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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麵具(1)

  一、夢的預兆

早晨似醒非醒時,我感到心被堅硬的東西敲了一下,輕輕的一下,如同錘子敲在石頭上,當”的一聲,有點疼,但完全能夠忍受,甚至不足以將夢驚醒,輕輕一擊迸濺出的火花照亮了幽暗的夢境,照亮了夢中的兩個頑童,我看清了他們,而且認出了他們。在認出他們的一瞬間我被恐怖攫住,墜入無底深淵,在極度驚悚中大汗淋漓地醒來。

我躺在床上,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被窗外飄進來的白光照得雪亮,但我的注意力並不在天花板上。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夢境中,夢中的一切還是那樣的清晰,清晰得讓人害怕。同樣的夢我已經做了七天,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夢的寓意。

夢中這兩個頑童毫無疑問是孿生兄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不僅相貌一樣,而且動作和神態也完全一樣,他們笑的時候臉上都有兩個小小的可愛的酒窩。他們爬到一個赭紅色的大石頭上,並肩坐在一起,腳朝向大石頭光滑如鏡的斜麵。一個說:“飛呀!”兩腳一磕,P股往前一挪,從斜麵頂端向下滑去。另一個跟著說:“飛呀!”也學著前一個的樣子向下滑去。靠著神秘的引力,他們的身體不斷獲得加速度,越滑越快,越滑越快,風聲在耳畔誕生,並發出尖銳的聲音,隨著速度的加快,他們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終於變成兩個一閃而過的黑點,仿佛兩粒呼嘯的子彈。這塊石頭有多大?斜麵有多長?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石頭不是現實的石頭,能夠在一刹那膨脹億萬倍,目的是讓兩個頑童“飛”起來。他們的確飛了起來。在接近終點時他們打開了降落傘,懸浮在空中,像鳥一樣翩翩降落。他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站都站不住。笑聲在洞穴中回蕩,如同一群蝙蝠在黑暗中盤旋。這是一個怎樣的洞穴啊!像許多著名的溶洞一樣有高大寬暢的大廳,有曲折的路徑,有形態萬千大小不一的鍾乳石,有從神秘之域湧出的發出神秘聲響的流水,還有晦暗的光線和仿佛從光線中散發出來的曖昧氣息。我最先認出的是這塊赭紅色的會變化的大石頭,你看,它的形狀多麽像一顆心髒;還有,它在有節奏地收縮和擴張,並且發出了深沉的“咚咚”聲。這“咚咚”聲喚醒了神秘的靈感。認出心髒之後,洞穴中其他石頭立即現出原形:肝、膽、脾、胃、腸等等,各在其位,各賦其形。這是一個人的內髒,我怎麽一直沒認出來呢?此時,兩個頑童使我悚然而驚。

《左傳·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晉景)公疾病,求醫於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

我忽然覺得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在體內潛伏著,它無所不在,各個器官上都有它的影子,可當我尋找它時,它卻無影無蹤。我把手按在左胸上,胸肌和肋骨組成的厚厚牆壁將手與心髒隔開,手感覺不到心髒的狀況,甚至連心髒的跳動也感覺不到;我把手按到右胸上,更是毫無所獲,同樣是胸肌和肋骨阻礙了交流。我把手從肋骨下邊往上按,希望通過迂回的方式獲取某種信息,實踐證明此法行不通;我把手按向柔軟的腹部,除了感到皮下脂肪又有所增厚外,什麽也感覺不到。膏之下肓之上是哪個位置?

我披上襖子坐起來,背靠床頭發呆。我的腦海就像窗外:白茫茫一片。夜裏下了一場雪,雪不知是什麽時候停的,大地屏住呼吸,天地間一片死寂。

妻子睡得很香,嘴微微張著,發出均勻的鼾聲。她呼出的氣息中有股甜膩膩的魚腥味,這種時候她往往又在做著同一個夢:一尾小魚在平靜的偶爾也起點風浪的池塘中東遊遊西遊遊南遊遊北遊遊。我告訴過她小魚就是她,池塘則象征著婚姻,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麽老做這樣的夢,當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般來說反複做同一個夢是源於某種焦慮,她有什麽焦慮?

