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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十萬

  一、潘德華

春天,楊樹葉像貓耳朵大小時,潘會文回到了闊別三年的雙龍鎮。如他所料,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他已經不是三年前的潘會文了,他現在叫潘德華。不光名字變了,他的相貌也變了。這是整形醫生的功勞。在醫院裏揭開紗布照鏡子時,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在鏡子中尋找自己的臉,可看到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麵孔。起初,他以為鏡子沒拿好,照住了別人的臉,當他意識到那是他的新麵孔後,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醫生問他滿意嗎,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心情很複雜,他——潘會文——消失了,現在他成了另一個人——潘德華。不能不承認手術很成功,甚至過於成功了。他點點頭,算是回答。從那時開始,他確信不會有人認出他來,他可以放心地重返雙龍鎮。

雙龍鎮因雙龍煤礦而得名,最初的居民全是煤礦工人和家屬,後來賣菜的、理發的、賣日用百貨的、開茶館的、賣煙草的等服務行業的人也漸漸定居下來了。

不過,主要居民仍是礦工及家屬。潘會文三年前就是一個井下礦工。如果不是那次透水事故,他大概會一直當一名礦工。

透水事故發生時,他正在井下作業。水來得毫無征兆,當他聽到報警的鈴聲,已經來不及升井了。坑道裏全是水,他試了試,無法過去。水還在往上漲,他必須想辦法自救。他知道有一個作廢的采煤區,那兒地勢稍高,他就摸了過去。就因為這個決定,他撿了一條命。他上到一個高台子上,等待救援。水越來越深,漸漸彌漫到了台子上。他的腳被水淹沒了,然後是膝蓋,沒多久,水就齊腰深了,而且還是往上漲,他借著礦燈的光看著水悄無聲息地朝他的脖子湧來。他無處可去。他想他很快就要被淹死了。這時他想起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父親的身體不是太好,11去年中風了,雖然恢複得不錯,但是不能和以前相比,以前他一次能端三十個煤球,現在他拿一個煤球都費勁。母親身體還行,就是視力不好,老說給母親配眼鏡,卻總是一拖再拖,現在好了,這個任務隻能留給媳婦了。想起媳婦,他感到死是多麽殘忍啊。他的媳婦除了眼睛小一點兒,臉上有雀斑外,還算有幾分姿色。媳婦的奶子很大,還那麽溫暖,睡覺的時候他總喜歡用手抓著。他最喜歡的睡覺姿勢是側臥著,緊緊貼著媳婦的脊梁,像兩個疊放在一起的勺子。現在再也不可能了。水已經淹到了他的下巴,他必須把頭仰起來才能不讓水進到嘴裏,才能呼吸到空氣。他甚至沒時間來想一想女兒,女兒才六歲,剛上一年級,瘦小,但很靈活,動不動就上到他脖子上。他喜歡那樣馱著女兒在街上溜達,看人們下棋、打牌,或者看瞎子算命。他信命,但不相信瞎子會算命。命是什麽?就是你無法躲避的東西。就像現在,你就要被淹死了,這就是命!哪個算命的也不會算到今天會發生透水,如果能算到這一點,他就不算命了,他就是神!胡思亂想一陣,他發現死亡並沒有馬上到來。水在他下巴這兒不動了,不再往上漲了。他還能呼吸。他還活著。他還可以再想很多事。

可怕的寂靜,沒有一絲聲音。這是地下一百五十米,地麵上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傳下來。可以想象上麵一定亂套了,要弄清井下的人數,要弄清水從何而來,要向上匯報,要組織救援,要應付新聞記者,等等,夠礦長他們忙的了。肯定有不少家屬聽到消息趕來找人,他們喊著丈夫或兒子的名字,哭著叫著……

喧鬧一片,這些人中說不定就有他媳婦香香,或者他母親。他們知道他當班。他關了礦燈,電得省著點,等到最需要的時候再用。他感到水稍稍消退了一些,他不用再把頭仰著了。

時間好像靜止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到很餓,所幸他帶著飯盒,他吃了一點兒,沒敢多吃。他很清楚,救援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奏效的,說不定得一兩天,或者幾天,或者更長時間。那得看好不好救援,救援難度大不大。但願一切順利。媽的,他可不想死,一點兒也不想。如果不是計劃生育抓得緊,他還想再生個兒子呢。女兒靈活得像個猴子,再生個兒子,那還不是孫悟空?想到這兒他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真的笑了,但他在心裏麵是笑了。他需要想些開心的事來打發時間,忘掉饑餓。他想起了黑豹說的一個段子,是拿河南人開涮的,說有個河南人宣稱要做三件大事三件小事,哪三件大事?給長城貼瓷磚,給喜馬拉雅山安欄杆,給地球刷紅漆;哪三件小事?給蚊子戴口罩,給跳蚤戴腳鐐,給蒼蠅戴手套。很遺憾,這些大事小事他都做不了,可他也有自己想做的大事小事,比如生個兒子,比如買個房子,比如讓女兒學舞蹈,對他來說這都算是大事。要做的小事那就多了去了,比如給母親配個眼鏡,給女兒買個芭比娃娃,給老婆買個隻有巴掌大的花褲衩,這些事做起來很容易,可是能夠帶給她們很多快樂。母親還從未戴過眼鏡,戴上眼鏡她一定會覺得啥比原來看得清楚。女兒喜歡芭比娃娃,可是從來沒給她買過,主要是嫌貴,給她買一個,她肯定開心得不得了。他想給老婆買個隻有巴掌大的花褲衩,主要是讓老婆穿給她看,她從來沒穿過那麽小的褲衩,她會說那就像是啥也沒穿一樣,肯定羞答答的,不肯穿,他喜歡她那種樣子,嘴上說的不是心裏想的,他一定要她穿,她就會穿上給他看。她會怪他亂花錢,可心裏喜歡。她會說他沒正經,她的半嗔半嬌的表情讓他心裏像喝了蜜一樣甜美……

