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黑豆
等著……
11.老闞
天亮時,風弱了許多,但飄起了雪花。很快,整個世界都白了。
老闞本不想將夜裏發生的事說出來,他覺得丟人,都是你自找的,可是,轉念一想,他不能對女兒女婿隱瞞這件事,畢竟他住在他們家裏,他們有權利知道。再者,他不打算在黑豆身上冒險了,那個租個房子帶黑豆一起生活的念頭他也丟開了。他不敢和黑豆單獨在一起生活,他怕某一天他的死成為人們的笑談。
老闞把夜裏發生的事說了之後,女兒女婿都很震驚。在他們眼皮底下差點兒發生了血案,想想都後怕。但震驚之餘,他們反而有些興奮,盡管他們竭力掩飾,老闞還是看出來了。他們夜裏肯定沒少討論黑豆的問題,一方麵,他們不會趕黑豆走,因為要顧及老闞的感受;另一方麵,他們對家裏多口人又很不習慣。對他們來說,黑豆是個難題,現在問題變得簡單了。
黑豆不能待在這個家裏!
老闞不可能睜著眼睛睡覺,再說了,女兒女婿也不會放心他和黑豆睡在一起。又沒有多餘的房間和床,怎麽安置黑豆?這些都是明擺著的,大家心裏明鏡似的。但女兒女婿可不願說出趕黑豆走的話,他們了解老闞的性格,他要是拗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他們等著老闞自己提出來。
老闞想過把黑豆送走的事情,但問題是送哪裏?送給誰?送回矮子身邊,讓矮子繼續虐待他嗎?那豈不是讓楊支書和安東笑話。別的……
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連這種念頭都不該有。也不能把他交給警察,老闞當了一輩子警察,知道警察會怎樣處理。也不能送到民政局,民政局會怪他多管閑事。那麽,送孤兒院吧,可他沒聽說南陽有孤兒院。這件事把他給難住了,他要好好想想。
他沒把他的心思都告訴女兒女婿,讓他們去猜吧。
女兒女婿匆匆吃了飯就上班去了,下雪了,路不好走,他們要早點出門。他們相信那麽一個小人兒,老闞完全能夠搞定。但他們也沒忘記提醒老闞提高警惕,別陰溝裏翻船,毀了一世英名。另外,他們順路把琪琪送到學校,讓老闞和黑豆在家待著。
老闞知道,他們把黑豆的問題撂給了他。
黑豆還在睡覺,他起來時沒叫他。黑豆大概和他一樣,後半夜沒睡著吧,天明時黑豆扛不住了,沉沉睡去。讓他多睡會兒吧,小孩兒覺多。
這個呆頭呆腦的小人兒!
天無絕人之路。老闞正在屋裏發愁,有人敲門了。他從貓眼中看到一個雪人,看來雪下得很大。那人取下帽子,拍打著身上的雪花。是個女的,中等身材,一頭瀑布似的長發,看上去很麵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打開門,問她找誰,她說就找他。
她跺腳時,老闞從她高統皮靴上的雪跡判斷雪有好幾厘米厚了。
“好大的雪,”她說。
她看上去很興奮,眼睛明亮,熠熠放光,整個麵孔都被那柔和的光所照亮,顯得特別美麗。
“你是——”
“我是南陽電視台記者,叫葉子。”
想起來了,她就是采訪黑豆的記者,前天在電視上看到過。老闞總覺得電視上的人都距自己很遙遠,沒想到真人出現在麵前,是不太一樣。毫無疑問,她是為黑豆而來的。嗅覺可真靈敏啊,他心中感歎一聲。
黑豆已經起來,吃過早飯,就坐在沙發上。一開始葉子沒認出黑豆。也難怪,她采訪時黑豆就像一堆扔在牆角的破布,和垃圾沒什麽兩樣;現在洗幹淨了臉,也穿上了新衣服,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兒童。老闞說,黑豆你不認識了?”
她審視了一會兒,哦”了一聲:沒錯,就是黑豆!想不到變化這麽大,我都認不出來了。”
“嗨——”她和黑豆打招呼,不認識我了?”
黑豆木著臉,沒有任何反應。
“你知道的,他不會說話,”老闞說。
葉子笑笑說,沒關係。”
“這事——”老闞指的是他將黑豆帶回來這件事——“你是咋知道的?”
“安東說的。”
葉子說,也許可以做個後續節目,我本能地覺得這裏麵有可挖掘的東西,這是一種感覺,也不知對不對,所以找您聊聊……
老闞本意是要拒絕采訪的,他可不想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幹了一件傻事,但在和葉子聊天的過程中,他忍不住就將夜裏發生的事給說了出來。當然不是當著黑豆的麵說的,他已將黑豆打發到他的房間裏了。不說他會憋得慌,說了之後他感到一身輕鬆。再者,他實在是沒招兒了,他想讓葉子幫他出出主意。
黑豆要刺殺老闞,讓葉子大為吃驚。她連說,想不到,想不到。她的聲音裏突然有一種職業的興奮:這是一個現代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製成節目肯定會引發討論的。
老闞才不關心什麽節目不節目討論不討論的事,他想的是黑豆的問題如何解決。如果黑豆的問題不解決,我不會上你的節目。
雪花在窗外飛舞,那樣輕盈,一陣回旋的氣流能將它們重新帶到天上。有那麽一會兒,他們都在看雪,老闞知道他會記住這一場雪,葉子大概也會記住這一場雪吧。
這天兒,蛇會凍僵的,她說,你看他是一條蛇嗎?
誰?
黑豆。
我沒說他是一條蛇,是你說的。
我有一個直覺,不知道對不對?
你說——你認為他正常嗎,我是說他昨天夜裏做的事?
這還用問,老闞搖搖頭。
他為什麽要殺你?
