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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老闞與黑豆(1)

  1.老闞

老闞穿上風衣,勒上圍脖,準備關了電視出門。他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到街角盤桓兩個小時,下棋,或看別人下棋,直到小學放學,他去十五小接外孫女琪琪。接送琪琪是他每天的任務。其實學校離家很近,琪琪完全可以自己上學和回家。因為去年學校出了一檔子事兒,兩個小學生在校門口被綁架了,學校就要求家長必須接送孩子。女兒和女婿工作忙,就把他從鎮上接來,把接送琪琪的任務交給了他。其實他心裏清楚,這不過是他們找的一個借口,目的是讓他和他們一起住。他們覺得他退休後一個人待在鎮上不是個事兒,多次勸他進城,他都拒絕了。退休本就不適應,再進城他就更不適應了。他身體健康,不需要子女照顧,進城幹什麽,坐吃等死嗎?可是女兒女婿讓他接送琪琪,他再不進城就說不過去了。在鎮上,他可以穿著舊警服為人們調解糾紛,可以和幾個老朋友一起喝個小酒兒,吹個小牛兒。到城裏後,除了接送琪琪,他什麽事也沒有,寂寞得發慌,心裏長滿了草。漸漸地,他成了棋攤兒的常客,下下棋,或者看人下下棋,鬥鬥嘴,或者聽人鬥鬥嘴,心裏竟然不那麽空落了。

老闞正要關電視,一低頭,看到褲子上有個汙點,像是滴上去的牛奶。他不是很講究的人,但看到了,不能不擦一下。他用毛巾蘸水,三下兩下就擦去了汙漬。這耽擱了他兩三分鍾的時間。他並不知道這兩三分鍾將改變他以後的生活。電視機是開著的,一般來說,節目都很無聊,看不看都無所謂。他從未想到電視節目中的事會和自己有什麽關係。可這會兒,他突然在電視上看到了黑豆,確切地說,是他認出了黑豆。一瞬間,他的心仿佛被一雙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搓了一下,極不舒服,非常難受。他想象不到黑豆竟然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

他蜷縮在牆角,像一小堆兒肮髒的垃圾,如果不是那雙眼睛,很難看出那是一個可憐的小生命。他滿頭疤瘌,手上布滿凍瘡,有的已經潰爛(記者給了特寫鏡頭),臉像是從娘胎出來就沒洗過,那雙眼睛也毫無光澤,如同兩粒黑石子。

女記者問他話,他一句也不回答,而且麵無表情,搞不清楚他是聾子還是啞巴。

“這個孩子在我們的采訪過程中沒和我們說過一句話,我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說話,問附近的村民,村民說他不是啞巴,但就是不說話,平常也不說話。”女記者解說道。

“這樣有多久了?”女記者問一個村民。

“好久了。”

“好久是多久?”

“四五年吧。

“從出了那事,就沒再聽他說過話。”另一個村民道。

“他被嚇傻了。”又一個村民笑道。

“是叫矮子打傻的。”一個半大小子插了這麽一句,跑開了。

女記者麵對鏡頭,充滿同情地解說道:這又是一個不幸的孩子,無論家長犯什麽罪,孩子是無辜的,可這些無辜的孩子卻遭受了太多的苦難……”

的確是黑豆!他認識這孩子。

在采訪快結束時,黑豆站起來,麵無表情地走了。他的背影逐漸遠去,消失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

老闞非常驚訝的是,這孩子的個頭兒和五年前一樣,也就是說,他竟然一點兒沒長高!算起來,黑豆應該九歲了。五年前,他將黑豆的母親送進監獄的時候,黑豆就是這麽高,現在竟然還是這麽高。是什麽讓一個孩子停止了生長呢?

這檔節目是女記者采訪幾個服刑人員的子女,有的是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艱難度日,有的是流落街頭靠扒竊為生,有的(就是黑豆)是跟著非親非故的侏儒生活,受盡折磨……

記者呼籲全社會都來關心服刑人員子女,給他們溫暖,讓他們能夠健康地成長。

老闞關了電視之後,站那兒愣了幾分鍾,剛才他頭腦中倏爾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他沒有抓住,這會兒他竭力想在頭腦內部的茫茫宇宙中找回這束光,可是哪裏還有蹤影?他搖搖頭,感歎真是老了。

一路上,他頭腦中全是黑豆小小的身影。他清楚地記得當初姚雪娥判刑之後,他特意交代村支書,要安排好她的兩個孩子。後來村支書告訴他,兩個孩子都讓親戚領養走了,好像一個是小孩的舅舅領養的,一個是小孩的姨領養的。黑豆怎麽會到了侏儒手上呢?

姚雪娥的案子是他退休前辦的最後一個刑事案件,也是他在蛇尾鄉派出所當所長期間辦的唯一一件凶殺案。這個案子為他的警察生涯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也成了他吹牛的資本,用他的話說——“咱也是辦過大案的人……”他吹牛的時候從沒想到過姚雪娥的兩個孩子,即使想到,那念頭也是一閃而過,根本就沒在頭腦中停留。

今天他從電視上看到了黑豆,他就再也揮不去這個影子了,無論是走路還是下棋,無論是吃飯還是睡覺,黑豆總在他眼前出現。下棋時,他頭腦中突然蹦出一個聲音:這事與你有關!

