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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封電報(2)

  這個問題又太具體了,我一下子被逼到了牆角,不得不麵對現實。是啊,我愛她嗎?以前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我對她有好感是毋庸置疑的,但這是愛情嗎?我一直強調的是客觀的障礙,那麽主觀上呢,我愛她嗎?如果說在收到武婕的第一封信時,我對嵐的感情還不是愛,那麽現在呢?在得知她燒了日記,受了許多苦後,那兩天我不也是飽受折磨嗎?我的心不也在疼痛嗎?難道說我真的不愛她嗎?不,我不敢再這樣說,這是不真實的。

我對嵐是那麽憐惜,我想好好安慰她,好好疼她,撫平她心靈的創傷,讓她重新容光煥發……

這難道不是愛嗎?

我想親吻她憂愁的麵孔,在她的臉上吻出幸福的歡笑,我想緊緊擁抱她,讓她在我懷中感受到安全和力量……

這難道不是愛情嗎?

我向武婕承認我愛嵐,但是——武婕不要聽“但是”後邊的,她需要的隻是前邊的,她興奮地說有這些就夠了,這就夠了。她把愛情理解得很簡單,很純粹,在她的頭腦中,大概以為有了愛情就可以無往而不勝吧。

看著她滿麵放光的神情,我還能說什麽呢。

接著,她向我介紹嵐如何如何優秀,第一封信中涉及的內容她又重述一遍,不但無一遺漏,而且更為詳細。然後她又開始複述第二封信,一邊複述,一邊指責我,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我想她是對的,她有權這樣做。我洗耳恭聽,但聽著聽著,我的思想跑到了別處,我在遐想著愛情:嵐處在一片彩雲中,頭上罩著光環,臉上漾著笑容,被一群喜鵲簇擁著……

我不記得那天武婕還說了些什麽,隻記得她的結束語是這樣:

“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介意我說話的方式,我都是為你們好,你們是多麽般配的一對啊!”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但是”後邊的話完全是一種怯懦和猶豫的表現,一則我不敢作出決斷,怕傷害嵐;二則我不知道該作出什麽樣的決斷,我發現我已經愛上了她,正如我對武婕所說的,可我害怕麵對愛情。那時我剛剛了結與璿的情感糾葛,我的心被冰凍著,還沒有融化。另外,潛意識中大概有這樣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吧,即讓這件事處於不確定狀態,以便自己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和作出決定。

此外,武婕之所以不願意聽“但是”後邊的話,是因為她清楚我要說什麽,她想以此來對我施加影響,並暗示我該怎麽做。可謂用心良苦。

武婕很快向嵐傳遞了片麵的信息,這信息中肯定不會包括“但是”這層意思,甚至連這兩個字都不會出現。這從後邊事態的發展中不難推斷出來。

周一的時候,我看到嵐的神采與前些日子迥然不同,她的臉上又有了光芒,與我相遇的時候,她的麵頰上會不易察覺地飛起兩朵羞澀的紅雲,眉目間流露出嗔怪的神情,然後頭一勾從我身邊走過去,這時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像璿。

我們雖然沒說話,但並不等於沒有交流,麵部表情的細微變化、不經意的一瞥、盛飯時站立的位置、無聲的謙讓,等等,都如同含蓄的對話,看似無意,卻有著豐富的潛台詞。但總不能一直這樣吧,我倒沒什麽,可是嵐呢,她難道不需要一個確定的東西嗎?

事情會如何進展呢?

接下來,我見識了女孩不凡的智慧。這要從喝水問題說起,工作組和老師們喝的開水都是由夥上提供,我們將熱水瓶放廚房裏,做飯的老李燒一大鍋開水,把一個個熱水瓶灌滿,大家各自去提回就是。熱水瓶雖然都差不多,但各個上麵都寫有名字,從來沒有提錯過。可是周三晚上我們工作組提回來的幾個熱水瓶裏有一個寫著嵐的名字,這時廚房裏已經沒有熱水瓶了,顯然我們的熱水瓶被別人提走了。我馬上猜出是怎麽回事。肯定是這個老師提錯了,我說,我去把熱水瓶換回來。

女孩可愛的小小伎倆,我想,真是天衣無縫,既製造了約會的借口,又不失矜持,虧她想得出來。

我敲響她的房門時,心中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既激動又緊張,不知如何是好。我該如何麵對她的愛情呢?

