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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封電報(1)

  我想我看見了她的身影,但她並沒有走過這裏……

沒有走過此地……

——佩索阿《當她走過》

這件事發生在1990年。年初,南陽地區各部門都向農村派駐工作組,搞社會主義教育。下鄉是一件苦差事,願意去的人不多。別人是能躲則躲,而我卻主動找到領導要求下鄉,領導看我這麽積極就爽快地答應了。領導當然不會知道我是因為愛情受挫想到鄉下躲一躲的。

我們這個工作組共五人,進駐的是新野縣白河邊的一個村子。那時通訊很不方便,整個村子隻有一部電話,放在村部,電話機快老掉牙了,是手搖式的,搖把上的黑橡膠磕掉了幾塊,看上去飽經滄桑,差不多夠得上古董級別了。往外打電話要先搖一陣子,接通鄉總機,再由總機轉出去。來電話也一樣要通過鄉總機。這裏雖然提到電話,但這個故事基本與電話無關。我隻是想借此說明那時候的通訊條件是多麽落後。我們住在村部,村部和小學連在一起,進出都要穿過小學的院子。小學有一個食堂,我們嫌做飯麻煩,就在小學食堂搭夥。小學教師的生活是比較清貧的,一個月的生活費隻有十幾塊錢。我們入夥之後,生活稍有改善,夥食費也隨之上漲了幾塊,老師們對夥食費上漲有意見,於是又恢複原樣。我們在村裏住了一段時間後,一個個食量大增,一頓能吃兩到三個大饅頭。我們輪流休假,一個月一次。

十月份休假的時候,我收到一封電報。電報的內容很簡單,甚至是過於簡單了,隻有一句話:

洛十日晚車站接我。

就這麽一句話,沒有落款。不知發報人是為了省錢,還是疏忽了。當然,也有別的可能,譬如為了保密,他(她)不想讓人知道他(她)是誰;或者他(她)認為沒有落款的必要,以為我能猜出來;或者發報時零錢不夠了……

總之,沒有落款。我不知道是誰發來的電報,根本猜測不出。我拿著電報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是從哪兒發來的,無從猜起。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上麵的日期。

十日。

今天是幾號?十一號,確鑿無疑。

我上午剛從鄉下回來,下午到辦公室去看看有沒有信件,於是就看到這封電報躺在我辦公桌上,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放到那兒的。那時單位工作很忙,正在搞一項突擊活動,辦公室就像大戰役時的作戰室,每個人都風風火火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不是這個縣匯報工作,就是那個縣上報數字,他們怎麽會留意一封私人電報呢?我已經習慣了鄉下的清靜,置身於熱鬧的辦公室感到很不自在,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

走出辦公室,我繼續琢磨這封簡單的電報,胡亂猜測著發報人。我想如果時光倒流二十四小時,這個問題不難解決,我隻需到車站去等著就是了,當一張熟悉的麵孔或一張意想不到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時,我總能知道他(她)是誰。可現在是十一日的下午五點,一個人會從昨天一直等到今天嗎?

但我還是去了車站。我想,說不定他(她)會因記錯日子或有事耽擱而遲到一天,那不正好是今天到嗎?盡管這種可能性非常之小,但並不等於就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我又想,他(她)即使昨天到了,又沒見到我,會不會找地方先住下,今天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再來車站等我?

電報上沒說是汽車站還是火車站,好在南陽隻有一個汽車站和一個火車站,而且兩個車站相距很近,大約隻有幾百米。汽車站比火車站近,於是我先到汽車站。汽車站裏裏外外又髒又亂,站外許多攤販隨意擺攤、吆喝,站內遊動的小販竄來竄去,兜售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有封麵不堪入目標題聳人聽聞的盜版書刊,有劣質小飾品,有碼放在髒兮兮的竹籃裏的燒餅,有過了保質期但還不便宜的汽水,等等。汽車站不大,隻用一刻鍾我就由外到裏,又由裏到外察看了個遍。每一張麵孔我都用目光掃過,個別的我還悄悄審視過,可是沒有一張麵孔與我記憶裏熟悉的麵孔相吻合。盡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有點失望。

接著,我來到火車站。火車站和汽車站一樣髒亂,而且散發出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味,這是火車站獨有的氣味,像雨水中鏽蝕的鐵發出的甜膩膩的腥味。我到的時候正好有一列火車到站,我就在出站口引頸張望,看著一張張疲憊的臉從麵前經過。等到所有人都出站之後,我才意識到我的希望落空了。我又到候車室轉一轉,仍然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廣場上也一樣。

我在廣場上抽了一支煙。

在我抽煙的時候,太陽西沉,傍晚降臨了。

有一個乞丐看我站著,朝我走過來,在我麵前伸出手,我沒有施舍。如果我施舍了,馬上就會擁上來一群乞丐,那樣我就別想清靜了。

我既然來了,就不能馬上回去。因為電報上寫的是“十日晚”,晚”是一個很模糊的詞,難以界定是從幾點到幾點。

我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劇中的兩個人一直在等待戈多,可他們卻對戈多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戈多最終會不會來。我此時就有這種荒誕的感覺:等待,一個無意義的等待,或者說,等待的意義僅在於我在等待。

就這樣,我一邊抽煙,一邊等待。

我抽完一支煙,又到汽車站轉了一圈。頭腦中胡思亂想,不著邊際,就像點著的焰火突然倒在地上,火花往意想不到的地方胡亂迸射。

轉悠完汽車站,我聽到一聲嗚咽般的火車汽笛聲。這時路燈亮了。即使路燈不亮,大街上也依然是明亮的。我急匆匆地越過馬路,然後奔跑起來,是一種青春般的煩惱的情緒驅使我這麽奔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一個被追趕的竊賊,隻知道拚命地跑,跑,跑。其實我根本不用這樣跑的,隻要快步走,或小跑幾步就能及時趕到火車站的出站口。但我還是跑起來了,跑一跑才痛快。

跑到出站口時,我快要窒息了,不得不用手扶著鐵欄杆半彎著腰張大嘴喘氣。

喘了一陣,好受了許多。我看著火車緩慢地停下。旅客從一扇扇打開的車門中走下來,拎著拉著或扛著行李朝出站口走來,檢票,出站,從我身邊走過去。出站口上方有一盞很亮的燈,我能看清每個人的麵孔。這趟車下來的人並不多,十幾分鍾後,站台上就空空如也。不用說,我再次收獲了失望。