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是一個巨大的空白,就像清晨的一片雪野,沒有腳印,什麽痕跡也沒有。幸福和平庸的生活往往如此,沒什麽可回憶的,正如幸福和平庸的民族沒有波瀾壯闊的曆史一樣。如果不是長大成人的兒子作見證,我懷疑自己不會有這麽大的年齡——四十六歲,我認為自己可能二十六歲,或者三十六歲。事實上兒子已經十九歲,上大學二年級了,他的存在使我不可能重返過去。從婚姻往前追溯,是幾年單身漢的小公務員生活,同樣是一片空白,一片孤獨的空白。這段生活留給我的唯一記憶是獨自一個人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頂著刺骨的北風在闃無一人的大街上散步,除了淩亂的影子追隨之外,還有一條無家可歸的狗跟著我,它不屬於我,它的出現隻是因為同病相憐。二十四年的公務員生活我都幹了些什麽?我從來沒有反省過這個問題,除了看報喝水當然也幹了一些別的,比如和文字——報告、總結、講話、文件、經驗材料、信息反饋等等——打交道,上傳下達,且不說這些別人也能幹甚至會幹得更好,且不說充斥著許許多多無效勞動和文字垃圾,單單看其效果——虛假多於真實、教訓多於經驗——就值得懷疑,如果沒有我,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嗎?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說不會有絲毫改變。那麽我在機關存在過嗎?證據是什麽?什麽地方出了問題?這些太複雜了,注定想不明白,還是不去想吧。在沒有確診病入膏肓之前,我應該和平常一樣,不能讓他們看出任何反常。

我照例六點半起床,做早飯。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盡管連著七個晚上參加老海的實驗話劇排練,睡得較晚,但起床時間卻不曾改變。外邊全是白色,很單調。天仿佛亮得早些,但空中的光虛弱無力。我把小米稀飯熬上,將饃餾上,站在廚房陽台上看著外邊,一邊做飯,一邊想著晚上的話劇,這時候我但願我是在戲中,如是,戲一收場,我就會回到另外的人生。

兒子房間的門開了,兒子睡眼蒙矓地走出來,趿著鞋,敞著懷,鑽進衛生間,隨即便從衛生間裏傳來強勁有力的撒尿聲。

撒完尿他肯定會鑽進被窩倒頭再睡的,按他的作息時間表,早上這會兒完全屬於睡眠時間,而且他早已養成了不吃早飯的習慣。可是我聽到兩次水聲,第一次是衝便池的聲音,完全在意料之中;第二次是放洗臉水的聲音,出乎意料;隻要一洗臉,他就不會再睡了。何況接著又傳來刷牙的聲音。他從衛生間出來時睡意全無,仿佛換了個人一般。他鬢邊的頭發上掛著水珠,可以想到他洗過臉之後用濕淋淋的手往後抿了抿頭發。我想到了掛著朝露的小草,多麽年輕啊,真令人羨慕!他鑽進自己的房間,當那扇門再次打開時,出來的是一個衣冠楚楚神情嚴肅的小夥子,看他那樣子,仿佛這會兒要去會見外賓。

“準備出去?”

他聽到了我的問話,這才發現我,喉嚨裏發出這麽一種聲音:哦——”

“吃了飯再出去吧?”

他站在鑲嵌於牆內的兩平方米的大鏡子前整理領帶,頭也不回地說:不啦。”

“有事兒?”

他已整理好領帶,但手並未從領帶上拿開,他仍然看著自己的領帶,好像在欣賞,其實是不想看我,敷衍地說:嗯。”

“什麽事兒?能告訴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好像在激烈與不太激烈的言詞間作選擇——堅定地說:

“不能!”

“為什麽?”

這時他轉過身來,用陌生的狼一樣的目光看著我,一瞬間我覺得他不像是我的兒子,而像是一個討債的,他的話硬邦邦的如同陽台外掛著的那條風幹的魚,一條再也不想吃的魚。聽聽我兒子是怎麽說的:我已長大成人,沒必要一舉一動都向家長匯報。”

我注意到他使用“家長”這樣的字眼,家長”這個詞一般是在大人之間使用的,他不說“你”而說“家長”,其用意當然是為了在我們之間拉開距離,既然如此,那就再驗證一下,我故意說:

“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一個朋友。”

他果然上當。他用冷漠的、急躁的、甚至不耐煩的語氣跟我說話,如果我不久於人世,他會為今天的態度感到後悔的。他說:家長就是家長,角色一旦固定,難以改變。”

“我不喜歡‘角色’這個詞,在家裏哪能像演戲。”

他一針見血地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戴著麵具,每時每刻都在演戲。”

“在我麵前,你是不是總在演戲?”

我拋給他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想引導他犯邏輯錯誤,沒想到他的回答如此簡單,如此直率,如此……

他說:是的。”

“我怎麽沒看出來呢?”

他冷酷無情地說:因為你也在演戲。”

“我?”