他還想了很多很多,但後來想的就沒這麽有條理了,甚至一團混沌,如同霧中的風景。再往後,他好像什麽也不想了,他的頭腦缺少營養,隻感到困倦,想睡覺,於是就站著睡覺,有幾次他腿一軟差一點兒倒在水中。

礦燈沒電了。盡管他很少用,礦燈還是不亮了。他被黑暗包裹著,就像在娘胎中一樣,什麽也看不見。此時他和瞎子沒有什麽兩樣。這才是真正的黑暗,地麵上的人理解不了這種黑暗。他用手感覺水的深淺,用手觸摸坑壁,用手捧水喝。他很想聽到一點兒聲音,不管什麽聲音,哪怕是一隻老鼠爬過坑道的聲音,或者一隻蝙蝠飛翔的聲音。可是什麽聲音也沒有。所有生命都很聰明,不會鑽到這麽危險的地下。他不知道他在地下待了多久,他沒有時間概念了。

當他絕望的時候,水消退了。他扔掉不管用的礦燈,摸著坑道壁,趟著水,用僅有的力氣慢慢朝前挪。他不辨方向,漆黑一團的地下沒有任何參照物。他相信順著一個方向——朝上的方向——總能摸出去。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了多少個彎,可是什麽光亮也沒有,什麽聲音也沒有。地下廢棄的坑道像迷宮一樣,永遠走不到頭。而他的體力是有限的,每挪一步都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有不少次他就要喪失信心了,他實在是挪不動步子,與其再挪幾米,不如就死在這兒算了。

但他轉念一想,死是容易的,趁還有一口氣,就多爬幾步,說不定離井口已經不遠了。就這樣,在透水事故發生十一天後,他奇跡般地爬了出來。

他又看到了夜晚的天空,還有一彎月牙。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已經在地上了。他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他撿回了一條命。他大難不死。他還活著。

附近有一個孤零零的小房子,他爬過去。房子沒鎖,門用一根粗鐵絲掛著。他進到裏麵,借著月光,他看到除了幾堵牆壁,幾乎什麽也沒有。這樣說也不全對,牆角有一堆破爛,正是在這堆破爛中他找到了幾件衣服,換下了自己身上穿的髒得不像樣的衣服。他想找點吃的,可是沒有,連個饅頭皮也沒有。他罵了一句,就出去了。

遠處有燈光,他朝那兒走去。雖然什麽東西也沒吃,他卻能搖搖晃晃地走了,這就是精神的力量。漸漸聽到了人聲,那是從一個小飯店裏傳出來的。九點多鍾光景,飯店還在營業。他進去時,兩個食客剛走,碗還沒收,他在那兒坐下來,將客人剩下的小半碗麵吃了。飯店裏有一台電視機,正在播本地新聞……

本次礦難中所有遇難礦工和失蹤礦工,每人給予二十萬元的賠償……”二十萬,這可是一筆巨款啊!他被嚇住了,他想不到一條命會值這麽多錢。他在失蹤人員名單中。如果他不爬出來,他家就能得到二十萬。這二十萬能夠辦多少件大事,多少件小事啊。現在,因為他活著,二十萬沒了,飛走了。

他讓到手的二十萬飛了。

他不想這樣。他想保住二十萬。如何才能保住二十萬呢?不用別人教他,他也知道該怎麽做。於是,他悄然離開了雙龍鎮……

三年打工自然是受了許多苦,但與挖煤相比就不算苦,與井下那十一天死裏逃生相比,更算不得什麽,可以說不值一提。後來他知道他在井下共待了十一天,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有那麽長時間,可的確是十一天。他下井的日期是五月十號,他爬上來那天是五月二十一號,二十一減十,是十一,沒錯。按農村的說法,兩頭掛橛,是十二天。

最苦的是想家,他想老婆想女兒想父母,有時候能想得流眼淚。有一天,他在一張舊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關於整形美容的,他心裏像被什麽東西戳了一個窟窿,透進了一縷亮光。

“我能整形嗎?”他問醫生。

“想整成什麽樣的?”

醫生帶著嘲弄的表情看著他。這個醫生眼角長了個痦子,很不好看,他奇怪他怎麽沒把自己的痦子給整掉。

桌上放著一本電影雜誌,封麵是劉德華,他指了指,就他這樣。”

“好眼光!”醫生朝他豎起大拇指。

他掙了一些錢,都攢著,現在派上了用場。手術成功地將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不是劉德華,但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他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叫潘德華。

可以回家了。

他多長了個心眼兒,沒有直接回家,他怕嚇住老婆。

街角有個西子茶館,從那兒能看到他家的房子。茶館的老板是個女人,很漂亮,沒有人知道她真名叫什麽,大家都叫她西子。她是金礦長的情婦。這是公開的秘密,雙龍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帶著一個兒子,是和金礦長的私生子。這小子長得虎頭虎腦,一看就是金礦長的種。他剛會說話時,礦工們都逗他喊爹,他喊得很順溜。

他也逗過他,他說:“喊爹。”

小家夥喊:爹。”

“哎——”他答應一聲,心裏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好像這讓他和美麗的西子發生了某種聯係。

他進到茶館,西子沒有認出他。她還是那麽漂亮,簡直賽若天仙。他要了一杯茶,坐到臨窗的位置,看著窗外。一切都和三年前沒什麽兩樣。道路還是塵土飛揚,栓柱家的驢也還是拴在那棵彎腰棗樹上。驢和他打招呼般地叫了一聲,聲音也還是那般高亢。

西子在用眼角的餘光看他。她一定把他當成外地人了。他們的目光相接,她大方地過來給他續水。

“第一次來雙龍吧?”她和他搭訕。這才像她,凡是陌生人,她總要想辦法摸摸他的底。

“第一次。”他撒了一個謊。

“買煤?”

