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看見了我以外的第二個自閉者。
——王小妮1杜蘭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她一邊換鞋,一邊在牆上摸索著開關。
——你看看幾點啦?
黑暗中傳來母親壓抑著憤怒的聲音。
她找到開關,打開客廳裏的燈。她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氣得渾身哆嗦。
——你看看幾點啦?
杜蘭抬頭瞭一眼牆上的掛鍾,差五分一點,她第一次這麽晚回家。平時她總是按時回家,偶爾稍微晚一點兒也有充足的理由。今天,她什麽也不想說,換了鞋就鑽進自己的房間。門虛掩著,她知道母親會跟進來。果然,母親氣呼呼地進來了。
——說,和誰在一起?
——一個同學。
——男同學?
——是的。
杜蘭一向很害怕母親,父母離婚後,母親的脾氣變了很多,對她嚴厲到了苛刻的程度。今天非常奇怪,她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害怕,心裏出奇的平靜,如同無風時的湖泊。她竟然沒想著撒謊,甚至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就直接說出來了:和一個男生在一起。
——你猜對了。她想對母親這樣說,終於沒有說出口。她看到母親因為震驚而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母親,等待火山爆發。
沉默。
她們之間,橫亙著寂靜的海洋。
——誰?
——淩飛。
她再一次如實回答。
母親知道淩飛,那是他們班也是他們校學習最好的男生,他是第一名——年級第一名,而且第一的地位從沒被動搖過。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退出她的房間,並替她帶上門。
鎖簧發出輕微的哢嗒聲,如同一個句號落在一段文字的右下角。
2杜蘭躺在床上,難以入眠。
床的半邊灑有月光,半邊在陰影裏。她把頭移到月光下,看著天上的皎皎明月。圓圓的月亮像麵嶄新的鏡子。她奇怪,剛才在河邊的時候,怎麽沒注意到月亮如此明亮。另外,她還忘了時間。
在河邊,淩飛告訴了她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像一個沉重的磨盤壓在她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他要求她保密,她答應了他。
——你發誓。
——我發誓!
他們看著幽幽的河水,水麵柔軟光滑,像少女的皮膚。對岸濱河路的燈光映在水麵上,形成一個光帶,蜿蜒著伸向遠方。不遠處的橋上有車輛經過,無聲的。
他們都沒有看對方的麵孔,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表情,因為空氣都凝重起來,仿佛要變成固體。他的話從凝重的空氣中傳過來。
——我厭倦了生活,我要自殺!
他說。任何一個人都能從他的語調中聽出認真和決絕,盡管他說得很平靜,甚至有些輕描淡寫。
她感到的不是吃驚,而是佩服。她平時就佩服他,不僅因為他學習好,還因為他身上那特有的憂鬱氣質。他總是獨來獨往,孤獨、傲慢、封閉,目光深沉得如同黑夜。他是黑暗中的狼,是黑暗之子。他是一個幽暗的漩渦,因為自身的深度而具有可怕的吸引力。他說他要自殺,這話隻有他能說出來,也隻有他言出必行。杜蘭聽他這麽說,更加佩服他了。在杜蘭眼中,他比所有人都強大,也比所有人都勇敢。
他要用自殺這一行為來蔑視眾生。
他必將超凡入聖。
和他比起來,杜蘭特別自卑,覺得他像一個大人,而她則是一個幼稚淺薄的小女孩,甚至沒有資格和他探討自殺問題。她和他一樣厭倦生活,但她是軟弱的,她沒有自殺的勇氣。
與淩飛分手的時候,他擁抱了她,但這不是愛情的擁抱,而是禮節性的。
——你和我一樣。
他說。這話讓她高興得戰栗,她竭力掩飾自己的興奮,與他平靜地道別。
——記住為我保密,你發過誓的。
她沒有說話。
——我信任你!
3月亮漸漸偏西,大地陷入沉寂。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杜蘭感到心中充滿了欣悅,如同海綿吸飽了水一般。這是一種難以言語的欣悅,包含著秘密,包含著信任,包含著痛苦,包含著解脫,當然,也包含著愛情。回來的路上,她就在想這個問題——愛情。是的,愛情,如果說他們之間此前還沒有愛情的話,那麽從這個夜晚開始,她相信愛情已經降臨。她那麽直率地對母親說出她晚上的行蹤,潛意識中就是基於這種自信吧。
他很快就要自殺了——隻有她知道這個秘密——他有權力擁有愛情,他會帶著她對他的愛離開這個世界,他應該感到幸福。
他如果要求她……
她會答應嗎?
是的,她想,我會的,我什麽都會給他,讓他沒有遺憾。
她又想,我也會全部擁有他的愛。全部,這個詞讓她感到幸福無比。他很快就要自殺了,他沒有時間變心。他說他不會參加中招考試。也就是說,他要在中考前結束自己的生命。現在離中考滿打滿算也就一個星期的時間:七天。
——他是我的。
她說。
4他們雖然同在一個班,但幾乎沒說過話。他是一個憂鬱王子,她則是一個自卑的灰姑娘。他學習毫不費力地穩居年級第一名。她頭懸梁錐刺骨,卻老是在班級中的十名左右徘徊,在全年級,她大概排到一百名左右,因為他們學校共有十個畢業班。
臨近畢業,每個同學都買了漂亮的紀念冊,她也不能免俗。昨天,她懷揣紀念冊朝校門口走去時,遠遠地看到了淩飛。她站那兒等著他,平時她沒有勇氣和他說話,現在她有借口了:請他在紀念冊上留言。
他會拒絕嗎?
她用腳撥弄著地上一個像棗子模樣的小石子,小石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既迎合著她又躲著她,一會兒要逃走,一會兒又偎過來,像隻小狗。一隻螞蟻看到滾動的小石子嚇得倉皇逃遁。他走近了,離她隻有十步左右的距離。她還來得及逃走,像那隻螞蟻一樣,倉皇。她又想,如果此時逃走,她將再也沒有機會和他說話,再也沒有勇氣請他在自己的紀念冊上留下他的手跡。那樣……
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她聽到他的腳步聲了,如同《侏羅紀公園》中的恐龍走過來一般,大地在震顫,震波傳到她身上,令她不由自主地發抖。
如果他拒絕呢?
