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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麵具(2)

  五、車站邂逅

我給妻子打電話說我晚上不回去吃飯。我沒說我沒吃中午飯,更沒說我中午在警察局裏。妻子問我中午到哪兒去了,語氣中充滿善意的埋怨。她並不十分看重我的回答,她問話的所有意義都包含在語氣之中:我問了,我埋怨了,完了。我的回答閃爍其詞,不負責任,敷衍應付。我說:有點兒事。”我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打發了她的問題。我回答的所有意義同樣包含在語氣中:我回答了,我表示歉疚了,完了。

現在是四點一刻,離吃晚飯的時間尚早,盡管我肚子空得像個桶,但在這個不尷不尬的時間去吃飯多少有些滑稽,我決定徒步走到文化宮,在文化宮門外吃飯,然後到文化宮參加戲劇《病房》的排練。這條路線經過車站,在車站門前我奇跡般地遇到了一同關在派出所的那位小姐。

生活中的奇遇和巧合往往超出小說家的想象。她從天而降,站在我麵前,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

“嗨——”她說。

“患難之交。”我說。

我們哈哈大笑。握手。互相撫摸對方手腕的手銬勒痕。我問她什麽時候出來的,她說她比我出來得早,而且她說她想不到我竟然也出來得這麽快。車站人很多,春運已經開始。她來這兒尋找她的獵物,暫時沒有找到。“時間還早。”她說。“抓這麽緊。”我不無諷刺地說。

“我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她雄心勃勃,一副對抗命運的大無畏氣概。“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我調侃說。

“這話聽著耳熟,誰說的?”

“一個說一句頂一萬句的大人物說的。”

“像詩一樣。”

“就是詩。”

說會兒話之後,我提議去吃飯,當然我請客,她舉雙手讚同。我們來到車站旁的悅來飯店要了兩菜一湯。兩菜:紅燜魚子和西芹炒百合;一湯:蓮子羹。煮一壺黃酒。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我和這位小姐則是煮酒論靈肉。

若在以前,我絕不會和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坐到一起吃飯,這與“清高”、“髒”等字眼不相幹,倒與“身份”、形象”等字眼頗有關係;我也絕不會想著去了解她們、理解她們;當然我更不會主動請她們吃飯。現在則完全不一樣,這位小姐使我有一見如故之感,她身上洋溢著令人羨慕的生命力和話語中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氣息,以及驚人的坦率和言詞的犀利,還有大膽的無所顧忌的眼神都是我所喜歡的,她帶磁性的聲音和燦爛的笑容更使我心旌搖蕩。拋棄成見,與這位小姐海闊天空地瞎聊一通之後,我清醒地意識到她對人性的洞察、對現實的把握以及改變生活的勇氣都非我所能比。她使我感覺到我生活中的虛假和麻木,與她在一起我有點自慚形穢。

“你知道我們小姐最羨慕又最看不起的是什麽人嗎?”

我搖搖頭。

“貪官。”她說,我們最羨慕貪官了,他們無所事事,花天酒地,腰包還總是鼓鼓的,找小姐也從來都是用的公款。國家的錢花著不用心疼,多好啊!我們最看不起的也是這些貪官,他們坐高級轎車,住豪華賓館,大會小會一本正經地講話,整天拿腔作勢,好像正人君子,背後則欺上瞞下,鉤心鬥角,能撈則撈,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他們。我們髒,他們比我們還髒!我們是肉體髒,他們則是靈魂髒!”

她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沒有一點兒羞恥感,談起來毫不避諱,仿佛事不關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她大概不會把我看作貪官吧,因為在我臉上她找不到貪官所特有的那副誌得意滿目空一切傲慢無禮唯我獨尊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模樣。

越過她的肩頭,在她背後那麵鏡子上我看到一個衣衫單薄的老人端起鄰桌的半碗麵蹲到門口享用。他從容地吃著,神情滄桑,滄桑中顯出沉靜,沉靜中顯出尊嚴——卑微者在卑微的處境中所獨有的尊嚴。

我說:你看那個老頭兒,他不像乞丐。”

她扭回頭觀察老頭兒。

老頭兒穿著肮髒的黑衣黑褲,褲子一條腿兒長,一條腿兒短,左褲腿兒明顯有被扯掉一塊的痕跡,露出已分辨不出什麽顏色的秋褲。他戴一頂灰色舊氈帽,絡腮胡子又黑又密,他的相貌使我想起電視連續劇《咱爸咱媽》中的“咱爸”,當然神情更像,如果附近有攝影機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

老頭兒吃完飯,將碗放回餐廳的桌上,緩步走出餐廳,將手伸向過往行人,嘴唇囁嚅著——她問:你認識那老頭兒?”

我回過頭來說:他不像個乞丐。”

她說:你敢打賭?”

我說:賭什麽?”

她說:你輸了給我一百元錢,我輸了陪你一夜。”

我說:你輸了也給我一百元錢怎麽樣?”