“嗯!”他說,你扮演父親的角色,我扮演兒子的角色,我們在這樣的角色中已經生活了十九年,習以為常,甚至不覺得是在演戲,可是仔細想一想,許多時候我們說的話做的事難道不是基於角色的要求嗎?角色的邏輯已經變成了我們生活的邏輯,我們以角色的眼光看待生活,所有與角色不合的言行都被認為是奇怪的,甚至會破壞角色間的關係,難道不是嗎?”

他沒等我說話——實際上麵對兒子突如其來的新穎觀點我無言以對——就接著說:我走啦!”門在他背後“哐當”一聲關上了。

我站在兩平方米的壁鏡前,看到一張無所事事、裝模作樣的小官吏麵孔,我很不喜歡這張麵孔,然而這正是我的尊容。一位有學問的人說過,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以後就應該為自己的容顏負責,因為正是人生經曆和思想境界賦予這張麵孔以形象。我為這張如同揉皺的粗糙紙張般的麵孔感到汗顏,我閉上眼睛。

二、醫生的悖謬

早飯後,我向單位請了假,來到第一人民醫院。

剛進醫院大門,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被從住院部抬出來,七八個人一言不發地抬著擔架,其中一個還高舉著輸液瓶,他們分明抬著一個死人,卻要裝著是抬一個病號,一個眼泡腫著的女人還幫死人掖掖被子,仿佛死人也怕冷。他們踩著髒兮兮的積雪從我身邊經過時,我看到輸液瓶中的液體一滴也不往下滴,擔架上的人眼睛緊閉,麵無血色。毫無疑問這個怕火化的人要被運到鄉下去土葬。實際上人死時靈魂已輕輕逸出,肉體隻不過是一堆會腐爛的物質,被燒成灰燼與作為蛆蟲的食物並無區別。所有在醫院中去世的人,他們的靈魂都不願再待在醫院裏,他們對這地方已深惡痛絕。這個男人也不例外,盡管雪後道路泥濘不堪,他也不願多耽誤一天。我感到他的靈魂就在那些抬擔架的親友中間,輕得像一縷煙,但他確實在他們中間。擔架順利出了大門,被塞進一個麵包車,抬擔架的人也都擠進去,麵包車嗚咽一聲啟動了,濺起兩排雪泥,惹得路旁的小商小販跺腳叫罵。

死人的靈魂沒有擠上麵包車。他很有禮貌地讓別人先上,別人都上去之後,輪到他上時,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這個模糊的影子——害怕被車門碰傷,迅疾地往後一跳,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泥雪中。麵包車開走之後,他順著麵包車的方向彳亍前行。我想:人死後原來是這樣的——如此孤獨!一愣神,那個影子消失了,這種消失向我揭示了死亡的本來麵目:無。“無”是比孤獨更可怕的一種東西。我就要歸於“無”嗎?我的靈魂會繞著我的屍體徘徊、沉思和回憶,然後發出一聲歎息,失望地歸於“無”嗎?多麽可怕的圖景!死亡是對生命的否定,一個人死亡之後如何證明他曾生活過呢?偉人有偉大的業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永生的。凡人呢?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個性獨特地生活過,他會在周圍人的記憶中留下痕跡,死亡無法將其抹去;如果他戴著麵具混跡於大眾之中,當死亡到來時人們如何記起他?這才是真正的“無”。

我來到門診樓的二樓,走進內科專家王師德的診室。診室竟然與流產室相鄰,兩個等待流產的女孩坐在流產室門外的固定折疊椅上。兩個女孩年齡相仿,都是十七八歲,其中一個神情緊張,臉色蒼白,雙手死命抓住一個男孩的手,男孩又瘦又高,像根蘆葦,腿有些發抖。另一個女孩則是獨自一個人,她悠閑地嗑著瓜子,絲毫不感到緊張,從她的發型、化妝、衣著和神態可以看出她從事著人類最古老的一種職業,一種神秘的不便啟齒的職業。

內科診室內,王師德醫生正在為一個小個子男人看病。王醫生身材魁梧,紅光滿麵,和藹可親。“你沒什麽病,”王醫生裝模作樣地拍拍病人的肩膀,親切得像一奶同胞的兄弟,他說,“你隻是精神太緊張了,所以老感到自己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的,其實沒什麽病。”

“我真的沒病?”

王醫生微微一笑,這是醫生那特有的笑:隨意、自信和自欺欺人。他的眼睛沒笑,鏡片後麵射出來的光冷漠而又不乏嘲諷,他右手用力在病人肩上拍一下,縮回來時有一絲猶豫,他繞過病人坐到桌子後麵,手指將眼鏡往上推推,堅定地說:

“你真的沒病。”他邊說邊開處方,不過,吃點藥調節調節也好。”

“那麽我不用住院了?”