我在火車站和汽車站之間跑來跑去,這不失為打發時間的一種很好的方式。

如果隻在一個地方等待,那種焦慮會讓人難以忍受。

等待不會有什麽結果,我越來越清楚這一點。但我堅持著,我要等到九點。天漸漸黑了,汽車站和火車站的熱鬧不如剛才。乞丐少了。遊動的小販少了。閑晃悠的人也少了。後來我的腳步有些沉重,電報揣在口袋裏,我不斷拿出來看:洛十日晚車站接我,這麽簡單的一句話,我像參禪一般反複地參,可是怎麽也參不透。

想到昨天晚上有一個人在汽車站或火車站門口苦苦地等待我而毫無結果時,我感到心中不安,感到痛苦。我能想象得出他(她)等待時煢煢孑立的身影,以及內心的焦慮和漸漸增多的失望。

我想折磨自己,讓我今天的痛苦與他(她)昨天的痛苦相平衡。與焦灼和失望相比,他(她)是誰這個無法破解的謎更折磨我。

我在汽車站待的時間稍多一些。我想,他(她)很可能是坐汽車來的,因為電報上的時間那麽寬泛,隻有坐汽車才這麽沒譜。當然,那時的火車也不見得有譜,晚點是家常便飯。盡管如此,我還是傾向於認為他(她)是坐汽車來的。但這又有什麽用呢?我仍然猜不出他(她)是誰。過了九點,我離開汽車站,這時幾乎不再有汽車進站了。

我不想馬上回到我的單身宿舍裏,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這時我想起了老K,他在永安路上開了一個心理谘詢門診,離汽車站隻有兩三分鍾的路程,於是我踅了過去。

老K是我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也是我無話不談的朋友,在大學他學的是心理分析專業,畢業後分配到市醫院,他主動要求開一個心理谘詢門診,醫院領導受他蠱惑,竟然同意了。在1990年,隻有大城市才有心理谘詢門診,南陽忽然冒出這麽個玩意兒,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南陽電視台和《南陽日報》還做過專題報道呢。但是,熱鬧過後,卻不得不麵對門可羅雀的現實。好在老K是中醫世家,他得父親正骨之真傳,山窮水盡時,他拿出正骨的本事,為人正骨,竟奇跡般地將診所維持了下來。

診所共兩間房,前邊門臉,後邊住宿。因就他一個人,上下班便自由,也就是說沒有上下班時間,隻要有患者,他隨時都接診,不拒早晚。我進門的時候,他正在洗腳,看是我,他腳沒擦就趿拉著鞋站了起來。

診所正中安放著一張龐然大物般的催眠椅,其實那隻是一個大按摩椅而已,經過他的一番改造,就被他說成了催眠椅。這張催眠椅有許多功能,不但能按摩頸椎、腰椎、腳,還有好幾種頻率的振動以及點擊穴位等等,他剛弄回來時我躺上麵試過,很舒服。現在他又把我摁進了催眠椅,他說,先享受享受吧。我說不享受白不享受,於是就躺到了催眠椅上。他按了幾下控製器,幾乎是全套式服務,什麽按摩啦、推拿啦、振動啦、刺激穴位啦,齊上陣,弄得我像吃了人參果似的,三萬六千個毛孔沒一處不舒坦……

老K起身洗了兩個玻璃杯,放上茶葉,他拎起熱水瓶倒水泡茶時,發現熱水瓶是空的,於是他放下熱水瓶,將放在地上的水壺拿到屋後接了大半壺水,放到爐子上,扒開火門。爐子就在門後的角落裏。按說,水壺應該是一直坐在爐子上的,可能他剛才洗腳要用熱水而把水壺拿下來了。做完這些工作,他又坐回到我的身邊。

老K說:放鬆,放鬆,把所有煩惱都放下……

老K馴獸師般堅定的目光,正在驅散我的煩惱。

老K說:放棄自我,去掉頭腦中固有的觀念,你會有新的發現……

他示意我閉上眼睛,他讓我想象澄澈的湖水,想象習習清風,想象悠悠白雲,想象布滿繁星的夜空,想象浩瀚的宇宙……

老K說:把煩惱說出來吧,隻有說出來了,才能放下。”

我把電報掏出來給他看,他看不明白,我讓他看上邊的日期,他看了看還是不明白。我說:你猜,我是什麽時候收到的電報?”

他先說是前天,等一會兒又改口說是昨天。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就直截了當地說:今天!今天下午我才收到電報。”

他“哦”了一聲,總算明白了。接著,他說你的朋友昨天沒等到你非氣瘋不可。他問拍電報的人是誰。我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很吃驚,覺得不可思議。他幫我分析、猜測,他的話像一個鑽機,旋轉著,向日常生活的深處鑽探,向一個人可能掩藏得最深的秘密鑽探。我們的談話被他有目的地引領過去,引向隱秘的歲月,引向狹小的空間,引向不願回首的往事……

他對這封電報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但我認為他會失敗的,他不可能從我的潛意識中找出那個拍電報的人,他的精神分析不會管用的,他的努力將被證明是徒勞的。所有問題我已向自己問過多遍,也就是說,我檢索過我的記憶,也分析研究過我近期交往過的人,以及我認為與我關係密切的人,均無所獲。他能有何作為呢?

下麵要敘述的事我至今搞不清楚屬於哪個範疇,是想象?是潛意識?還是夢?