候車室內坐著成排的旅客。老頭兒將手伸向每一張麵孔。他胳膊羞澀地半彎著,隨時準備將手縮回去,這個僵硬的姿勢使他與那些職業乞丐有所區別。他既不貪婪,也不攫取,以良好的心理素質承受著冷漠和拒絕。一、二、三、四、五……

我們幫他數著數兒,看他乞討一百次能有多少收獲。我們並不急於賭個輸贏。我們遠遠地看著他。他運氣不佳迭遭失敗,我們已數到五十一,他還沒有收入一分錢。一個中年男人將手伸進上衣右邊的口袋,老頭兒眼巴巴地注視著那隻手,但那隻手什麽也沒掏出來,這反而帶給老頭兒更大的希望,因為另一隻手伸進了左邊的口袋,看哪,它會掏出憐憫和善良的,我們毫不懷疑那隻手將掏給老頭兒一個安慰,可是他掏出來的卻是一支煙,接著又掏出一個火機,火機點燃香煙,他狠吸一口,旁若無人地吐出一串煙圈。老頭兒麵無表情地將沉重的雙腿從他麵前移開。我們數到第七十時,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給了他一塊錢,買到了訓斥他的權利,因為老頭兒又向他的同伴伸出了手。老頭兒的手有些哆嗦,腳步也變得遲緩,他走出候車室,來到售票廳,那些排隊售票的人一律裝作沒看見他,好像他比玻璃還透明,比一縷煙還輕。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這些數字緊緊揪著我的心,我為老頭兒祈禱:讓好心人出現吧!讓好心人出現吧!我身邊的小姐想衝上去給老頭兒施舍,我拉住了她,再等等。”老頭兒仿佛感受到我們的焦急,在我們數到一百時,他鍥而不舍地追著一個善良的女孩,女孩買完票沒理會那隻乞討的手,匆匆走到同伴中間,老頭兒也跟了過去,還有那隻乞討的手,女孩笑彎了腰:老頭兒真逗!”她給老頭兒獎賞一塊錢。

我們走上前去。我給老頭兒五塊錢。他捏著錢疑惑地看著我們,對我們提出的說說話的要求感到迷惘,盡管我說會付錢給他,他仍不願和我一起到人少的地方說話。我看出他意欲逃走,就趕忙用最簡單的問題拖住他。我問他多大年紀,他說今年七十六歲,身體還不錯。我問他老家是哪裏,他答荊州。漸漸地他放棄了戒備,給我們談起了他的壯舉:他從老家一路乞討到北京看毛主席,然後又一路乞討回來。秋去冬來,他了卻了多年的心願(他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得很香)。明天他將繼續南下,離家已經不遠,他神情中充滿了自豪與幸福。我們站那兒說話,人們躲避瘟疫般地躲避我們。他說他有三個兒子十個孫子,大孫子已娶了媳婦,抱重孫的日子不會太遠;他還有兩個早已出嫁的女兒,自然也有幾個外孫;此外,他還有三畝地,交給大兒子耕種,每年給他一半收成。他和老伴相依為命,兩個人過活,既不和兒孫們一起生活,也不向他們要錢,因為他們都很窮;老伴身體不好,否則會和他一起千裏跋涉,了卻偉大的心願。

夜幕降臨,老頭兒說他還要去走走,走走——這是他的工作,他的收入方式。

“認輸吧?”我說。

“算你厲害!”她怏怏不快。

“你不會賴賬吧?”

“賴賬我在地上爬著走。”

“好,痛快!”我心中惡作劇的念頭突然膨脹起來,遮蔽了我的理智,使我說出過分得連我自己也後悔的玩笑話,一百塊錢免了,你去陪老頭兒一晚,或者別的什麽人。”

這位一直有說有笑的小姐突然惱羞成怒,柳眉倒豎,疾如閃電般地抽我一耳光,揚長而去。

六、角色體驗

我捂著熱喇喇的半邊臉匆匆趕到文化宮。文化宮破敗不堪,雜亂無章,非法建築鱗次櫛比,違章經營遍地開花,鰥寡孤獨、販夫走卒、癡男怨女、乞丐小偷和遊手好閑之輩所在皆是。西南角那座雄心勃勃的建築因資金不足而中途停工,醜陋地矗立在蒼茫暮色中,如果不是覆蓋了白雪它會更加醜陋。

我們就在這座中途停工的建築物中排練我們的話劇《病房》!

這兒沒有電燈,外邊到處堆放著建築垃圾,幸虧有雪光映照,勉強可以前行。

裏邊卻是不折不扣的迷宮,樓梯沒有欄杆,為電梯預留的空洞像可怕的陷阱,意想不到的牆壁和出其不意的開口兒都使人精神緊張。從空蕩蕩的窗洞進來一星半點的遠處的燈光使樓內顯得更加黑暗。我摸索著試探著,艱難地爬上三樓。

三樓有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間,門窗被雨布擋住,裏邊用應急燈照明。這就是我們用來排練話劇《病房》的場地。

我挑開掛在門框上的簾子進去。

導演老海說:你來得正好,快躺下——怎麽,你沒打手電,你不要命啦?”

房間內隻有老海和他那隻形影不離的鸚鵡。

鸚鵡為證明自己的存在,也說:不要命啦?”

我說:你好!”

鸚鵡說:你好!”

我說:病入膏肓的人還怕什麽意外?”