他愣了一下,消失在頭腦內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好像又閃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抓住。該你下了,老鄭催促他。他回過神來,跳馬。你這馬是鐵腿呀?老鄭搗著棋盤說道。原來馬別腿,竟然犯如此低級的錯誤,他臉紅了一下,推枰認輸了。本來棋局已無可挽回,他把位置讓給了別人。他又看了一會兒棋,但並沒往腦子裏去,他還在頭腦的宇宙中捕捉那束消失的光——一個模糊的念頭。

去接琪琪的時候,他的思維還沒有收回來,以至於琪琪到了身邊他還沒有看到。

琪琪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事兒。

琪琪說他看上去像是在夢遊。

“你知道什麽叫夢遊?”

“我當然知道了,夢遊就是做夢的時候走唄……”

他看看琪琪的個頭兒,比黑豆高多了,而琪琪隻有八歲,比黑豆還小一歲。

吃晚飯的時候,老闞頭腦中還在不斷回響著那句話,這事與你有關!這事與你有關!這事與你有關!這事與你有關……這讓他厭煩透頂。他想,我做錯什麽了?隻不過是機緣湊巧,破了一件大案,懲罰了兩個罪犯(姚雪娥和胡老二,他們聯手殺死了胡老大,一個被判無期,一個被判死刑)。至於罪犯的孩子,關他什麽事呢?該他來負責嗎?再說了,他當初還交代過村支書,讓村支書安排好他們的生活,可謂仁至義盡,於公於私,他都問心無愧。

女兒小梅和女婿鄭誌雄看出他有心事,問他,他說沒事,什麽事也沒有。“我能有什麽事呢?”他說。

他們看他不願說,交換一下眼神,也就不再問了。

晚上,老闞獨自待在自己房間裏的時候,他又將姚雪娥的案件回想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這事的確與他有關。如果五年前深秋的一天他不去坡頭村,一樁可怕的血案就有可能永遠被掩蓋了起來。那樣姚雪娥和胡老二就會逍遙法外。

說不定姚雪娥早就嫁給了胡老二,一家子過著平靜的生活……黑豆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田地。

早上起來,頭天消失在頭腦內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又出現了,這次是如此清晰,如同一個定格的閃電。他看清楚了,那束光——那個念頭,就是:去看看這個小家夥!

他對女兒女婿說他要回趟蛇尾鄉。他們問他有事嗎?他說有點事,但沒告訴他們是什麽事。現在他不想說,因為說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動機。

坐上長途汽車後,他給安東所長打電話,說他要回趟蛇尾,看能不能叫小郝去車站接他一下。從縣城到蛇尾的班車一天隻有一趟,他怕趕不上。他當所長時,安東是副所長,小郝是司機;現在安東是所長了。安東很會來事,他說,幹嗎讓小郝去,我去!他說老領導回來了,他就是司機,這光榮的差事哪能交給別人?

一個半小時後,老闞坐上了安東的車。安東和他開玩笑,說他進城後把弟兄們都給忘了,一會兒要罰酒。老闞說他夢裏都不知回來多少次了,每次都被他們灌醉,弄得他都不敢回來了,這次就饒了他吧,他想去坡頭村一趟。

那兒還是老樣子,什麽也沒變,安東說。

他的言下之意是:那兒沒什麽好看的,去了隻會失望。

我想去看看黑豆,他說。

你是不是看了電視?

嗯,我沒想到……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2.黑豆

山坡上一派荒涼景象,草都幹枯了,沒有一點青色。一隻母山羊和兩隻小山羊在啃著刷子一樣幹硬的草,啃來啃去也啃不到多少吃的,三隻山羊的肚子都癟癟的。黑豆躺在背風的地方,漠然地看著鉛灰色的天空。有太陽的時候,他整天都躺在坡上曬太陽。一邊曬太陽,一邊照看山羊。

他早上隻吃了半個饅頭,這半個饅頭要管一天,到黑上他才能再得到半個饅頭。他總是很餓,躺著不動會好受一些,會讓他忘記饑餓。他偷過吃的,也向村人討過吃的,但隻要被侏儒發現,他就逃不過一頓毒打,侏儒會用趕羊的鞭子將他抽得皮開肉綻。更多的時候,他寧願餓著。他已經習慣了饑餓,也知道怎樣對付饑餓了。

羊路過麥田的時候總是要跑進地裏偷吃麥苗,他知道羊很餓,就讓它們吃上一小會兒。人們看到了,他就裝作很著急的樣子,用鞭子抽打山羊,將山羊趕出麥田。沒人的時候,他也會偷吃幾嘴麥苗,讓肚子不那麽癟。

他是一個孽種,人們都這樣說,於是他知道自己是個孽種。我是一個孽種,我是一個孽種,他心裏也這樣說。他爹死了後,他媽和二叔被抓了起來,他就沒有家了。從那時起,人們就說他是孽種,沒有人要他。起初他姨將他領去幾天,家裏生氣,過不下去,就又把他送回來了。沒有人收養他,他們說他是個災星,說他身上有血腥味,誰肯把災星領回家,誰又願聞血腥味呢?村裏不能看著他餓死,就懸賞一百斤小麥和五十塊錢,說誰收養他就給誰,人們眼紅糧食和錢,可還是沒人要他。這時候,矮子站了出來,他說:我要!

村支書說:矮子,你自己都顧不過來,還逞能?

矮子說:拉出來的屎,你還能再坐回去?

於是,一百斤小麥和五十塊錢歸了侏儒,黑豆也歸了侏儒。

侏儒讓他喊爹,他不喊;侏儒打他,他還是不喊。侏儒說,除非你不說話!