她打開門,請我進屋。她知道我要來,而且在等著,盡管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她看上去還是比我更緊張,有些手足無措。我把熱水瓶往高處提提,說,“這是你的熱水瓶,我們拎錯了。”她接過熱水瓶,放到桌上。在她桌上已經有一個熱水瓶了,正是我們工作組的。兩個熱水瓶緊挨在一起,若在平時我不會注意這個細節,此時我卻想到了“親密”這個詞。我想,我們不正如兩個熱水瓶嗎,外表冷靜,內裏滾熱。她請我坐下。於是我坐到了她的椅子上,她則坐到了床上。我們說什麽呢?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感到我們之間的空氣是緊張的,像一根繃緊的絲線,上邊掛著興奮和不安。這時候,時間仿佛不流動了一般,它之所以停滯就是為了讓我們難堪。如今回憶起來,覺得時間是存在於我們之間的第三者,它橫在我們中間,像一個愛搞惡作劇的人那樣盯著我們的尷尬。她的房間布置得很雅致,簡潔、整齊、溫暖,窗台上有一個花瓶,花瓶裏有一束潔白的馬蹄蓮。看到鮮花,我馬上聞到了空氣中的清香。在農村隻有野外才有鮮花,室內幾乎看不到。馬蹄蓮更是稀罕之物。我想她大概是星期天從城裏帶過來的吧。她低著頭,好像是在心裏找尋詞語或勇氣。有幾次她抬起頭來看著我,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她的樣子楚楚動人,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她攬在懷裏肆無忌憚地吻她,她柔軟的唇和閃著光芒的眸子是世間最神聖之物,如果我當時知道她是怎麽想的,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後來,在她給我寫的第二封信中,她談到了她當時的想法,她說我離她那麽近,她沉浸在愛的感覺中,無法呼吸,她有一種快要死去般的窒息感,她甚至感到了自己的身體正在僵硬,她多麽希望我能夠采取主動,拉住她的手,或者抱抱她,輕輕撫摸她,讓她放鬆,讓她柔軟,讓她活過來。她甚至說那時我做什麽都可以,她都會答應。她沒有任何拒絕的力氣。那天我感受到這些了嗎?應該說有那麽一點兒,我頭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一閃即逝,因為我被嚇住了。我有點暈眩。我失去了時間概念,我突然意識到我來調換一個熱水瓶用這麽長時間,我的同事們會感到奇怪的。我說我該回去了,站起來拎上屬於我們工作組的熱水瓶,我沒有立即跨出門,我站在門口等著她說一句告別的話。她說:“武婕都給我說了。”語氣急促而羞澀,顯然這句話憋了很久,說出來之後她舒了一口氣。她沒說武婕給她說了什麽,她認為我知道,我也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知道,我猜得出來,於是我點點頭。我在門後猶豫了一秒鍾,我等著她撲上來擁抱我一下,就像我在門後擁抱璿那樣。由於手中拎著熱水瓶行動不便,我想,我會像根僵硬的柱子任她擁抱。我看到她站了起來,走了過來,可是她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又站住了,她沒有擁抱我,更沒有吻我。我看出來她想這樣做,也打算這樣做,但中途改變了主意。我有點失落,就那麽一點點兒,不是很多。我頭腦中更多的是一種幸福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步履輕盈,我好像騰出地麵一尺許,腳不點地,飛著回去了。

說到這裏該停頓一下了,我要喘口氣,另外,我不能再用這種語調往下說了,我要換一種語氣。

接下來的故事中,你們會看到一個非常自私、非常怯懦的靈魂。我不能也不想找借口為自己開脫,那樣做無疑是再次傷害嵐。許多年過去了,我歉疚的心一直不得安寧,我無法彌補自己曾經對她的傷害,在此隻有送上我誠摯的祝願了,祝願她平安、幸福,直到永遠!

自從那天晚上似是而非的約會之後,我發現有兩股相反的力量在我身上角力。如果說心是主宰情感的,頭腦是主宰理智的,那麽角力的雙方就是心和頭腦。

心說:我要去愛,我要去愛!頭腦說:不,不,你不能這樣!心說:這正是我所追求的偉大無私的愛情;頭腦說:你生活在現實中,你最好現實一點兒;心說:愛情至上,我不能讓任何東西淩駕於愛情之上;頭腦說:得了吧,這隻是一時衝動,衝動過後你會後悔的;心說:放棄愛情是可恥的;頭腦說:一意孤行,後患無窮……

頭腦反對心的理由如下:一、兩地分居,相聚一次都困難;二、清華畢業的高材生找一個鄉村小學教師,會被人笑話的;三、作為工作組成員,和當地姑娘談戀愛影響不好;四、她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愛情讓你誇大了她的優點,其實你愛的是自己心裏塑造的人,是一個幻覺……

爭論的結果,頭腦占了上風。

兩天後,我就借休假之機逃回了南陽。回到城市,看著滿街的紅男綠女,好像每個人都生活得有滋有味,隻有我一個人被愛情所困擾。那是一個理想破滅的年代,我分配得不好,大學裏學的東西一點也用不上,在愛情上,我也遭受了挫折,我還追求什麽呢?一種消極的東西像毒素一樣已經侵入我的肌體。我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理性,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酷無情。

見到嵐的時候,我已決定要給她一個答案,盡管她也期待一個答案,可這個答案與她所期待的答案正相反,我估計她難以接受,而我也很難說得出口。再者,麵對一個活生生的人時,理性並不像它在辯論時那麽強大。你看,她站得離我這麽近,我們快貼到一起了,她吹到我臉上的熱氣讓我心猿意馬,她的灼灼目光讓我燃燒……

此時此刻,我還能說什麽呢,隻能說讓理性和答案統統見鬼去吧,嵐,我愛你!

我伸手把她攬在懷裏,緊緊地擁抱著她,她的身體多麽柔軟啊,讓人想到新彈出來的棉花;她像小鹿一樣拚命往我懷裏拱,好像在尋找一個既溫暖又安全的窩;她送上灼熱的唇,我啜飲美酒般地貪婪地吮吸著;她的嘴唇又厚又柔軟,讓人迷醉;我撫摸著她剪短的頭發,生硬的發梢顯得很有個性;我撫摸她裸露出來的脖頸,在夜晚她的頸項是那樣的白,那樣的高貴,如同完美的象牙,但比象牙柔軟和溫暖,我親吻著,用鼻子和嘴唇在上麵永不滿足地蹭來蹭去;我感到她的乳房被身體擠壓著,有些變形;我騰出一隻手,隔著衣服握住乳房,乳房在手下膨脹起來,要掙脫控製,我便輕輕揉著它,安撫它,安撫罷這一個,安撫那一個……

這是人生最美妙的時刻,我陶醉其中,忘卻世間一切。

如今,隔著遙遠的時光往回看,我能像審視第三者那樣審視過去的我,也有許多批判和譴責的話想往那個馬洛頭上傾倒。但我很清楚,即使時光倒流,一切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我還會犯同樣的錯誤,還會走同樣的路。這是宿命。