“不,來看看。”

“騙鬼去,誰沒事跑雙龍來看什麽,看風景啊?”

“看人。”

“人有啥好看的,哪都一樣。”

他選擇茶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西子是個長舌婦,正如鎮上人都知道她的情況一樣,她也對鎮上的人了如指掌。誰家長誰家短,沒有她不知道的。他忐忑不安地向她打聽自己的情況。他說:有個叫潘會文的,你認識嗎?”

“看看,我說你不會是來看風景的,沒說錯吧?他,早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你是他朋友?”

“算是吧。”

“他是個好人,可惜了,連屍首都沒找到。”

“是那次透水事故吧?”

“你怎麽知道?”

“聽說一點兒,還聽說給他家裏賠了二十萬。”

“不假,是賠了二十萬,你不會是在打這二十萬的主意吧?”

他搖搖頭。

“你就是想打這二十萬的主意也遲了。”

他正要刨根究底,李有才和黃光富進了茶館,西子招呼他們去了。這兩個人他都認識,雖然不在一個班組,但在同一個煤礦,誰不認識誰啊。李有才外號叫李大嘴,不光能吃,嘴大吃四方嘛,還能噴,就是能吹牛。黑豹說給長城貼瓷磚那三件大事三件小事就是聽他說的。黃光富也有一張好嘴,不亞於李大嘴,他說他能分出蚊子的公母,能看出跳蚤是不是雙眼皮,看看這本事!他倆到一起,肯定是說大的。果然,他聽到他們首先和美國幹上了,李大嘴說美國的導彈防禦係統不行,就像氣球,一戳就破。黃光富說他有解決的辦法,但他是愛國的,他不會告訴美國佬……

西子聽他們吹牛,不時撇撇嘴,嘲諷他們兩句。

“你們要生在美國,國務卿就沒希拉裏什麽事了。”

“好男不和女爭,”李大嘴說,“要幹就幹奧巴馬那角兒。”

“沒啥意思,”黃光富說,奧巴馬哪有咱自由。”

這時,他看到老婆從驢子身旁走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還是那樣,一對大奶子顫悠悠的。

西子也看到了。

“那就是潘會文的老婆,現在嫁給了黑豹。”

李大嘴接話道:黑豹小子有福氣,天上掉下二十萬,又有老婆又有娘,還有閨女能喊爸。”

……

他像被雷擊了一般,傻了。他知道三年時間會發生許多事,他想過很多種結果,但他一直不願往這兒想,他怕出現這種結果。他以為隻要他不往這兒想,事情就不會朝這兒發展。他錯了,大錯特錯了。

西子看他臉色煞白,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什麽。

“你想打香香的主意?”

他搖頭。

“晚八百年了。”她說。

李大嘴和黃光富好奇地看著他,仿佛他是個外星人。

“我想在這兒住下來,誰家有空房出租?”

“豆腐王的兒子上大學走了,你上他那兒去看看吧。”

二、香香香香

聽說有人在打聽她。這個人住在豆腐王家裏,豆腐王的兒子有一間讀書的小屋,那小屋是豆腐王自己搭建的,很簡陋,像個廁所。可就在這個看上去像廁所的小屋裏,豆腐王的兒子夜夜點明燈下苦功,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考上了清華大學,轟動整個礦區。如今,那個像廁所一樣的小屋,成了家長們心目中的聖地,他們都領著孩子去參觀過。“看看,你王唯哥就是在這兒用功讀書考上清華的,你要向你王唯哥學習,將來也考個清華,當然,北大也行。要不要給你也搭個小屋啊?”豆腐王碰到這些家長,有些哭笑不得,他說:俺是窮,沒房子,王唯也想住好一點兒……”

那個外鄉人就住在這個像廁所一樣的小屋裏。

他打聽俺幹啥?香香想,見了我非問問他不可,非親非故的,打聽一個女人,想壞我名聲?

可當他們在街上相遇時,她卻張不開嘴了,她變成了啞巴。

那個男人像喝醉酒似的,站在那兒,眼睛充血般地看著她。她不知道自己心裏為啥這麽慌,好像有一頭野豬在裏麵拱來拱去。她趕快走開了。

張家的驢子突然踢跳起來,蹄子打鼓般地敲著地皮,騰起一陣帶騷味的塵土。她繞了過去。

她心裏亂得很。大白天撞了鬼?那個男人和死去的丈夫一點兒也不像,但她卻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他有一個小小的摸耳朵的動作很像潘會文。

回到家,她猛喝了幾口涼白開,心裏還是安定不下來。

“出啥事了?”婆婆問道。

婆婆眼睛雖然瞎了,耳朵卻極靈敏,能聽出她情緒的變化。

“沒事。”她說。

“別騙我,我心裏透亮。”

“真沒事。”她說。

“你心都亂了,還說沒事?”