從那時起,人們就再也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五年了。

侏儒還對他說:不許你長個兒,你要是敢超過我,我就把你腳砍了。

他嚇壞了,從此就沒再長個兒。五年了,他還是四歲時的個頭兒,一毫米也沒長高。

他就像一塊石頭或一塊土坷垃,沒人在意他說不說話,也沒人在意他長不長高。他和一頭牲畜沒什麽兩樣,其實也不全是,幾乎所有牲畜都能比他得到更多的關愛。他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不拿自己和牲畜比。孽種就是孽種,就應該在地獄中活著,遭受白眼和磨難。

有一天,來了兩個記者,男的扛著機器,女的對他問來問去。那女的長得很瘦,聲音很好聽,她不嫌他髒,也不嫌他身上有臭味,蹲在他跟前和他說話。她的目光溫柔得讓他想哭,但他不會哭,他早就不會哭了,侏儒打他時他就從來不哭。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幾年來他就是一種表情,那就是沒有表情:木然。他的身體是一個殼,既硬又厚,包裹著一個小小的跳動的心髒,一個孽種的心髒。殼是不會有表情的,人們隻能看到殼,而他縮得小小的,藏在殼的最裏麵,他躲在那兒,不與任何人交流。侏儒打他罵他時,他隻把那個殼給他,任他打任他罵,他則躲了起來,躲在殼的深處,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辱罵。女記者問他話時,他還習慣性地躲在殼裏,一句話也不回答。我是一個孽種,他怕自己一張嘴就會說出這一句話。後來他們走了,生活還是原樣。

他有時會想那個女記者,想她的目光和她的聲音,好多年沒人那樣看他,也沒人那樣和他說話了。他有一天還夢到了她,她從天上飄下來,站在他麵前對她笑,她還俯下身來撫摸他的臉……他看清了,她竟然是媽媽,她回來了!他撲上去,想撲入她的懷抱,卻撲了個空,媽媽消失了……他醒過來,臉上被撫摸過的感覺還在,但黑夜茫茫,再也看不到媽媽的身影。

老闞、安東和楊支書上山的時候,黑豆正躺在背風的地方,漠然地看著他們走近。他們在他跟前站住,顯然為他而來。楊支書他認識,那個穿警服的他不認識,那個老頭兒他仿佛見過,但想不起來了。他們要抓他嗎?他隻是偷吃點麥苗,羊也隻是偷吃點麥苗。有一次羊吃了王老七的麥苗,被王老七看到了,他說羊要敢再吃他的麥苗,他就叫公安來抓他。看來王老七不是嚇唬他的,抓就抓吧,他想。抓進去你就能見到你媽了,這是王老七說的。他還想進去呢,他有五年沒見過媽媽了,他都忘記媽媽長什麽樣了。有時他能想一整天,可是也想不起來媽媽長什麽樣。

沒有大事,支書是不會找他的,更不會帶著公安來找他。當初支書帶著公安到他家裏,就把他媽媽抓走了。不,是他媽媽自己跟著去的,沒有人抓她。但她一走就再沒回來。現在輪到他了,他也不需要抓,他會自己跟他們去的。

他站起來,準備跟他們走。

三個人看著他,好像他是一個怪物。我隻是個孽種,他心裏說。

你就是黑豆吧?那個穿警服地問道。

他不說話,臉上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

你住哪兒?

他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就像一根黑木樁。

黑豆,那個老頭兒說,你能領我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嗎?

他看了一眼在坡上啃草的三個山羊,轉過身,朝家裏走去。五年前侏儒領養他的時候,就占了他家的房子。這地方流過血,所以人們說他身上有血腥味,他自己聞不到,但別人能聞到。

那個老頭兒顯然來過他家,說,還住這兒啊?

楊支書說,還住這兒。

老頭兒圍著院牆跟兒的那堆石頭轉了轉,說,這堆石頭也還在。

楊支書說,沒人動。

當年他媽和他二叔把他爹殺了,就埋在那堆石頭下。後來警察來搬開石頭,將他爹的屍體挖出來。從那時候起,就再沒人動過那些石頭,那時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黑豆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是他!

他認出老頭兒就是將他媽媽抓走的警察。他今天沒穿警服,但他站在那堆石頭跟前的樣子讓他想起五年前的那個警察。就是他!他敢肯定。當初他媽媽就是跟著他走的,一走就再沒回來。後來他叔叔想去把他媽換回來,卻被抓住槍斃了。

他們要看他住的地方,也就是他睡覺的地方,他沒有動。孽種睡的窩有什麽好看的,他心裏說。門沒有鎖,他們就自己進屋去看。侏儒的床像個狗窩,亂糟糟的。他們以為他也睡在這張床上,和侏儒睡一起。

你睡這兒?那個警察問他。

他不敢欺騙警察,就把他們領到羊圈,往裏指了指。侏儒讓他睡在羊圈裏,是讓他看著羊,別讓賊把羊偷了。羊圈裏很暗,他們可能沒看到他的窩,臉上有些疑惑不解。待適應了黑暗之後,他們看到了角落裏有一堆麥秸和一床黑被子。被子原本不是黑色的,是因為髒才變成了黑色的,露出的棉花也早變成了黑色。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話可說。他們適應不了羊圈裏的騷臭味,很快出來了。

你們都看到了,他心裏說。

那個警察把楊支書叫到一邊,也沒叫遠,就在那堆石頭那兒。看樣子他要和他說悄悄話,但聲音卻很大。那個警察並不在意他能聽到。警察說,你都看見了?