她還沒想好這個問題,他已經到身邊了。腳下的小石子滾出去二三十厘米,停下來,看著她,等著她的召喚。她沒再理它,從它身上跨過去,她的身影覆蓋著它,它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站在淩飛麵前她為什麽那麽緊張呢?
——淩飛,她喊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大得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請你留言。
她雙手將新買的紀念冊遞到他麵前,再往前一寸就戳到他的灰色T恤了。他看著她,沒有馬上伸手接住紀念冊。如果……
如果……
他再不接住,她就會像剛才那隻螞蟻一樣倉皇逃遁。
僅僅一秒鍾,也許隻是半秒鍾,她感到這段時間像撒哈拉沙漠一樣遼闊無邊,滿目荒涼。
他終於伸出手接住了紀念冊,麵無表情地說:
——好的,我明天給你。
說完,他往裏頭走了,進了校門。她站在那兒,像個傻瓜。她看著他的背影。在強烈的陽光中,他是唯一真實的。不,他是唯一虛幻的。
她看一眼剛才的小石子,它還在那兒待著,眼巴巴地等著她的腳去撥弄。
她沒理會小石子,跟在他身後,朝校內走去。
5她不知道漫長的二十四小時是如何度過的。
下午上學的時候,淩飛等在校門口,把紀念冊還給她。
——回去再看。
他說。
她將紀念冊塞進書包裏。
——晚上下自習後我們聊聊。
他又說。他既不是征求她的意見,也不是命令式的,而是……
怎麽說呢,一種施舍嗎?也不是,從語氣中你什麽也判斷不出來。
他沒等她點頭,或者說“是”,或者拒絕,就往裏頭走了,進了校門。她站在那兒,像個傻瓜。她看著他的背景,感覺一切都不真實。
整個下午她都心不在焉,不真實的感覺一直持續著,持續著,持續著。他會給她寫下什麽樣的留言呢?很簡單的幾個字嗎?一句普通的祝福語嗎?或者恭維幾句?即使他什麽也不寫,僅僅簽上他的名字,她也不會失望。字如其人,看到他的字,她就能想起他。再說,那也是他專門為她寫的字,那片紙曾磨擦過他的皮膚,說不定還留有他的體溫。
下午放學後,她快步走回家,那種惶急,那種鬼祟,仿佛懷揣贓物要盡快離開案發地似的。
回到家,她就徑直鑽進自己的房間,鎖上門。
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如同擂鼓。她想平靜下來,可是做不到。她從書包裏掏出紀念冊,輕柔地撫摸著絨麵封皮,封皮是溫暖的,像一個人的臉龐。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紀念冊,其小心程度不亞於考古學家發掘古墓裏的神秘典籍。盡管整個下午她對裏邊的內容做過無數猜測,但她什麽也沒猜對。她沒想到他寫了滿滿三麵,那麽多,她驚呆了。
她飛快地讀一遍,然後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再讀一遍。她哭了。她的眼淚噴薄而出,打濕了紀念冊。
她趴在書桌上哭了一會兒。
她是因為幸福才哭的。還不僅僅是幸福,還有信任,還有另一顆心靈的敞開,還有……
6晚上,他們來到白河邊。白河因為建有三道橡膠壩,河麵非常遼闊,看上去像一個大湖泊。燈光瀲灩,分外嫵媚。
——你就做一個傾聽者吧。
他說。
她點點頭。這是她最喜歡的角色,她隻需支起耳朵聽他說話就行了。
一陣清風吹過,河麵皺起細細的波紋。
——你現在拒絕還來得及。
他說。
她搖搖頭,她沒有理由拒絕,既然不做傾訴者,就隻好做傾聽者了。
——做一個傾聽者,不會像你想的那樣輕鬆。當你心裏裝下一個人一生的經曆和最大的秘密時,你會感到難以負荷的。那時,你沒有退路,你無法把聽到的東西再倒出來……
果然如此,這個晚上聽到的話一句句堆積在她身體裏,沉甸甸的,壓迫著她。
更重要的是那個秘密……
她發過誓不說出去。
她發過誓。
發過誓!
7曙光初露的時候,杜蘭從床上爬起來。她一夜未合眼,卻不覺得困倦。
母親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早餐:牛奶、煎蛋、麵包。多年如一日,母親這樣做著。
她洗漱完畢,坐到餐桌前,無聲地吃早點。
母親坐在旁邊,看著她吃。
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家中的空氣是緊張的,酒精、爭吵、眼淚、喊叫、廝打、冷戰、摔東西,等等,是構成生活的基本元素。他們都很愛她。但他們之間卻缺少愛。
終於在她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們離婚了。父親從家裏搬出去,和另一個女人住到了一起。她跟著母親,也從那個令人傷心的房子裏搬出來,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住房。從此,由喧囂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極度安靜。她成了母親的全部寄托,她學習進步母親比她還高興,若退步母親則比她還痛苦。母親為了她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她的幸福,她的事業,她的身體,必要的話,還有她的生命。母親對她的要求隻有一點,那就是搞好學習,先考上重點高中,再考上重點大學。隻許成功,不能失敗。
母親大概也一夜未睡,她看上去很憔悴。
杜蘭等著母親說些什麽,關於昨夜的事。
可是母親沒說。
也許母親在等著她說些什麽。
她也沒說。
她們慪氣般地沉默。
如果母親繼續昨天的話題,進一步問她,她還會像昨夜一樣如實回答。但有一件事除外,那是她發了誓的,她要保守秘密。
8天氣晴朗,空氣灼熱。
但世界已經變化,這不是昨天的世界,一個秘密壓在她心頭,她無法擺脫,也沒想著擺脫。
她要阻止這件事嗎?
她能嗎?
她要告密嗎?
她要背叛自己的誓言嗎?