我不知道,我想過這個問題,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老闞又搖頭。
應該問問他。
他們沒辦法讓黑豆開口,就把黑豆帶到專家那兒。葉子認識中心醫院的孫大夫,他是本市數一數二的心理谘詢醫師,他有一雙馴獸師般的眼睛,也許他能讓黑豆開口,不過老闞和葉子並沒抱太大希望。
12.黑豆
黑豆等著被發落。老闞和葉子帶著他出門,他不知道他們要帶他去哪裏。不過這並不重要,對他來說,去哪裏都一樣。哪怕他們把他扔大街上,他也認為是正常的。一個孽種,一個要殺人的孽種,他們不把你捏死就算對得起你了,你還想指望什麽?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鋪了厚厚的一層。到處都是白的。
老闞牽著他的手,小心地走在雪地裏。
黑豆模糊地想起有一年大雪,他二叔給他和姐姐做了一個滑雪板,他和姐姐輪流坐著滑雪板從坡上滑下……
像飛一樣……
他們忘了回家吃飯,媽媽過來喊他們吃飯,二叔說讓他們再玩一次,就一次,結果又玩了三次。媽媽並沒責怪他們,隻是回去又將飯熱了熱。那天他們玩得很開心,對二叔來說,那是最後一場雪。
後來關於雪的記憶就沒那麽美好了,總是伴隨著刺骨的寒冷,特別是夜晚,老北風吹著,被窩怎麽也暖不熱……
矮子讓他睡在羊圈裏,說是看著羊,別讓小偷偷了……
哪裏有小偷,即使有小偷,也不會到這山溝裏,更不要說大雪天了……
但矮子就是要讓他睡在羊圈裏……
我會凍死的,他想。他沒凍死簡直是個奇跡……
得虧村裏給救濟了一床舊被子,矮子才把他那床爛被子扔給他。
現在又下雪了,這場雪他也會記住的,他想。
老闞拉著他的手,他感到很不自然,但沒有掙脫。他習慣於接受一切。
13.老闞
老闞和葉子待在走廊裏,他們在走廊的盡頭看雪。雪將柔和的白光映進來,照在人身上,讓人看上去明亮了許多。他們將黑豆交給了孫大夫,就看孫大夫有多大能耐了。
說實話,老闞並不覺得心理分析能管用,你有再大能耐,給你個木樁,你能讓他開口?但是,試試也無妨,不能辜負了葉子的一片好心。
葉子對黑豆母親的案子很感興趣,遇到老闞,自然要多打聽一些。老闞說,那個案子完全是撞上的,當時去坡頭村督促計劃生育工作,我想起欠胡老大兩塊錢,就去他家還錢。胡老大是個殺豬的,在街上支個案子賣肉,有一天我割了肉,一掏口袋沒錢,就先欠著。這一欠,就再沒見過他。兩塊錢也不算個啥,不是湊巧到坡頭村,我也不會專程去還錢。支書領我到胡老大家。胡老大的女人叫姚雪娥,一看警察——我穿著警服——找上門來了,嚇得直哆嗦,以為事情敗露了,就主動招供,說她將胡老大殺了,埋在院牆邊,上邊堆了一大堆石頭。如果她不招?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她家是獨門獨戶,住在半山坡上,她要說胡老大出門打工了,誰也不會懷疑。那樣,就不好說了。她為什麽要殺胡老大?這得從根上說,她十五歲換親換到胡家,嫁給胡老大。胡老大比她大二十歲,對她很不好,總是打她,虐待她,下手很重。你想想,胡老大是個殺豬的,力氣會小嗎?她也是實在忍受不了了才……
黑豆他二叔?他也是自己跳出來的,本來姚雪娥把所有的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了,說人是她殺的,她願意償命,沒想到胡老二跑到派出所說我們抓錯人了,胡老大是他殺的,他要我們放了他嫂子。他為什麽要殺胡老大?也是因為胡老大打老婆,他看不慣,所以就把他哥給殺了。兩個人說的情節都與案情吻合,用的都是殺豬刀,紮的部位都是胸膛,殺人後都是把屍體埋在院牆邊……
一起幹的?你猜對了,他們就是一起幹的。他們都想為對方開脫,結果誰也沒被開脫,胡老二被槍斃了,姚雪娥被判了死緩。他們是不是相愛?如果你見過胡家二兄弟和姚雪娥,你就會明白,姚雪娥和胡老二才應該是一對。胡老大五大三粗,腰像門板一樣寬,胡老二像楊樹一樣端溜,算得上標致小夥(其實也不是小夥了,他那時候已經三十歲了),他和他哥哥不像是一母所生。他們肯定是相愛的,姚雪娥嫁過去十年了,胡老二一直沒結婚,他自己說是因為家裏窮,娶不起媳婦,我想真正原因可能是因為他愛他嫂子……
沒問他?問過了,一涉及這個話題,他就低著頭不說話……
重新回顧這個案件,老闞忽然發現胡老二和姚雪娥是那麽相愛,完全配得上至死不渝這個詞,而當初我並沒在意這一點,我在意的隻是事實真相。
葉子感歎道,唉,兩個相愛的人!
孫大夫的門虛掩著,老闞和葉子到門口看看進展如何。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基本上隻是孫大夫一個人在說,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他頗有耐心,這也許是由他的職業所決定的,即使對著牆壁他也能不歇氣地說上兩個小時吧。
他們打算離開的時候,孫大夫的聲音消失了,就像水滲入了沙中一樣。屋裏靜悄悄的。接著,又是孫大夫的聲音,更有穿透力的聲音:你為什麽想要殺闞警官?”
沒有聲音,寂靜。
老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讓它跳動,它跳起來會發出打鼓一樣的聲音,妨礙他傾聽。孫大夫用他馴獸師般的目光注視著黑豆,他要用那如刀的目光剖開他心上的冰。隨後,虛無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是仇人,他毀了我的家!”