“完全沒必要,”王醫生一語雙關地說,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病人六十多歲,一身鄉下人的打扮,陪同他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兒子和兒媳——則像是工作人員。病人半信半疑地接過處方交給兒子,對醫生致謝後走出診室。病人兒子臨出門時回頭看一眼醫生,醫生朝他招招手。病人兒子幾分鍾後又回到診室,醫生麵有戚容地說:“老人的病已到後期,說實話根本不可能治愈,多花錢也無益,不如讓老人吃好喝好,看他還有什麽心願——”

“那處方——”

“隻是些止疼的藥。”

看著病人兒子的背影在門口消失,醫生輕歎一聲,既像是對病人表示同情,又像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開脫:不治之症,神仙也沒辦法啊。”

王醫生讓我做了一係列檢查,幾乎醫院裏所有的先進儀器都為我服務了一次。檢查出乎意料地順利,一到兩個小時我就又坐到了王醫生麵前。

“把單子拿來給我看看。”王醫生此時又換了另外一副麵孔,嚴肅不足,諷刺有餘。我將驗血、驗尿、驗大便的單子給他,還有B超、微循環的單子,以及X光片和CT片,一張一張拿給他,他也一張一張地看,有的對著桌上玻璃板下的正常值表格看是否正常,有的則掃一眼就放到一邊,他將片子對著窗外看,又打開燈,對著燈光看,他困惑了那麽幾分鍾,然後對我說:“你健壯得像一頭牛。”

我說:“你再仔細看看。”

他說:憑我多年的經驗,憑這些現代儀器的結論,我敢斷定你沒病,連個傷風感冒也沒有,可以說你比所有的人都健康,如果說疑心也算一種病的話,那麽你唯一的病就是疑心太重。”

醫生都是巧舌如簧之徒,無論什麽時候他們都以為真理在他們一邊。當心啊,也許事實正好與他們說的相反。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鏡片背後的眼睛黯淡無光,像雨後地上殘留的兩汪濁水,什麽也不揭示。從剛才那個六十多歲的小個子男人的遭遇中我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醫生對你隱瞞的往往是最嚴重的疾病。

“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我俯身向前,差點碰到他的鼻尖,雙目灼灼地逼視著他的眼睛,我要聽實話,我什麽都能承受,你不必隱瞞什麽。”

他瞪大驚愕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他想以和他大塊頭相稱的意誌來壓倒我,然後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挖苦我、訓斥我。他錯了,百分之百地錯了,一個絕望的人雖然內心很脆弱,但表現出來的卻往往是和脆弱相反的那一麵——堅強。他眼中閃過一絲惶惑,接著惶惑便紛亂如麻般地遮住他的眼睛。他收回目光,說:“你是不是瘋了?”

我說:僅僅瘋了倒並不可怕。”

他說:也許你該去精神病院。”

“不!”我引用他剛才對那個小個子男人說的雙關話,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用你費心。”

他張口結舌。嗨,有什麽比醫生張口結舌更滑稽的呢?

“我並不想責怪你,”責怪有什麽用?一個人一旦說謊,那麽為支撐第一個謊言他會接著撒一百個謊,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從他嘴裏掏出實話,你有你的想法,但如果頑固不化也能算一種病的話,那麽你唯一的病就是頑固不化。”

我從他桌上拿起我剛才交給他的單子和片子,轉身而去,前腳剛邁出門後腳就改變了方向——我又回來了。他還在目瞪口呆,但我對他已毫無興趣,我之所以返回來,是因為我差一點兒跟兒子撞個正著。兒子沒發現我。他正側著身子安撫一個坐在固定折疊椅上的女孩,他把女孩的頭攬在自己胸前,輕輕地撫摸著女孩綢緞般光滑的長發。我看不到女孩的麵孔。

我的本意是怕兒子在這種場所看到我尷尬,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我靠牆角站著,牆上掛的大衣像一道屏障擋住了我,當然王醫生魁梧的身軀也發揮了掩體的作用。我站在他身後,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扭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有什麽好看的?你繼續看你的病,我隻在這兒站一會兒,不打擾你。”

“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你的確不正常。”他端著醫生的架子,非常嚴肅地說。

我把頭從大衣背後探出來張望,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兒子和他的女朋友,倒是能看到流產室的大門。這時正好門打開,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孩彎著腰捂著肚子走出來,她的男朋友上去攙住她。沉重的痛楚墜在她身上,她不堪重負,剛走兩14小步就委頓下來,靠牆蹲著。她男朋友把腰彎成曲尺的形狀在安慰她。那個嗑瓜子的女孩吐出瓜子皮旁若無人地走進流產室。