老海說:不要把戲和現實混到一起。”

鸚鵡說:混到一起。”

在老海這個話劇中我扮演的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我”自始至終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斷有親朋好友前來看望,他們對“我”漠不關心,他們欺騙“我”,虛情假意地安慰“我”,客客氣氣地將“我”晾在一邊,美其名曰讓“我”好好休息,然後他們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我”的生命已經像一片羽毛,一陣風就能將其吹得無影無蹤。對他們來說,我”的生命微不足道,不如股票漲跌重要,不如網上笑話來得有趣,也不如地球另一麵的一場球賽值得關注。老海讓“我”用“臨終的眼”來看世界和看人生:看世界的荒謬,看人生的荒誕。

我躺到病床上。所謂的病床是老海從家裏帶來的一張沒來得及扔的鋼絲床。被褥是老海從他外甥那兒借來的,他外甥在文化宮某電子遊戲廳當老板。如果沒有被褥我在鋼絲床上躺兩個小時,凍不僵也要凍個半死。這地方沒有暖氣,沒有爐子,沒有任何取暖設施,從牆壁到地板都噝噝冒著冷氣,這難以忍受的冷如果不能凍結一群文藝愛好者的熱情,那麽至少限製了其熱情的揮發,他們必須考慮時間因素,因為夜晚的每一分鍾都比前一分鍾更冷。在此,還有必要就這個房間交代幾句。房間當然無法與任何劇院的舞台媲美,簡陋和寒磣是其最大特點,真正的道具除了我身下這張床,就是一個腳手架,鸚鵡籠子就放在腳手架上。但對於真正的戲劇來說,這個空間就足夠了。無論演繹朝代興亡更替、人世悲歡離合,還是揭示事物真相,抑或探索人生真諦,這個地方都綽綽有餘。

在病床兩邊出現的不是醫生和護士,而是黑衣人和白衣人,老海說這是黑白無常——冥府使者,等待著將“我”從陽間帶到陰間。當然這是該話劇的象征部分,也是其神秘部分,目的是喚醒人與生俱來的恐懼。黑白無常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我”身旁,像仆人一樣垂著手,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

“我”想“我”大概逃不出黑白無常之手,“我”多麽希望來個惡作劇:在通往陰間的路上,我”說,神啊,賜我力量!”於是“我”擁有無窮大的力量,我”輕而易舉將黑白無常打敗,把他們捆得像粽子一樣扔進黑暗的樹林裏,然後“我”旋風般闖進陰曹地府,拿起筆,當著目瞪口呆的冥王之麵從生死簿上勾去“我”的名字,又旋風般地回到陽間,就如當年孫悟空做的那樣,從此“我”永生不死……

“我”又看一眼麵無表情的黑白無常,知道自己的想法如同癡人說夢。

老海在空蕩的房間內踱來踱去。他是個深沉穩重之人,喜歡站著沉思,即使內心情感波濤洶湧,也不改變這一習慣。此時他踱來踱去,可見其焦慮的程度,這種焦慮毫無疑問源於他正在導演的戲劇《病房》。他把戲劇看得比生命還重要,而創新——如他所說——是藝術的靈魂。在《病房》這個話劇中他的創新是反戲劇。

他說日常生活已經完全戲劇化了,人們每天都在演戲,每時每刻都在演戲,人們戴著麵具扮演狂歡者,扮演高人一籌的領導,扮演言聽計從的職員,扮演奉公守法的商人,扮演失去工作而不氣餒的工人,扮演對提留毫無怨言的農民,扮演保家衛國的士兵,扮演懷抱遠大理想的學生,扮演威嚴的父親,扮演慈祥的母親,扮演孝順的兒女,扮演相愛的夫妻,等等,等等。無處不在的豐富多彩的生活戲劇使舞台上的戲劇變得可笑和貧乏起來,戲劇的光環消失了,人們不願再坐到劇院浪費時間。與其在劇院浪費時間,還不如站路邊聽一兩則所謂的新聞,看一兩份捕風捉影聳人聽聞的街頭小報。然後悠閑地溜達溜達——走幾個台步。鑒於此,老海打算在舞台上表現取下麵具的人的真實生活,而讓台下那些戴麵具扮演一定角色正在演戲的人看,以滿足人們對真實的渴望。基於這種理念,老海的話劇沒有劇本,從“無”中誕生,完全靠“演員”——更準確地應該稱非演員——的即興發揮或不發揮(因為不必發揮)。老海對“我”的要求是:躺著,接近死亡。對其他人的要求是:取下麵具。他的事業麵臨失敗的危險,因為一星期來沒有一個參與者取下麵具,不是他們不願取下,而是麵具與他們血肉相連,已經成為他們的臉。

他踱來踱去。鸚鵡也在籠子裏踱來踱去。

他的影子像幽靈一般在沒有粉刷的牆壁上徘徊。

四個“演員”聯袂登場。他們是甲、乙、丙、丁。寒冷壓縮了他們的身體,使他們看起來比他們骨架顯示的輪廓要小。

四個人一齊搓搓手,跺跺腳,說:真他媽的冷啊!”

鸚鵡也說:“真他媽的冷啊!”

他們投在牆上的影子像四個金剛。

老海說:請便吧。”

四個人一同來到“我”床前,表示安慰、關切、同情和愛。

甲說:你好多啦!”