楊支書說,這個矮子太不像話了,看我怎麽收拾他。警察說,現在是啥年代,那能是人住的地方?楊支書說,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黑豆看著老頭兒,他臉色很難看,一個人在抽煙,狠狠地把煙往肚裏吸,再狠狠地吐出來。

3.老闞

老闞離開南陽時是一個人,回南陽時卻變成了兩個人:他將黑豆帶回來了。

路上,他一再回想當時的情景,仍然弄不明白他是如何瘋掉的。他真的瘋了,如果他沒瘋,他怎麽會把黑豆帶回來呢?這個渾身散發臭味,頭上長瘡,手上流膿的小侏儒,他該拿他怎麽辦呢?

盡管他在電視上見過黑豆,已有心理準備,但看到黑豆的那一瞬間他還是很震驚。黑豆穿著又髒又破的空筒棉襖和棉褲,胸前的棉襖像盔甲一樣又明亮又堅硬,能劃著火柴,露出來的棉花也都變成了黑色。他流著鼻涕,表情木然,頭上長滿膿瘡,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往外流膿;他的手凍得腫脹起來,仿佛在裏邊吹了氣一般,皮膚隨時都要綻開。另外,他那麽小,還和五年前一樣,莫非跟著侏儒生活就會變成侏儒不成?沒有這樣的邏輯。可是,事實如此,黑豆就站在這兒,他五年沒有生長,他成了一個小侏儒。老闞感到自己的心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擠壓了一下,異常難受。

他想看看黑豆住的地方,他並不是有意識要這樣做,隻是一時心血來潮而已。他沒想到胡老大的家如今成了侏儒的家。他熟悉那個簡陋的院子,熟悉那所房子,尤其熟悉院牆邊那堆石頭。當初胡老大被殺死後就埋在那堆石頭下邊。姚雪娥和胡老二大概怕胡老大從土裏鑽出來,所以用那麽多石頭將他壓住,讓他不得翻身。

侏儒家裏到處亂糟糟的,沒有下腳的地方,很難想象侏儒是怎麽生活的。開始他以為黑豆和侏儒睡一張床。當黑豆將他們領到羊圈裏時,他不敢相信那裏邊還能住人。羊圈裏臭氣熏天,沒有窗子,一片黑暗。他看到黑豆的所謂床鋪時,他一陣反胃,幾乎要吐出來。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事與你有關!這事與你有關!這事與你有關……

他不能袖手不管,不能讓一個孩子過這種連牲畜也不如的生活。安東將楊支書拉一邊說話時,他在想著怎樣才能改變黑豆的處境,讓黑豆像人一樣活著。他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著。讓安東和楊支書先交涉吧,他等會兒再出麵,免得把事情弄僵,畢竟要指望楊支書,不能過於責怪他。

安東和楊支書說著說著就有點戧上了。安東讓楊支書想辦法,楊支書苦笑一下,說,能有啥辦法?該想的辦法都想了,不管用。

安東說:你是支書!言下之意,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你還當啥支書?

支書可稀鬆,楊支書頂了安東一句,就差說,農村的事你懂多少,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那你的意思是讓黑豆繼續跟著矮子?

楊支書用沉默表示隻能這樣。

當聽到還要讓黑豆跟著侏儒,老闞心裏的火一下子就躥了起來,他走過去不假思索地說,要不,我把黑豆帶走?

他本意是諷刺挖苦支書,將他一軍,沒想到,他給自己挖了個坑。

這再好不過了,楊支書趁腿搓繩說,這娃子有福了。

楊支書其實是在戧他,說著容易,有能耐你把他弄走試試,他並沒想真把黑豆撂給老闞,那怎麽可能?

這不合適吧?安東拉拉老闞的衣襟,讓他冷靜。

沒啥不合適的,都不要我要!老闞突然逞起英雄,他頭腦發熱,像塊烙鐵。

矮子不會答應的,安東說。他還在為老闞找台階下,他不能看著老闞跳進坑裏,袖手旁觀。

他敢?楊支書突然厲害了,他怕老闞改變主意,拍著胸脯打保票:包在我身上,我去找矮子說!

楊支書剛出門,又很快返回來,拉上安東和老闞一起去。

我想,最好咱們一塊去,有你們在,我看他敢放個屁!

他想借安東的虎皮嚇唬嚇唬矮子,或者,他怕安東打爛鑼,才故意叫上他們的。

矮子見了他們就篩糠般地抖著,不敢正眼看他們。

“知道為什麽來找你嗎?”支書厲聲道。

“我……

沒犯法。”

“沒犯法,警察會來找你嗎?”

“我……”

“我什麽我?知道你犯什麽法了嗎?”

“不知道。”

“你虐待兒童,知道不?”

“我……

沒有。”

“沒有?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矮子不敢吭聲。

“他們就是來解救黑豆的,你同意他們把黑豆帶走嗎?”

這時候矮子還能說什麽,他被支書給嚇蒙了,頭耷拉下去。

“你們把黑豆帶走吧,他同意了。”支書說。

支書的一番不露聲色的精彩表演,把老闞給迷惑了,他隻得自己跳進自己挖的坑裏:把黑豆帶走。

出山的時候,老闞昏倒了。他搖搖晃晃倒下的時候,安東扶住了他。他的手從口袋裏摸出糖塊,想填進嘴裏,但抖得厲害,糖塊掉地上了。安東把糖塊撿起來,塞他嘴裏。過了一會兒,他恢複了意識。楊支書不合時宜地說,要不,把黑豆留下吧?