那天的繾綣是永難忘懷的,她在我懷中呻吟、呢喃、撒嬌,不斷地嘟囔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也回應了同樣的話,她說她給我寄了三封信,我說我沒有收到,她說我不可能這麽快就收到的,因為她來南陽之前才寄出的,至少要兩到三天才能到我手裏,我問她信裏都寫了什麽,她說能有什麽,除了愛還是愛唄,我想也是,當初我曾經一天之內給璿寫了六封信,都寫了些什麽呢,還不全是表達愛情的話嗎?一個人在那種狀態是很有靈感的,能夠翻來覆去地表達那層意思,既不重複也不枯燥,至少自己不覺得枯燥,我後來讀到了嵐的這三封信,信是同一天收到的,果如她所言,除了愛還是愛,其中一封信中還夾了幾朵小花,那是她在河邊采的,小花已經失去水分變幹了,但還散發出一縷縷清香,讀信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她的小手揉著,舒服和不舒服混在一起,還有疼痛,很難說清那種滋味,我一個人悄悄到河邊坐了很長時間,在那兒發呆、流淚,這是後話。還說那天晚上的事,我們說了那麽多相愛的話,這些話像糖稀一樣甜,像糖稀一樣軟,也像糖稀一樣黏,因溫度高而融化黏合在一起,其實我們緊緊擁抱的身體也渴望融化黏合,情欲在我們身體內膨脹,我們都快要爆炸了一般,但當她說娶我吧,我會是一個好妻子的,我感到我的心離我而去,胸腔裏空蕩蕩的,我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毫無感情的人,變成了一個冷血動物,我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對她說這不可能,我們之間的愛情注定沒有結果,我沒有欺騙她,我至今也不知道這種殘忍的坦率是否值得肯定,接下來的對話更加殘忍,她說:那我怎麽辦?我怎麽辦?沒有你我怎麽活下去?”我的舌頭已非我所能管轄,它是那麽沒有人性,它說:時間會將我的影子從你的生活中抹去,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吧!”她鬆開緊緊抓著我胳膊的手,說:不,要麽去死,要麽永不嫁人,我別無選擇!”我如同棋盤上的卒子不能後退,我必須鐵石心腸,決不能被她的眼淚和誓言打動,事實也正是如此,我不為所動;她看我不會回心轉意,就搖搖晃晃地走了,像喝醉了酒一般東倒西歪,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遭受的最可怕的打擊,她難以承受;時間會改變一切的,相信我!”這時我感到在她背後說話的不是我,而是一個畜生;很快她的身影就被黑暗吞噬了,我看不到她,她消失了;嵐——”我深情地呼喚她,想追上去,可是我的腳卻像插在地裏的木樁一樣紋絲不動……

梅溪河無聲地流淌著,對發生在它身邊的事熟視無睹,人間的悲歡離合它見得太多了,早就見怪不怪,麻木了。路燈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漠然地看著我,有些昏昏然。我心亂如麻,六神無主,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既虛妄又悲涼,既可憐又可恨,孤獨無助,欲哭無淚。我踏著斑駁的光影,獨自在河邊行走。那時我非常空虛,我愛的姑娘離我而去,愛我的姑娘也離我而去,我到底要什麽呢?

我對自己很不滿,我厭惡來自於頭腦的過於清醒的理智,也討厭來自於心的軟弱的情感,這些我一概不要,可是我到底要什麽呢?我不知道。既然胸腔裏已經空蕩蕩了,索性讓頭腦也空蕩蕩吧,這時候該到來的自然會到來,生活自有其邏輯。

接下來的故事看上去過於巧合,我承認這一點,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想為其辯護,如果你認為這是我編造的一個故事,那麽我要恭喜你,你具有一雙慧眼,你洞悉小說的秘密;如果你信以為真,我同樣要恭喜你,因為你有一雙讀小說的眼睛,你會從小說中得到快樂。

巧合無處不在,你無法回避。譬如桃子的出現。

這個高大豐滿的姑娘像一匹肥碩的母馬,健壯,充滿活力,性欲旺盛,她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有一對飽滿的乳房,你永遠無法用漂亮或不漂亮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她,她拒絕定義,我一會兒覺得她很漂亮,一會兒又覺得她有些難看,一會兒我迷戀她,一會兒我又想離她而去。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迎麵向我走來時,我頭腦中出現的是一匹毛色鋥亮、渾身散發著熱氣的母馬,她噴著鼻息,氣宇軒昂地朝我走過來,我往旁邊給她讓道,我甚至能聽到馬蹄輕叩地麵的聲音,這給我以錯覺,讓我在第一時間沒認出她來。

她是我生活之外的一個姑娘,此前我們僅見過一次麵。那是在一個同學的婚禮上,我們碰巧坐在一起,她說她會看手相,讓我伸出左手,我很好奇,就把手伸給了她,她攥住我的手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開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謅起來,說得驢頭不對馬嘴,引得一桌人大笑不止,看得出來她是在拿我開涮,恰好那天我心情不錯,所以不但沒有生氣,還和他們一起大笑。散席的時候,她很放肆地看著我,用曖昧的語氣說:咱們還會再見麵的。”我想,在這個小城想不碰麵恐怕都難。這不,我們又碰麵了。