她隻好實話實說。她說:

“碰到一個人,他讓我想起了會文。”

婆婆陷入沉默之中。

夜裏黑豹撫摸她沉甸甸的奶子,有一瞬間她感到那是會文的手,是會文在撫摸她。會文很迷戀她的奶子,他說挖煤的手能摸這樣的奶子,該知足了。她做了個夢,從夢中醒來後,她嗚嗚地哭起來。她的哭聲把黑豹吵醒了。

“做噩夢了?”

她無法講述夢中的景象,那是一個混亂的夢,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廢墟、烏鴉、沒有麵孔的人、高大的墳墓、狐狸、奇怪的聲音等等,還有一個女人在哭泣,那就是她,她在夢中哭泣,她不知道為什麽哭,可是她哭得很厲害,一直哭到醒過來還在哭。

“我夢到我在哭。”她說。

黑豹緊緊摟住她,撫摸她,安慰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個夢麽,過去了。”

她想起夢中那個沒有麵孔的人,他多麽像她在大街上見到的那個人啊,也就是說,他多麽像她死去的丈夫啊。她是為他哭嗎?她不能肯定。她為他哭過了,三年前就哭過了,誰也不能要求她再為他哭泣。

她說她害怕。

“不要怕,有我呢。”黑豹說。

黑豹以為她還在為夢中的景象害怕,其實她怕的是別的——不確定的生活。

她隱隱約約感到了什麽,就像陶罐預感到自己要被碰碎一般。

那個人像影子一樣在鎮子上遊蕩,偶爾也消失幾天。沒有人能猜出他的意圖。也沒有人在乎他。除了她。

西子問她認識那個男人嗎,她說不認識,她以前從未見過他。

“這就怪了,他好像認識你。”

“不可能。”她說。

西子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笑,好像她看出什麽眉目了似的。

回到家,她仍在琢磨西子那捉摸不定的笑,那表情不是無緣無故的,肯定有來曆,說不定她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很想和西子多聊幾句,女人嘛,誰不好奇,但她又怕,怕知道得更多。所以她逃開了。

那個人的出現讓她回憶起和丈夫在一起生活的種種細節,有一些是隻有他們倆知道不能拿出來說的小秘密。為什麽那個人會勾起她對死去的丈夫的回憶呢?她說不清楚。她想,人死不能複生……

買豆腐時,她很想問問豆腐王,那個人到底是幹什麽的,但話到嘴邊她又忍住了。她一個婦道人家打聽一個陌生男人的事不太好。於是,她改問別的。

“王唯上學要花不少錢吧?”

“不多,有獎學金哩。”

“大學裏吃得好嗎?”

“他說比咱過年都吃得好,還不貴。”

她嘖嘖幾聲,表示讚歎,豆腐王稱豆腐時秤杆翹得老高,算是對她的附和,很實惠。

有一次,她又遇到了那個人,擦肩而過時,她聽到他小聲嘀咕:礦井——煤。”

那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她一下子愣住了,心“撲通”跳一聲,便懸在那兒不動了。真是活見鬼了。“礦井——煤”是有典故的,和床上的事有關。會文把她下邊比喻為礦井,他每天都要下“礦井”,他說下那個礦井是因為煤,下這個“礦井”是因為美。這是她和丈夫的小秘密,他怎麽會知道?

她相信他就是潘會文。她丈夫複活了。

可是有兩個問題她弄不明白,一是他的長相,哪裏是潘會文?二是他的身份,他是人是鬼?

這兩個問題其實都建立在他是潘會文的基礎上,如果他不是潘會文,這兩個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關於第一個問題,她沒能想到整容,倒是想到了鬼魂附體。她以前聽過一些這方麵的故事,比如她們村裏的王太,就被麻老三喝農藥而死的媳婦附體,突然就變成了女腔,盡說些麻老三家的事,連麻老三看青時占啞女便宜的事都說了,搞得麻老三灰頭土臉的,啞女的家人還把他揍了一頓。這事早了,她是聽父親說的。所以,她想到了鬼魂附體的事。關於第二個問題,已經包含在第一個問題的思考中了。

“如果會文回來怎麽辦?”這才是真正困擾她的問題。她和潘會文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的,媒人就是她姨。她姨說男人分四種,最好的是中看又中用,最差的是不中看也不中用,中間的兩種是中看不中用的和中用不中看的。姨說得好,最好的那種,像劉德華,攤不到咱農村人頭上,咱也不妄想。最差的那種,咱也不會要。中間兩種才是咱該考慮的,兩相比較,她說她寧願選中用不中看的。她說的是她的觀點,其實是在幫香香拿主意。香香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說法。她說潘會文就屬於後一種。結婚後,香香才知道姨說得不差。潘會文還有一點好,那就是聽她的,她顧娘家,潘會文說應該。娘家要蓋房,潘會文出錢。娘家妹子上學,潘會文還出錢。沒錢,就借。因為他愛她。三年前他在透水事故中失蹤了,所謂失蹤,就是死了找不到屍首。公公突發腦溢血去世,婆婆哭瞎了眼。她的天塌了,哭得死去活來。可她還得活。婆婆需要照料,女兒需要養活,她不能倒下。所幸有二十萬賠償,不缺錢花。可那是丈夫的命換來的,她不忍心花,除了還賬和幫襯娘家,大部分都存了銀行。有一段時間,她總是夢到潘會文,她知道他放不下她,夢裏回來看她。