老闞的心哆嗦了一下,又開始跳動,但跳得很不規律。他的臉色很難看,葉子想用目光安慰他,他搖搖頭。
“他是個小孩,他還不懂,”葉子說。
老闞又搖搖頭。
仇人,這個詞雖然像刀子一樣,但老闞並不感到十分意外。按黑豆的邏輯,是老闞將他的母親和二叔繩之以法,讓他沒了家,老闞自然是仇人,所以他向老闞舉起了刀。真正讓老闞感到意外的是,黑豆竟然說話了。黑豆在他麵前一句話也不說,而在孫大夫麵前卻說話了。這說明什麽?說明黑豆拒斥他!黑豆不光拒斥他,還拒斥整個世界,他五年間一句話也不說,就是在拒斥一切。
黑豆總共就對孫大夫說了那一句話,之後,他又閉上嘴,恢複了他那一貫的木呆呆的神情。他重新把自己變回了啞巴。
孫大夫指指自己的腦袋,說:“這孩子這兒受過刺激,他心裏有一個黑暗的深淵。”
這是他單獨對老闞說的,此時葉子和黑豆待在外邊。
“我明白,”老闞說。他心想,這不是廢話麽,沒受過刺激,他能會變成啞巴?“他需要愛。”
“我明白。”
……
老闞看出孫大夫也沒有更多的招兒,就告辭了。大夫不是神,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這是孫大夫說的,一點沒錯。但孫大夫讓黑豆說出了一句話,這個能耐就不小,他至少讓我們知道黑豆不是啞巴。老闞還是佩服孫大夫的,有兩下子。孫大夫說心理谘詢需要很長時間,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問題的。另外,即使花費足夠的時間,也不一定都能奏效。這項工作就這樣。老闞也不奢望孫大夫能解決黑豆的問題,他想,不會有第二次了。
既然到了醫院,老闞就順便給黑豆買了凍瘡膏和癩瘡膏,就算出於革命人道主義吧,他的手和頭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出了醫院,雪還沒停,到處都白茫茫的。街上車碾過的雪黑糊糊的,很髒。人行道路上有行人踩出的腳印,很白,很幹淨。他們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老闞牽扯著黑豆的手,怕他摔跟頭。
拿黑豆怎麽辦?
老闞仍然麵臨著這個問題,葉子幫不了他,孫大夫更幫不了他。
和葉子分別時,葉子說她對再做個節目很有信心,但這卻不是老闞所關心的,老闞不置可否。他們沒說下一步怎麽辦,隻說再聯係。顯然,黑豆的問題還得老闞自己扛著。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
14.黑豆
黑豆在老闞家裏住了幾天。他不知道他們會拿他怎麽辦,沒人告訴他。老闞有時會嘀咕幾句,多半是自言自語。其他人則和他保持著距離,尤其是琪琪,她很害怕他,總是離他遠遠的,大概她也知道他要殺她爺爺吧!
他對醫生說老闞是仇人,很奇怪,說出之後,他感到仇恨就沒了,他對老闞恨不起來。
老闞對他還是不錯的,讓他吃好的,穿好的,還給他買藥膏……
晚上還讓他上床睡覺(隻是將水果刀藏了起來)。他就像是老闞的尾巴,老闞送琪琪上學時帶著他,買菜時帶著他,下棋時也帶著他。老闞對他的棋友說,黑豆是他鄉下親戚的孩子。
他和老闞還是不說話,老闞逼他也沒用。
吃飯時,老闞問他:餓不餓?”
他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比如搖頭或點頭之類。
不說不讓你吃飯,我再問一遍:餓不餓?”
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看來是不餓,那就不用吃飯了。
一家人吃飯,他獨自在那兒站著,看他們吃。
“吃不吃?”老闞又問。
他還是沒反應。
“你厲害,我服了你,坐下吃吧。”
過了兩天,琪琪不那麽怕黑豆了,她送給他一盒用舊了的彩筆。她問黑豆喜歡嗎?黑豆點了一下頭。別看點頭這個小動作,黑豆也是才學會的。由於長時間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軀殼中,他完全習慣於木然,不會和人交流。和老闞在一起時就是這樣,他不知道該如何交流,所以隻能是毫無反應。
這天晚上,小梅送他一個圍脖,鄭誌雄送他一個帽子。他們對他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好像他們欠他什麽似的。然後,他知道了,他們要將他送走。
“孽種要走了,”他心裏說。
他們為他聯係了一個去處——太陽村。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了。電視台配出一輛商務車,送你們去北京,一切費用由電視台負擔。除了他和老闞,同去的還有葉子和一位攝像師。葉子他見過兩次,攝像師他見過一次。
從南陽到北京全是高速,一千公裏隻用了十個小時,這還包括了吃一頓飯的時間。
太陽村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村子,而是由一些彩色小屋組成的一個小小的部落,坐落在北京市順義區趙全營鎮板橋村小學的後邊。
由於提前聯係過,加之有記者跟隨采訪,他們在太陽村受到了熱情的接待。一切都很順利,黑豆住進了“瑞典小屋”。這個小屋是一位瑞典老太太捐建的。
15.老闞