但每每回想起來,我分明覺得那是一段真實的經曆,一段奇異的經曆,那個晚上對我來說的確是非常神奇的……

一個熟悉的影子從門前一閃而過。我像被電流擊中一般,一陣戰栗。我一躍而起,撇下老K,跟了出去。

街燈不是很亮,光線是暈黃的,看上去好像光線中含有許多雜質,不夠幹淨。

她匆匆走著,走路的姿勢別具一格,頭習慣性地微微低著,眼睛隻盯著腳前的路,目不斜視,給人的感覺是有些靦腆,有些害羞,有些性急,仿佛她擔心往旁邊看一眼,就會被不懷好意的人糾纏上一樣。她不是婀娜多姿的女孩,也說不上有什麽風韻,單從走路的姿勢看,她算得上一個醜小鴨。如果不是醜小鴨,沒有自卑,走路會這樣勾著頭嗎?然而,她身上蘊藏著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魅力,這魅力令人神魂顛倒、不能自已。我說不清楚這魅力來自何處,她臉蛋不漂亮,身段不窈窕,衣著也不時髦,看上去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孩,可是為什麽那麽有魅力呢?我想,大概是平常的東西在她身上達到了完美的和諧所致吧。她明亮的眸子裏滿含智慧,她羞澀的笑容裏藏著堅定,她富有彈性的胸則是迷人的……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璿。

我曾經不顧一切地愛過她,正是因為愛,我才發現了她身上異於常人的美,正是因為愛,我才感到了她身上蘊藏著非凡的魅力,也正是因為愛,她在我眼中由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

在她身上我充分體驗了愛的神秘和非理性。起初,我並沒愛上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愛上她。我們是進入高中時就同班的,同班了三年,可我們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也許根本就沒說過話。我甚至不記得我是何時才注意到有這個同學的。

可見她是多麽不起眼啊。現在所能回想起來的,隻是她勾著頭走路的姿勢,她進出教室都走得很快,從不和人打招呼。她在班級中無聲無息,仿佛不存在一樣。

高中時雖然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學習上,可關注漂亮女生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有個女生(我還是不說她的名字吧)相當漂亮,衣著時尚,落落大方,與男生交往頗為自如,她的風度令人欣賞,氣質令人讚歎,更為難得的是她學習也很好。你想,這樣的女生怎能會不成為大多數男生的夢中情人呢?據我所知,頗有幾個暗戀者。當然,算我一個我也不反對。她是一輪明月,與她相比,其他女生隻能是星星了。明月當空時,我們哪會注意到星星的存在。

我第一次注意到璿是在高三。有一天,我聽到兩個女生為如何解一道數學難題爭論不休,但爭論半天也沒解出來。最後,一個女生提議去請教璿,另一個女生說好啊,沒有她解不出來的難題。她們的話我是無意中聽到的。我心裏酸溜溜的,我想,她們應該這樣談論我才對,因為我的數學一直是班級中最好的,我對自己的數學才華也頗為自矜。想不到還有一個人在我優勢的學科中悄悄贏得了同伴的尊重。由此開始,我稍稍注意了她,我發現她的領悟力果然很強,她的成績也讓我吃驚,不是與我不相上下,就是緊跟在後麵。

高中畢業,我考上了清華。而她第一年考得不太理想,隻考了一個大專,她沒有去上,選擇重新複讀一年。

我記得放榜那天,我看到自己的成績很高興,當我看到她的成績時,我的興奮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回家的路我感到很漫長,二十多裏路我是推著自行車走回去的。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那份憂傷,想到她此時可能被痛苦折磨著,我就備感難過。我甚至想,如果我們的成績互換一下,我心裏可能還會好受些。可是,我什麽也不能做,什麽也做不了。我甚至不能夠去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種憐惜來得很奇怪,也許那時我已愛上了她,而我自己不知道。

寒假的時候,我和另一個同學去給數學老師拜年,又一次見到了她。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高中教師,她父親教我們數學,她母親沒有教過我們。那天,我們是去看望她父親的。我當然知道有可能遇到她,但真正見到她時,我卻不知所措。我們沒有說話。她的姿勢是一貫的,低著頭,目不斜視,匆匆從我們麵前走過,進到裏間。那可能是她自己的房間。她仿佛沒看到我們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當然,沒看到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看到了,但她不和我們打招呼,當我們想和她打招呼時,她已進了裏間。

第二年她考上了鄭州大學。

但我們再未聯係,沒通過信,也沒見過麵。

兩三年過去了,我到鄭州黃委會實習時,到鄭州大學找老鄉玩,無意中又見到了她。她好像變了個人一般,開朗多了,還和我開玩笑。我們都不提那次在她家見麵互相沒打招呼的事。她走路還有低頭的習慣,但幅度比以前小多了,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的。她獨自走路時還是腳步匆匆,這一點沒變。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實習就結束了。我沒想到離鄭返京的前夜她會約我在金水河畔見麵。這並非是單純意義上的老同學之間的見麵,那個暖風和煦的夜晚,我至今記憶猶新。空氣中彌漫著樹脂和青草的淡淡芬芳,金水河流水潺潺,月光下地氣上升,煙靄嫋嫋,恰到好處地營造了一種似真似幻的氛圍。我們沿著金水河漫步,聊天。特別的語調,欲言又止的停頓,含蓄的沉默,富有深意的站立,羞澀的一瞥等等,如同一篇韻味十足的散文:表達的願望與遮掩的形式,內心的激動與羞赧的外表,痛苦與甜蜜,堅定與懷疑……

這些矛盾對立的因素被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傳遞著豐富的含義。人,在特定時刻都是藝術家,都能賦予平庸的語言以新鮮的意義,也都有特別敏銳的聽覺,能捕捉到話語的言外之意。我,並非榆木疙瘩不解風情,但是,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也就是說,那時我並沒有想著要去愛她。於是,我把自己扮成一個傻瓜,假裝沒有看到她懷春少女的神采,假裝沒有聽懂她暗示性的語言。少女的矜持讓她止步。她交給我一個塑料袋,袋裏裝著她為我準備的飲料、麵包、茶雞蛋和蘋果,她說:路上吃吧。”如今我仍然記得這一小袋東西:一聽可口可樂、兩個法式麵包、四個茶雞蛋和四個蘋果。我很感動。我向她表示感謝,盡管我知道她想要的並不是感謝。臨分別時我聽到她輕輕呼喚我的名字:“洛——”這聲音羞澀、深情、意味深長,那麽輕,那麽柔,卻仿佛能穿透牆壁,穿透心靈,穿透頑石。我是一個十足的傻瓜,我竟然沒有回頭,沒有去擁抱她,而是可恥地逃走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很快就受到了命運的懲罰。離開鄭州之後,她臨別時的呼喚像一粒落在我心裏的種子,不知不覺間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經過許多天的彷徨、迷惘,茶飯不思,我突然感到醍醐灌頂,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命運之神為我指引的道路。一束命運的光打在我平庸的生活上。我終於意識到她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戀人,是我情感的歸宿。我要追求她,我要匍匐在她腳下,我要成為她的奴隸。愛情將我點燃了,我內心烈焰熊熊,頭腦像一個火爐。我立即行動,坐下來給她寫信。在圖書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我把灼熱得能把信紙燒糊的語言傾吐出來,我真怕這些肆無忌憚燃燒的文字會引起一場火災。我把滾燙的信塞進信封裏,封上口,貼上郵票,捂在胸口默默祈禱一陣,然後拿去塞進綠色的郵箱裏。