於是,她跑到礦井旁給他燒紙,向他訴說她對他的思念。

那段時間黑豹總來看她,黑豹和她是老鄉,又是潘會文的朋友,來看她名正言順。黑豹幫她幹幹活,拉拉家常,說說礦上的事,有時給女兒買個小禮物,從不空著手。她知道他的心思。潘會文活著的時候,他就喜歡她,雖然他沒說出來,但她看到過他眼睛中跳動的小火苗。有一天,黑豹喝醉了,把她抱住,她奮力掙脫,扇了他一耳光。可他沒惱,還和以前一樣。她沒告訴丈夫,她想,男人嘛,他知道她的性子,就不會再招惹她了。潘會文出事後,黑豹來得很勤,她知道他的意思。有一天,黑豹又抱住她了,她緊緊抓住褲帶,說:“你真喜歡我?”他說:真喜歡。”她說:你願意和我結婚?”黑豹說:“願意!”於是她歎口氣,鬆了手,任黑豹所為。

由於丈夫是“失蹤”,必須在法院宣布失蹤三個月後,才能判為“死亡”,這樣她與潘會文的婚姻自然解體,然後她才能和黑豹結婚。

黑豹言而有信,娶了她。她說要對婆婆好,黑豹說那就是我親媽。她說要對女兒好,黑豹說那是我親女兒。他不光是嘴上說說,他也是這樣做的。所以人們開玩笑說黑豹娶了媳婦,一下子啥都有了,又有老婆又有娘,還有閨女會喊爸。閨女原來喊潘會文爹,現在喊黑豹爸。

和黑豹生活得久了,她發現黑豹心很細,細得像頭發絲。和他在一起,她什麽心不用操都行,凡是她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他還很善良,待老人和孩子都好,她嫁對了人。

如果會文回來怎麽辦?她要誰不要誰?

三、黑豹

黑豹打從第一次見到香香,就對她起了心。她讓他著迷,讓他神魂顛倒,讓他12寢食難安。一粒種子落進心裏,並且生根發芽。起初他以為這隻是欲望,是他一個人解決問題時所想的對象……

她的胸那麽大,快將衣服撐破了……

她的身體像飽脹的西紅柿,充滿誘人的汁液。後來,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這個女人。何以見得?那就是他可以和她什麽關係都沒有,但他必須見到她,隻要看上她一眼,他心裏就是美的。為此,他和潘會文交上了朋友,經常登門。潘會文一點兒也沒看出他的用意,他掩蓋得很好。他也沒讓香香看出來,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抱住了香香。香香給了他一耳光,他馬上清醒了。他很後悔,整天魂不守舍,怕就此再也不能登潘家的門。後來潘會文又叫他喝酒,他才知道香香並沒告訴她丈夫。於是,他又成了潘家的常客,他再也不敢造次,規規矩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別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一點兒都不上心,總是找各種借口拒絕。他心裏裝著香香,他絕望地愛著她。他心想,除非潘會文出事故,否則他沒有希望。

透水了。他第一時間跑到礦井旁,向升井的人打聽潘會文的情況,他當班,可他沒上來。救援的幾天幾夜,他都在關注著。他知道凶多吉少。果然,抬上來的都是屍體,一個活下來的也沒有。潘會文失蹤了。也就是說他的屍體沒有找到。救援結束了。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心中有一種罪惡感,仿佛那事故是他製造的一般。更重要的是,他和潘會文是朋友,盡管他對香香有非分之想,可潘會文是他的朋友,他不想讓他死。他寧願永遠見不到香香,也不願意潘會文死掉。

香香痛不欲生。他安慰她,幫助她,讓她堅強起來。潘會文的母親眼睛哭瞎了,她本來視力就不好,哭了幾天之後,她就什麽也看不見了。禍不單行,潘會文的父親突發腦溢血,沒有搶救過來。這一連串的打擊,快要了香香的命。一個女人,她隻是一個女人啊,哪能承受這麽多。他讓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他是男人,他要撐起這個家,替代潘會文。

他如願以償地和香香結了婚。有一次做過愛之後,他問香香,為什麽第一次他抱她,她打了他一耳光,卻沒告訴潘會文。她說:你想讓我告訴他啊?”

“我以為你會。”

“你不了解女人。”

“你是不是也愛我?”

香香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對香香很好。對潘會文的母親很好。對潘小萌很好。香香說他做得甚至比潘會文都好。但他仍然感到他並沒有完全填補那個人留下的空白。

他知道香香還在思念著潘會文,她曾在黑夜裏哭泣,一個人,坐在床上,暗自飲泣,滿臉淚水。不要說香香了,他也常常想起潘會文,念他的好。

在井下做業時,他想過他若遇難香香會怎樣,她大概也會為他哭泣吧。想到此,他就變得堅強,同時也更加熱愛生活了。

他很想要個兒子,可是香香總也懷不上。他想讓香香去看醫生,香香說她沒問題,潘小萌就是她生的,又不是抱的,她能有什麽問題。她說得對,他想,如果有問題也隻能是他有問題。她就是這個意思,他明白。他認為自己強壯得像一頭公牛,怎會有這方麵的問題。他偷偷去看醫生,化驗了精子,他也沒問題。醫生勸他耐心一點兒,還教他何時行房事更容易懷孕,他一一照做,可是兩年過去了,香香的肚子還是原樣。他不甘心,他想無論如何得讓香香去醫院看看,為啥光撒種子不發芽。

這時,潘德華出現了。這個人怪怪的,搞不清他是幹什麽的,他也沒想去搞清楚,畢竟和他沒什麽瓜葛。當潘德華叫他時,他有些詫異。這是一個黃昏,他剛剛交班,洗了澡,往回走,沒想到背後有人喊他名字。他站住,回頭看是潘德華,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潘德華說要和他說件事。

“說吧。”他說。

“找個地方。”

潘德華說罷,頭裏走了。他不想跟去,猶豫一下,還是趕了上去。

“啥事?就在這兒說吧!”