我雖然沒認出她來,她卻張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恍惚,但那隻是一刹那間的事,很快我就把她認出來了,我說:“你給我看過手相,”她說: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鑽哪兒去了?”我說我下鄉了,她噢了一聲,問我過得怎麽樣,我說還行,她說看得出來;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她叫什麽名字呢,我印象中她的名字很好記的,可是這時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於是我就竭力掩飾這一點;我問她過得怎麽樣,她說和上次見麵時一樣,我不記得上次談論過她的生活和景況;我不知道她幹什麽工作,單位在哪裏,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空白,其他情況更是兩眼一抹黑。她到底叫什麽名字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們聊得很好,但怎樣自然而然地打聽一個姑娘的名字而又不讓她有所覺察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我沒想到她這時突然問了一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問題,她說:你是不是認錯人啦?”這個問題嚇我一跳,有一瞬間我的思維像短路了一般,頭腦一片空白。我很沒底氣地說:怎麽會呢?”那你說我叫什麽名字?”她拋出了殺手鐧,她說,你說出來我聽聽。”我急中生智,支吾道:“你的名字就在我舌尖上,你一激,我竟然,竟然……”她哈哈大笑起來,比第一次在酒桌上她捉弄我時笑得更厲害,她的腰彎了九十度,好像在給我鞠躬。

笑過之後,她邊擦眼淚邊說出自己的名字——桃子,她說,這次你可要記好,否則我會傷心的。

桃子,桃子,這麽好記的名字我竟然沒記住,活該被她捉弄。

桃子對我這麽晚在外溜達感到驚訝,她說:你該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回答,隻好和她打哈哈。

她卻毫不在意,她說她就住在附近,邀請我到她那兒去做客。當然,她沒說得這麽直白,她說:上次你說你愛好什麽來著?”我上次說過嗎?好像根本沒涉及這個話題,我記得很清楚,看來她又在耍花槍了,她說:“好像是愛好看書吧?”

她猜得不錯,我的確愛好看書,我承認;她詭譎地說:我有幾本好書,你要不要看?”我問她是什麽好書,她說:不告訴你,你去一看就知道了。”我問她這算不算正式邀請,她說:你說呢?”今天?現在?她說:怎麽,害怕了?”我當然不是害怕,隻是這麽晚了,方便嗎?她說:“我一個人住一個院子。”說罷,她就轉身朝前走了,我隻好跟上。

我們沿梅溪河走一段就轉到了中州路上,路上行人很少,路燈也暗,再者,路兩旁的法國梧桐長得非常高大濃密,完全遮蔽了上麵的天空,不少路燈夾在法國梧桐的縫隙裏,光線大部分被梧桐樹的枝葉遮擋住了,使道路顯得更加幽暗。整個城市都沉睡了,夜晚很安靜。她走在我身邊,我似乎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充滿情欲的熱乎乎的氣息,她讓我想入非非,我本能地知道將有什麽事在等著我,可我毫無經驗,不知道我該做什麽。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至少在男女之事上如此。我以為很快就會到她的住處,可是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還是沒到,我不斷地問還有多遠,她則不斷地說快到了快到了,後來我有些忐忑不安,心想她說住在“附近”,可我們已經穿越了半個城市怎麽還沒到呢?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道路之曲折漫長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路越走越窄,再後來就進入了一片迷宮似的住宅區,一排排二層小樓仿佛是同一個模子鑄的,全都一樣,每家一個小院,院門一律安裝的是那個時代的防盜鐵門,這種防盜門的突出特點是:大門的主鎖在門內,要打開大門,必須先打開門上的一個小窗(小窗加有暗鎖),手從小窗伸到門裏,才能打開主鎖。住宅區沒有路燈,各家各戶也都熄燈睡覺了,窗子全是黑的。這片住宅區不知是怎麽規劃的,小巷又多又曲折,拐來拐去的,拐得我不辨東南西北。不要說是沒有星星月亮的晚上,就是白天我走進來也一樣轉向。

我們躡手躡腳的,盡量不弄出聲音,如同兩個幽靈;盡管如此,還是驚動了某個院子裏的一條狗,狗汪汪叫起來,聲音特別凶惡,特別響亮,嚇了我一跳。我當10時的感覺像是做賊被發現了一般,我想狗叫聲肯定驚醒了許多人,接著會是一片開窗聲,每個窗子後麵都有一雙或幾雙窺視的眼睛。他們看到半夜一男一女在一起,會怎麽想呢?可是我並沒聽到開窗聲,大概他們對狗叫都習以為常了,見怪不怪。那年頭城市不許養狗,有關部門還專門成立了打狗隊,到處巡邏,見狗就捕殺,不少人都把狗送到了鄉下親戚家,這種時候還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養狗,真是讓人感到奇怪。她在有狗的那個院子門口停下來,說,到了。狗叫聲使我感到恐懼,從聲音中就能聽出來,這不是一般的狗,而是狼狗。我青春期的欲望此時被狗叫聲嚇得無影無蹤了,我想打退堂鼓,可是不知道怎樣向她開口,我不能在一個女孩麵前表現得太差,那樣會被她瞧不起的。好在她很從容,她一點兒也不怕狼狗,她隔著門說:旦旦,別叫,是我!”狼狗聽到她的聲音果然不叫了,換成了討好似的嗚嗚聲。桃子用鑰匙打開門上的小窗,把手伸進去,用鑰匙打開裏邊的大鎖,將門打開。門剛閃開一條縫,狼狗就擠了出來,親她的手,讓她撫摸。她拍拍狼狗的頭,狼狗溫順得像個小孩。我因害怕狼狗,站得比較遠。她叫我過去,我不敢,我讓她把狼狗拴好。她拉住狗脖子上的項圈,說:沒事的,你把手伸過來讓它聞聞就行了,它不會咬你。”我硬著頭皮過去,戰戰兢兢把手伸給它,讓它嗅了嗅,它開始時對我還算友好,當我要跨進大門時,它朝我吠叫起來,仿佛我侵犯了它的領地。桃子緊緊抓住它的項圈,不讓它撲向我。桃子訓它,甚至威脅不給它喂食,都沒太明顯的作用,為此,不得不給它拴上鐵鏈子。作為補償,桃子從冰箱裏拿出兩根肉骨頭扔給它,又給它倒了一點狗食。桃子幫狼狗開脫,說它是餓的,平時沒有這樣不聽話過。狼狗啃起肉骨頭時,我繃緊的神經才稍稍有所放鬆,一顆懸到嗓門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落。