老闞搖搖頭。

低血糖,老闞說,吃個糖就沒事了。

老闞有糖尿病,必須吃飯及時。楊支書要留他們吃飯,他們謝絕了。在村裏吃飯,沒有一兩個小時,是張羅不出來的。安東提議到鎮上吃飯。到鎮上後,老闞說不在鎮上吃,到縣城吃。鎮上熟人太多,他可不想見人就解釋黑豆是怎麽回事。再者,他怕人們笑話他,他做的這件事想不讓人們笑話是不可能的。他能猜出人們會怎樣議論這件事,無非是說他傻和瘋唄。他讓安東停車買了三個燒餅,一人一個,先墊墊肚子。

到縣城吃過飯後,安東將車停到洗浴城門口。

時間還早,洗個澡再回去吧,安東說。

安東想得很周到,這個渾身膿瘡散發著臭味的小侏儒,身上肯定藏著無數的虱子,不洗洗怎麽能往家裏領呢?即使安東不這樣安排,回到南陽他也會帶他先去洗澡的。在老闞和黑豆洗澡期間,安東去給黑豆買了內衣內褲、棉襖棉褲,雖然是便宜貨,已足以使黑豆煥然一新了。

老闞要給安東錢,安東堅決不要,說,你這不是打我臉麽?你能這樣,我就不能……

他在同情我,老闞從他眼裏看出來了。

安東執意要送他們回南陽,老闞說什麽也不讓。

坐上車很快,你何必再跑一趟。

他想說,這事與你無關,這是我自找的,你不必歉疚,但他沒說出來,畢竟安東也是一片好意。

4.黑豆

黑豆理解不了生活的變化,他像木偶一樣聽憑他們擺布。他們讓他走,他就走。讓他坐車,他就坐車。讓他洗澡……

他不記得自己曾經洗過澡,熱氣騰騰的水池讓他恐懼:他們是不是要把他煮了?

這個將他母親送進監獄的人,如今又找上他了。

老闞將他往水池裏放,他拚命將腿蜷起來,嚇得半死。水並不像想象的那麽熱,但他敢肯定水會越來越熱,直到能把他燙熟為止。他一次次要往外爬,老闞一次次將他按住,不讓他往外爬。他身上像有許多蟲子在爬,奇癢難忍。老闞帶著厭惡的表情給他擦洗。他身上的汙垢將一池水都變成了黑色。其他人都嫌惡地離開了水池,去洗淋浴了。池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他漸漸適應了水溫,沒那麽恐懼了。老闞一邊給他搓灰,一邊自怨自艾:

我可真會給自己找事……

你是真不會說話,還是假不會說話,莫非你變成了啞巴……

我不知道你傻不傻,我倒是知道自己很傻,天下頭號傻瓜,沒有人比我更傻了……

也許我瘋了……

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黑豆自己躲進自己身體的深處,讓老闞擺弄他的軀殼。

從浴池出來之後,奇跡出現了:他沒有被煮熟。他還活著。他還是他。一個孽種。他的肮髒不堪的衣服被扔進了垃圾桶。他穿上了新衣服。

坐車到南陽時天已黑了,街燈都亮了。起風了,街上塵土飛揚。他像狗一樣跟在老闞後麵。城市裏有一種嗡嗡聲,如同一個大蜂箱。

他看出老闞猶豫了。他成了老闞的累贅。老闞會把他帶到哪裏呢?會不會把他扔到大街上?

老闞進了飯店,要了兩碗燴麵,他倆一人一碗。他埋頭吃起來。老闞心事重重,無心吃飯,沒吃完就放下筷子了。老闞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窗外。

窗外,風搖晃著幹枯的樹枝。

5.老闞

老闞磨蹭著不願回家。下車後,他們本可以打麵的或三輪回去,但他選擇了步行。快到家門口時,他又領著黑豆進了小飯店。

他突然覺得這個城市很陌生,街上匆匆走著陌生的人,空氣中彌漫著陌生的氣息,從地下——也許是另一個世界——吹上來陌生的風。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他想,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將黑豆領回家,合適嗎?

可是,已經沒有退路了,他不能把黑豆再送回坡頭村交給侏儒。這事與你有關!你不能袖手不管……

他頭腦中又響起了這可惡的聲音。誰讓我攤上了呢?濕手沾幹麵,甩不掉了。

他和黑豆進門後,女兒和女婿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還以為跟在他身後的黑豆是誰家的孩子走錯了門。他介紹說:這是黑豆。

他們一臉愕然,不知道黑豆是誰。

他又說,就是姚雪娥的兒子。

他們還是不明白,姚雪娥?