這些問題讓她不得安寧。她想,如果他自殺,這個秘密,他們兩個人享有,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還有,他的擁抱,她獨自享有。如果她報告老師,秘密將不再成為秘密,她不但失去他,她還會失去整個世界。他會用鄙視的目光看她。
她不願他鄙視她,她寧願他去死。
她注意觀察他。
他一如既往。
他的憂鬱,他的內向,他的沉默,他的目光,他的衣著,他的神態……
總之,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樣。他沒有看她,沒有給她一個同謀的眼神。
他的沉穩,令她佩服。
下課後,他獨自站在石榴樹下,沉思。石榴在他頭頂鮮豔奪目。
——他什麽時候采取行動?怎樣行動?
她自問。
——他要自殺,這是真的嗎?
她從不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因為她一點也不懷疑他說過的話,就像她不懷疑樹上的石榴,那些石榴正在變紅,子粒日漸飽滿,汁液日漸增多,色澤日漸豔麗。
有兩個女生到石榴樹下看石榴。
他離開石榴樹,到單杠上做引體向上,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十六個,如果堅持,他還可以再做幾個。更多的男生都圍著幾個台子在看打乒乓球。
上課鈴響了。
9老師在傳授知識。
他們關心的是升學率——分子和分母的關係,分母不變的時候,分子很重要。每個學生都是分母的一部分,可隻有學習好的學生能夠爬到橫線上麵,站到高處,成為分子。上麵吹著榮譽的清風,爽!
可是,生命呢?
誰來關心一個個真正的生命呢?每個人的煩惱、憂傷、迷惘、痛苦……
去向誰訴說呢?生命難道就是一個簡單的攀爬過程,爬到那一條決定命運的橫線的上麵,或者摔下來嗎?
知識。
記住!
不要管有用還是沒用。
但是——淩飛決定自殺,沒有人知道。除了杜蘭。
——他雖然坐在我們中間,可他的生命隻能用天和小時來計算。
杜蘭想。
——他主宰自己的生命,他是高傲的,他有資格高傲!
杜蘭又想。
她不覺得可怕,隻是感到不安。時間不再如孔子在河邊說的那樣“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而是如泥漿般凝滯,幾乎要停下來。
她的同桌在本子上寫三個字,推到她麵前。
她視若無睹。
那三個字很大,她看見了,但沒傳到中樞神經,沒進入大腦。
同桌碰她胳膊,她愣怔一下。
那三個字再次進入她視線。三個字後麵有一個問號,她注意到了。
那三個字是:
魂丟啦?
她在下麵畫了一個大大的感歎號。
這是她的回答。
但她頭腦中的問號卻無人回答。那問號像錐子紮在她心上。
10
一切如常。日月運行,地球自轉並繞著太陽公轉。
太陽底下無新事。
什麽也沒發生。以淩飛的性格,他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下采取行動。他不是一個喜歡張揚的人,所以他不可能在學校自殺。
放學的時候,淩飛和三班的胡柯一塊走出校門。如果說他有朋友的話,那隻能是胡柯。胡柯的學習僅次於淩飛,時常占據年級第二名的位置。
杜蘭看著他們走出校門,他們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中。
她有些嫉妒此時的胡柯。
回到家,她母親為她準備好洗腳水,為她燙了牛奶。睡前喝杯牛奶有助於睡眠。她洗了腳,喝了牛奶,刷了牙。平時她會坐在床上再看半小時書,可是今天她對書連摸也不想摸,坐床上隻是發呆。
母親進房間站了兩秒鍾,想說什麽又沒說就出去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母女間無法溝通。放學回來後,她一句話也不願說,母親說什麽她隻是用“嗯”來回答。如果她必須向一個人說出秘密,那麽她寧願說給陌生人,也不願說給母親。天下最不能理解她的大概就是母親,她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是這樣。
她心中裝著一個大秘密。
她該拿這個秘密怎麽辦呢?
11
晚上,杜蘭做了許多夢,醒來的時候她依稀記得一些殘片,那些殘片像明亮的色斑在眼前或放大或縮小,不斷變形,甚至像河水一樣流動,如同夏日中午閉著眼睛走在樹林裏,從樹的罅隙中漏下的陽光打在眼皮上,引起的關於色彩的豐富而奇妙的想象……
色彩中似乎有內容,如無聲片中的鏡頭,演繹著故事,不去想時好像還能看到一些東西,努力捕捉時它們卻完全融入光暈之中……
她又想到淩飛,她不知道他此時在幹什麽,他在想什麽,她本能地感到他和夜是親近的,他在夜晚會是另外的樣子,一改平時的沉穩和靜默而變得機靈和活潑,他必然在夜晚準備和實施他的計劃——自殺。但她不能確定是不是這個夜晚,也許此時他正若無其事地在睡覺,說不定還做著色彩斑斕的夢呢。上帝會安排一切,她想。很個別的時候她是一個宿命論者。或者說,當需要自己是個宿命論者時,她就是個宿命論者。宿命論的好處是可以消極等待,而不用在困難的時候采取行動。這樣很好。窗外是無邊的夜色,她又被無形的手拉入睡夢中。
接著,她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是白色的,周圍氤氳著白色的霧靄,給人以虛幻之感,廣場上沒有人,隻有許多鴿子在悠閑地踱來踱去,鴿子也全是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樣……
她穿越廣場時,鴿子突然撲棱棱飛起,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消失在霧靄中……
她繼續往前走,微風襲來,裙裾飄飄,她的裙子也是白色的……
走了一會兒,她站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往何處去,她感到茫然,四周什麽也看不到,除了白色的霧靄,還是白色的霧靄……
突然,她看到霧中有一個老婆婆,她身旁有一個冰櫃,顯然她是賣冷飲的,她感到老婆婆很親切,就走過去問路,老婆婆讓她買雪糕,她說她沒帶錢,老婆婆要送她一支,她不要,她從不白要別人的東西,老婆婆用手指了一下,示意她朝那兒走去,她剛走沒幾步,回頭卻不見老婆婆了……
她隱隱約約看到前邊有一道門,是圓形的,白色。她走過去,看到門是由鴿子組成的,那些鴿子都保持著飛翔的姿勢,翅膀與翅膀相接,形成一道圓形的門。她又站住了。一陣風吹來,柔軟的布料從皮膚上滑過,非常舒服,非常愜意。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從身邊飛過,消失於霧靄中。她感到皮膚涼涼的,生出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這時她才意識到剛才從身邊飛過的竟是她的衣服。風怎麽會把衣服吹得無影無蹤呢?這不可能。不要說小風,就是一陣颶風,也吹不走她的衣服。可事實如此,毫無辦法。她已經赤身裸體了。她看到自己蓓蕾般的小乳房在涼風中收縮,變得更緊致,更小巧。她的身體細得像根樹枝。她有些自卑。如果身體健美一些,她甚至樂意裸體。那道門在向她召喚。也許必須走過那道門,她想。但她不知道為什麽。是啊,為什麽要走過那道門呢?突然,一陣急促的驚雷霹靂,天昏地暗,白鴿驚慌失措,四處亂飛,白色的門頃刻間灰飛煙滅,暴風雨就要來了,她很害怕,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幫她,她也無處可去,涼風吹來,她緊緊地夾住膀子……
她醒過來。鬧鍾正刺耳地響著。
不知何時毛巾被已滑落,她赤裸著蜷在一起,從窗外吹進來的風涼涼的,像水。
她驚魂甫定,狠狠地把鬧鍾上麵的小按鈕拍下去。
鬧鍾不響了,雷聲也消失了。
12
新的一天開始了。
杜蘭又看到了淩飛,他一如既往,還是那個樣子。他的憂鬱,他的內向,他的沉默,他的目光,他的衣著,他的神態……
總之,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樣。
但是,她呢?