“你當然清楚我有沒有病,因為你是醫生嘛!”我不無嘲諷地說。

“醫生又不是神仙,”他針鋒相對地說,哪能什麽都知道。”

“如果一個人得了不治之症,就是神仙也沒辦法啊。”我把他的話又奉還給他。

我從他身後的右邊移到左邊,這樣我就能看到兒子和他的女朋友。他們仍然保持剛才的姿勢,兩個身體互相向對方傾斜,互相支撐,仿佛一尊溫情脈脈的雕像。兒子的頭發有些亂,被風猛烈吹過的痕跡還保留著,一綹頭發像火苗一樣,或者說像鳥的翅膀一樣,有著強烈的飛升意識。

“兒子啊,你怎麽幹出這樣的荒唐事?”

我又站在了家長的立場上,繼續扮演父親的角色,一個可以隨便教訓兒子的父親角色。其實我有什麽資格教訓兒子,我比他具有更多的道德優勢嗎?我年輕的時候難道沒做過類似的荒唐事嗎?其實兒子的到來就是荒唐的,他母親還沒結婚就懷上了他,為此我們麵臨兩個選擇:流產抑或結婚。我們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選擇了流產,可是醫生說懷孕已過兩個月,不宜流產,可以等胎兒六個月以後實施引產手術。到那時如何掩蓋隆起的大肚子呢?為此,我們改變初衷,選擇了結婚這條路。於是我們便有了這個如今已長大成人的兒子。

我使用“荒唐”這個詞,是因為我對兒子太偏愛了。如果我是那個女孩的父親,我不會輕描淡寫地使用“荒唐”這個詞,我會說:“女兒啊,你怎麽幹出這樣的傻事?”算了吧,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注定要扮演父親的角色。

“心病還需心來醫。”醫生故作莫測高深狀。

過了好大一會兒,流產室的門才再次打開,那個嗑瓜子的女孩從裏邊走出來,雖然臉上也有痛苦的表情,但她咬著牙,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她從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孩身邊走過時故意把頭昂起來。

那個瘦得像根蘆葦的男孩把神情緊張的女孩攙扶起來,一步一挨地朝走廊左邊走去,緩慢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兒子的長發女友走進流產室。進門的一瞬間她回過頭來深情地看一眼她的男友,我的兒子。這個女孩的美貌足以使我原諒兒子所有的過錯。兒子有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友,為什麽他從沒向我們提起過?為什麽他不把她帶回家?是啊,兒子長大成人了,看看他的背影,這完全是一個能夠獨自承擔責任的男子漢的背影。

一個獨自承擔責任的人不需外界的責備,他的責備應該來自自己的心靈,心靈的鞭子舞得呼呼生風,鞭痕會像烙印一樣永不磨滅。

三、追蹤

“師傅,跟上前邊那輛車。”我對出租車司機說。前邊那輛車上坐著一個剛做過流產手術身體虛弱餘悸未消的女孩,還有她的神情恍惚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兒子。當那女孩走出流產室又坐到折疊椅上小憩,兒子一言不發站在她身邊時,我隻是偷偷地觀察他們,特別是觀察兒子的表現,看他是否會被女友流產這一災難性的事件壓垮,看他是否能負起自己應負的責任,看他是否足夠堅強,我並沒生出要跟蹤他們的念頭;當兒子扶著女友下樓準備離開醫院時,我也隻是遠遠地跟著,我的腳步和兒子女友的腳步一樣輕,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這時我也沒想著要一直跟蹤下去;當兒子將女友艱難地扶上一輛黃色麵的,自己也鑽進去,並用力拉上車門時,我仍然沒想到要跟蹤他們;那輛麵的啟動之後,我不由自主地鑽進身旁的紅色出租車,當司機問我去哪兒時,我本意是要說出家庭住址,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師傅,跟上前邊那輛車。”

紅色出租車抖動一下,躥了出去,仿佛一頭撲向羚羊的豹子。“保持點兒距離,”我對師傅說,別讓他們看出來我們在跟蹤。”

師傅說:你盡管放心。”他很興奮,顯然他很喜歡這差事,畢竟這給他單調的跑車生涯注入了戲劇性的因素。他曖昧地笑笑,這是那種窺探別人秘密而又覺得與人心照不宣的笑。

我坐在司機背後盯著前邊的黃麵的。我是不是瘋了,竟然跟蹤自己的兒子?