我猜測這個夜晚將要發生點什麽事,可我不知道這件事如何發生。我非常膽怯,再加上受到狼狗的驚嚇,我幾乎不敢存什麽非分之想了。再看看桃子,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情欲的跡象,她對我像對待一個姐妹一樣,心情平靜,行動自然。你看,她此時關心的並不是情欲,而是肚子,她說她餓了,問我餓不餓,我說有點,於是她開始張羅著煮方便麵。煮好後,她端著鍋,我拿著碗筷,上到二樓。二樓共三間房子,最裏邊的一間是屬於她的,我們就在她的房間裏吃飯。吃飯中間我弄清了兩個問題,一是關於這個房子的,我想知道現在房子裏是否住有其他人,因為大多房間都關著門窗,黑燈瞎火的,不知道裏邊是否睡有人;她說房子是一個親戚的,親戚外出,她幫著照看房子和狗,她又說這條狗是有證的,打狗隊不能打;最後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說:你放心吧,現在這裏隻有你和我,沒有其他人,夜裏也不會有人來的。”二是關於書的,她邀請我來是要讓我看幾本好書,可我掃視一下她的房間,沒見哪兒放有書;我問她書在哪兒,她說先吃飯吧;她可能認為我不解風情,不明白書隻是一個幌子,三更半夜了還提如此煞風景的問題;後來我沒再提書的事,她也沒再提。其實,我何嚐不知道書隻是一個幌子,但我那時比較緊張,不知道如何拉近兩個人的距離,我原本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會有一些親昵的語言和動作,可是我們之間沒有,連一點兒曖昧都沒有,我們像是兩個無性別的人,這種情況下,我才愚蠢地提到書,我的潛台詞是:你叫我來既然沒別的,那就把你說的好書拿出來吧。我這個問題多多少少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有些不高興,我看得出來。她沒吃多少就不吃了,將剩飯端下去喂狗。收拾了鍋碗之後,她說:我睡這屋,你睡外邊那個大房間。”

得,我想,不會有什麽節目了。我有些失望,但沒表現出來。

她將我領進大房間,拉開電燈。所謂的大房間其實是兩間房,中間沒有隔牆,大間裏放著一張碩大無比的床,睡下十個人沒一點兒問題。床上放著好幾床被子,都疊得很整齊。我問她平時誰在這兒住,她說是幾個女孩(至於這幾個女孩為什麽那天不在,我似乎是問了,她也回答了,但我如今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她抻開一床被子,被子很幹淨,隱隱散發著少女的體香。她問我這個床睡不睡得下我,我說足夠了。她說廁所在樓下,又說,如果我夜裏不想下樓,二樓前邊有一個一間房大小的平台,上麵種有許多花,我可以在那兒解決問題。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她已將熱水準備好了,我們分別洗了腳。該睡覺了。她忽然征求意見般地對我說:我也睡這屋,好嗎?”她說得很自然,語氣也沒什麽變化,好像我們之間不存在性別差異似的。

我雖然內心歡喜,但說話的語氣和她一樣平靜,我隻說了一個字說:好。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有什麽心計,而是膽怯使然,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女孩總讓我感到難以捉摸,你永遠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你也不知道她說的話哪句是真的,哪句是開玩笑的。此前我從未和女孩單獨在一起過,對我來說,女孩的肉體是一個巨大的秘密,這秘密壓迫得我透不過氣來。

她又抻開一床被子,看來要一人一個被窩了。兩個人在一起,也許隻是說說話吧,然後就各睡各的。不要再往那方麵去想了,我對自己說,她雖然看上去不拘小節,可她其實是很單純的,再那樣想就是對一個姑娘的褻瀆。