多麽言不由衷啊!他表示的恰恰與他內心的看法相反。

乙說:氣色不錯!”

一派謊言!說謊者和聽者都很清楚。

丙說:大家都盼著你早日康複。”

他的潛台詞是:既然藥石無效,還是早死的好。”

丁說:我們已做好了你出院的準備。”

其實是他們已安排好“我”的後事,即使如此,我”也應該感到欣慰才是,可是:不!

“我”作為一個垂死的病號,在病房中應該處於中心而實際卻被置於邊緣,“我”應該成為重要人物而實際卻無關緊要。盡管人們是來探望“我”的,可是在他們心目中“我”算不上什麽,我”的生與死都與他們無關,意識到這一點“我”不隻是對死亡恐懼,而是對死亡雙重地恐懼。

鸚鵡突然叫道:麵具,麵具!”

老海自己搖搖頭說:無可救藥。”

我以為今天會和前幾天一樣:白白浪費時光,活受罪,不但毫無進展,反而愈來愈惶惑,信心一次次遭受打擊。可是我錯了,老海讓再開一盞應急燈,他說有新人要加入。他在焦急地等待。他踱來踱去,一半源於焦慮,一半源於興奮。

甲又打開一盞應急燈,這樣我床頭一盞,腳手架上一盞。兩盞燈都不很亮,借其光線僅能辨出別人的輪廓,難以看清其相貌。多一盞燈,影子就多出一倍,屋內人影幢幢。

“我”並不喜歡人們來探望“我”,我”喜歡清靜,但“我”不能拒絕探望,“我”沒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沒這樣的權力嗎?正當“我”要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時,傳來了門簾的響動聲。

詩人登場。

他個子不高,頭發很短,戴一副猴相麵具。他挑簾進來時差一點摔倒,走路踉踉蹌蹌,醉態可掬。他走到腳手架前,瞪著鸚鵡,說:你好!”鸚鵡也說:你好!”

他將酒瓶往腳手架上一頓,說:喝兩口。”鸚鵡也說:喝兩口。”

老海說:“這兒有一個人快死了,你去看看吧。”言下之意,你既然來到病房,就應該禮節性地去看望看望病人。

“有什麽好看的,死人的事天天有,”詩人說,我就可以死給你們看,沒啥稀奇。”他從口袋掏出一把折疊刀打開,在左手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劃,你們看,這多容易,誰來試試?”由於光線暗,加上離得遠,我看不到血,但我聽到了血液滴落的聲音,開始時像一滴飽滿的水滴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用力地砸在地上,如同摔碎的玻璃球,碎片四濺;後來則像雷陣雨的前奏,大滴大滴的雨點前仆後繼地砸向泥土。老海說:快攔住他!”甲、乙、丙、丁衝上前,抓手的抓手,奪刀的奪刀,阻止了他的自戕行為。他們不能看著他因失血過多而死,就給他做了簡易包紮。在老海提議下,大家鼓掌歡迎詩人。老海不失風趣地說:“久別重逢,老弟仍然出手不凡。”詩人說:人們知道我的名字,大都是因為我怪誕的行為,而不是因為我的詩歌。”接著他向其他人作自我介紹:“我叫一鬥,天下才氣共十鬥,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其他人合起來得一鬥。不是我狂,實在是我的詩歌超越了這個時代。”他是我見到的最狂妄的人:一半瘋子一半詩人。

一鬥並未進入我們的戲劇情景,他被酒精烈焰燒得像烙鐵一般的頭腦仍停留在遙遠的盤峰:這個被中國詩歌年會偶然選中的地方,注定要因一場血雨腥風般的論爭而青史留名。一鬥說:“盤峰詩會好玩極了,吵得一塌糊塗,烏煙瘴氣。”

為了生動地描繪盤峰詩會劍拔弩張的場麵,他將甲、乙拉到一邊,將丙、丁拉到另一邊,就這樣,整個中國詩壇分成兩個營壘,這邊打出一麵大旗:知識分子寫作;那邊打出一麵大旗:民間立場。兩邊水火不容,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唇槍舌劍,你挖我鼻子,我摳你眼睛。”他張牙舞爪唾沫橫飛,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鸚鵡說:“好玩,好玩。”

詩人說:“咄!”

鸚鵡說:“咄!”

老海說:“你站在哪邊?”

詩人說:“我哪邊都不站,什麽旗都不打,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讓盤峰詩會見鬼去吧!什麽知識分子寫作?什麽民間立場?詩隻有好詩和壞詩之分,而我的詩自然是好詩,而且是最好的詩。”借著酒精的力量,精力充沛的詩人要給我們朗誦一首九百九十九行的長詩——他的得意之作——《火焰酒杯》。他掏出詩稿,湊到腳手架上那盞應急燈跟前翻看,鸚鵡也好奇地看著他的詩稿。在這寒冷的冬夜,聽人朗誦九百九十九行長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呻吟起來,“我”的呻吟既是向往又是抗拒;如果是一首好詩,“我”向往在詩歌的音節中讓靈魂陶醉般地走出軀體;如果是一首壞詩,我”則要調動身上僅有的力量進行抗拒,哪怕是徒勞的抗拒。