我五年前辦的那個案子還記得吧,他就是那家的孩子。

噢——恍然大悟的樣子,但他們臉上分明掛著一堆問號。

待會兒我慢慢給你們說。

他必須想好怎麽說才行,不能讓他們指責他犯傻,或者覺得他腦子出了毛病。他們都是有同情心的人,他們會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其實不如說衝動更準確些)。如果——這是假設——他們不接受黑豆,他想好了,他就帶著黑豆回蛇尾去,在那兒可是他說了算。

他們看黑豆,就好像看一隻從動物園中跑出來的猴子。琪琪比黑豆高出一頭還多,她盯著黑豆的頭,他頭上的癩瘡讓她害怕。老闞知道一個治癩瘡的偏方,就是在病人頭上抹上米湯汁,讓狗來舔,一遍遍地舔,要不了多久癩瘡就沒了,但狗就倒黴了,會變成癩皮狗。他不知道這個偏方靈驗不靈驗,即使靈驗,他也不知道狗會不會舔癩瘡,還是看看醫生,塗點藥膏吧。

小梅將琪琪拉開,寫作業去,她說。她幹什麽?是怕琪琪與黑豆靠得太近,傳染上瘟疫,還是怕黑豆身上的虱子爬到琪琪身上?他真想說,他下午剛洗過澡,衣服也是新換的。但他沒說,畢竟小梅也沒做錯什麽。小梅從上到下打量著黑豆,不但看到了他頭上的癩瘡,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凍瘡,她既嫌惡又憐憫。她讓黑豆坐到沙發上,問黑豆幾歲了,黑豆不說話,表情木然,仿佛沒聽見似的。她疑惑地看著老闞。

他不愛說話,老闞說。

突然把這樣一個小侏儒弄進家裏,他還能指望他們列隊歡迎嗎?他不應該對任何人的態度不滿。鄭誌雄一副大度的樣子,他沒什麽話可說。女兒假模假樣地對黑豆噓寒問暖,這是做給他看的,不管怎麽說,還是給他麵子的。琪琪,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沒有把黑豆推出門外就算表現不錯了。既然如此,他心中為什麽還像塞著一個氣囊?他是在生自己的氣,自己做了不靠譜的事,能怪誰呢。

安排黑豆睡下後,老闞才將黑豆的故事講給女兒女婿聽。終究要麵對現實,或者說要麵對尷尬,這是跳不過去的。畢竟這是女兒的家,他不能——他沒找到合適的詞——為所欲為。女兒女婿聽完故事,終於明白所要麵對的問題了,那就是:他要把黑豆留下。他已經說了,他不能(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把黑豆送回去。

一陣難耐的沉默,每個人都在想心事。

老闞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領著黑豆離開這個家,租一個小房子住下來,節儉一點兒,他的退休金完全能夠應付兩個人的生活。若不是黑豆,他倒願意待在蛇尾。帶著黑豆,再回蛇尾,他會被人們當作笑柄的。他對自己說,要做到心平氣和,無論他們說什麽,都不要生氣,都接受,他沒權力要求他們如何如何。然而,他們並沒責怪他,而隻是沉默。這沉默卻比責怪更令他難受。

女兒說多一個人並不是吃穿和花錢的問題,而是要對他負責,讓他上學,每天接送,輔導作業,另外還有戶口問題、學校問題,要為他的前途考慮等等,這不是一天半天,月兒四十,也不是一年半載,而是——一輩子。

女婿考慮的是另外的問題,他懷疑黑豆的智力也像身體一樣沒能正常發育,再就是他會不會說話,有沒有心理缺陷?

女兒擺的是事實,無須回答。女婿的問題卻把他難住了,他老老實實地承認,他不知道黑豆傻不傻,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說話,更不知道他有沒有心理缺陷。

再者,如果黑豆以後還不長高怎麽辦?他也不知道。這些問題讓他更加意識到自己行為的魯莽,想想看,家裏有個小侏儒,同事和鄰居會怎麽看他們。

他們都很同情黑豆,但……

用他們的話說是,沒有心理準備。他們決定不著急,再想想辦法。

他但願能有更好的辦法。

6.黑豆

黑豆從來沒睡過這麽幹淨溫暖的床,他睡不著。像夢一樣,上午他還在山上放羊,晚上竟然到了這裏。

外邊風很大,狼叫一般,若睡在羊圈裏,他會冷得發抖,但這屋裏卻不冷,不但不冷,還很暖和。有人這樣生活,他想,他們這樣生活。城市是另一個世界,到處是電燈,到處是樓房,到處是人,到處是車……

他很害怕,他說不清害怕啥,但確實很害怕。

下午洗澡的時候他害怕被煮了,現在他不害怕死了,他害怕活著,他不知道怎樣活著,既不知道應該怎樣活著,也不知道能夠怎樣活著。他從來都是聽人擺布。一個孽種,憑啥指望別人對你好,他想,加在他身上的都是他應得的,不管是鞭子、咒罵還是白眼。

他原來想,這個人(老闞)就是把他媽媽抓走的人,跟著他就能見到媽媽,可是他並沒見到媽媽。他不知道媽媽在哪裏,他隻知道媽媽在監獄裏,但監獄在哪裏?

想到媽媽,他……

恨這個人,恨這個帶他來到城市的人,恨這個給他床鋪的人,恨這個不讓他見媽媽的人。

他小小的心智無法理解更多的東西,他隻知道我是一個孽種,我是一個孽種,我是一個孽種……

一個孽種也會幹點什麽的,他想。

7.老闞

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中,他想,我是不是做了一個夢,白天的一切其實是一場夢?伸伸腿,碰到黑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就像身下的床鋪一樣真實。黑豆緊緊貼著牆壁,給他留下了足夠大的地方。他睡著了嗎?這個不說話的孩子,我該拿他怎麽辦呢?