她說:別看我脫衣服。”她關了燈,室內一團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什麽也看不見,既看不見人,也看不見床。我們在黑暗中脫衣,但聽衣服剝離身體的聲音,偶爾衣服上迸出一道靜電,在黑暗中神秘地一閃即逝。我穿著秋衣秋褲鑽進被窩,隻有這樣我才覺得自在些,才能掩飾衝動。我上床之後,感到她也爬了上來,我以為她要越過我,去鑽進另一個被窩,可她卻揭開我的被子鑽了進來。她脫得精光,她的皮膚擦過我的手臂,就像砂紙擦過火柴頭一樣,我被點燃了。那種感覺是難以描述的,如果強要描述,用“驚訝”這個詞也許能稍稍形容一二。是的,非常驚訝,驚訝之後我感到驚慌失措,一瞬間我僵住了,身體硬邦邦的,不會動彈。桃子對我的秋衣秋褲很不滿,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把它們扒了下來。她的動作有些粗野,如果我不配合,她大有將我的秋衣秋褲撕成碎片之勢。當然,她連短褲也一同扒了下來。說實話,我喜歡她這樣,那時我有一個很自私的念頭,即這樣可以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的責任推脫掉:這都是你要的,不是我強迫的。再者,她的主動行為正好掩蓋了我的不知所措。那時候對於性,我是既渴望又畏懼,我無數次幻想過和我所愛的女孩發生性關係,也無數次幻想過和愛我的女孩發生性關係,但就是沒想過要和一個既不愛我也不被我所愛的女孩發生性關係,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完全聽她的,很樂意由她來引導我。她拉過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我想她很為有這樣一對堅挺飽滿的乳房驕傲吧,但她的乳房讓我感到悲哀。我竭力想將撫摸她乳房的感覺保留下來,可那種感覺總是轉瞬即逝;再者,當她穿著衣服時,乳房將衣服高高頂起,胸部的衣服繃得像繡花撐子上的布,讓人浮想聯翩,可觸摸的感覺卻與想象大相徑庭,原來乳房屬於頭腦,單單想起來就能讓人戰栗,現在卻隻屬於手掌,並沒有給我觸電般的感覺,你說能不讓人悲哀嗎?擁抱也一樣讓我感到悲哀,兩個赤裸的身體抱在一起,衝動是毋庸置疑的,但相伴而生的另一種感覺卻是悲哀,我身高一米七五,她看上去比我還高些,而且也比我健壯,她龐大的身軀讓我感到自卑,我出於自私和貪婪的動機,想將她的身體摟入我的身體中,也就是說,我想將自己的胸腔裂開,把她摟進我的胸膛裏,讓她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可當我擁抱時,我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那是一個完全獨立的身軀,存在於我之外,盡管我此時擁抱著,但並不屬於我,也不可能屬於我,什麽也改變不了這種狀況。接下來,她將我拉到她身上,我知道該幹什麽,可是我非常笨拙,她不得不繼續充當老師,手把手地給予指導。我剛進入她的身體,不幸發生了。我先是聽到門發出輕微的吱扭聲,我還以為是風將門吹開了,她怎麽沒上門呢,多麽大意啊!接著我感到一股寒氣直透脊背,我被恐懼攫住了。黑暗中,我感到一種東西無聲無息地進了屋,往門口看去,我看到半空中飄浮著兩盞碧綠的小燈籠,小燈籠迅速朝床頭飄來,嚇得我魂飛魄散。桃子感到了異樣,翻身爬起來,是撒旦,”她說,旦旦,你怎麽進來了?”狼狗大名叫撒旦,旦旦是它的小名。撒旦一直走到床頭,嘴裏發出恐怖的嗚嚕聲,讓人不寒而栗,我猜它是衝我來的,嚇得鑽進了被窩深處。桃子伸出手拍拍撒旦的腦門,讓撒旦舔舔她的手,她又抱住撒旦的頭親了一下,拍拍撒旦的肩胛,說:“旦旦,下樓去吧,你看,你把我的朋友嚇壞了。”撒旦沒聽她的話,朝著被窩恐怖地吠叫了一聲,好像要鑽進被窩將我叼出去似的。桃子生氣了,她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她嗬斥撒旦:出去!撒旦被嚇住了,但還在猶豫,嘴裏發出低低的嗚嚕聲。桃子呼地跳起來,抓住撒旦的項圈,並順手拉亮電燈。屋裏一下子亮如白晝。桃子跳下床,不由分說將撒旦拉到門外,然後砰地一聲將門關上。她赤身裸體,身段類似歐洲文藝複興時期油畫中的美女,豐乳肥臀,高大健壯。她看到我在看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裸體,但並沒有任何害羞的表示,而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指著我說:“看把你嚇的,你個膽小鬼!”撒旦並沒下樓,它就在門外,用爪子扒著門,試圖將門扒開,好進來保護它的主人。桃子笑的時候乳房顫悠悠的,很是好看。她突然一個箭步跳上床,撤去被子,於是我的裸體也暴露在燈光下了。我有些尷尬,而她笑得更厲害了。

後來,我們在燈光下繼續做剛才被撒旦打斷之事,但並不成功,燈光太亮了,撒旦又在門外吠個不停,我懷疑它從門縫裏能看到我們在幹什麽,它可能認為我在欺負桃子吧,所以叫聲中充滿威脅的意味,我對這種情況不太適應,很快就卷旗收兵了。幾分鍾後我們又進行了第二次,也沒好到哪兒去。我不記得這個夜晚我們一共做了幾次,可能有七八次吧,但我一次也沒體驗到那種銷魂蝕骨欲仙欲死的感覺,相反,我卻體驗到了巨大的空虛。與此前體驗的悲哀不同,這次我體驗的是空虛。悲哀還是有主體的,空虛則是主體的消失,人成了一具空殼,裏邊什麽也沒有,如同打破的雞蛋,蛋清和蛋黃都流走了,隻剩下了蛋殼。這時不隻我是空虛的,世界也是空虛的,我的空殼懸在更為巨大的世界的空殼之中,前後左右上下皆無所憑依。