“那女孩挺漂亮的,真想不到還有這麽漂亮的女孩,滿臉病容也那麽美,美得讓你不敢相信;老兄,你說我一年到頭拉多少人,可我實話告訴你,我還真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什麽張曼玉呀,陳紅呀,鞏俐呀,還有,總之,我看都沒有這女孩漂亮,如果我是導演,我肯定請她演主角,不賣座才怪呢。”司機很想與我攀談,如果讓他閉上嘴巴,那些未說出的話定會將他的肚皮脹破。“老兄啊,想開點兒,漂亮女孩就容易犯錯誤,她們不犯錯誤誰犯錯誤,難道讓那些醜八怪去犯錯誤?不過話又說過來,她們犯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誰讓人家長得那麽漂亮,人家有資本呀!”城市戴上了雪白的麵具,顯得純潔亮麗,隻有被車軋過的道路泥濘不堪,像城市軀體上的一道道傷痕,“老兄啊,我們都是過來人,生氣歸生氣,可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幹出讓家人和自己都後悔的事。教訓教訓就行,日子還長著呢。”教訓?教訓誰?教訓我兒子嗎?顯然這家夥弄錯了,可我也懶得理他,我看著窗外的風光,思緒早已跑到了爪哇國。年輕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我騎自行車跟蹤過一個漂亮女孩,女孩與她的同伴騎自行車回家,我遠遠跟著,一直跟到城鄉結合部的村莊,我絕望地停了下來,既然一路上沒找到接近的機會,不可能再有機會了,我將自行車支在路邊,怔怔在看著我所跟蹤的女孩和她的同伴消失於村莊的小巷內。晚霞燃燒將盡,正在變得黯淡,我獨自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然後無可奈何地騎上自行車沿原路返回。一路上少女那風鈴般的笑聲像歸巢的鳥兒棲息在我耳朵內。路燈漸次亮了,我的影子忽短忽長,忽濃忽淡,顯得非常不真實。是什麽勾起了我對二十年前往事的回憶?我想大概是基於同樣的不真實的感覺吧。在城市被積雪覆蓋得非常不真實的日子,我坐著色彩鮮豔的出租車跟蹤自己的兒子和他的女友,這行為本身就顯得不真實。

“老兄,”司機穿過十字路口時說,信不信由你,我們通常習慣於眼見為實,其實許多時候我們見到的隻是外表,並沒有看到事物的真相。”

這個饒舌的家夥到底想說什麽?

不去管他。此時我想的是這樣的問題:我為什麽要跟蹤那輛車?我想幹什麽?日常生活中盲目的行為很多,誰也不問為什麽,因為一問為什麽,便顯出行為的荒誕。我也許很快就會化為火葬場煙囪上空的一縷青煙,在這種時候我為什麽還要跟蹤自己的兒子?是什麽在驅使著我?答案隻能是:習俗的慣性。我和街上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已被習俗馴化,戴著同樣毫無特色的麵具,扛著同樣從不用來思索的腦袋,瞪著同樣茫然的眼睛,毫無目的毫無理想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停車,師傅——”我突然叫道。

司機可能以為聽錯了,沒有減速。我又叫一次,他才駛出主車道,將車在路邊停下來。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說:

“你要半途而廢?”

我說:

“不,是重新開始!”

我看著黃麵的消失在車流中。去吧,兒子,你已長大成人,就自己擔負起責任吧,無論是痛苦、煩惱、憂傷、尷尬……

你都必須自己承擔。勇敢點吧,兒子,要直麵生活,直麵自己的靈魂。

我下了車,按計價器顯示的數字付了車錢,踏著肮髒的雪盲目地走著。紅色出租車在我身後發會兒呆,猛然朝前躥去,濺起的雪泥令路邊的行人像猴子一樣跳了起來。

四、荒誕的遭遇

我頭腦中一片空白,既不回憶過去也不展望未來,而對當下狀態又無從把握;兒子帶著他剛做過手術的女友已經從我眼前消失,兒子的事我不願再去想它,我自己的事我也不願去想。不去想,這是最簡單的回避方法。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朝體育場走去,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朝這兒走吧,我隨俗而已。其實我一生都在這樣跟著大家走,如同“大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跟著“大家”走一樣,大家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重新開始?談何容易。生活、行動和思想有著強大的慣性,就像懶惰這種品性一樣,總喜歡保持原來的狀態。我站住想:如果我這時像一滴水那樣蒸發掉,對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影響,也沒有人會在意。誰會在意呢?沒有人。無。生命往往是由死亡來詮釋的,如果死亡對生命的回答是“無”,那麽生命本身便是大悲劇,甚至連悲劇也算不上,因為它等於零。如果死亡拒絕賦予生命以意義,那麽生與死又有什麽區別呢,生等於死,死等於生,生生死死不過是簡單的自然現象而已,多麽可怕!生包含了死,死包含了生,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其實,不知生,便是死。