她背著秘密的包袱,無法卸下。
所有人都在緊張地複習功課,厲兵秣馬,要衝到“中考”的戰場上廝殺。他們都嗅到了硝煙的氣味,莫名地興奮。大約隻有五分之一的學生能考上重點高中,也就是說,每個成功突圍的人腳下都要躺倒四個失敗者。
大戰之前的平靜,驚心動魄。
她無法集中精力,她總在想淩飛說過的話,和淩飛要做的事。
她想找人說話,不是說出秘密,而是說出煩惱。
是的,煩惱。
她的同桌叫萍,看出她的反常,下課時和她一塊來到石榴樹下,問她怎麽啦,她說煩!
——時機不對啊。
——我知道。
——等到考試後再煩吧。
——這由不得我。
——說說看,為什麽煩?
——不能說。
——為什麽不能說?
——我發過誓。
杜蘭看著淩飛朝廁所走去,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
萍歎口氣。她知道杜蘭的性格,杜蘭若不想說,你怎麽問也沒用。
幾個男同學在單杠上比賽看誰轉的圓圈多,有他們班的,也有外班的。幾個乒乓球台邊各圍著一堆人,有幾個乒乓球迷,一聽到下課鈴響,就箭一般地飛出去搶占球台,僧多粥少,一般是誰占到球台誰用。但如果三班的胡柯和六班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願意同台較技的話,人們會主動為他們讓出球台。因為他們的球技太好了,他們倆打球,往往帶有炫耀和表演性質,弧圈球能連拉十幾板,甚至二十幾板,看得人眼花繚亂,引起陣陣喝彩。從球台邊聚集的人多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們倆在打球。今天第三個球台邊那麽多人,很顯然是他們倆又在表演了。
淩飛從廁所出來,也站到第三個球台邊的人群後麵。他那個位置如果不踮起腳尖或跳起來,能不能看到乒乓球的影子都很難說。
13
班主任林一安大概也注意到了杜蘭的情緒有些不對,他在班上居高臨下地說:
——再有幾天就要中考了,勝敗在此一舉,我希望你們把心思都用到學習上,而不是用到別處。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杜蘭,裝作很無意的樣子。杜蘭感受到了那目光,她垂下眼睛。
——都要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隻有這樣才能發揮出你們應有的水平,或者超常發揮,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希望你們不要荒廢一分一秒的時間……
班主任還說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全是陳詞濫調,他們已經聽了無數遍,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杜蘭想,如果班主任單獨和她談心,她會不會說出自己煩惱的根源,也就是說,她會不會說出那個巨大的秘密呢?
她不能確定。
——也許不會吧。
她又想。
14
又一天過去了。
第三天的時候,一切還是那麽平靜,如同池塘中的水,沒有一絲漣漪。家庭,學校,全一樣。
這天晚上她又是深夜才歸。母親還像上次一樣,坐在黑暗中,等著她。開燈後,她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她抬頭看一下鍾表:十二點十分。她換上拖鞋,正要鑽進自己的房間時被母親叫住了。
她站在自己房間的門口,頭也不回,等著母親說話。
寂靜。
母親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聽上去惡狠狠的。
——你已經大了,什麽都明白,不要做讓我感到丟臉的事。
杜蘭什麽也沒說。
她推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王國。
她有重大的、嚴肅的問題要思考。
這是淩飛拋給她的問題。就在今天晚上的約會中,淩飛向她發出邀請:
——和我一起自殺吧!
在河邊,淩飛說出這句話之後,她感到世界不再運轉了,天上的星鬥處在各自的位置永恒不變,河水不再流動,輕風不再吹拂……
她好像看到空中開啟了一扇門,這扇門在召喚她,讓她過去,隻要跨過那道門,她就不再有煩惱,不再有壓力,不再感到無聊……
她想起前天夜裏做的夢,夢中那道由白鴿組成的圓形的門……
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曲折達成,難道她潛意識中就在走向這道門嗎?
在淩飛向她發出邀請之前,他們幾乎探討了所有嚴肅的問題,比如:
——生命有意義嗎?
答案是否定的。
——活著快樂嗎?
答案是否定的。
——有必要忍受無窮無盡的痛苦嗎?
答案是否定的。
……
叔本華說:“人生如同鍾擺,在無聊與痛苦之間擺蕩。”他們的生活就是這句名言的注腳。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采取行動呢?