在做愛的間隙,我們斷斷續續地睡一會兒,也斷斷續續地說話,從她的話中我知道她十八歲,比我小好幾歲呢,可她在性事方麵卻比我老練得多,可以說駕輕就熟,她完全有資格嘲笑我,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隻是有些憐憫地稱我為“雛兒”,我覺得這個詞對我來說是侮辱性的,但我無力反抗。我盡管竭力掩飾,她還是看出來我是第一次,為此,她頗有些得意。於是她做試驗般地、永無滿足地要求著我,弄得我筋疲力盡。她對性采取的是享樂的態度,和她在一起你不會有任何負擔,隻管去做就是。我原以為這種毫無負擔的性能將我從失敗的愛情中拯救出來,可是我錯了,性什麽也拯救不了,它隻會加深固有的挫敗感和固有的煩惱,再就是,它帶給你巨大的空虛……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不會忘記突然闖入的撒旦,不會忘記女人成熟的裸體,不會忘記尷尬萬分的性事,不會忘記不期而至的悲哀和空虛。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最初的與性有關的夜晚,這個夜晚無論發生什麽他都會記憶深刻,但記憶也會有偏差,未必與事實全然吻合。接下來我要說的事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但卻是銘刻在記憶中的——夜裏,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關了燈,總之,房間又重新歸於黑暗,我們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完全沒有時間概念,房間裏寂靜得如一眼古井,側耳諦聽,屋外也是那麽寂靜,沒有一絲聲音。這種寂靜給我一種錯覺,好像天地之間隻有我們兩個人,再無其他生物。這讓我忽視了撒旦的存在。我起來小解,打開門,為眼前的景象所震驚:門前的平台上已經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再往遠處看,滿目皆是微暗的白色。我知道在這個亞熱帶向北溫帶過渡的城市,十月份一般是不會下雪的,所以這場悄然降臨的大雪讓我感到驚訝。雪還在下,巴掌大的雪花從蒼茫的天空無聲無息地飄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我赤身裸體站在走廊邊向著平台上的雪地撒尿,熱尿在雪地裏澆出一個美麗的圖案,我打了一個寒戰,又一個寒戰。尿還沒撒完,我突然感到一個影子在無聲無息地向我逼近,恐懼又一次攫住了我。扭過頭來我再次看到了兩盞恐怖的小燈籠,藍幽幽的,與房間裏看到的略有不同,但一樣可怕。我突然想起桃子隻是將撒旦趕出大房間,並沒給它拴上鏈子,何況它還不甘心地在外邊扒過門,我怎麽忘了呢。它從後麵過來,堵住了我回房的路,怎麽辦呢?我想,它聞過我的手,它記得我的氣味,它知道我是客人,它不能傷害我。我試著和它套近乎,我學著桃子的腔調,說:旦旦,你別過來……”我甚至鼓足勇氣將手伸給它,讓它識別氣味,可是這家夥並沒理會我的手,低吼一聲,就作勢要向我撲來,我嚇得拔腿就跑,可是能往哪兒跑呢?下樓來不及了,隻好跑到平台上。平台隻有一間房那麽大,我很快就無路可去了。撒旦凶神惡煞般地向我撲來,它會在幾分鍾內將我撕成碎片,對此我毫不懷疑。不可能指望它發慈悲,就像小羊羔不可能指望大灰狼發慈悲一樣。隻有桃子能夠救我,可她還在睡夢中,現在把她喊醒已經來不及了,何況我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喊她。我大叫一聲,感到自己的身體懸空了,手想抓住點什麽東西,可除了雪花我什麽也抓不住,我在做自由落體運動,我仿佛聽到撒旦在平台上猙獰地大笑,它勝利了,我完了,我聽到我的身體接觸雪地的聲音:嘭!

所幸平台距地麵不是很高,加之地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我才得以沒有摔傷,隻是眼冒金星,靈魂有些出竅罷了。我在雪地裏躺了一會兒,寒冷的雪使我恢複了清醒。我又聽到了撒旦的吠叫,好在它沒有跳下來,如果它跳下來,我就死定了。雪還在下,我凍得渾身發抖,此時我在院子外邊,撒旦倒是傷害不了我,可我也進不了屋,怎麽辦呢?我渾身一絲不掛,無法敲別人家的門尋求幫助,隻好喊桃子了,她是此時唯一能救我的人。撒旦無疑是她下樓倒剩飯時解的鏈子,她應該為出現這樣的事情負責。我剛喊了一聲,就聽到桃子在樓上答應,顯然剛才我的那一聲大叫把她驚醒了。當然也有可能是狗的吠叫把她驚醒的。她問我在哪裏,我說在外邊。她從聲音中應該不難判斷我的位置。她說等一等,顯然是在穿衣服,我說快點,我快被凍僵了。這個夜晚因下雪而變得稍稍明亮了一些,好像雪花裏邊含有光線似的,我怕剛才的喊聲驚動鄰居,那樣的話,他們就會從窗口看到一個赤裸的男子,這該讓我多難為情啊。說不定這會兒窗子後麵已經有蘇醒的眼睛貼在窗玻璃上了。一會兒,我聽到下樓的腳步聲,咯吱咯吱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這會兒撒旦從平台上消失了,它肯定也下樓了。果然,我馬上聽到撒旦的吠叫從院子裏傳來。桃子的腳步聲也隨之傳來。我隔著鐵門對桃子說:別開門,先把撒旦拴住!”好吧,”桃子說,你怎麽到外邊去的?”聽到她的問話,我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和憤怒,真想大喊大叫,但考慮到可能驚動鄰居,我還是忍住了。看到我這種丟人的樣子,說不定她會哈哈大笑的。

我凍得受不了,不斷地用手搓著皮膚,赤腳在雪地上跳來跳去,我出來小解時是穿著拖鞋的,這會兒拖鞋早不知到哪兒去了。

鐵門的門閂被拉開了,然後鐵門打開了一條縫,黑夜裏鐵與鐵摩擦的聲音格外刺耳。然而首先從門縫裏鑽出來的不是桃子,而是撒旦。在我看到它的同時,它也看到了我,嘴裏發出一聲恐怖的吠叫,就要朝我撲來。我說:桃子,快抓住它!”桃子說:我抓著呢。”桃子果真抓著狗鏈子。但撒旦仿佛和我有仇似的,根本不把鏈子當回事,奮力向前,欲掙脫鏈子,它的力量那麽大,桃子根本控製不住,桃子被它帶出了門。它尖利的牙齒幾乎咬住我的胳膊,我已感受到了它嘴裏噴出來的熱氣。它鋒利的爪子也差點劃破我的肚皮。“它發瘋啦,”桃子衝我喊道,你快跑吧!”