甲、乙、丙、丁各從腰裏拽出一根鞭子,在空中綰個鞭花:啪啪啪啪。毫無疑問,他們要阻止他的朗誦。

詩人憤怒了。他扭回頭大喝:你們就如此對待詩歌?”他將詩稿扔向空中:寫著神奇詩句的白紙在空中像一群白鴿,上下翻飛,久久不肯落下。甲、乙、丙、丁揮舞四根皮鞭抽打詩稿,啪!”的一聲,一頁詩稿就被攔腰抽斷,變成兩個半頁,像兩隻被打落的翅膀急速下墜。一會兒工夫,一地屍體般的碎紙。

他們如此野蠻地對待詩歌太過分了,甚至“我”這個垂死的人也感到憤怒。生活中詩意的喪失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但是如果不製止甲、乙、丙、丁的行為,我們永遠不能恢複詩歌的尊嚴,如果詩歌沒有了尊嚴,我們每個活著的人的尊嚴也值得懷疑。“我”不喜歡“我”彌留之際的這場鬧劇。“我”要起來趕走他們。黑白無常按住了“我”,他們的手鐵鉗一般夾住“我”的肩膀,說:“這是演戲,沒看見一鬥還戴著麵具嗎?”我”說:戲也不能這樣演!”但“我”無法掙紮起來。

一鬥突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頗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嗥叫,聲音淒厲又蒼涼。

讓他哭吧,讓他哭吧!大家都抱著這樣的心態欣賞一個男人壓抑已久的哭聲,沒人說話,沒人去勸解。哭聲恣肆奔放,像湍急的河流。

他的哭聲來自於內心,來自於往昔,來自於對現實的疏離和對未來的恐懼,他說他是個寄生蟲,過著可恥的生活,十年來他沒有掙過一分錢,靠著人們對詩歌的熱愛和善良,他獲得資助。他嗜酒如命,常常醉臥街頭。他突然收住哭聲,一如哭聲的暴發那麽不可預知。他莫名其妙地五體投地,匍匐在詩稿碎片上,請求懲罰。他說:高高揚起你們的鞭子吧,不要吝嗇力氣,要用力地抽,狠狠地抽,就像抽打一塊罪惡的頑石。”

“你有什麽罪?”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有罪。”

甲、乙、丙、丁將鞭子高高揚起,等老海示意。一鬥等不及了,叫道:“快快落下來吧,快快落下來吧,讓肉體的痛苦淹沒靈魂的痛苦吧!”

七、誰有資格鞭打他人

“慢!”一個戴黑猩猩麵具的青年挑簾進來,他說:我已在外傾聽多時了,你們為什麽要抽打他?”

“不是我們要抽打他,是他讓我們抽打他。”四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有罪嗎?”

“不知道,也許有吧?”

“就算有罪,但是隻有你們中間自認為無罪的人才能抽打他。”

四個揚起鞭子的手都垂落下來。

一直默默無言冷眼旁觀的老海突然站到青年麵前質問道:你為什麽這樣維護他?你對他了解嗎?你們認識多長時間?”

青年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隻有半天;我也談不上了解他,但他對我朗誦過他的詩,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感受到一個人心靈的焦灼,我維護他是為了維護詩歌的尊嚴!”

老海說:我們相識已經十年,他是我的朋友,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比你多吧,他既然讓抽打他就有抽打的道理,你不妨問問他。”

一鬥不等青年問他就懺悔道:我心中充滿了邪念,我想墮落。”

青年說:“我們都不是聖徒,每個人的身體內都有兩股力量,一股是飛升的力量,一股是墮落的力量,這不足為怪。”

一鬥說:“我生活無著,卻想用你讚助我的一百元去嫖妓。”

老海說:該打!”

鸚鵡說:該打!”

青年問:去了沒有?”

一鬥說:“我碰到一個妓女,她竟然不收費,我終於看到了性的虛無,我離開了她。這是我來這兒之前的事,也就是半小時前的事。”

老海說:錢呢?”

一鬥掏出一張麵值百元的鈔票,要還給青年,青年拒收,一鬥說:“我知道你讚助我錢不是讓我墮落的,現在,要麽你收回這一百元,要麽你抽我一百鞭子。”

青年把頭扭向老海:沒有別的選擇?”

老海點點頭。

青年猶豫了一會兒,從甲手中拿過鞭子在空中虛舞一鞭,開始抽打一鬥。一鬥自己將衣服攬起來裸露出脊背,青年每抽一鞭,一鬥就發出一聲快活的尖叫,抽到第十七鞭時,青年停下來說:他是個受虐狂!”老海說:繼續抽,他在用肉體的痛苦平衡心靈的痛苦!”青年將鞭子舞得呼呼響,又接著抽打。在昏暗的燈光下,鞭子閃出一道道亮光,仿佛一把刀在切割著寒冷的凍得硬邦邦的夜。

鞭打完畢後,青年將鞭子還給甲,上前問一鬥你沒有事兒吧,一鬥搖搖頭。老海以導師的口吻說:得救之道在於從小我走向大我,用詩反映人民的疾苦而不僅僅是個人的煩惱抑或心靈的創傷。”

一鬥從地上爬起來說:“我不同意,詩歌就是從心靈創口中噴出的淒豔之花。”

老海讓一鬥站一邊好好想想。一鬥站到東南牆角,麵壁而立。老海站到青年麵前,他們處於房間中央。

“你說過自認為無罪的人才能抽打他,你抽打了他,那麽你自認為無罪嗎?”