淩飛具有地獄的一切魅力,他的聲音像磁石一樣有吸引力,他的眼睛深不可測,他的額頭飽滿光亮,閃爍著偏執狂執拗的光芒,他和她一樣瘦得像根樹枝,他沉默的時候顯得高貴無比,從遠處看則又像個可憐蟲,他有無法治愈的偏頭疼病,他頭腦中經常產生幻覺,他說他在幻覺中看到常人無法看到的真相——生命的真相。
杜蘭為他邀請她自殺而感到高興,他從本質上肯定了她,她有資格和他一起參與生命的謝幕儀式。她以前也偶爾想過自殺的問題,但她從未真正深入地思考過。是他,淩飛,迫使她直麵這個問題。他指給她道路,請求她作出和他同樣的選擇。“你好好考慮考慮,”他看到她猶豫,不願勉強她,就說,“不要急於作出回答,那扇門是一直開著的。”淩飛說世界是汙濁的,充滿戰爭、殺戮、欺騙、陰謀、嫉妒、出賣,等等,空氣中彌漫著有毒的氣體、可怕的噪音和有害的輻射,上麵,天是髒的,下麵,地是髒的,還有我們每天喝的水也是髒的……
總之,我們出生在一個醜陋的星球上,活著隻是痛苦和無聊,但又無處逃遁,除非……
自殺!
杜蘭雖然傾向於接受他的死亡邀請,但她不願讓他看出他對她的巨大影響,她說她要想一想。
分手的時候,他們再次擁抱,但也僅此而已。
如今,杜蘭心中不僅裝著別人的秘密,還裝著自己的秘密。
自殺,這是重大而嚴肅的問題,如果母親知道她在考慮這個問題,不知她還會不會說丟臉不丟臉之類的話。
她再次想起前天那個夢……
15
睡一覺後,杜蘭猶豫了。
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淩飛。
她並不害怕死,可是,她還沒準備好。
到學校後她嗅到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息。早自習的時候,她沒看到淩飛,難道淩飛已經自殺了?不,不可能,他不會這麽快就采取行動的。他向她發出邀請,不會不等她答複就“走”的。那麽,他為什麽沒來上自習呢?他的座位空在那兒,像一張呼喊的嘴巴。
快下課的時候,班主任林一安來到教室,說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這很反常。
平時,他總是瞪著眼睛,目光中帶著凜凜殺氣,讓人害怕。杜蘭想,必定與淩飛有關吧。果然,班主任很快就說出了謎底。
——有一件事,關係到一個生命,希望大家能夠配合……
淩飛,是我們班的驕傲,他,不知你們發現沒有,有厭世的傾向,說白了,他想自殺。
大家都露出驚愕的表情。班主任停頓一下,接著說:
——早上,我已經做了他的工作,他開始有所轉變,另外,學校也通知了他的家人,他父親已經來了,這會兒正在和他談話……
但是,不能掉以輕心,你們如果發現他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要及時向我報告,再者,盡量不要讓他一個人獨處,在學校時,你們要多陪陪他,特別注意不能讓他一個人走出學校……
杜蘭想,一個人如果決心自殺,別人怎麽能阻止得了呢?
——我們一定要阻止不幸事件的發生!同學們,你們正處在人生的花季,這是最美好的年齡,你們要珍惜這大好時光,好好學習,努力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才……
班主任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從每個同學的臉上掃過,杜蘭感到那目光在她這兒停留了一下,她臉上一熱,仿佛行竊時被當場捉住了一般。也許……
他知道那件事,她想,班主任和淩飛談了一個早晨,他們都談了些什麽?淩飛回心轉意了嗎?他是否招了一切?那件她正感到為難的事,也就是淩飛邀請她一塊自殺的事,淩飛招了沒有?班主任知道昨天夜裏他們到河邊去的事嗎?知道他們是第二次去河邊嗎?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嗎?知道她也對生活感到厭倦嗎?班主任的目光為什麽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秒或者十分之一秒?他看破她心中的秘密了嗎?等等,諸多問題,在她頭腦中像一堆亂麻糾纏在一起,怎麽也理不清。班主任後來又說了些什麽,她迷迷糊糊全沒聽進去。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老師是怎麽知道他要自殺的?誰告訴老師的?
泄密者,是誰?
誰?
16
淩飛是上午第一節課時出現在教室的。他還是那個樣子,憂鬱,孤獨,傲慢,目光深沉,看不出有什麽與往日不同的。他很平靜,如果老師不說,誰也猜不到他會自殺。
他從杜蘭身旁走過時,不經意地瞥了杜蘭一眼。
沒有人注意這一瞥。
但杜蘭注意了——那一瞥中的冷漠,那一瞥中的鄙夷,那一瞥中的不屑,那一瞥中的譏笑……
唯獨沒有憤怒。但冷漠、鄙夷、不屑和譏笑比憤怒還傷人。杜蘭像當頭挨了一悶棍,懵了。她委屈得心都碎了。眼淚直往心裏流,宛如兩眼小泉。
——去死吧!