塞信的時候,我的手顫抖得厲害,好像心髒在手中跳動一樣。信塞進郵箱之後,我8馬上被焦慮攫住,我忍受不了信件在郵箱中待著不動的現實,哪怕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我希望信件以閃電的速度傳到她手裏,她收到信迫不及待地打開,閱讀,臉上飛起幸福而又羞澀的紅暈,眼中淚花閃閃,激動得要暈過去……

我已經看到了這一切,而信還在郵箱中待著,叫人如何能忍受得了。唯一的辦法,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我繼續用寫信來緩解焦慮。我又躲到了圖書館。我一直寫寫寫,寫得圖書館四處冒煙,還不肯罷休。沒有人知道這些煙氣是由我燃燒的文字引起的。我不知哪來那麽多話,隻覺得語言像滔滔江水一般奔湧著,翻卷著,摧枯拉朽,勇往直前。我想讓她了解我,理解我,接受我,愛我;我想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思念以及思念所帶來的痛苦;我想告訴她她對我是多麽重要,重要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我想讓她知道她有多麽神奇,她給時光注入了惱人的魔力;我想把整個世界都送給她,如果整個世界都屬於我的話……

別的?當然,所有的廢話都值得一說,也都有說的意義,因為在這些廢話中燃燒著我的心,燃燒著我的愛情。即使我一直寫信,我也仍然無法回避這個問題:等待回信。這是我必然要麵對的,我上課時等待,吃飯時等待,睡覺時等待,看書時等待,不看書時也等待。等待成為我生活的主題。我在等待中度過一分一秒的時光。我又在等待中迎來一分一秒的時光。每一寸光陰都被等待抻得很長很長。煩惱、痛苦、煎熬……

除了這些還會有什麽呢?人怎麽能承受得了這麽多呢?我對郵遞員抱怨過一千次,又一千零一次地抱怨。我想象著鴻雁傳書或飛鴿傳書的速度,對現代郵政非常失望。可是,失望歸失望,能有什麽辦法呢,養信鴿是來不及了。等待回信的日子是如此漫長,如果把心理時間變成物理時間,那麽我看到的必然是這樣一番景象:校園雜草叢生,城市一片廢墟,地老天荒,仿佛回到了遠古的鴻蒙時代,我像一頭孤獨的恐龍在荒涼的地球上躊躇徘徊……

她終於來信了。

拿到信的時候,我沒有立即拆開,我把信揣在懷裏,感覺這是一個活物,它在我胸前又拱又撞,像頭小鹿,我心中交織著甜蜜、興奮、焦慮和恐懼,我迫不及待地想讀信,卻又害怕讀信。我甚至開始生璿的氣了,她的信來得這麽遲,為什麽?她輕慢和褻瀆了我的感情,她讓我受了這麽多苦,受了這麽多煎熬,而她隻是來了這麽一封信,這麽一封信就讓我感激涕零,這公平嗎?她像上帝一樣,她掌握著我的幸福,她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她不這樣說,我就會一直陷入黑暗中。璿,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即使你說你愛我,我還是會恨你,因為你說得太晚了,你已經傷害了我,你把我放進地獄中這麽長時間,現在把我搭救出來就能彌補一切嗎?我看到那些相依相偎的情侶,嫉妒得要命,同時又在心裏說:嗬,多麽淺薄的感情啊,沒有痛苦怎能體會到甜蜜呢?不經曆地獄怎麽能到達天堂呢?不要以為雙腳踏進一個小溪,就已經全身沐浴在愛河中了。與他們相比,我自認為我的感情要豐沛得多、偉大得多、高尚得多,因為我在經曆無法言喻的痛苦,痛苦,知道嗎?

接下來我要說說讀信的感受,在我來說,這是終生難忘的體驗。信寫得很有禮貌,可以說太有禮貌了,禮貌得讓人不舒服。她的語氣很委婉,委婉得有些不祥,我讀著讀著就感到了委婉背後隱藏著的可怕事實,她還在委婉地兜圈子的時候,我已經猜到了她要說什麽,我仿佛看到了她寫信時的神情,高高在上,帶著憐憫,帶著驕傲,帶著實施報複時的寬宏大量,甚至還帶著竊笑,唯獨沒有愛。隨後的文字很快證實了我的猜測:她不愛我,她愛上了別人。她轉變得可真快呀,昨天還在向我暗示著什麽,今天就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大概也不會這麽快就轉移感情吧。她說得既天真又無辜,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她隻是接受而已。她愛上的是一個工人——我忘記了他具體是幹什麽工作的——在一個小飯館裏,可以想象他們是怎樣搭訕的,又是怎樣走到一起的。她恬不知恥地說,那個工人還有家室。她告訴我這些仿佛是在表白她的愛情多麽偉大似的,她可以什麽都不顧,隻要愛情。那個工人肯定說了他愛她。

如此而已。她多麽天真啊,她沒看出她遇到的是一個無賴嗎?他們的愛情不會有好結果的,等著瞧吧。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是巨大的,我差點一蹶不振,試想,失去了愛,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生活毫無意義。每天的太陽重複著單調的運動,播撒著無聊的光線,生活死氣沉沉,沒有一絲一毫樂趣。我出於驕傲,給她寫了一封祝賀的信,祝賀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見鬼,這就是我幹的事,言不由衷,虛偽,荒唐,可笑,甚至卑鄙下流。在內心裏我是愛她的,無論她做了什麽,無論她走多遠,我都愛她,全身心地愛她,毫無保留地愛她。她是我的神,她可以犯所有的錯誤。我愛她。可我告訴她的是什麽?信寫得很輕鬆,甚至帶著一點調侃,仿佛我壓根就不愛她,而且從來沒有愛過她。這封信與此前的信是那麽矛盾,她不會看不出來的。她應該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是什麽,她應該知道的,她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呢?但無論如何寫這樣一封信是愚蠢的,信寄走之後,我馬上就意識到了可能出現的後果,追悔莫及,我立即又給她寫了一封信,讓她不要拆看那封信,把那封信扔進垃圾桶裏,最好燒掉,總之,不要看。那不是我想說的,我想說的恰恰與那封信相反。可是,遲了,那封信她肯定看了,她也許肺都氣炸了。而後邊的信她卻沒看,她把後邊的信給我退回來了,原封不動,根本就沒有拆開過。這就是命運。後來,我又給她寫信,她仍是拆都不拆就給退了回來。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多麽幼稚啊,完全不懂女人的心理,行事既魯莽又可笑,愚不可及。