太陽村是退休警察張淑琴創辦的慈善機構,專門收養父母被判刑的孤兒。
張淑琴是一位樸素和藹的老太太,看到她,你很難將麵前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與她退休前的警銜——一級警督——聯係起來。但仔細觀察,你仍會從她幹練果斷的處事風格上依稀看到警察職業留下的一些痕跡。她正在做著一項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業,但你在她身上看不到擔負重大使命的崇高感,她說她隻是為這些孩子做點事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反複強調“孩子是無辜的”,這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
分別時刻到了。
張淑琴拉著黑豆送老闞他們出來,黑豆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張淑琴讓他和老闞告別,他也沒有反應,就像是一根木樁。沒有催人淚下的分別場麵,也沒有熱情洋溢的話語,一切都平平淡淡,就像一個平常的周一家長將孩子送進幼兒園一樣。再者,這個地方也不像其名字那樣光芒四射,而是又小又簡陋,還有些冷清。
不要說記者了,就連老闞都覺得分別的場麵過於平淡了。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他應該感到輕鬆的,可他感到的卻是惆悵。
“黑豆有這樣一個歸宿挺好的,”葉子說。
老闞看著窗外,沉浸在自己的惆悵情緒中。
“你應該高興才對,”葉子說。
“可是……”
老闞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心中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來。這事與你有關!他有些放心不下黑豆,好像黑豆是他的一個親人,讓他牽掛。
夜裏,在北京的如家快捷酒店,老闞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他想,這可能和到一個新地方有關吧。
他坐在床上,無所事事。當一個人獨自麵對黑暗的時候,時間是個非常惱人的問題,它會像一麵鏡子一樣映照出你的空虛和迷惘。退休之後,他如同失重了一般,感到生活輕飄飄的,整個人也輕飄飄的。我的身體很好,糖尿病不算什麽,可我卻退休了,“安度晚年”了。黑豆的出現,就像一塊石頭綁到了我身上,我又感到了生活的重量。現在,我的生活又變輕了……
上午,他們正要離開北京,突然接到太陽村打來的電話:
黑豆失蹤了——他們又匆匆趕往太陽村。冬天灰暗的風在窗外呼呼地吹,帶著幹燥的塵埃氣息。天空壓得很低,遠處已經壓到大地上了。
老闞往太陽村打電話,沒人接,可能都出去找尋黑豆了。停一會兒,他又重撥,響了幾次鈴之後,一個小孩拿起了話筒。
“找到黑豆了嗎?”
“沒有。”
“還在找?”
“嗯,警察也來了。”
“警察呢?”
“去找黑豆了。”
……
他那麽小,沒見過世麵,又像木頭一樣呆,還沒有錢,他能跑到哪兒呢?天這麽冷,但願……
他們趕到太陽村的時候,警察、老師和學生都在外邊,他們呈圓弧形狀散開,圍出一個空場。在空場中央,黑豆像條小瘋狗一樣跑著、跳著、叫著……
老闞的第一感是:黑豆找到了。
第二感是:他瘋了。
第三感是:他說話了。
盡管黑豆在中心醫院說過話,可在那前後,老闞都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他頑固地把話語封閉在自己的喉嚨裏。他臉上也有表情了,而不再是那一成不變的麻木和呆傻。
“黑豆——”
老闞叫了一聲,朝他走過去。
黑豆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站在那兒,怯生生地看著老闞。
老闞抓住他冰涼的小手,帶他回到“瑞典小屋”。
116.黑豆
……
他趴在地上,血朝他這兒流過來,他很害怕,想爬起來逃走,可是他被嚇住了,身體動彈不得……
他看著血流到他身上,他能感覺到血是溫熱的……
他奮力掙紮著,身體像魚一樣擺來擺去,但就是爬不起來……
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他的整個身體都在血泊中……
血快將他淹沒了,他想喊叫,可是嘴一張開,血就灌進了嘴裏……
他努力把頭仰起來,以便能夠呼吸,可是血還在上漲,還在上漲……
他就要被淹沒了……
黑豆一閉上眼睛就做這樣的夢,他怕極了,所以才跑出太陽村,跑到樹林裏,他寧願在外邊凍死,也不願回到夢境中去。
17.老闞
張淑琴希望老闞留下,她說黑豆離不開他。這個小家夥,老闞想,怎麽又黏上我了?他第一次感到黑豆對他有一種強烈的依戀,但他並沒想過要留下陪黑豆。
你考慮考慮,張淑琴說。
老闞點點頭,出於禮貌,他沒有馬上拒絕。
張淑琴又說:你可以留這兒幫我,不過沒多少錢,差不多算義務的。”
“我能幹什麽?”
“買菜,燒鍋爐,看門,等等。”
就這樣的條件,老闞居然答應了,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我是不是又發瘋了?