她心裏叫喊道。
17
後來杜蘭猜到了原因,他一定以為是她出賣了他。
沒有比這更合情合理的推論了。
她因為害怕和他一起自殺,又不知道該如何答複他,就把他出賣給老師了。他一定是這樣想的。這無可厚非,無論是誰都會這樣想的。
可是,杜蘭是冤枉的。她並沒說出他要自殺的秘密,她隻是對要不要接受他的死亡邀請有些猶豫罷了。
她想告訴他,她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她從未向第二個人說過他要自殺。
他不會信的。
再說,她也沒機會。
淩飛完全喪失了自己單獨的時間,在學校被同學和老師盯著;放學,老師將他交給他爸爸;上學,他爸爸將他領來交給老師。他享受的是幼兒園待遇。
平安無事。
一天,又一天。
18
中招考試的前一天,杜蘭在語文課本中發現一個紙條。上麵寫著:
對不起,冤枉你了。我知道是誰出賣我了。
隻有這一句話。
杜蘭卻差點哭起來。她總算洗去了嫌疑,他不再懷疑她了。一陣風吹去了她頭頂天空的陰霾,陽光燦爛,微風習習。
石榴紅了。
蜻蜓和蝴蝶翩翩起舞,在校園裏。
旗杆上,國旗飄揚。
19
考試的時候,杜蘭和淩飛在同一個考場,但離得很遠,杜蘭在西南角,淩飛在東北角。杜蘭能看到淩飛的背影。那個高傲的背影。
淩飛沒有任何不正常的表現,他答題飛快,總是第一個交卷走人。如同武藝高強的大俠,出手疾如閃電,在對手還沒看清招數之前即已解決戰鬥,然後,收劍入鞘,揚長而去。
杜蘭想給他一個答複,卻沒有機會。
她想告訴他,她不想自殺,至少現在不想。
為什麽你死了?別人活得同樣空虛,卻活了下來。對我來說,這是個不解之謎。
這是她在書店翻書時偶爾看到的句子,大概出自蘇珊·桑塔格的小說。她覺得這句話是對她說的,讓她凜然一驚。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她還沒有完全理解生活,怎能理解死亡呢?盡管她不喜歡生活中許許多多的東西,但死亡一下子將生活縮減為零,她也難以接受。死亡既誘惑她,也讓她恐懼。
不解之謎。
她想勸淩飛也再考慮考慮,但轉念一想,淩飛對死亡理解得比她透徹多了,在這方麵他堪稱理論大師,哪用得著她去勸。再者,說不定她沒說服他,倒讓他給說服了。如前所說,他有著地獄的一切魅力,你在他的語言漩渦中暈頭轉向,不辨東南西北,最終會越陷越深。
淩飛,這個堅定的死亡實踐者,豈能被她所左右。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她的勸說能被他聽進去,也沒用,因為她根本沒機會和他說話。
他總是踏著鍾點準時進入考場,不早一分,也不遲一秒,往往他剛坐下,老師就宣布考試開始。而他又總是第一個交卷走人的,他走的時候,杜蘭答題往往還不到一半。哪有與他說話的機會。
20
他們學校中招考試爆出的最大冷門,就是淩飛落榜了。他不但落榜,而且還是最後一名,不但是最後一名,還創下他們學校近年來中考分數最低的紀錄,他隻考了125分。這在全市恐怕也是最低的。
胡柯是全校第一名。
——我終於打敗他了!
胡柯說。他仿佛出了一口惡氣似的,同時還有些幸災樂禍。但他又有些不滿足,第一名說他打敗了最後一名,聽上去是很滑稽的。他倒寧願淩飛考第二名,這樣他的第一名會更有分量些。
杜蘭差3分沒考上重點高中。
母親和父親為她上學的事,通了好幾次電話。父親托了熟人,找了關係,又給學校交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讚助費,終於也給她弄來了一份入學通知書。
9月1日,杜蘭順利跨入了重點高中的大門。
21
淩飛怎麽辦?
22
杜蘭自從中考後就再也沒見過淩飛,偶爾聽到一星半點他的消息,也都自相矛盾,令人迷惑。一種說法是,他父親將他關在屋裏,不許他外出。另一種說法是,他父親將他送到了省城的實驗高中,那是個寄宿學校,學費貴得令人咂舌。第三種說法是,他精神失常,被送進了七裏園精神病院。第四種說法是,他離家出走了。杜蘭不知道該相信哪一種說法。
杜蘭升入高中後,學習很緊張,她不再去想自殺不自殺的問題了,但偶爾她會想起淩飛,想起他的擁抱。當時,她因為害羞很被動,像木樁一樣僵硬。盡管如此,那擁抱還是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氣味,那難以形容的氣味,令她想念。
他的形象漸漸脫離實際,上升到審美層麵,也就是說,她在他的形象上賦予了她的幻想和想象。在想象中,他是她最親密的朋友。
洗澡的時候,她想象他躲藏在瓷磚的後麵,他的深沉的眼睛從黑暗處看著她。水滑過柔嫩的肌膚,如輕風吹拂。小小的蓓蕾般的乳房令她害羞。身體纖細,宛如柳枝。唯一讓她感到驕傲的是皮膚,那樣白,那樣嫩,呈半透明狀,能隱隱看到皮下藍色的血管……
她的皮膚黑暗中會放光,讓人驚詫。
她樂於向想象中的他展示身體。
這是她的秘密。
23
十月的一天,她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好一會兒,她才弄清電話線那端的人是誰。
——你最近見過淩飛了嗎?
——沒有。
——一次也沒見過嗎?
——一次也沒見過。
——如果你見到他,給我來個電話好嗎?
她沉默。
——我是他父親。
她還是沉默。
如果淩飛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行蹤,她就不會給他父親打電話,所以她沉默。這是無聲的拒絕。
她沒給她母親說起這個電話。她母親最近在忙著相親,心情時好時壞。母親正在試圖改變生活。父親再婚後,她失去了父親。母親如果再婚,她也會失去母親。但她什麽也改變不了,她必須理解母親。
她已做好準備,失去整個世界。
24
他們必將再次相見,她和淩飛,她有這種預感。果真這一天就來了。
那是在她接到淩飛父親電話後的第二周的星期三晚上,那晚除了月亮特別明亮之外,與其他的夜晚沒有什麽區別。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而且是紅的,簡直讓人懷疑那不是月亮,而是太陽。這種感覺很怪異。在城市中由於到處都是路燈和霓虹燈,月亮的存在顯得微不足道,很少能夠引起人們的注意。可是這天她注意到了月亮。因為月亮太大、太圓、太紅了。就在這天晚上,她見到了淩飛。
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仿佛直接從牆壁中走出來的一般,嚇了她一跳。她晚上放學回家,剛把自行車存到車棚裏,正向樓梯口走去,突然站住了,因為她看到他站在她正前方,擋住了她的路。
他站在月光下,就像站在太陽下一般清晰,她能看到他的表情,如果他有表情的話,可惜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也就是說她看到他麵無表情。他用一把手槍指著她。
烏黑的手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她。他要殺她嗎?
——你要殺我嗎?
她迎著他走上去,看著他的眼睛,迎著那槍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動機是什麽。她沒有恐懼。一點兒也不害怕。她並不覺得有多麽危險。即使有危險她也不怕。她不怕死。她隻覺得他拿手槍指著她很滑稽。他想幹什麽?想要殺我嗎?