鸚鵡說:無罪嗎?”

青年打個響指,門外突然進來四個帶烏鴉麵具的吉他手,在門口一字排開,先來一曲即興搖滾:

“這雞巴天,真雞巴冷!這雞巴夜,真雞巴黑!這雞巴路,真雞巴險!淨雞巴障礙和陷阱!”

即興曲終了,青年說這四個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他的一切,讓老海去問。

“他今天都幹了什麽?”老海發問道。

“上午領一女孩去流產,下午和一個詩人廝混半天。”四個吉他手異口同聲地說,然後撥幾個和弦作為餘音。

“讓女孩流產還說無罪?”

“不是他幹的!

鸚鵡也說:不是他幹的!”

“那麽是學雷鋒啦?”

“的確如此,委屈的是還被女孩的家長臭罵了一頓。”

“如此說來,確實無罪。”

鸚鵡說:“確實無罪。”

“雖然不是他幹的,但他心中起過邪念。”

“你們當中誰有資格抽打他?”

鸚鵡說:抽打他!”

“我們是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雅皮青年,我們沒有資格抽打他人,倒是每個人都可以抽打我們。”

“你們的使命完成了。”老海揮揮手,四個吉他手退出房間,消失了。老海轉身對青年說:沒人有資格抽打你,你也可以走了。”青年剛走到門口又被老海叫住,老海語重心長地說:“你還是揭下麵具去看看你父親吧。”

我早就聽著這青年的聲音耳熟,但他用的是話劇腔調,我拿不準;後來四個吉他手說他上午領一女孩去流產,我就更懷疑他是我的兒子,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這不,他走過來了,手中拿著剛摘下的黑猩猩麵具。

從我躺著的角度看去,兒子仿佛又長高了,而且變得更加陌生,我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的兒子。他不苟言笑的端莊表情不像是來探望生病的父親,倒像是去出席一個沒有情感糾葛者的葬禮。他彎下腰時,我看到他冷漠的目光像霜一樣降落下來,落在我臉上,使我臉皮因寒冷而變得麻木。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目光漸漸變得柔和,像二月解凍的河流,帶著盎然春意。緊接著他的目光中布滿了懷疑的迷霧,他哈哈大笑,說出了令所有人震驚的話:他不是我父親!”他飛快地從乙手中奪過鞭子交到我手中,如果你是我父親,你就鞭打我,繼續扮演你做父親的角16色。”我沒有鞭打他,我不想以此證明我是他父親。黑無常從我手搶過鞭子劈頭蓋臉朝兒子身上猛抽,一邊抽一邊說:拿出勇氣來,拿出勇氣來,為什麽不敢麵對真實?”兒子撲入我懷中,我將其緊緊摟住。黑無常停止了抽打。

白無常說:多麽令人羨慕的溫情時刻啊!”

我捧起兒子的臉,我看到了清澈純真的目光,我知道他已經認出了我。我們再次擁抱之後,他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他的話像一句縹緲的囈語。

老海將戲與現實弄混了,其實我也弄混了,但是兒子是清醒的。

八、沒想控製局麵

兒子喊上詩人一鬥正要離去,被一妙齡女郎堵在門口。“幹嗎急著走呢,寶貝?”她依偎到詩人一鬥懷裏,詩人一鬥顯然缺乏思想準備,手足無措。她長發披肩,戴一狐狸麵具,盡管我看不清她的麵容,但卻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的妖嬈之態。她攀住一鬥脖子說:“這兒多好啊,成全我吧,免得我失信於人。”一鬥說:這麽多人,恐怕不合適吧。”狐狸女郎說:你這個假正經,除了那個快死的人,沒看到都戴著麵具嗎?”兒子從我這兒轉過身時就戴上了麵具。一鬥說:我很不習慣這樣。”狐狸女郎說:有什麽不習慣的?怕羞?”一鬥說:太冷!”狐狸女郎說:你想去賓館?我已經免費了,你總不能讓我倒貼吧?”

毫無疑問,這是我中午在派出所遇到,下午又在車站邂逅的女郎。她和我打賭輸了,她正在想方設法兌現賭注。其實我隻是和她開個玩笑,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認真。

老海冷眼旁觀事態發展,既不鼓勵,也不製止,而且根本沒想到要控製局麵。他斜靠腳手架,和鸚鵡站在一起。大概是太冷的緣故,鸚鵡縮著頭蹲在籠子右下角。

甲、乙、丙、丁慫恿一鬥與女郎發生關係,為此他們不知從什麽地方弄來木柴,升起一堆火。火光使這個夜晚變得更加神秘;火光使這個空間擺脫了現實,我們此時仿佛在三十萬米的高空,所謂“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地方;火光還使周圍的人們變得極不真實,一個個鬼魅般若隱若現。嗅著木柴燃燒的鬆香味,我精神恍惚起來,好像瞌睡正用一把鉗子緊緊夾著我的神經。

黑無常說:我們要大開眼界啦。”

白無常說:好戲還在後頭呢。”