那天晚上我尾隨在她後邊,走在涼爽的秋風中,心裏忐忑不安,既興奮又緊張,我把這當成生活的又一個奇跡……

我們之間有過一個奇跡。那是1990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天熱得我恨不得把皮扒下來。晚上我和朋友在河邊吃西瓜消暑,回來時已經九點多了,我騎著自行車,車後邊夾著西瓜刀和報紙。走到門口,門衛說有人找我,並指給我看。於是我看到在不遠處站著的她。剛開始,我認錯了,把她當成了一個糾纏我的女孩,心中老大不快,幾乎馬上就要把她趕走。其實她們長得並不很像,我為什麽會認錯呢?後來我常想這個問題,一個是我要擺脫的,一個是我要追求的,她們之間的共同點是什麽呢?我始終沒有想明白。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神秘之處吧。看到她的一瞬間,我推著自行車愣在那兒。我的表情一定很怪,她當然不會明白那時我心裏在想什麽。她先和我說話,她說她再等不到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認出她之後,我的心情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由剛才的嫌惡變成喜悅。她的確很冒險,我們很長時間沒聯係了,她知道我畢業後分到了南陽,但她不知道我下鄉駐村。如果不是這幾天我正好休假,她豈不是要白等一趟。

女人永遠是個謎。我不了解女人正如我不了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相對論太難,女人太複雜。她見到我像見到老朋友一樣,那麽開心,那麽自由,那麽隨便,正是我所希望的樣子。仿佛我們之間並沒有誤會,也沒有不快。

那天晚上她沒有走,我安排她住我的單身宿舍,而我則拿一條葦子席到樓頂去睡。她對我信任,我不能辜負這種信任。我那時就是這樣想的。至於想沒想別的,我不好說,因為不想是不正常的,畢竟我正處於青春期,性欲亢奮而又壓抑。

但說實話,我更多的是想著愛情,當愛情強烈的時候,情欲就退卻了。躺在樓頂時,我看著天上的月亮,對未來充滿了甜蜜的憧憬。半夜的時候,我聽到動靜,因為我一直沒有睡著,我看到她爬了上來。她說房間裏太熱,她沒法睡。我當然知道房間有多熱,裏邊沒電扇,更不用說空調了,而且是西照日頭,西邊的牆壁熱得能烙熟餅子。用蒸籠來形容這個房間,雖然很俗,卻是再恰當不過了。我坐起來,給她讓出位置,讓她坐到席上。我們並排坐在一起,我們中間大概有一個拳頭的距離。

這個夜晚是永生難忘的。柔和的月光、廣袤的天空、和煦的晚風、星星點點的燈火等等,都在記憶中永恒。我們坐了一個晚上,一直在聊天,除了聊天還是聊天,什麽也沒做,手沒有握到一起,也沒有相依相偎,別的就更不用說了。現在看來這很傻,可是那時我感到的卻是幸福,心愛的人和我坐得這麽近,我能嗅到她身上熱乎乎的氣息,汗的鹹味,肉體的馨香,頭發的味道,以及青春少女特有的芬芳,我們共同呼吸著一團空氣,她呼出的氣息還帶著她的體溫就被我吸入肺腑,而我呼出的氣息也同樣進入了她的肺腑,我的右胳膊和她的左胳膊距離那麽近,我能感到她身上放射出來的熱量,每根汗毛都被那熱量吹拂著,像微風中的小草那樣搖曳起伏。這就是幸福,我很知足。

那時我是愛她的,可以說愛得很強烈,至於有多強烈,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想我自己知道就夠了,沒有必要讓第二個人知道,包括她——我所愛的人在內。那一年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畢業分配很糟,即使如此,我仍然有機會留京,可緊要關頭我作出了一個在老師和同學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決定:回河南。班主任親自做我的工作,勸我留京,他說我學的專業回到河南用不上,他讓我把眼光放長遠些,還說我會後悔的。我沒有動搖。沒有人知道我這樣做的真正動機,我自己也羞於說出來。我的想法幼稚得可笑,現在我非常懷疑我那時的智商。我想,如果我們在同一個城市,我就有機會(也隻是有機會)讓她回心轉意,重新愛我;而要想在同一個城市隻有我回河南,在分配形勢不好的情況下,指望她明年從省城分到北京顯然是不現實的。當得知我回河南會被分到南陽時,我也沒改變主意,南陽就南陽吧,沒什麽,說不定她明年也會分回南陽的,這樣我們豈不是在同一個城市了嗎?隻要在同一個城市,我們的愛情就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為了這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我毅然選擇了回南陽。我是學理科的,當然知道基於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作出的選擇是不夠理性的,但我顧不了那麽多了,即使有百分之零點一的可能性我也願意冒險,願意把自己的前途押上賭一把。這就是我那時的想法。我不願告訴任何人,我不想讓人們笑話我,在現實生活中一個癡情者總是可笑的,癡情者隻有在小說和電影中才會得到應有的尊重。我是為了她才回南陽的,但她並不知道這一點。我沒告訴她,也不打算告訴她。我不想讓她笑話我,也不想讓她感到壓力。這完全是我個人的行為,與她無關。就算我在發瘋吧。