這就是逞能的結果,他想,活該你受罪。但他馬上就對“逞能”這個詞不認同了,我沒有逞能,我真的不是要逞能,我是沒有辦法。一切像是早都注定了似的,他隻是“偶然”撞上而已。如果他昨天沒有在電視上“偶然”看到黑豆,就不會有今天的麻煩。再往前推,如果五年前他沒有“偶然”破案,就不會有後邊這些事。他清楚地記得五年前那天,他是去坡頭村安排迎接計劃生育檢查的——計劃生育是國策,一有風吹草動,各個部門都要雷厲風行下去督促,派出所也不例外。聽說有個檢查組在鄰縣檢查,到不到這個縣,誰也不知道。即使到這個縣,查到蛇尾鄉的可能性也隻有十八分之一(全縣共十八個鄉)。即使到蛇尾鄉,那麽多村,查到坡頭村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查到怎麽辦?這項工作可出不得紕漏,要是出了紕漏,不但丟人,還有可能讓書記鄉長丟烏紗帽,豈敢馬虎。他在坡頭村待了大半天,警報解除:檢查組不來了。

他正打算回鄉裏,突然想起胡老大就是這個村的。胡老大在蛇尾街上賣肉,他有一天割了肉,卻發現沒帶錢(這又是一個“偶然”),欠下他兩塊錢。從那以後,就再沒見胡老大出攤兒了,搞得他一直還不了錢。也許胡老大不幹這行了,他想。

今天,借這個機會,就到他家裏親手還給他吧。他可不想一直欠著別人的。

“不遠,他家,”楊支書說。

楊支書帶他去。計劃生育不檢查了,他們一身輕鬆。山裏人說“不遠”,那隻是他們的概念,你並不知道有多遠。盡管他有思想準備,還是走了好大一會兒,翻過兩道坡,才看見一個孤零零的小院子。到了,楊支書說。

院裏一個人也沒有。但你能感覺得到空氣在抖動,暗處有眼睛在看著你。

“有人嗎?”楊支書喊。

他的聲音很大,嚇得一隻母雞叫著跑出了院子,牆角一頭小豬站了起來,愣頭愣腦地張望著。沒有人應聲。

“我知道屋裏有人,出來吧!”

還是沒人應聲。

“這是派出所的闞所長!”

雖然還沒人應聲,但是屋裏傳出了一些響動。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門口。她雖然說不上漂亮,但也有幾分姿色,在山裏屬於比較打眼的。她在發抖。

“這是胡老大的媳婦,”楊支書說。

胡老大四五十歲了,媳婦這麽年輕,還……

真應了那句俗語,叫好漢無好妻,賴漢娶個嬌滴滴。

她看著他。兩個小家夥從她身後冒了出來,倚靠著門框,也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好像他是外星人似的。

她在發抖。可能是我這身老虎皮嚇著她了,他想。

“胡老大呢?”支書問道。

這個女人臉色蒼白,仿佛皮下的血液被功率很大的泵瞬間抽得一絲不剩了。靜得可怕,空氣像水泥一樣凝固起來了。

“胡老大呢?”楊支書又問。

這個女人抬起下巴朝他們身後指了一下。

他們回頭看,背後並沒有人。他們疑惑地看著她,她又抬了一下下巴。楊支書覺得這個女人在和他開玩笑,有些生氣,聲音突然提高了很多。

“在哪兒?”他的聲音像一塊冰冷的鐵。

那個女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他們身後停下來,指了指院門左側的一堆石頭。一時間他們都沒明白過來,不知道她什麽意思。她男人怎麽會藏在石頭堆裏呢?

“你瘋啦?”楊支書吼道。

那個女人低著頭,不說話,很奇怪,她的身子突然停止了抖動。

他看著那堆石頭,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是我殺的,我償命,”她說。說罷,她的臉上浮現出不易覺察的解脫了的輕鬆表情。那是深秋季節,落葉飄零。

他無意間又瞥到兩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黑豆,另一個是他姐姐。黑豆四歲,他姐姐七歲。他們倚門框站著,像兩個受驚的小獸。他們看著他和支書,那目光令人難忘,但很難說清楚那目光中包含著什麽。有些事情小孩是不應該看到的,他在想。

“回去!”她的聲音不高,但卻很嚴厲。

兩個小孩不敢違抗,縮回到門裏頭。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黑豆,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一個普普通通的山裏小孩,看上去窮兮兮的,但結實健康。他沒想到幾年後這個孩子變成了小侏儒,而且會和他睡到一張床上……

他很疲憊,可是想入睡卻很難。即使睡著了,也不能睡得很死,處於半夢半醒狀態。迷迷糊糊中,他感到黑豆從床上爬了起來。黑豆大概是要小便吧,他想。睡覺前他告訴過黑豆燈的開關位置和廁所位置,他能自己找到嗎?他想到要幫他一把,可是渾身沉困,身上像壓著大石頭一般,無法動彈。讓他鍛煉一下吧,他想,他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黑豆在房間裏摸索,像影子一樣沒有聲音。有那麽一會兒,他擔心黑豆會像影子一樣消失,隨風飄走,或者融入黑暗之中。他聽不到黑豆呼吸的聲音。聽不到黑豆的腳步聲。也聽不到黑豆摸索的聲音。他在哪裏?

老闞打開燈,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就在他的眼前,離他的眼睛隻有幾寸的距離。寒光閃閃,近在咫尺。黑豆舉著刀,要向他臉上紮來……

8.黑豆

紮,還是不紮?