這次不,我是自願的,心甘情願留下,陪著黑豆,將他從夢魘中拯救出來。
告別葉子時,他請求葉子不要播出這個節目,他怕人們說他又在犯傻。我不想做個傻瓜,他說,可我就是個傻瓜……
算了,隨便你們,傻瓜就傻瓜吧。
晚上老闞和黑豆睡在一起。老闞不怕黑豆再刺殺他,他從黑豆的眼睛中看出,黑豆不會這樣幹了。
黑豆能說話了,雖然說得不利索,但連猜帶蒙,基本能懂他的意思。黑豆說他閉上眼總是看到血,到處都是血,往他身邊流,要將他淹沒,他怕……
“不怕,有我呢,”他說。
他照顧黑豆吃喝拉撒,教他每天洗臉刷牙,上床前洗腳。他也教他和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耍。這兒是個大家庭,不缺玩伴,黑豆漸漸有了些改變。
“瑞典小屋”裏還住著三個男孩,一個叫灰灰,一個叫瘦蟲,一個叫麻雀,他們很快就和老闞混熟了,對老闞什麽也不隱瞞。老闞雖然對他們的故事感興趣,但他從不去揭他們的傷疤,除非他們要說給老闞聽。
灰灰說:有一天,我們正在吃飯,是晚上,天已經黑了,我爹從外邊回來把我媽叫出去,我媽就再沒回來,我爹說我媽去姥姥家了,後來人們在一個枯井裏發現了我媽,我媽已經腐爛了,認不出來了,我記得我媽那天穿的衣服,我知道那是我媽……
是我爹殺的,他又有了女人,不要我媽了……
我爹被槍斃了。我和妹妹——我有個妹妹也在這裏——我們沒人要,肚子餓了就去偷吃的,有時也偷別的去賣錢,沒錢不行,病了咋辦?人們都見不得我們,把我們趕出了村子,我們就在街上流浪,再後來,張奶奶把我們接到了這裏……”
他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語氣平靜如常,但之後他轉過臉去。
瘦蟲說……
我媽不想跟我爹過了,領著我回了姥姥家,我爹就到姥姥家把我媽和我姥姥殺了,他還想殺我,我藏了起來,他沒找到,其實他差一點兒就找到我了,我就藏在柴堆裏,他還往柴堆上踢了踢,沒踢到我,他喊我,我不敢答應,我要答應了,他就會把我殺了,他坐下來,就坐在我麵前,用刀在自己脖子割了一刀,血帶著泡泡往外冒,他想用手捂住,血就從他指縫裏冒出來……”
他說不下去了,身體顫抖起來。老闞將他摟在懷裏安慰他:沒事了,別怕,別怕。”
麻雀說:“我沒見過我爸爸媽媽,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很老了,腿有毛病,走不動路,後來就爬著燒火做飯,我知道她也快爬不動了,到那時候她就該死了,她常說,她不能死,她要把我養大……
把我養大……
有時她也說:我養不了你了,我的骨頭都快朽了,閻王在叫我哩,我聽到了。我剛到這裏不久她就死了,死了,真的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了……”
他眼淚和鼻涕一塊往下流,他抿了一把,把臉弄得很髒。老闞也把他摟到懷裏,給他擦去眼淚,幫他擤鼻涕。
3他們說的時候黑豆在聽著。門外還有別的小孩也在聽,突然兩個小孩被別的孩子推進來,他們叫:“我們也沒爹沒媽——”
外麵傳來一陣哄笑聲和雞的叫聲。院裏養著幾隻母雞,被小孩們給驚擾了。
18.黑豆
有一天,老闞突然問了黑豆一個問題。
“黑豆,你爹被殺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
“你和你姐。”
“我和我姐鑽在床下。”
“你們看到了?”
“嗯。”
“看到什麽了?”
“看到我爹喝醉酒,要殺我叔……”
“你爹要殺你叔?”
“嗯。”
“你們為啥鑽到床下?”
“我爹喝醉好打我媽和我們倆,那天我媽下地了,我們怕他打我們,就鑽到床下。”
“都看到了?”
“嗯。”
“你爹要殺你叔,怎麽回事?”
“我爹先是罵我叔,還罵我媽……”
“平常他罵他們嗎?”
“平常也罵。那天我叔不知怎麽了,就不讓罵……
後來他們就打起來了……”
19.老闞
在和黑豆斷斷續續的交談中,老闞感到自己變成了黑豆,和苗苗一起躲在床下,恐懼得發抖,嚇得不會說話,他看到了那一幕——“我爹喝高了,醉得不成樣子,他罵我叔是畜生,是豬,是狗。我叔說,你才是畜生呢,你做那事畜生都做不出來。我爹說,她也是畜生!我叔說,不許你糟蹋她!我爹說,我就糟蹋她了,她是我的,我想咋糟蹋就咋糟蹋,你管不著!我叔說,我就是不許你糟蹋她!我爹說,她是我的,我要把她杵爛搗碎軋成餅,我要把她吃了,我要把她喝了……
我叔撲上去,把我爹撲倒在地,平常他打不過我爹,那天我爹喝醉了,像堵牆一樣倒在地上,他騎在我爹身上,把我爹的臉打爛了,鼻子打流血了,他威脅我爹:你再打我嫂子,我就宰了你!我爹說,你是不是睡過她?我叔給他臉上一拳。我爹說,你一定睡過她了。我叔又給他一拳,快把他眼珠子打出來了。我爹說,你們倆都是豬,我要殺了你們。我叔又打我爹,打得他臉上全是血……
後來,我叔放我爹起來,他打累了,坐地上休息。我爹摸索著從牆縫裏抽出一把殺豬刀,他眼上糊著血,看不清楚,走路跌跌撞撞的。我爹朝我叔走去,我叔起來奪我爹手中的刀。我爹不鬆手。他們扭打起來,打著打著我爹摔倒了,他腳下絆了一下,刀就插進了他的肚子裏。我爹腰弓起來,像個大蝦。我爹把刀拔出來,血流了一地。我叔看著我爹流血,說活該!我爹站起來,拿著刀,想把我叔殺了。我叔踹了我爹一腳,又把我爹踹倒了。我爹還想站起來,但是疼得厲害,他皺起眉頭。我爹的腸子不知什麽時候掉出來了,冒著熱氣,他坐在那兒把腸子塞進肚子裏,腸子沾上了土,很髒,他想把土捋掉,可是越捋越髒,後來我爹就不捋了,他咽氣了……