這天晚上按理說我應該向她訴說我對她的愛,對她的思念,對她的付出,可是我沒有這樣做。那些寫在信上的滾燙語言她沒看到(因為她將信退回來了),現在有機會說給她聽了,我卻隻字不提那些信和信中的內容,好像那些信壓根兒就不存在。她也沒提那些信。我們共同回避著一些東西。她和我談起了月亮,月亮在我們頭頂,那麽明亮,那麽柔和,那麽詩意,真的很值得談一談,於是我們談到了唐詩宋詞中的月亮,談到了滄桑、離別、傷感、流放、思念、缺憾等等,月光下我們的視野極其遼闊,話題也極其遼闊,信馬由韁,不著邊際。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晚上聊的大部分內容我都不記得了,但沒聊的東西卻記得很清楚。第一,我們沒聊愛情,我不知道我們是羞於涉及這個話題,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對我來說,過於強烈的東西反而不能夠或者不願輕易道出;愛情,愛情,這是一團火,它讓語言統統化為灰燼。第二,我沒問她來找我的目的,她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般,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而且還住下了,僅僅是為了來看看我嗎?如果隻是以老同學的身份出現,南陽我們班有好幾個同學,她為什麽沒去找那些人,而是找到了我?她站在大門口等我時心裏想的是什麽?如今這些都是不解之謎了。第三,我們沒問對方的情感生活,我沒問她與那位工人的戀愛情況,她也沒問我談朋友了沒有;那位工人是否存在?我是後來才如此懷疑的,因為據鄭州大學的老鄉說,從來沒見過那麽個人,甚至也沒聽說過,會不會是她虛構的呢?我始終沒有向她求證過,沒這個必要;那天晚上如果她問我談朋友了沒有,我會怎麽回答呢?我多半會說我談了,而且還會虛構一個美麗女孩讓她吃醋;這是什麽樣的心理在作祟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之間寧願欺騙,也不願流露真情。另外,我還知道我們彼此都明白謊言中包含的情感,但都不說破。當她說她有可能分到鄭州時,我感到心頭像插了一把刀子,但我卻故作輕鬆地向她表示祝賀,隨即我們就回避了這個問題。我們不談這個話題,我不感興趣,她分配到哪兒和我有什麽關係?在大學畢業生分配形勢普遍不好的情況下,她能分配到省城自然是值得祝賀的,而我也確實祝賀了,這就夠了。

我不想讓一個女孩為我作出任何犧牲,她如果認為大城市比小城市好,那就讓她待在城市裏好了。

前邊說過,那天晚上聊的大部分內容我都不記得了,言下之意,是還有一小部分是記得的。其實,這一小部分我不但記得,而且永遠也忘不了。說來奇怪,這一小部分既不涉及我們之間的情感,也不涉及當下的境遇,表麵上和我們沒什麽關係,但深究下去又與我們息息相關。喪鍾為誰而鳴?它為你我而鳴。如此良辰美景,不知為何,我們不談愛情,卻去談論死亡。這個話題讓我們的心變得沉重,讓月光照耀下的世界也變得沉重,也許是本能使然,我們借著這個話題打量人生,看到了人生的底牌,底牌上麵寫滿了蒼涼和無奈。她說她的一個女同學不久前跳樓自殺了,這個女同學各方麵都很優秀,不但長得漂亮,學習也好,談的男朋友是本校的研究生,儀表堂堂,令人羨慕。她本人又考上了研究生,可以和男朋友一起繼續讀書。誰能想到她會自殺呢?可她就是在這時選擇了死亡,從一幢高樓上跳了下去。“她的死讓我無比震驚,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死,她看上去那麽成功,那麽幸福,簡直讓人嫉妒,可她竟然自殺了,真是難以理解。”一個生命的隕落讓我們憂傷,她的聲音悠悠的,帶著無限的惋惜和傷感;我看著遠處青灰色的天幕,心中有說不出的蒼涼。多年後,我從央視上看到一個類似的故事,幾乎就是這個故事的翻版,才明白是抑鬱症奪走了這個優秀女孩的生命,她內心的痛苦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我談到了一個詩人的自殺,後來這個詩人非常有名,他就是海子,我記得我還背了海子的一首短詩,名為《半截的詩》,我記不太確切了,大致是: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半截用心愛著,半截用肉體埋著。

我們無法想象海子臥軌時的心理,恐怕沒有人知道他那時都想些啥。托爾斯泰描寫過安娜的臥軌,安娜是他筆下的人物,他洞悉她的心理,她的自殺並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是臨時的決定,她從兩節車廂中間鑽進去後,她害怕了,她說: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麽呀?為什麽呀?”我清楚地記得這可怕的發問,因為我讀到這兒時是那樣震撼,仿佛我就是安娜,火車正要從我身上碾過。據說海子也是從兩節車廂中間鑽進去的,他最後的時刻有沒有恐懼?幾年後,我讀到海子的朋友回憶海子的文章,談到他的自殺,說原因是多方麵的,並非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使然。那天晚上,璿不知海子為何許人也,但她為他的命運而歎息。她歎息的時候,目光投向極遠處,神思仿佛已在千裏之外……

漸漸地,月亮不那麽明亮了,仿佛倦了一般,要回去休息,正悄然隱遁。這時,另一種光線降臨了,代替月光,君臨天下,於是城市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醜陋的部分也展現無遺。東方露出了魚肚白,然後是朝霞滿天,預示著一輪威力無比的太陽即將駕臨天空。毫無疑問,一個火熱的白天又要開始了。

這個奇異的夜晚之後的事情也必須寫一寫。早上,我和璿回到房間,房間裏的空氣還是熱烘烘的,這熱烘烘的空氣讓我們困倦,我們一夜沒睡,此時頭腦昏昏沉沉的,但並無睡意。空氣中彌漫著讓人不安的氣息,肉體對命運有一種本能的覺悟,我們有些慌亂。她提出要回縣城老家,我沒有阻攔,我說我送你。她答應了。臨出門時,我擁抱了她,這是渴望已久的擁抱,我感受到她身體的彈性,聞到蒸騰的氣息,她的皮膚細膩光滑,看上去呈健康的紅褐色,纖細柔軟的汗毛生動異常,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生命,都在張望和傾聽,不願錯過人生關鍵時刻。但我們也僅僅是擁抱而已。我想吻她柔軟的唇,她把臉藏在我的頸窩裏,不讓我吻。我隻好吻了吻她的臉頰。她緊緊地摟抱著我,我們靜靜地待了一會兒。人生會有幾個這樣的時刻呢?你的心因幸福而戰栗,也因悲哀而抖動,你清楚地知道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一些美麗的時刻將一去不返……