當屋裏突然亮如白晝時,黑豆正在想這個問題。眼前就是他的仇人,他報仇的機會到了。他的生活陷入無盡的黑暗中時,他並沒想過報仇的問題,也沒認為老闞就是仇人。老闞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沒認出來,他頭腦中的老闞是穿著警服的,很威武,而不是如今這個老頭兒。認出老闞時,他找到了一切不幸的根源。是這個人帶走了他媽媽,把她關進了監獄。是這個人把要救他媽媽出來的二叔關了起來,後來槍斃了。是這個人讓他和姐姐變成了孤兒。他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機會……

於是他半夜爬起來,拿起桌上的水果刀,來到老闞的床頭。外邊,風在嗚嗚地吹。他將刀舉起來……

卻猶豫了。他小小的心靈本能地感覺老闞不是個惡人。老闞同情他,將他從矮子那兒解救出來,帶他洗澡,給他買好吃的……

除了媽媽,沒人對他這麽好。他舉刀的手僵在老闞的頭頂,不知道該不該紮下去,直到燈突然亮了,老闞睜開眼睛。

時間凝固了。

老闞看著他,那目光在說:你會紮下來嗎?

我不知道,他心裏說。

他被定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被施了定身術。

老闞從他手中拿過水果刀,不是奪,不是接,是拿,仿佛他的手是個放水果刀的地方。他解脫了,不必再考慮紮不紮的問題了。他像個小木樁,呆呆地站在那兒。

“你想幹什麽?”

……

“你想殺我?”

……

“為什麽?”

……

“你是啞巴?”

……

麵對一個不說話的人,老闞無計可施。

黑豆習慣於用沉默來應付一切問題,幾年來他都是這樣。不管麵對什麽人,麵對什麽事,他都是沉默,一言不發。有誰在乎他說不說話呢?說話有什麽用呢?

窗外寒風呼嘯,像女人的號哭。黑豆穿著秋衣秋褲,赤腳站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他挨凍慣了,不怕。往常犯錯的時候,矮子會用皮鞭抽他,抽得他皮開肉綻,現在他等著,等著老闞懲罰他。他要殺老闞,老闞都看到了,老闞會饒他?一個孽種,除了皮鞭,你還配得到什麽?他心底裏就是這樣想的。他什麽事也做不好,他什麽用也沒有,跟著矮子那麽苦,現在又這麽……

不適應。

9.老闞

一個小小的人,不足一米高,竟然要殺人,這還得了,老闞想。他披上衣服,坐起來,從床頭櫃裏摸出酒來,喝了一口。他的心瓦涼瓦涼,需要暖一暖。

他……

就讓他站那兒吧,他既然凍死都不會吭一聲,那就叫他凍著好了。

這個夜晚也許是所有夜晚中最冷的一個夜晚,寒風在窗外咆哮、嗚咽和翻滾,衝撞著牆壁,拍打著門窗,吹著胡哨,甩著鞭子,肆意鬧騰。風聲聽起來就讓人起雞皮疙瘩。老闞終是於心不忍,“上床吧,”他說。黑豆站著不動。“那你凍死好了!”他惡狠狠地說。一個小人兒,看你能撐多久。就這樣,他們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僵持著。然而,幾分鍾後老闞撐不住了,他跳下來將黑豆抱上床塞進了被窩裏。

剩下的時間都別想睡覺了,老闞時不時地喝口酒,為自己壓驚,不管怎麽說,也算是大難不死吧。他想,他要是死在這個小人兒手下,人們不但不會同情他,反而隻會笑話他——看看,他都幹了些什麽,就他高尚,活該他喪命。他碰一下黑豆,黑豆像塊石頭,硬邦邦的。他感到就是理解一塊石頭也比理解黑豆要容易些,這個小人兒,他心裏在想什麽?

他會不會在想他母親呢?

黑豆的母親,姚雪娥,這個不幸的女人,也是很值得同情的。她殺人的動機很簡單:忍受不了丈夫的家庭暴力。

審訊時,老闞問她為什麽要殺胡老大,她說胡老大打他,往死裏打。

他為什麽要打你?

他總疑神疑鬼。

他懷疑什麽?

他懷疑我搞破鞋。

你有沒有搞破鞋?

沒有。

那他為什麽懷疑?

你問他去。

她說胡老大總是變著法兒折磨她,胡老大有勁,他的手像鐵鉗一般,能把她的骨頭捏碎,能把她的靈魂捏出竅。胡老大曾用豬尾巴抽打她的下體,打得她那兒腫得像饅頭一樣高,她好多天小解都困難。胡老大還曾想把啤酒瓶塞進她身體裏,但沒能如願。胡老大有一次把她給掐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活過來了……

還有很多,她羞於說出口。

農村經常挨打的女人有一些,但像她這樣遭到如此虐待的還很罕見。

你們槍斃我好了,我不想活了。她說,活著還不如死了。

……

一命抵一命,我給他償命,她說。

她很配合調查,用法律術語說,叫“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你就不為孩子想想?

老闞的這一問觸到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她的眼淚刷地落了下來,像兩眼小泉。她狠命地咬著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盡管如此,她還是沒能忍住不出聲,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老闞永遠忘不了她號啕大哭的樣子,她好像要通過這種方式將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絕望一股腦傾瀉出來,甚至將所有的內髒也都傾瀉出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地暗天昏,哭得人心裏像貓抓一樣難受。

在這個夜晚,老闞又聽到了她的哭聲,就在窗外,那麽真切。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再仔細聽聽,原來是風,冬天的風有時候聽上去像女人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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