潘德華不理他,繼續往鎮子外走。這次他不跟了,站那兒不動,看著他的背影,一瞬間他想到了潘會文。

潘德華回頭,看他沒跟上,就說:很重要的事!”

他於是又跟了上去。

出了鎮子,潘德華就離開大路,朝荒裏走去。他心裏有些打鼓,但不願讓潘德華看出來,就跟著,看他帶他到哪裏去。

終於,潘德華在一個廢棄的礦井旁停了下來。天色還不算太暗,但鎮子裏的路燈已經亮了。潘德華上下打量著黑豹,突然來了一句:卑鄙小人!”

黑豹懵了,看來這家夥是要找茬兒啊。

“你再說一遍。”

“卑鄙小人!”

“想打架是吧?”

“我不和你打架,我要你把我老婆還給我。”

“你找錯人了,你老婆和我有啥關係?”

“你把香香還給我,她是我老婆!”

“你——”

“我是潘會文。”

“你不是,潘會文早死了,骨頭都漚朽了。”

“我沒死,我還活著。”

“我知道你沒死,你還活著,我說的是潘會文,他死了!”

“他沒死。”

“他死了!”

“我就是潘會文,我沒死。”

“你到底想幹啥?”

“把香香還給我!”

“神經病!”

黑豹罵了一句,扭頭往回走,他不想和這個瘋子糾纏下去。

“你說你七歲時藏貓貓,差點死到紅薯窖裏……”

他放緩了腳步。

“還記得百枚大戰嗎,51:49,你輸了。”

他站住了。他確實和潘會文來過百枚大戰,那次他喝多了,抱住香香,還被香香扇了一耳光,怎麽能忘呢。沒錯,那次的比分正是51:49,他輸了。

“你真是潘會文?”

“一點不假!”

“他不是你這個樣子……”

“我做了整形手術……”

潘會文向他大致講了自己的逃生過程和這三年的經曆,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潘德華就是他曾經的朋友潘會文。現在,他麵臨這樣一個問題:香香歸誰?

潘德華說:你應該把香香還給我。”

黑豹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是我在先還是你在先?”

“這不是誰先誰後的問題。”

“那你打算咋辦?霸著她不還?”

“別說那麽難聽好不好,我們是合法夫妻!”

“難道我們不是合法夫妻?”

“別忘了,你已經死了,你是一個死人。”

“我又活過來了,我活著!”

……

這次會麵,沒什麽結果,兩個人都愛香香,都不願放棄。但他們也達成了兩點共識:一是保密,二是再商量。

四、潘德華和香香

楊樹的葉子像狗耳朵大小時,潘德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挑了一個黑豹下井、女兒上學的時間。他母親在院裏曬太陽,她的眼睛瞎了,看不到東西。他進去時,她說:回來了?”他嚇了一跳,莫非她聽出了他的腳步聲?他怕母親情緒失控,就撒謊說他是黑豹的朋友。他還故意變了腔調,怕母親聽出他的聲音。他眼眶濕了,很想抱住母親大哭一場。

“黑豹上班去了。”

“我知道。”

“你咋了?”

“沒啥。”

“我能摸摸你嗎?”

他走過去,在母親身旁蹲下,把母親的手放到他臉上。母親緩慢地撫摸他的臉,就像盲人摸錢幣一樣。摸到他眼睛的時候,她感到手濕了,好像手掌下有兩眼小泉在往外冒水。

“你咋哭了?”

“我……”

“做錯事了?”

他點點頭。

香香從集市上回來,看到這一幕,像做夢一般。香香進屋後,他尾隨而入,把香香抱住了。香香扇了他一耳光,他才清醒過來。

“你想幹啥?”

“我是你丈夫啊。”

“我丈夫在井下。”

“我是潘會文。”

“不,你不是!他早死了……”香香嗚嗚哭起來,她其實已經相信他是潘會文了。

他給她擦眼淚,可怎麽也擦不完,好像那是兩個止不住血的傷口。他把她摟在懷裏,這次她沒有拒絕。他說:我回來了。”她哭得更厲害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總算見到親人了。

她問他為什麽到現在才回來,他說是為了那二十萬……

為了這狗雞巴二十萬,他家沒了,老婆沒了,什麽都沒了。

他問香香想他不想,香香點點頭。

“你還愛我嗎?”

“愛!”香香說。

“讓黑豹走。”他說。

“我不能這樣做。”

“為啥?”

“在我最難的時候,是他在幫我。”

“你愛他?”

香香低下頭去,不說話,這就等於默認了。

“你要他還是要我?”

香香無法回答,她的心亂了。

“你是我老婆!”他說。

“我現在是黑豹老婆。”香香嘀咕。

“但你歸根結底是我老婆!”