回到縣城已是中午,天空往下噴火,街道灼熱,空氣仿佛在爐膛裏加工過一般,熱浪滾滾,街上的燙金招牌都快被烤熔化了,狗伸長舌頭趴在樹陰裏喘氣,貓眯起眼睛打量著塵土飛揚的街道。我們走在街上,她戴著我的遮陽帽,我擎著她的花傘,那種情景至今曆曆在目。我看到一縷陽光落在她的手臂上,我多麽想親吻那縷陽光啊,那縷陽光是幸福的,它落到我身上我也是幸福的,如果我是那縷陽光該多好啊!我用手指在她的手臂上輕輕彈了三下,她看看我,嫵媚地一笑,並沒理解其中蘊含的暗示、祈求和呼喚。我是在玩瓊瑤小說中那種以此表示“我愛你”的把戲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意思要含混和曖昧得多,也玄妙得多,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這舉動的真正意義。我們在縣城吃了飯之後,我把花傘給她,她把遮陽帽給我,約好後天我到她家找她,送她回鄭州。我們在離她家隻有幾十米遠的地方分手,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堵高牆的背後。第三天我去她家找她,她母親告訴我她前一天已經回鄭州報到上班了。

生活就是這樣。

想不到三個月後的今天,她再次奇跡般地出現,就像她上次從天上掉下來一般。我跟蹤她,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心頭翻滾著往事和憂傷。我想趕上去和她說話,可是我的兩條腿突然像兩根插入泥土的木樁一樣紋絲不動。是她給我拍的電報嗎?我很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但即使弄明白了又該如何呢?我看著她在前邊的街角消失,她的背影那樣獨特,即使在萬千人中我也能辨認出來。她走後,她的背影還長久地停留在我的眼前……

我深吸一口秋天的氣息,在城市中秋天的氣息不像在田野中那樣有種柔和的溫暖,讓人想到穀倉和炊煙,城市中的氣息永遠是汙濁的,隻是隨著季節的變化濃烈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秋天嘛,空氣不似夏天那樣能熏得人窒息,而是有些淡淡的曖昧,說不清裏邊含有多少腐敗的成分。我沿著梅溪河獨自漫步。這條河從城市中蜿蜒穿過,其形狀頗似手掌中那條代表命運的掌紋,城市命運的秘密就深藏在河流的淤泥中。往往城中河流的氣息就是城市的氣息。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氣息,絕不相同。梅溪河的氣息是難以描述的,在此選擇形容詞完全是白費力氣,隻有親自去嗅一嗅才能知道其味道之複雜、含糊、腥膻。我在河邊踟躕,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暗中跟著我。我看不到,但能感覺得到。河邊的垂柳下一對對男女在談情說愛,沒人關心我。會是誰呢?

我閃進一棵大柳樹的陰影中,朝外觀察,我沒想到柳樹後邊有兩個人在擁吻,我的闖入令他們吃了一驚,他們隻好換一棵樹繼續未盡的工作。

我在暗處。我背倚著柳樹悄悄禱告:出來吧,出來吧,出來吧……

心誠則靈,於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她和我站得這麽近,我不但能聽到她的呼吸聲,還能感到她呼出的氣息熱乎乎地吹在我臉上,她胸脯起伏著,好像是剛跑了很遠的路趕來似的。她的心髒跳動得很快。我的心髒宛如要跟上她的節拍似的,也驟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的臉有些發熱。她昂起頭勇敢地看著我,說:

“咋,不認識我啦?”

“怎麽會呢。”我說,嵐,無論你怎樣改變形象我都能把你認出來。”

嵐原本有一根烏黑的辮子,一尺來長,沉甸甸地垂在腦後。可是現在辮子不見了,她剪了個短發,還不是一般的短,而是有點類似男孩子的發型,頭發與耳朵上沿兒基本平齊,蓬鬆著,欲飛上去一般。她顯得比以前挺拔了些,猛一看上去的確變化很大,甚至給人以陌生之感。她問我好看嗎,我說好看。盡管剛看上去有些不習慣,可越看越覺得好看,發型這樣一改變,整個人都顯得更有活力了。裸露出來的潔白的頸項讓人想入非非。後來我貪婪地親吻了她的頸項,留戀那兒使人迷醉的氣息和不可思議的柔軟與光滑,仿佛那兒蘊藏著許多瑰麗的幻夢,叫人神魂顛倒。

乍一見到嵐,我心中湧起潮水般的激情,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這將是一次艱難的會麵。我不得不給她一個清晰的答案。而這個答案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將是痛苦的。

嵐是我們工作組所在的那個村的小學教師,她教二年級和三年級語文。這個小學共有五個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三十到五十人不等。包括校長在內共有六個教師,四女兩男。除校長結婚外,其他教師都沒結婚。四個女教師年齡都不大,最小的十九歲,最大的二十三歲。最小的就是嵐,她也是四個教師中最漂亮的。前邊我說過我們工作組搭的是老師們的夥,真的是一個鍋裏攪勺子,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盡管如此,互相之間交流卻並不多,吃飯時往往是工作組湊一堆兒,老師們湊一堆兒,各吃各的,各聊各的。工作組中我是唯一沒結婚的,不但沒結婚,連女朋友都還沒談呢。但沒有人拿我和年輕的女教師們開玩笑,背後也沒有。這是不宜開玩笑的。盡管女教師們個個都很漂亮,我也從未想過我與她們會有什麽故事。她們工作都很認真,我們很尊重她們,反過來她們也很尊重我們。

和我們聯係最多的是校長,他領我們參觀過學校的活動室,那是二樓頂端的兩間屋子,中間沒有隔牆,看上去像個會議室,正中掛著馬、恩、列、斯、毛的大幅畫像,旁邊牆上有他親自製作的牆報以及各式各樣的規章製度,還有大三角尺、大圓規等教學用具,屋子中間是一個大案子,案子上堆放了一些作業之類的東西。校長頗為自豪地說,村級小學有活動室的不多,有這樣講究的活動室的就更少了。盡管在我們眼中這活動室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但我們仍然誇校長是一個有心人,誇他工作做得細致。

別的教師,幾乎沒什麽來往。幾個年輕的女教師毫無疑問是一道風景,她們的存在使這個村級小學顯得生機勃勃。

與其說我注意過這幾個女孩,毋寧說我欣賞過她們。她們的一顰一笑,她們的聲音,她們走路的姿勢,她們的衣著,她們的發型,甚至她們穿的襪子和鞋子我都留意過。她們是我身邊的風景,我怎能視而不見呢。嵐是她們中間最美麗的,也是最會打扮的,衣著既得體又大方,顏色搭配得恰到好處,我免不了會多看幾眼。

她沒事的時候愛站在二樓的欄杆旁眺望遠方,或者是看天上的飛鳥,或者是看變幻的雲彩,更多的時候可能是遐想吧。她的側影就像一幅美麗的畫。

她眺望遠方的時候,我認為她不知道我在看她。但是我錯了,她知道我在看她,而且正因為她知道我在看她,她才站那兒的。她並沒往這邊看,她怎麽會知道我在看她呢?她可能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吧。

向我揭示這一秘密的是嵐的朋友。有一天我收到一個陌生女孩的來信,她自我介紹說她叫武婕,是嵐的好朋友,她之所以不揣冒昧地給我寫信,是因為她認為有必要告訴我一些事情。她說她做了一件錯事,當然她給我寫信不是為了向我懺悔她的過錯,而是要幫我一個忙。她說我是一個粗心的人,沒有發現一個優秀的女孩愛上了我。但她旋即又表示她並不確定這一點,她說很可能我發現了,但我沒有采取行動。她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是一個膽小鬼。談戀愛,怎麽能讓一個害羞的女孩來采取主動呢?”