一鬥終於克服了詩人忸怩作態的心理障礙,和狐狸女郎翩翩起舞。跳舞往往是性前戲:若即若離的挑逗、心領神會的暗示和延宕的焦灼與快樂。他們繞著火堆跳舞,周圍是懷著複雜心態觀望的甲、乙、丙、丁,還有我的兒子,還有老海和鸚鵡,還有黑白無常。這情景使我想起古時候的巫術之夜。

他們把性愛變成了儀式。他們模擬脫衣和性交的動作,誇張而又傳神。他們胳膊的伸展、身體的彎曲和腿的跳躍莫不具有符號的性質,激發人的想象力的符號!他們表演性的交合,將本能的欲望上升為藝術,他們陶醉於自己的藝術。

突然闖進來兩個警察:胖警察和瘦警察。警察的出現出乎大家意料,他們是來探望“我”的嗎?抑或他們走錯病房了?再就是……

不,他們不可能是執行任務的,到這兒執行任務簡直荒唐,這兒有什麽好執行的?一鬥和狐狸女郎在一個較有難度的舞蹈動作中途停下來,狐狸女郎坐在一鬥大腿上頭向後仰去,一鬥腿半蹲著,承受著狐狸女郎全部的重量。甲脖子歪著,乙頭伸著,丙和丁嘴張著,他們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保持著這種看客姿勢,一動不動。老海和鸚鵡冷眼旁觀,無動於衷。老海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他突然在這出開放的話劇中增加兩個警察也似無不可。日常平庸的生活被世俗觀念的堅硬外殼包裹著,這外殼需要打破,唯有打破這外殼才能窺見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人生。而打破這外殼的力量必然來自陌生的元素,這些警察不正是這陌生的元素嗎?他們對這個地方也不太適應,越是陌生的地方越是要注意形象,他們在門口站住,挺了挺胸,擺出威嚴的神情,喝道:你們在幹什麽?”

一鬥放下狐狸女郎,身體失去平衡,一P股坐到地上;甲、乙、丙、丁都像剛剛解除咒語一般開始活動。

胖警察說:有人舉報你們在此鬥毆——”

瘦警察說:你們違犯了《本市治安管理條例》。”

老海問:你們看到鬥毆了嗎?”

鸚鵡問:鬥毆了嗎?”

胖警察說:我沒看到。”

瘦警察說:我也沒看到。”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周圍的人,最後他們來到病床前又看看“我”。老海說:“那是病號,他快要死了,你們是不是想把他帶走?”

胖警察說:我們隻對犯人感興趣,病人嘛——”

瘦警察說:那是醫生和……

的事兒。”

他省略的無疑是“死神”或“閻王”之類的詞。

胖警察說:看來這裏沒什麽事。”

瘦警察說:瞎舉報,害我們白跑一趟。”

胖警察說:再說我們也下班了。”

瘦警察說:是啊,回家吧。”

胖警察說:睡覺去。”

瘦警察說:睡覺去。”

他們轉身離去,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若隻是這樣,我”看不出增加這兩個角色的必要性。老海這不是畫蛇添足嗎?兩警察的身影很快消失於黑暗中,可是,橐橐的腳步聲仍清晰地傳來。

“站住!”老海突然斷喝一聲。

“站住!”這是鸚鵡的聲音。

橐橐的腳步聲停了下來。瞬間的寂靜。接著黑白無常像影子一樣飄向樓梯口。

大家都待在原地不動,他們被戲劇突兀的變化弄得不知所措。鸚鵡不太習慣這種緊張氣氛,拍拍翅膀,欲飛又止,很快也安靜下來。

兩警察再次登場。不知黑白無常施了什麽魔法,他們剛才的神氣勁不見了,變得像兩個蔫黃瓜,無精打采的。為了讓他們振作起來,老海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拉住兩人的手,將他們拉到中央。老海指著甲乙丙丁,“你們看看,他們手裏拿的是什麽?”

兩警察異口同聲地說:鞭子!”

老海又扒開詩人一鬥的衣服:再看看,這是什麽?”

兩警察說:鞭痕!”

老海:你們還能說這裏什麽事也沒有嗎?”

兩警察:但是我們已下班了,現在不是公務時間。”

老海:既然不是公務時間,你們的身份就不再是警察,而是一般公民,你們為什麽不把那身皮扒下來呢?”

於是兩警察脫下製服,“你們看,我們現在和你們一樣啦。”