他說得底氣十足,板上釘釘,但不管用。畢竟現在香香是黑豹的老婆,在整個雙龍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他,隻是一個隱形人。即使他公開說他是潘會文,恐怕也不會有幾個人相信。他看看這個家,沙發還是他和香香一塊去買的,茶幾是他請木匠做的,電視還是三年前的,冰箱也還放在原處……

一切都那麽熟悉,房屋是熟悉的,家具是熟悉的,光線是熟悉的,甚至連氣味也是熟悉的,可他卻成了多餘的人。

臨走時他撂下話,說這個家屬於他,他還會回來。

潘母還坐在院裏,她挪了位置,以便更好地曬太陽。她眯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潘會文看到母親,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麽味都有。

五、潘德華

潘德華又和黑豹見過一次,黑豹給他的答複是:他不會放棄香香。潘德華說,那就走著瞧!他說話的語氣顯出他對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香香非他莫屬。

他進城谘詢律師,大正律師事務所一個姓寧的律師接待了他。寧律師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看上去就是一個嚴謹的人。他說他要打官司,有人搶了他老婆,他要奪回來。寧律師說他可以幫他,前提是他必須先交律師費。他很不情願地交了律師費。寧律師給他倒了一杯純淨水,讓他潤潤喉嚨,便於長篇大論。他有些渴了,一口氣就把一杯水全喝下肚了。

“從哪說起呢?”

“不著急,從頭說。”

“好吧,我就從三年前的透水事故開始說吧……”

寧律師給他讓煙,他說他不抽,寧律師就自己點一支,邊抽煙邊聽他說。寧律師第三支煙快抽完時,他停了下來。

“完了?”

“完了。”

“二十萬到手了?”

“到手了。”

“幹得不錯,”寧律師拍拍他的肩膀,挖苦道,“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官司你輸定了。”

“為啥?”

“為啥?問得好,我給你分析分析。第一,你是在透水事故中‘失蹤’的,在這裏‘失蹤’完全可以理解為死亡,隻是找不到遺體罷了,為此礦上給你家裏賠了二十萬;第二,你老婆作為失蹤人員的家屬要想再婚,必須先認定你死亡,咋認定死亡呢?由法院出公告,三個月沒你的消息,法院宣布你死亡,你與你老婆的婚姻關係自然解除,你老婆再婚合理合法。第三,現在你回來了,這說明你還活著,如果你老婆沒再婚,你去讓法院撤銷對你的死亡認定,你老婆自然還是你老婆;但是你老婆合理合法地再婚了,這婚姻受法律保護,你即使活著,你老婆也不是你的了……”

“這麽說,老婆要不回來了?”

“也不一定,如果你老婆更愛你,她可以和黑豹離婚,再和你結婚。”

“那你說打官司沒用嘍?”

“隻能輸。”

“那還打啥官司,你把律師費退給我吧。”

“不可能。”

“為啥?”

“我已經給你提供了谘詢服務,這是要收費的。”

“谘詢能值這麽多錢?”

“當然。你先別生氣,我再給你一個忠告,這個忠告至少值二十萬。”

“說,啥忠告值二十萬?”

“別打官司,這四個字值二十萬。”

“屁,一文不值!”

“你若不接受這個忠告,我現在就把錢退給你。”

“退吧。”

寧律師將錢拍桌上,用手緊緊按著。

“你不後悔?”

“不後悔。”

“好,拿去!”寧律師將錢推給他。

他摸住錢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即將錢裝兜兒裏。

“你能說詳細點兒嗎?”

“你騙取二十萬的行為已經構成詐騙罪,打官司你不但要不回來老婆,還會為此坐個十年八年牢,你說我這個忠告值不值二十萬?”

潘德華驚出一身冷汗,縮回了手。然後又將錢推給寧律師。

“值!”他說。

走出律師事務所,他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很怪異的感覺:自己不存在!他如果做回潘會文,他不但得不到二十萬,得不到老婆,還必須坐牢。如果不做回潘會文,他老婆、二十萬等等,又與他無關,他同樣得不到。

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黑豹和香香離婚,他潘德華和香香結婚。當然,還有另一種辦法,那就是黑豹死了……

六、可能

又一個黃昏,天陰欲雨,潮濕的空氣有一股泥土的氣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人們都是往家走,就像鳥兒歸巢一般。可在雙龍鎮有兩個人例外,那就是潘德華和黑豹。他們一前一後出了鎮子,朝西邊的野地裏走去。那兒有不少廢棄的礦井,地上有的地方有莊稼,有的地方荒著。即使有莊稼的地方也是望天收,人們撒上種子就不再管了,雨水合適就收一季,天旱時就聽天由命,因為根本澆不上水。那地方倒不擔心澇,一是地勢高,二是有一些廢棄的礦井把雨水喝了。

潘德華先到,他看了看周圍的地形,心裏有數了。他約黑豹過來,就是要做個了斷。很簡單,要麽黑豹聽他的,與香香離婚;要麽黑豹留下;黑豹必須作出選擇。

他腰裏別了一把錘子,隻需要趁其不備給他來一下就解決問題了。

四望無人,這是一個理想的地方。

黑豹上來了。他大概剛升井,才洗過澡,頭發還沒有完全幹。他精神狀態很好,一點兒也不顯得疲憊。

黑豹站到他麵前。他說:

“你和香香在一起兩年多了,該把她還給我了。”

“還給你可以,但是得有個說法。”

“啥說法?”

“等她給我生個兒子。”

“做夢!”

“難道我白白地把老婆讓給你?”

“我給你兩萬塊錢。”

“太少。”

“那你說多少?”

“二十萬。”

“好,我答應你!”

潘德華去掏錘子,黑豹早有準備。他看著潘德華向後說:

“你咋也來了?”

