸過這條辮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條辮子仍像以前那樣光亮。像蛇一樣盤著,也像蛇一樣有生命。這是一縷往昔的光。這是記憶的繩。她把手放在菁菁的肩膀上,和菁菁一起陷入沉默之中。

菁菁在落淚。

停了一會兒,菁菁說:

“其實是你們扔下了我。”

說罷她把辮子收起來,重新包好,放回原處。她沒有解釋。她和嵐道了晚安,就關掉燈,走進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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