我媽回來看到我爹死了,問我叔,你把他殺了?我叔點點頭。我媽問,為什麽?我叔說,我不讓他再罵你再打你。我媽說,要殺也該我來殺。我叔說,我給他償命。我媽說,他死就死了,償啥命。我媽把钁頭交給我叔,咱們把他埋了吧。天黑了,他們出去在院裏挖坑,我們能聽到挖坑的聲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他們挖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們進來把我爹抬出去埋了。後來,我們聽到堆石頭的聲音,第二天,我們看到靠院牆那兒多了一大堆石頭,石頭原來不是放在那個位置,從石頭縫裏能看到一些新土。我媽和我叔把地上沾血的土都鏟了,弄到外邊,收拾完之後,我媽說,出來吧。我們倆想從床下爬出來,可是胳膊腿都麻木了,不聽使喚。
5我叔把我們拽出來,放到床上。我媽說,你們什麽也不許說,誰要說出去,就把你們舌頭割了……”
老闞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切,那一切。他感到恐懼和震驚,他的肌肉和骨頭都感到了恐懼和震驚。我冷,非常冷。身體裏仿佛塞滿冰塊。
他睡不著。
後來睡著了,卻做噩夢,夢到了血,很多很多血,血像下大雨時道路上的水一樣流淌、積聚、上漲……
老闞知道這是黑豆的夢,他做著黑豆的夢。
黑豆說他剛到這兒的時候總是夢到血,一閉上眼就看到血,所以他逃走,所以他瘋了般地又跳又跑,他怕……
黑豆現在不做這樣的夢了,他把這個夢移植給了老闞。
20.黑豆
老闞要離開這裏,他對黑豆說他要去弄清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否則,他就睡不著覺。
黑豆不放他走,堵住門,不讓他離開。
他說,我還會回來。”
“那也不行,”黑豆說。
黑豆知道他攔不住老闞,可他還是要攔。他可以不睡覺不吃飯,把守著這個大門,不讓老闞跨過半步。他哭著求老闞不要離開,他說他會聽話,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隻要老闞不離開。但他一覺醒來後,老闞還是走了。
黑豆兩天沒吃飯,也不說話。張淑琴打通老闞的電話,讓黑豆去和老闞說話。
黑豆一聽老闞的聲音,就“哇”地哭了起來,老闞安撫了好半天,黑豆也沒止住哭。
自始至終,黑豆哭得沒說成話。但這次通話之後,黑豆開始吃飯了,他相信老闞還會回來。
21.老闞
和黑豆通話的時候,老闞已經進山了。他要去寨根。寨根在伏牛山深處,道路崎嶇難走,每天隻有一趟班車。老闞沒坐班車,他不隻是要到寨根,還要去離寨根很遠的一個名叫小勺子的山村,所以他又叫上了安東。
安東開著他的捷達車,帶著老闞沿老鸛河旁的公路蜿蜒而上。
過了寨根,又開了十幾公裏,他們才來到小勺子村。他們把車停在勺子柄上。問一個放羊的老頭,姚雪梅家怎麽走。老頭給我們指了路。這條路太窄,車沒法走,他們就步行上去。
村邊有個小學校,他們在這兒停下來。所謂學校,其實隻有三間房子。房子前一根木杆上升著一麵國旗。老闞知道,在山裏有國旗的地方就是學校。教室裏有二十多個孩子,一個五十多歲的男教師正在給他們上課。這個教師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他們還沒到跟前,讀書聲戛然而止。
男教師出來,和他們打招呼。老闞問:班裏有沒有一個叫苗苗的女學生?”“有。”
“我們想和她談談。”
他將苗苗叫出來。她長得有點像她母親,但說不上來是哪兒像,也許是兩人都有著同樣無辜的眼神吧。
“你叫苗苗?”老闞問。
她點點頭。
“能領我們去你家嗎?”
她在前麵走。
老闞和安東告別男教師,跟在她後麵。男教師目送他們很遠,才回教室。讀書聲又響起來。
家裏沒有人,門鎖著。她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門,讓老闞和安東進屋。屋裏非常簡陋,當堂隻有一張小桌和幾把椅子。偏房裏拴著一頭牛,毫無疑問,這是一家人最重要的財產了。院裏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這時光禿禿的,但可以想象秋天滿樹紅柿子的情景。坐在當堂,能看到門外坡上有幾隻雞在土裏刨食。
苗苗不知道該怎樣招待他們,讓他們坐下後,就攥著衣裳角站在門邊。
7“苗苗,你還認識我嗎?”老闞問。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一隻腳在撥弄一個小石子。
“苗苗,你想媽媽嗎?”
她還是不說話,頭扭向外邊,看著坡上的雞。
“你想弟弟嗎?”
她把頭仰起來,看著柿子樹的枝條,還是不說話。
“你知道你弟弟現在在哪兒嗎?”
老闞蹲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在抖。她把手往回縮了縮,大概想掙脫又不敢。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砸在地上,砸出兩個小坑。老闞並不是有意要把她惹哭,他隻是覺得這樣也許她會開口說話。從和他們見麵到現在,她還一句話沒說呢。
“我們可以帶你去看你媽媽,”安東說。
“還可以帶你去看你弟弟,他現在在北京,”老闞說。
她突然掙脫老闞的手,跑了出去。
老闞和安東麵麵相覷。很快門外傳來嚎哭聲。他們出去,看到她蹲在院牆外抱著自己的膝蓋大哭,哭得坡上的雞都不刨食了,站那兒往這兒張望。有幾個村裏人遠遠地看著這邊,並不往跟前湊。
“不哭,咱不哭了,啊——”
老闞看到一個抱小孩的女人斜刺裏飛快地從坡上跑下,幾隻雞驚得飛了起來,有的落到了樹枝上,有的落到了房頂上。她一陣風地來到他們跟前,大口喘著氣,嘴裏呼出的熱氣快噴到他們臉上。不用說,她就是姚雪梅,姚雪娥的妹妹。五年前,是她將苗苗領回來撫養的,為此沒少和丈夫生氣。
她咄咄逼人:“你們要把她帶走嗎?”
安東說:我們隻是想了解點情況。”
她聲音很大,又像呼嘯而出的子彈:“有啥好了解的,償命的償命,坐牢的坐牢,還不夠嗎?有啥好了解的?”