我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她開始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說:

“我無意中偷看了嵐的日記,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愛上你了,而且愛得非常深,也愛得非常痛苦。她在日記中寫到她經常站到走廊上裝作眺望遠方,為的就是讓你看她,而她轉身的時候也能裝作無意地看你一眼,這是她的幸福,也是你們之間的秘密……”接著她談到嵐如何愛我,如何為此受煎熬,等等,“作為9朋友,我不忍心看她陷入痛苦之中,我希望她能夠幸福,而她也應該得到幸福。”她說嵐是她認識的所有女孩中最為優秀的一個,她長得漂亮你是看到的,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那是世上最珍貴的。”接著她說嵐非常高傲,她不會輕易看上某人,更不會看上一個平庸的人,既然她愛上了你,那就說明你是一個非常卓越的人,值得她去愛。”她說,她還真想見識見識嵐愛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個什麽樣的人能讓嵐如此傾心。最後她說,幸福就在你麵前,去抓住它吧!”

她在信上還說嵐並不知道她給我寫信,她希望我能為她保密。

本來我對偷看別人日記的行為是很反感的,可這次不同,因為牽扯到一樁涉及我的秘密,我有一種揭開謎底的快感,同時心中湧出一股愛的暖流,就沒去計較武婕的手段。

我反複把武婕的信看了幾遍。這是個下午,我看信的時候不時抬頭朝嵐平時站的地方張望,如果她一如既往地站在那兒,我能從她的姿勢中看出她是否知情。可是,她正在上課,二樓的過道空蕩蕩的。

我給武婕回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我已記不太清了,大概是很委婉地說出了我的看法。那時一個人一旦參加工作,他就像奴隸一樣被單位捆綁起來,要調動工作是很難的,有時難於上青天,所以有不少夫妻兩地分居十幾年乃至幾十年。我的表哥表嫂正在經曆這種痛苦,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兩地分居對人的折磨。我對武婕說,我認為這事不大可能,不是情感的問題,而是要麵對現實,而現實中有難以克服的障礙,所以我希望她把這件事忘掉,最好是不要讓嵐知道。

她對我提出了保密的要求,我對她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

我把信投出去了。我以為這樣就萬事大吉了。日子又一天天地重複著,我還是要多看嵐幾眼,她也還是經常憑欄遠眺。因為知曉了秘密,這時候再看她,心中便有一些別樣的感覺,像揣著頭小鹿。她愈發顯得美了,通身放射出一種柔和的光芒。她會看到我嗎?我常常這樣想。過了一個禮拜天之後,我發現情況有些異樣,嵐好像病了一樣,臉色很難看,周一她竟然兩頓都沒有吃飯。晚飯的時候她出現在食堂裏,她不和任何人說話,盛了一點點飯,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禮拜二她請了病假,回縣城去了。她家在縣城,父母都是幹部。

我本能地感到她這次生病與我有關。那兩天我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好像自己做了特別不道德的事一樣。肯定是那封信惹的禍,我想,那是一封多麽不負責任的信啊,我怎能那麽輕描淡寫地就打發了一份癡情呢?到禮拜三我的猜測就得到了證實。這天我收到了武婕的信,這是我急切盼望的一封信。

她沒有保守秘密,她把我的信拿給嵐看了。我能理解她的動機,盡管愚蠢,但她是出於好意,是為了朋友。能指責她什麽呢?

但後果很嚴重。

嵐把她的日記燒了。武婕給我描寫了嵐燒日記的情景,透過武婕殘酷的文字,我看到一個女孩把日記一頁頁撕碎,她渾身顫抖,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日記點著,如果不是武婕奪下燃燒的日記,她的手就會被燒傷。她的痛苦無法用語言表達。“我攔不住她,怎麽也攔不住,”武婕說,我真擔心她會尋短見,你沒看到她的表情,那麽可怕,簡直和瘋子差不多。沒辦法,我就讓她燒,她燒了日記或許會好些,但願她能把你忘了。”接著她開始了對我的指責,看得出來她很氣憤,但又竭力克製著,所以語氣中雖然火藥味十足,但沒有攻擊我,更沒有罵我。她給我還留著麵子。最後她說:你最終會後悔的。”

武婕信中沒說嵐燒日記時哭了沒有,我想,她即使當著武婕的麵沒哭,背後一定是哭了,因為她再次出現在學校時,身上仿佛失去了許多水分,不那麽水靈,也不那麽有光澤了。

我沒有給武婕回信,我對她沒能保守秘密很生氣。

但這事並沒完。一周後,大概是個禮拜天吧,我正在院中看書,一個陌生女子怯生生地走進來,她看到隻有我一個人,緊張的神情有所放鬆,她看了看我,說:

“你就是馬洛吧?”我對她能直接叫出我的名字感到很驚訝,我說:你是——”她說她叫武婕,我一下子明白了,是給我寫信的那個姑娘。

那天因為是禮拜天,整個學校冷冷清清的,我不記得我的幾個同事都幹什麽去了,總之,隻有我一個人。我把我的椅子讓給武婕,我又回屋搬出一張,然後給武婕泡上茶,我們兩個就坐在院裏說話。

武婕來拜訪我的目的不言而喻,必定與嵐有關。果然,很快她就說到了正題,她問我是否收到她的第二封信。我說收到了。她說我沒給她回信。我說不知道該怎麽回信。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茶還很熱,她又將茶杯放下了,突然問:你怎麽想?”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太籠統了。

她進一步問道:你愛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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