她站到他麵前,握住他拿槍的手,讓槍口緊緊抵住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間,她頭腦中沒有生死的概念。她沒有想著去死,也沒有想著如何避免去死。她隻覺得他是個懦夫。他的手在抖,他的手出賣了他。他膽怯了,他沒勇氣開槍。那樣他就不是一個自殺者,而是一個凶手。他會選擇做一個凶手嗎?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或者,不屑於回答。
她想象,他們見麵時他會擁抱她,吻她,要求和她做愛……
可是他卻拿手槍對著她,對著一個愛他的人,對著一個為他保守秘密的人,對著一個曾經願意與他一起去死的人。她對他一直存有美好的幻想,他是她的夢,如果他向她提出那種男女之間的要求,她也會答應的,她心中其實早已答應了,她甚至潛意識中一直在渴望著這種要求,好讓她跨過那神秘的界線,體驗那神秘的激情,可是他卻用槍指著她,這個懦夫!
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他身上的光環消失了。她不再愛他了。
她聽到他的聲音,但有些不敢相信。不知為什麽,他的聲音讓她不寒而栗。
——跟我走!
他說。
25
淩飛和她想象中的形象不太一樣,她有些失望。
他們坐到河邊,河水悠悠。
風吹過,她感到些許寒意。
淩飛講了中考結束後他的生活——我爸對我的成績很失望,他整天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後媽,還有我妹妹——那是後媽帶過來的孩子,那段時間家裏就像地獄,其實家裏一直就是地獄……
他不讓我出門,我就待在家裏……
後來他給我聯係了一個省城的高中,把我送到那兒……
我隻上了一星期,夜裏割腕自殺被發現了……
其實,是我叫醒同學,讓他們把我送醫院的……
父親很失望,將我送進了精神病院,那兒一點兒也不好玩,我就逃了出來……
——你爸在找你。
她說。
——你知道我那次自殺為什麽半途而廢嗎?
——你爸給我打過電話。
——他會給每個人打電話的……
你知道我為什麽半途而廢嗎?
——你爸讓我有你的消息後給他打個電話。
——你知道嗎?
——不知道。
——那時,我想起了你,我愛你,我想和你一塊死。
——……
——我發現我其實一直愛你,你和我一樣憂鬱,和我一樣高傲,和我一樣絕望……
你沒有出賣我,我知道……
你願意和我一起死,是吧?
——……
——出賣我的是胡柯,我不該告訴他我要自殺……
他除了學習沒我好,哪方麵都比我強,我知道他一直想超過我,他嫉妒我……
其實我更嫉妒他,我給了他一個出賣我的機會,讓他利用……
我不恨他……
他讓我看清你和我是一樣的,我給你說過,但那時隻是直覺……
——……
——我愛你,我不想留你在這個世界上受苦……
這個世界不值得我們留戀,不值得我們在其中生活……
那麽多行屍走肉,我們不應該夾在中間……
活著萬千煩惱,隻有寂滅是幸福的……
我們從“無”中來,我們還將回到“無”中去,那兒是我們永恒的家……
活著毫無意義,隻有死能賦予我們意義,我們以死來蔑視這個世界……
我們將在死亡中飛升……
她以前是愛他的,可是今天見麵後,她發現自己已經不愛他了。愛隻是一種假象,她想。他沒有給她激動,隻給了她威脅。她不想陪他去死,至少現在不。她說:
——如果……
——不要說如果,我不想聽。我要聽你肯定的答複!
——我冷。
她的確感到很冷。有兩個巡邏的警察從他們身後走過,她想求救,猶豫了一下,警察已經走遠。他們正在談論一場球賽,與球彩有關,其中那個矮個子警察還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警察顯然把他們當成了一對戀人,他們本來應該成為一對戀人的。他竟然沒有抱她,當她說了她冷之後,這個傻瓜。他……
他用一隻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腕,手槍在他另一隻手中。
幸虧他沒有抱她,要不,她不知道自己會作出什麽反應,她也許會投入他的懷抱,也許會推開他。客觀地說,前一種可能性要大些。如果他吻她,她大概也會聽之任之,不回應,也不拒絕。說到底,愛情還有挽回的餘地,他還有這樣的機會。他有機會,或者說她給了他機會,可他沒抓住。愛情一去不返,她再也不會愛他了。
26
後來,月亮還是那麽大那麽圓那麽紅,當他們離開河邊,來到西崗上時,這種感覺更突出了。真是一個驚人的月亮。
這兒沒有路燈,沒有霓虹燈,隻有兩根鐵軌黑幽幽地伸向遠方。路基周圍是荒涼的。她從沒發現城市的邊緣還有這麽荒涼的地方,仿佛是沙漠。大而圓的紅月亮高懸頭頂,照耀著這個荒涼的死氣沉沉的世界。
一隻野兔或者是野貓不知從什麽地方突然躥出來,箭一樣射向遠方。
他們兩個嚇了一跳。
接著,大地震動,一種聲音從腳底下傳來,他們不是用耳朵而是肉體先感到了那聲音。
一列火車從荒原南邊開過來,開往荒原北邊。
如果濾掉鐵軌的聲音,整個火車可以說是安靜的,在月光中悄悄地滑行,像一條移動的巨蟒。
火車總是在荒涼中穿行,如同人生。
他為什麽帶自己到這兒來?她不明白。他說“跟我走”時,她沒反抗,就跟著他來了。她從他的手上感到了他的堅定,他拉著她的手,不容違拗。
27
她想到了母親,母親這時一定很著急,為她沒有回家。
母親先是坐在沙發上耐心的等她,然後坐立不安,在屋裏轉圈,猶豫著是再等一等還是出去找她。時鍾的秒針和分針殘酷地鉸著時間,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
她會打電話給她爸,也給其他人,詢問她的下落。親戚都不得安寧。
她明知道她不可能到親戚家去,還是要打電話,因此,她不知道該往哪兒打電話。
杜蘭忽然理解了母親,她的艱辛,她的希冀,她的孤獨,她的痛苦,她的煩惱等等。
她感到歉疚,為不能及時回家。
28
他們沿著火車道向北走。
紅彤彤的月亮。黑幽幽的鐵軌。藍熒熒的天幕。
荒涼的遠方。他指給她看,用手槍。
遠方什麽也沒有。
——這個世界有什麽好留戀的,那裏會有什麽呢?