老海說:既是一般公民,你們有過錯也應該受懲罰,你們有過錯嗎?”兩警察囁嚅道:誰能沒有過錯呢?”他們話音剛落,甲乙丙丁就將鞭子揚了起來。兩警察囁嚅道,“不過,一般我們隻扮演懲罰者。”一鬥說:“接受懲罰能讓心靈變得輕鬆。”兩警察說:“我們也常這樣對犯罪嫌疑人說。”老海問:“誰有資格鞭打他們?”甲乙丙丁慢慢垂下胳膊,鞭子毫無生氣地拖到地上。老海又看著一鬥,按理說接受過懲罰的人應該有資格扮演懲罰者,因為他已贖了罪,可是一鬥回避老海的目光,他不願充當這樣的角色。老海又將目光轉向我兒子,我兒子不願再次拿起鞭子,他搖搖頭。就剩下“我”和狐狸女郎了,顯然他們不會認為狐狸女郎有這樣的資格。看來這項工作隻有“我”來承擔了。他們進到病房卻沒有來探望“我”,那麽他們來這兒幹嗎?“我”作為一個垂死者,死亡即將洗清“我”所有的罪過,也許“我”作為一個懲罰者是合適的。我”從病床上跳起來,大叫:鞭子給我!”一把從離我最近的丙手裏搶過鞭子,揮舞起來。“我”先抽打兩個警察,他們蜷縮起來像半個雙引號。接著“我”抽打所有人,誰讓他們忽視病人,誰讓他們將病房變成一個關於懲罰與贖罪的場所。他們應該知道尊重死亡,尊重死亡也就是尊重生命。他們不應該將“我”這個垂死的人置於一邊,而去汲汲於懲罰和救贖。在此,他們都有過錯,他們都應該享受一頓鞭子,老海也不能幸免,兒子也不能幸免,詩人也不能幸免。唯有狐狸女郎免於“我”的鞭打,因為她揮舞著鞭子在幫“我”。我們奮力地抽打,看到一層層的東西從這些人的身上剝落下來,那是麵具嗎?啊哈,真是痛快淋漓,真是痛快淋漓……

直到老海叫道“大幕落下,戲該收場啦!”我們才罷手。

兩個警察從戲劇情景中恢複過來,穿上製服,戴上帽子,昂首,挺胸,重又變得威嚴。甲乙丙丁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一鬥從地上抓起一把詩歌的碎屑塞進口袋,看來他是要以此留作紀念的。兒子孤獨地站在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不知他說的什麽,他也並沒想著要讓別人聽到。鸚鵡突然叫到:收場,收場!”

黑無常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麵鏡子遞給我說:照照鏡子。”

白無常將應急燈舉到我眼前,我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紅撲撲的麵孔。也許是燈光照射的緣故吧,我想。

黑無常問:看到什麽啦?”

我說:看到一張臉。”

黑無常說:這就對了,你已卸下了麵具。”

我再看其他人,每個人都戴著麵具,區別隻是有的麵具厚一些(好幾層),有的麵具薄一些而已。我頓覺輕鬆許多。

黑白無常也戴著麵具,他們率先告別,告別時也沒取下麵具。接著警察告辭。然後甲、乙、丙、丁魚貫而去。狐狸女郎拉住一鬥的手,一鬥朝我兒子揮揮手,跟著狐狸女郎走了。兒子站在門口,仿佛是在等我一塊回家。我說:你先回去吧,我等會兒就回。”我將被子疊起來夾腋下,提起床頭應急燈,準備和老海一塊去給他侄子還被子。兒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先走了。

老海一手提應急燈,一手提鸚鵡籠子走在前邊;我夾著被子提著應急燈緊跟其後。我們下樓梯時已聽不到其他人的腳步聲,想必是都已走遠。我和老海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房內發出神秘的回響。

鸚鵡說:“小心!”

下到最後幾階樓梯時,我和老海都被樓梯下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嚇得差點踏空。我和老海站住穩穩神兒,內心給自己壯膽:別怕別怕!定睛看去,一堆黑糊糊的東西蠕動著,裏邊探出一個人的腦袋,雙眼頑強地睜著。老海將應急燈往他臉上照照。我認識這張臉,這張電視劇《咱爸咱媽》中“咱爸”的臉。這個老頭兒為了看毛主席從荊州一路乞討到北京,又一路乞討回來。他實現了自己偉大的心願,盡管過著最卑微的生活。他嘴張張,我們什麽也沒聽到。我給老海簡單介紹了老頭的壯舉,看得出老海對老頭肅然起敬。他說:“把被子留給老人吧?”我說:三樓還有堆火,你可以在三樓過夜。”老頭兒說啥也不要被子,他說他這把老骨頭已經酥了,說不定什麽時候摔一跤就去見閻王了,還蓋什麽被子呢。他倒是接受了我的建議,起身朝三樓爬去。想到樓梯的黑暗和危險,我就放心不下。於是我跟在老頭兒身後為他照明。

“你真的不怕冷?”

“骨頭越凍越硬!”

九、原來如此

回到家,兒子已經睡下,妻子還在等我。她問我這一天都幹啥去了,我說:一言難盡!”我一邊洗腳,一邊敷衍妻子的問話。我有些瞌睡,在妻子顧慮重重的問話聲中不可挽回地滑入了夢的懷抱。兩頑童乘虛而入……

兩頑童在山洞口鼓搗一個絳紅色熱氣球。一個扶住熱氣球的進風口,另一個用鼓風機往裏邊吹風。熱氣球迅速膨脹起來,比一個大房間還要大。於是他們關閉鼓風機,啟動自動噴火裝置。火苗一次次躥入熱氣球內,使熱氣球內的空氣變得稀薄,熱氣球脫離地麵,升起一尺高,一個爬了上去,熱氣球並未因增加重量而停止上升,快!快!”另一個伸手抓住繩索,一個騰躍,也坐進了熱氣球內。

熱氣球冉冉上升,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一個小紅點,後來小紅點消失了,藍色天幕下隻有朵朵白雲在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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