我也看出撒旦發瘋了,它的叫聲窮凶極惡,令人膽寒。在桃子衝我喊叫的同時,我已轉身跑起來。撒旦在後邊追趕,桃子緊跟其後。剛開始跑的時候,我的身體還有些僵硬,腿腳不大靈活,有幾次差點摔倒,跑了一會兒後,身體發熱,動作協調,越跑越快,人好像擦著地麵在飛一般。

撒旦在我後邊威風凜凜地緊緊追趕,它的吠叫可能會驚醒許多人的美夢,而使另一些人跌入噩夢之中。

桃子跟在撒旦後邊,手中拽著鏈子,在雪地上狂奔。如果某個窗戶後邊有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搞不清是狼狗拖著桃子,還是桃子驅趕著狼狗。桃子穿著一件大紅風衣,裏邊可能什麽也沒穿,她跑的時候,風吹起風衣,裸露出她頎長而又潔白的腿。

我不辨路徑,完全是憑感覺來選擇走哪個岔道,雖然恐懼降低了我的智商,但我還知道選擇較為寬闊的道路,這樣可以避免鑽進死胡同。曾幾何時,這片迷宮似的住宅區竟然被我拋在了身後。到大路上之後,我想也許會遇到警察或者路人,他們看到我處於生死關頭,大概不會袖手不管吧。這種想法不單是一廂情願,還很幼稚。想想看,平常這時候街上會有人嗎?更不用說這種鬼天氣了。街上闃無一人,整個城市仿佛死去了一樣,你聽不到呼嚕聲,聽不到鼾聲,聽不到夢囈,聽不到床鋪的吱吱叫聲,聽不到夫妻吵架的聲音,聽不到嬰兒的啼哭聲,聽不到老人的咳嗽聲,聽不到酒鬼的唱歌聲……

什麽聲音也聽不到,這個城市像荒原一樣,是無聲的,死寂的……

赤身裸體的我在奔跑。

威風凜凜的撒旦在奔跑。

穿大紅風衣的桃子在奔跑。

我們,是這個荒誕的夜晚中的一組荒誕的形象,是雪夜中的幾個運動的符號,是遭命運詛咒的幾個生靈,是生活這個大舞台上上演的滑稽劇中的主角……

我忽然理解了古人所說的“無妄之人,處無妄之事,遭無妄之災”的真正含義了,豈止是理解,我更是在體驗,在經曆,在承受。

漸漸地,我跑累了,跑不動了,絕望了,我想撒旦馬上就會將我撲倒,撕扯我的皮肉,咬斷我的喉管,我的血會染紅很大一片雪,會變成紫黑色……

我不認為桃子能製止撒旦對我的殺戮,她既然不能製止它追我,又怎能製止它下一步的行為呢。天啊,誰來救救我?

危難之時,老K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仿佛是上天派來搭救我的使者,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拽進旁邊一個屋子裏,飛快地將門關上。打開燈,我認出這是他的心理谘詢診所,診所正中擺放著我所熟悉的催眠椅,在診所裏擺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南陽隻此一家。他看出我的狼狽和緊張,沒有嘲笑我,也沒有指責我,更沒有罵我。他讓我坐到他的催眠椅上,為我蓋上一張毛毯,說:放鬆一下,別怕,沒有什麽能傷害你,你不用擔心外邊的世界,在這兒你是安全的,你甚至可以安心地睡覺。”狼狗在門外吠叫,還有人在擂門,他說:你別理會,那些都是虛妄的,都不存在,你在頭腦裏把他們趕走,他們就會消失,連一點兒痕跡都不留。”犬吠聲漸漸弱了,擂門聲也停了,外邊又恢複了寂靜。老K說:放鬆,放鬆……

當你對世界有了另外的看法的時候,你就會進入另外的世界……

你的世界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你也是由你自己決定的……

當然,擁有另外的世界是不容易的,可是話又說回來,成為你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個人都一樣……

都在尋找……

找……”我可能是太累太緊張的緣故,突然放鬆下來,疲憊和睡眠便潮水般地湧來,要將我淹沒,於是,一分鍾不到我就迷迷糊糊地跌入了睡眠的深穀……

一聲尖利的哨聲將我驚醒,我睜開眼,看到爐子上的水壺正從排氣孔往外噴射蒸汽,哨聲就是從那兒發出的。老K將茶壺從爐子上拎下來,往地上倒了一點兒開水,他老是用這種方法檢驗水沸騰的程度。“水太熱,會將茶葉燙死的,再稍等一等,”他將茶壺放到地上,拿起已放好茶葉的玻璃杯,欣賞著裏邊的茶葉,這可是上等的龍井,按說得用虎跑泉的水來泡才是,可惜咱們這兒沒有,隻好將就了……”

他在說什麽,怎麽這麽閑適?這讓我懷疑我剛才驚心動魄的經曆是否真實,難道那隻是夢和幻覺,並非真實的經曆?可是一切都那麽真切,那麽具有邏輯性,那麽令人痛苦,怎麽可能不是真的呢?

要弄清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不用詢問老K,不用出門去看外邊是否有雪,也不用看表,隻要揭開毛毯看看自己是否穿衣服就行了。

我輕輕揭開毛毯的一角,懷著複雜的心情朝裏麵看去,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通常情況下,謎底揭開之後,小說也就結束了。可是,這次我不想讓小說就這樣結束,所以我不告訴你謎底,我要讓小說保持未完成狀態,讓神秘感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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