我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這是哪裏?我怎麽在這兒?一切看上去那麽熟悉,同時又那麽陌生。這個世界是我的嗎?為什麽這些光顯得那麽不真實?街道仿佛能漂浮起來似的,街旁的建築如同布景一樣清晰,也如同布景一樣虛假。人,那些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他們如同皮影,隻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呢?我用力跺跺腳,腳下是堅實的大地。我微微有些眩暈,莫非地球轉得與平時不一樣了?

其實,是人群的突然移動讓我感到眩暈。人們都莫名其妙地朝一個方向跑去,仿佛去追前邊的什麽東西,又仿佛被後邊某種東西追著。我沒弄清楚,因為除了看到人群移動,我什麽也沒看到。我知道其中必定有許多人不明所以,隻管跟著跑。若是以前,我也必然這樣:跟著別人跑,千萬別落後。至於為什麽跑,管它呢。現在我不跑了。對於別人的跑,我也不再關心了,讓他們跑去吧,這與我有什麽相幹。

大街上隻剩我一個人。這種空闊讓我感到不安。空闊是一種“無”,我在“無”之中,我不願意處在“無”之中。其實,人們並沒有消失,而是退到了遠處。他們遠遠站著,奇怪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從天而降的外星人似的。

這時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出現在我麵前。他們讓我跟他們走一趟,到派出所接受訊問。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我想人們剛才的奔跑可能與這件事有關吧。我要解釋,他們不讓,他們說到派出所再說吧。盡管我很不喜歡派出所這種地方,也認為自己沒必要去,可是看情形不去恐怕不行。

十分鍾後,我坐到了派出所的審訊室。審訊室有兩個房間那麽大,在三分之一處擺放著一張寬大的黑漆桌子,桌子後邊坐著胖警察和瘦警察。瘦警察麵前擺著紙和筆,胖警察麵前擺著一盒雲煙,他問我要不要抽一支,我說不用,他自己點一支抽起來,隨即從鼻孔中噴出兩股白煙。我坐在另一個三分之一處,坐的是一個小方凳,非常不幸的是我戴著手銬。

我問:可以給家裏打個電話嗎?”

已經是中午了,我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不回家吃飯。

胖警察說:暫時不行,如果你配合得好的話,審訊結束後可以讓你給家裏打電話。”他站起來踱到我身邊,彎下腰,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最好老實交代,懂嗎?”語氣溫柔得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說:交代什麽?”

瘦警察問:是我們問你,還是你問我們?”

我說:我不知道發出了什麽事,你讓我交代什麽?”

胖警察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可要想好了——”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犯什麽法了?”

瘦警察拍一下桌子,厲聲道:你自己清楚!”

我說:我清楚什麽?”

胖警察繞到我麵前,溫和地說:是啊,我們就是想知道你清楚什麽。”

我說:我不明白。”

胖警察走到桌前將煙頭在煙灰缸中摁滅,回過頭來看著我:“這樣浪費時間對你、對我們都不好,何必呢?”

我說:你們到底想讓我說什麽?”

胖警察雙目逼視著我說:不是‘說’,是‘交代’!”

我說:好吧,就算是‘交代’,讓我‘交代’什麽?”

胖警察彎下腰,我們幾乎鼻子碰到鼻子:你最好老實一點兒,不要和我們兜圈子。”

我說:我真的是——”

胖警察說:“你看著我的眼睛,看看你能不能糊弄過去?”

他那雙小眼睛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他以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可我看倒像老鼠的目光,隻是尖利而已。我不願與他對視,挪開了目光。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交代什麽。”

胖警察說:“看著我!”

我隻好再看著他……

我的肚內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這是饑餓這頭困獸在咆哮。早飯我吃得很少,隻是喝了半碗粥,肚內早就空空如也。兩個警察大概聽到了我肚內的轟鳴,他們的肚子迅速作出回應。他們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很簡單:中斷審訊,出去吃飯。出於職業習慣,在出去之前他們將我一隻手銬在窗子的鋼筋窗欞上。他們認為他們有權這樣做。同時他們還認為他們有權讓我餓著,可能這樣對審訊有利吧。胖警察說:好好想想吧,交代出來對你和我們都有好處。”瘦警察說:不要心存僥幸,不要低估警察的能力。”

剩下我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大屋子裏。我想:妻子等我吃飯大概等急了吧?