22.黑豆
黑豆用琪琪送給他的彩筆畫了一個老頭兒,畫好後,他笑了。他畫的是老闞,可怎麽看都像是一頭牛……
23.老闞
回來的路上,老闞和安東心情都很沉重,好長時間他們一言不發。老闞突然感到心裏難受,顫抖著剝了一個巧克力糖塞嘴裏。
“低血糖?”安東問。
老闞點點頭。
“下去就吃飯。”
“沒事,吃個糖就好了。”
他們到寨根時,早過了吃飯點,飯店裏都沒什麽人了。他們點了兩個小菜,要了兩碗麵。安東沒什麽胃口,隻是動了動筷子。老闞不吃不行,勉強將一碗麵吃完了。
“怎麽會是這樣?”安東說。
這也是老闞想說的,他們熟悉的案件,真相怎麽會是這樣呢?
苗苗說的和黑豆一樣。孩子不會說瞎話。她還補充了一些細節,說她爹死的時候看見了他們,他瞪著他們,嘴張開,想說什麽,但已經說不出來了。
她說那天晚上冷得很,風很大,吹得黑夜像床單一樣擺來擺去,樹葉都像鳥一樣從樹上飛走了。她和黑豆蜷縮在床上,瑟瑟發抖,一夜沒合眼。她媽和她叔以為他們睡了,就又出去搬石頭,他們把房子周圍能找到的石頭都搬到院牆邊堆起來,壓住她爹。她爹勁大,他們怕他從土裏拱出來,所以壓那麽多石頭……
吃過飯他們就上路了,一路上他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怎麽會是這樣?”
胡老二和姚雪娥供認他們合謀殺人,他們犯下了故意殺人罪,為此,胡老二9被判了死刑,姚雪娥被判了死緩,後改為無期徒刑。可事實上,整個事件沒有預謀,隻是突發的偶然性事件,胡老二不是故意殺人,他並沒有想殺他哥哥,那是個意外。姚雪娥在胡老大死後才回來,她沒參與,更沒指使殺人。
原來老闞認為那是個鐵案,事實清楚,證據紮實,又有口供,可以說毫無瑕疵。盡管他同情胡老二和姚雪娥,但那是職務之外的事了。
現在,見鬼,一切都不是那麽回事。事實是另外的樣子,是孩子眼中看到的樣子,而不是他們以為的樣子,也不是判決書上所寫的樣子。
安東將車開到河灘停下來。老鸛河的水清泠泠的,在他們麵前靜靜地流淌,有幾隻水鳥飛起來,落到上遊的一個水潭裏。
他們下車,站在鵝卵石上,看水上的雲影,看對麵的青山,看水鳥,看農民牽著一頭牛在路上走……
“這件事,我很震驚,”安東說,“非常震驚,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麽。”
“我也一樣。”
“他們怎麽那麽傻?”
“不是他們傻,是我傻,”老闞說“別自責了,我們是人,不是神仙。”
老闞知道安東是想安慰他,可這並不是安慰不安慰的問題,這是一樁錯案……
回到南陽後,老闞和葉子坐在了上島咖啡廳的二樓。窗外是白河橡膠壩攔起的水麵,有的地方結冰了,有的地方則沒有。河堤上的柳樹一片葉子也沒有,隻剩下柔細的枝條靜靜地垂著。不遠處,臥龍大橋上車來車往。
他們喝咖啡的時候,窗外有小小的明亮的東西飄過——下雪了!
我們真是和雪有緣啊!不期而至的雪讓葉子興奮,臉上放光。
可不。
很快雪就下大了,雪花輕盈地舞著,盡情地展示著優美的舞姿。雪的白光映入窗內,給咖啡廳增添了一種夢幻般的氛圍。
老闞本來不打算告訴葉子更多的情況,畢竟這隻是他的事情,誰也替他分擔不了,可是由於這場意想不到的雪,由於雪所營造的夢一般的氛圍,他竟然向葉子傾訴起來。不但給她講了整個案件的前前後後,講了這幾天的經曆:還向她講了他的苦惱和不安,講了他感受到的空虛,講了他看到的沉重……
他把自己像布袋一樣翻了個裏朝外。
老闞為什麽要向葉子傾訴?後來他想,也許潛意識中他需要一個知情者和監督者,遠遠地看著他,鞭策著他,讓他不懈怠,不退縮,不灰心。太親近的人和以前的同事都擔當不了這樣的角色。陌生人也擔當不了。葉子最合適了,她對他既有同情,也有理解,再加上她的記者身份,簡直就是不二人選。
他停下來時,雪還在下,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黑夜和寂靜已經降臨。
葉子出神地看著窗外,默默無言,她還沒從他講的故事中走出來。
“想什麽呢?”
“我在想為什麽?姚雪娥和胡老二為什麽要那樣做?”
“我也在想。”
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答案了。”
“是什麽?”
“我先不告訴你,我要驗證。”
24.黑豆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吃飯時想。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上學路上想。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看著天邊的雲想。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洗澡時想。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躺在床上想。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睡夢中想。
他為什麽還不來?黑豆醒來時想。
25.老闞
通過關係,老闞查看了胡老大案件的全部卷宗,想找出一點漏洞,可是沒有。
任何人看了這些證言、口供、照片、報告等,都不會對這個案件提出哪怕一點點疑義。這是一個鐵案。作為警察,他還清楚辦案時沒有任何程序上的違法,更沒有刑訊逼供等現象。
他們為什麽要認罪呢?
當他坐在姚雪娥麵前時,他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是在新鄉女子監獄的探監室裏,從來沒有人來探望過她,她更沒想到來探望她的人會是老闞。她看上去麵色有些灰暗,可能是光線的緣故,也可能是隔著玻璃的緣故。
“我來看看你。”
“謝謝。”
“我想知道真實的情況,關於當年的案子。”
“我不想說。”
“來之前我去看了苗苗……”
“她怎麽樣?”她急切地問道。
“住在你妹妹家裏,上五年級了,成績不錯。”
她突然咬住胳膊,嗚嗚嗚”地哭起來,老闞看到她左手腕上紮著一個藍色的小手絹。獄警勸了她幾句,她不哭了。
“黑豆呢?”