他說。
——你怎麽知道那裏什麽也沒有呢?沒有走到那裏,你怎麽會知道呢?
她決定不再認可他的觀點。
——那,你說,那裏會有什麽呢?
——希望。
——希望?
——是的。
——會是什麽樣的希望呢?
——不知道。
——哼,這就是人生,衝著一個不確定的,也不知道有沒有的希望,奔過去,受盡千難萬苦,結果發現什麽也沒有。人生是一場空。
——也許。
——那麽,幹嗎還要活著呢,為著那空虛嗎?
——對,為著那空虛。
29
——你可以自己選擇,用手槍或臥軌?
——你還沒問我願意不願意呢?
——我覺得沒必要。
——如果我不願意呢?
——我會幫你。
——你是說你會殺了我?
——也可以這麽說。
——你知道我愛過你嗎?
——……
——可我現在不愛你了,因為你變成了一個懦夫。
——我,懦夫?
——你既沒勇氣愛,也沒勇氣接受愛,還不是懦夫嗎?
——哼,你說一個敢於結束自己生命的人是懦夫?
——是的,因為活下去比自殺需要更多的勇氣。
——那我隻好做個懦夫了。
30
——手槍,還是鐵軌?
——都不!
31
淩飛把手槍抵住杜蘭的胸口,杜蘭沒有退縮。她看著他的眼睛,月光下他的眼睛像兩塊琥珀。
許多小蟲子在歌唱。
風在吹,很輕。
——你說過你愛我……
——是的,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和你一起脫離苦海,一起到另一個世界。
——你從沒想過要我嗎?
——……
——從沒想過嗎?
淩飛沒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了。看來她擊中了他的要害,她讓他為難了。性,她還沒有體驗過,但她無數次地想象過,她想象他要她。他們一起飛翔,在氣流之上,在山巒之上,在雲之上。她呻吟,叫喊。
——性是醜陋的。
他說。
——你沒見過我的裸體,你不想見一見嗎?
她說著就開始脫衣服,盡管很涼,她還是要脫衣服。她要讓他看看她的裸體,讓他看看他就要槍殺的身體,讓他看看血會從什麽地方流出來……
——不,別脫,我不想看你的裸體。
——你害怕什麽?
——總之,你不要脫。
——為什麽?
——不為什麽,你不要脫就是了。
32
他們一起躺下,頭枕鐵軌。
從這個角度看天空,天空廣袤無邊,籠罩著蒼茫的世界。月亮變得更為皎潔,像一塊透明的玉,它不知什麽時候褪去了紅色,變成了現在這種樣子。月亮周圍有一些雲朵,雲朵的邊緣仿佛被鑲了金邊,異常美麗。
為了能夠再次看到美麗的月亮,杜蘭也不願意自殺。
這是可怕的十分鍾。
如果十分鍾之內火車不來,她就自由了,這是淩飛放她走的條件。
如果在這十分鍾內恰好有火車經過,那麽,她就得陪淩飛一起死,這是她答應的。
一次生命的賭博。
鐵軌又硬又涼,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她相信死亡會更不舒服。
等待。他等待火車到來,她等待時間過去。可是,他們都很難遂願,火車沒有很快到來,時間也沒有很快過去。時間仿佛凝固起來了一般,幾乎不怎麽流動了。
而火車呢?還在很遠的地方,在另外的鐵軌上奔跑。
如果火車到來,鐵軌會首先戰栗,並把這種戰栗傳遞給他們。鐵軌沒有戰栗,7說明火車還在遠方。
33
許多小蟲子在歌唱。躺下之後,她聽得更清楚了。簡直是大合唱,各種各樣的聲音,高的,低的,長的,短的,粗的,細的……
如同許多樂器在演奏一部交響樂。這是一部熱愛生命的交響樂。這些蟲子,它們都熱愛這個世界,不管這個世界怎麽糟糕,它們依然熱愛。因為沒有選擇,誰都不可能遷移到另一個星球上。
每個蟲子都要過完自己的一生,並要為延續種族作出貢獻,這是其內在的意誌。
她頭腦中浮現出許多往事,快樂的和不快樂的都有,快樂的自不必說是很美好的,即使不快樂的也仿佛被塗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有了另一種意義。時間會改變一切。
這十分鍾會改變她對人生的許多看法,如果火車不來的話。
大地是活的,她感到大地是有生命的,它在呼吸,它在心跳,它散發著熱量。
大地拒絕死亡。
34
十分鍾過去了。
35
淩飛要食言。
他沒有放走杜蘭,而是用手槍抵住她的胸口,扣動了扳機。
杜蘭張大嘴巴,發不出聲音,她沒想到他會食言,特別是對一個曾經為他保守秘密的人。
所有的小蟲子都停止了歌唱。大地毫無聲息。
死一般的寂靜。
這就是死亡嗎?
她感覺不到疼痛,也感覺不到別的,隻感覺到寂靜。
人是有靈魂的吧,她想,如果沒有靈魂的話,那麽是什麽在感受寂靜呢?靈魂多好啊,靈魂還能感受,可是肉體呢?肉體還在那兒站著,並沒有倒下,這很奇怪。
36
淩飛笑了一聲,這笑聲之中包含多少意思誰也說不清,聽上去像笑,又像哭,像冷嘲,又像熱諷,像自謔,又像假笑……
他告訴她這是一把假手槍,玩具手槍,打不響,更打不死人。他又對著自己扣動扳機,嘴裏發出“噗”的一聲。——你看,就這樣。
——嚇著你了吧?
他說。他手一揚,把假手槍扔到草叢中。手槍落下去發出很沉悶的聲音。蟲子突然不叫了,這時她才意識到剛才蟲子也許並沒停止歌唱。或者是停了一會兒,又開始唱了。她搞不清楚。也沒必要搞清楚。
——你回去吧。
淩飛說。他撇下她,沿著鐵軌朝北方走去。
她看著他走遠,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踏著明亮的月光。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