急也沒用,不是我不想給你打電話,而是我無法給你打電話。我對自己的處境非常不滿,尤其是冰冷的手銬總也暖不熱,搞得手腕很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手銬使我感到屈辱。我這樣一個平庸的奉公守法的公民,怎麽就進了派出所呢?

“幹嗎愁眉苦臉,不要老覺得自己冤枉,到這兒來的誰不覺得自己冤枉?”

誰在說話?循著聲音望去,我看到一個女孩在院內隔著窗子和我說話。因為隔著窗子,她說話的聲音我聽不大清楚,隻隱隱約約明白她的意思。我把臉貼到玻璃上,看到她左手被拷在水管上。我替她感到寒冷,而站在雪中的她卻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臉上甚至還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她呼出的熱氣像一團團溫暖的霧,繚繞在她的周圍,使她看上去很美。

我問她是如何到這兒來的,她說:我從事的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男人對我垂涎三尺,女人對我恨之入骨。警察?他們實在應該感謝我,我是他們的搖錢樹,他們把我弄來,無非是想從我身上搖幾個錢。”

“他們會達到目的嗎?”

“不達目的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這麽說又有幾個男人要倒黴了。”

“當然啦,他們自作自受。”

“長此以往,男人誰還敢找你。”

“我也這麽想,但是,不供幾個男人出來,我就出不去啊。”她說,不過,供誰不供誰也是有選擇的,像你這樣的好人我是絕對不會供出來的。”

“恐怕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我可以給你打折,患難之交嘛。”

瘦警察和胖警察一前一後回來的時候,我們正說到如何對付審訊這個關鍵問題。瘦警察問:說什麽呢?”小姐說:我的手快凍掉了,能不能叫我到屋裏去?”胖警察說:你的案子不屬我們管。”小姐向兩個警察拋個媚眼:幫忙說說情,我可以給你們免費。”兩個警察鼻子哼一聲來到審訊室門口,瘦警察掏鑰匙開門,胖警察仍在訓斥小姐。他們進門時,小姐朝他們的背影努努嘴,翻翻白眼。

瘦警察打開銬在窗欞上的手銬,將我另一隻手又銬起來,讓我坐回方凳上。瘦警察坐到桌子背後。胖警察剔著牙,走到我身邊,漫不經心地問:想好了嗎?”

聽他的口氣,仿佛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會像撬杠一樣在你毫無防備時插入你意識的縫隙,使這縫隙變大,最終徹底顛覆你的思維。看穿他的伎倆或審訊手段,我便有應對之策。通過和院中小姐交談,我決定不再將自己看作嫌犯,我沒幹任何違法的事,我幹嗎要像這兩個警察那樣把自己看作嫌犯呢?我是一個享有全部公民權利的公民,我和這兩個家夥是平等的。

“我沒做什麽犯法的事,”我不卑不亢地說,我有什麽好交代的?”

“嗬——,嘴還變硬了,想頑抗到底是吧?”胖警察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表情。

接下來的審訊仍然是不停地繞彎子,兜圈子,這像是一個既可笑又嚴肅的遊戲,說它可笑,是因為我們完全是在進行無意義的饒舌,說它嚴肅,是因為我們都是在認真地在對待這件事。

當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越陷越深,難以開脫時,事情卻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機。

他們兩個被人叫出去了幾分鍾,當他們再回來時,他們對我的態度完全變了。瘦警察沒再往桌子後麵坐,胖警察笑眯眯地看著我,問我想不想出去。那還用說嗎,難道我想待在這個鳥地方?我說:“想。”胖警察為我打開手銬,說:好,你可以走了。”瘦警察為我把門打開。我正在疑惑之間,他們已經消失了。我感到慶幸,沒被繼續審問,沒被繼續當成犯罪嫌疑人對待。同時我也感到惱怒,顯然他們弄錯了,我莫名其妙被弄進來,現在又莫名其妙被放走,既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就算完了?可是,和他們計較能計較出什麽結果來呢?我實在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一分鍾,委屈就委屈吧,還是早點離開的好。於是,我走出了審訊室。

院子裏沒有人,水龍頭在滴水,可能沒擰緊,也可能幹脆就擰不緊。那個小姐不知去向,不知是被帶到別的房間裏審訊了,還是被放了。胖警察和瘦警察不見蹤影。所有警察都不見蹤影。他們大概都在屋子裏各忙各的事吧。

我從派出所走出來,外邊的冷空氣讓我感到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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