潘德華一扭頭的工夫,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尖刀已插入他腹部。他抓住那隻握刀的手,竭力將其推開,可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黑豹趁機又往裏捅了捅,這一下要了他的命。他的臉扭曲起來,一瞬間他看到巨大的陰影朝他襲來,接著他感到大地傾斜起來,他有些站不穩,就抓住黑豹的衣服,想以此來支撐身體,可是不管用,大地仍在傾斜,終於他倒了下去。這時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透水事故發生時的礦井,水漫上來,他仰起頭,不讓水灌進嘴裏,可這次他沒那麽幸運了,水一下子將他淹沒了。他想,這下完了,二十萬……

潘德華倒下之後,在地上抽搐。黑豹點了一支煙,坐在一邊,等著潘德華死亡。他不想再給他加一刀,他認為那樣太殘忍了。一支煙沒抽完,潘德華就不動了,死翹翹了。他將他的屍體拖到一個廢棄的礦井口,扔下去。他聽說不少犯罪分子就是這樣處理屍體的。

七、也許

下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香香忐忑不安地看著屋外的雨,雨不大,無聲無息地下著,好像怕驚動了人似的。正是古詩中說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春雨。黑豹早該回來了,他到哪兒去了?也許又和工友去喝酒了,這種情況下不喝得醉醺醺他是不會回來的。平時她並不計較這些,男人嘛,在井下那麽苦,再不讓他喝喝酒吹吹牛,就太不近人情了。可今天是怎麽了,心裏像是揣著一窩老鼠,亂七八糟的。

聽到敲門聲,她跳起來去打開門,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失魂落魄的男人。待看清是潘德華後,她大吃一驚。潘德華說:我把他殺了。”

“把誰殺了?”

“黑豹。”

香香暈了過去,潘德華將她扶住,抱到床上。

母親聽到動靜,在房間裏隔著牆說:回來了?”

“我回來了。”他答。

潘德華來到母親的房間,給母親跪下,叫了一聲娘。

“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等了三年,你終於回來了。”

“娘,孩兒不孝,讓您受苦了。”

……

香香醒來後,潘德華坐在床邊看著她。

“你真把黑豹殺了?”

“他是個卑鄙小人,死有餘辜!”

“你才死有餘辜,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麽?”

“我是為你們好,我不那樣做,哪來二十萬?”

“你就是這樣為我們好的?爹為你中風而死,媽為你哭瞎眼睛,我……

做過多少噩夢,你知道嗎?”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你去投案自首吧,就說你殺了人。”

“不,我不會,因為我現在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不存在的人是不可能去殺13一個活生生的人……”

香香扇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臉,看著她。

“不存在的人還知道疼?”

“你下手太重了。”

八、或者

楊樹葉片像豬耳朵大小時,潘德華離開了雙龍鎮。走之前,他在西子茶館喝了半天茶。一個人喝茶總顯得怪怪的,不少茶客都時不時地瞟他一眼。他認識他們,而他們都不認識他,這讓他感覺自己在暗處,他們在明處。他們聊天的聲音很大,這是雙龍鎮人的特點,不會小聲說話。他們聊的不外乎政治、金錢和女人,以前他是很有興趣的,現在他不再關心這些了。他隻想在小鎮上多待一會兒,僅此而已。

“你要離開了?”西子看著他,問道。

他點點頭。

“你真是一個怪人啊,好像沒幹什麽事,怎麽說走就要走了?”

“我是一個多餘的人。”他說。

“你不高興?”

“我不知道有啥值得高興的。”

“值得高興的事多了,比如賺錢了,生孩兒了,中彩了……

多了去了,你都沒碰上?”

“沒有。”

李大嘴和黃光富進來,他們看到潘德華,過來和他坐到一起。李大嘴拍拍潘德華的肩膀,老弟,一個人喝茶有啥球意思,一塊兒喝,西子,茶錢算我的。”

西子撇撇嘴,“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李大嘴說:“這叫什麽話,別說茶錢了,我一個小小的生意幹成,就把你的茶館盤下來,所有哥們兒喝茶都免費。”

“好啊,”黃光富敲著桌子道,把老板娘一齊買過來,咱就齊活兒了。”

西子說:“我說西關殺牛咋不用刀,原來都是你們給吹死的。”

“快上茶去,”李大嘴支走西子,和潘德華聊起來,“兄弟,我看你忒沉得住氣,能幹大事,說說,你是幹啥的?”

“我啥也不幹,到處流浪。”潘德華說。

“你是不是來考察啥項目的?”黃光富說,這方麵我們可是專家,沒有我們不知道的,想問啥,隻管說。”

“我真的啥也不幹。”

“我們向豆腐王打聽了,他說你整晚上亮著燈,兄弟,說說你在研究啥玩意兒?”李大嘴摟著他的肩膀,顯得很親熱。

“研究殺人!”潘德華突然很大聲地來了這麽一句,把茶館裏的人全嚇愣了。

黃光富扯扯李大嘴的袖子,給他遞個眼色。

“好,有種,佩服!是條漢子!”李大嘴站起來道,不過這事我們不太擅長,給你當不了參謀。”

黃光富將他拉到一邊,小聲道:這種人我們還是離遠點,別逮不住黃鼠狼,反惹一身騷。”

西子來給潘德華續水,說:兄弟真會開玩笑……”

潘德華盯著她,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西子說:“喝茶喝茶,今天的茶水錢算我的。”

潘德華堅持付了茶錢,走出茶館,朝長途汽車站走去。許多驚詫的目光看著他,待他走遠後,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潘德華從此再沒在小鎮出現過。

香香和黑豹的生活一如既往,也許他們根本就沒留意潘德華的出現,更不知道潘德華的真實身份。生活繼續著,日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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