“黑豆在北京,也很好……”
老闞告訴她太陽村的情況,她把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默默聽著,淚水婆娑。
“苗苗很想你,我答應她要帶她來看你,下次吧。”
“你是個好人……
她說著又哭了起來。”
“別哭……
在這裏還好吧?”
“和上班一樣,隊長對我很好。”
“你當初為什麽不說實話?”
“我不想讓他死,不想讓他死,”她喃喃地說,我想替他死啊。”
“你沒參與殺人,為什麽要承認?”
“我想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判得輕些,沒想到……”她又嗚咽起來。
“你為啥不申訴?”
她隻是哭,說不出話來了。時間也差不多了,獄警就將她帶走了。
隊長將老闞叫進她的辦公室。隊長說,你能來看姚雪娥,我很高興,這對姚雪娥改造有幫助。她自殺過兩次,你看到她手腕上的手絹了嗎,那是她為了遮擋割腕留下的疤。
“為什麽自殺?”
她牽掛她的孩子,我們曾想去看看的,可是太遠,再說了,也走不開。
老闞告訴她黑豆的情況,以及他對這個案件的新發現,她很吃驚。
“這麽說她是冤枉的?”
老闞點點頭。
“她為什麽要這樣?”
“愛情!”老闞說,“她以為這樣能救胡老二。”
這就是葉子所說的答案。
愛情+法盲+愚蠢=冤案=悲劇=死亡和牢獄。
這是一個奇怪的等式,這是一個真實的等式。因為愛情,他們爭著招認罪行,甚至將不存在的罪行也攬到自己身上,並為此受到懲罰。
愛情,在此多麽沉重,多麽殘忍!
走出服裝廠(這兒對外稱服裝廠,也確實是個服裝廠),老闞感到心裏著急,蹲在門口吃了一塊巧克力糖,又吃了一個麵包。他蹲了一會兒。他就是這時下的決心:我要把她“扒”出來!
門衛朝老闞走過來。
“你沒事吧?”
“沒事。”
“你的手在抖。”
“沒事。”
“你滿頭汗……”
“一會兒就好了。”
“要不要叫醫生,裏邊有醫生。”
“不用。”
門衛沒有走開,站在老闞身邊看著他,怕他有什麽意外。
十幾分鍾後,老闞感到好受些了,擦去額頭的汗,站起來,向門衛道謝後離開了。
回到南陽,又趕上一場大雪。從電視上看,整個中國南部飛雪連天,五十年不遇的冰雪災害席卷了江南大地。火車停在荒野,高速公路上全是進退不得的汽車,成千上萬的人被困在冰天雪地之中。之後,5月12日四川汶川發生裏氏8級大地震,有近十萬人遇難,全民哀悼,舉國救災。再之後,北京成功地舉辦了一屆舉世矚目的奧運會。再之後,一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爆發了……
這不平靜也不平凡的一年,人們的心都在半空中懸著,被凜冽的風吹打著,被地獄的火炙烤著,也有迷醉的時候,但很短暫。這一年,老闞不合時宜地穿梭在公安局、法院、檢察院中,像祥林嫂一樣到處給人講一個愛情故事,為姚雪娥申訴……
所有的曲折坎坷,所有的委屈艱辛,與這一年發生的大事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說說結果吧。由於許多正直之士的幫助,姚雪娥獲得了改判,由原來的無期徒刑改判為六年。她已服刑五年九個月零二十七天了,也就是說再有兩個月零三天,她就可以出來了。
26.老闞與黑豆
老闞回到太陽村燒鍋爐,這份工作對他很合適。太陽村裏所有的孩子都喜歡他,他也喜歡他們。每天最快樂的時光是放學之後,黑豆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光。黑豆總是提醒他按時吃飯,如果他出去買菜或進城,黑豆會在他口袋裏裝幾塊巧克力糖,以應付突然出現的低血糖。黑豆每天都會算一道數學題,那就是:今天距他母親出來還有多少天?這道題黑豆從沒算錯過。
在黑豆身上發生的最神奇的變化是:他長高了。他進太陽村的時候九歲,可4身高和四歲的孩子差不多。一年之後,他躥了一大截兒,一下子攆上了九歲孩子的身高,也就是說,他把五年沒長的個兒補回來了。
春天,黑豆常算的那道題,答案變成了個位數:9、8、7、6、5、4、3、2、1.
這天,他們早早起床,穿戴一新,出發去接黑豆的母親出獄。老闞曾經帶苗苗去看望過姚雪娥,她們母女到一起時,兩個人隔著玻璃哭得說不成話,整個監獄都充斥著她們的哭聲……
自始至終,苗苗和她母親沒有說上一句話,她們一直在哭。老闞之所以沒帶黑豆去,是因為黑豆個子太矮,怕姚雪娥看到傷心。現在黑豆長高了,他可以去見他母親了。
走在路上,黑豆說:“爺爺(他早就稱呼老闞爺爺了),我怕。”
“怕啥?”
“怕我媽不認識我。”
“可不,你長高了,成了一個大孩子……”
突然之間,一片烏雲疾馳而來,遮蔽了他們頭頂的天空,然後紛紛落下,在裸露的田野上變成一個個黑點。他們看清了,那是烏鴉。烏鴉成千上萬,源源不斷。褐色的田野很快就變成了黑色。誰也不知道這麽多烏鴉從何而來。他們站在那兒,看著烏鴉一批批降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見過烏鴉,但從來沒有一下子看到過這麽多烏鴉,簡直不可思議。他們愣在那兒,看著黑黢黢的田野,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烏鴉像一匹巨大的黑色布幔,從地麵拉起,向北方飄去。仿佛經曆了一次日食,太陽重新放射光芒,比以前更為明亮……
老闞拉著黑豆的手,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