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晴嫂正在水邊淘米,對岸的積雪使水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水麵浮冰時不時向她手中的淘籮子和她的手湧過來。她冰冷的手現在開始火燒火燎的了,感覺不到怎麽冷了。她的手在米粒中劃著。小龍將手電調皮地射向空中,並且不停地揮動著那無限長的光柱。黑漆漆的空氣中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痕子。她要小龍將手電照著她的手,好讓她看清混雜其中的沙粒,把它清出來。小龍隻得降下手電光,水麵上馬上亮了起來。浮冰也晶光閃閃。
她P股後麵的路上有人陸陸續續地正回家去。看樣子他們剛剛作完禮拜。在無名村,已經有很多人開始信耶穌教了。他們操著手在天要晚的時候從家門口踱到那裏去。像踱到上帝身邊去那樣虔誠。其實沒有多少人理解他們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去做,隻是帶著一股好奇和有別於收獲莊稼的興奮,走向周寡婦家那間老屋的。
周寡婦是一個好人,好人總要到上帝跟前去的,前年,周寡婦被上帝招了去,就留下了一間老屋,以前周寡婦在塵世時,阿晴嫂去過一次,裏麵很有條理,顯得很幹淨,放了很多長凳子。裏麵經常擠滿了人,比識字班時的人還多,狹窄的牆麵倒磨出了亮光。那還是土坯牆,風吹日曬,卻不曾倒塌過。現在仍然那樣,像一塊黑黝黝的大麵包遺落在平原的田野上。
可以說,如今家家都變了,樓豎起來了,身上的錢包鼓鼓的了,泥濘小路鋪上了紅磚,摩托車在上麵馳過時,還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脆脆的,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周寡婦留下的老屋了。現在隻有一些老人操著手從田埂上的暮色中走過去,靠近它。年輕人有更多的娛樂了。現在玩兒的去處也多了,不必要到那個充滿頭油味的地方去。他們還嫌那兒髒呢。阿晴嫂就去過一兩次,此後似乎就再也沒有去過。但是她還想得起來,那裏的場景,和那個看門的聾老頭。
無名村的禮拜是一天早晚兩次,她第二次去的那天早上到得比較早,聾老頭剛出過恭,從屋後嘴含著一條紅球褲帶走過來給她開門。他一手拎著褲子,一手在口袋裏找鑰匙,鼻子還流出了長長的鼻涕。手不夠用的樣子。她要他把褲子先係好再開門不遲。她說了兩遍。聾子怎麽聽得見她的話呢。聾老頭是無名村的五保戶,周寡婦到天國以後,人們就讓聾老頭來守門了,他給阿晴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路上老人的咳嗽和說話一陣陣地從身後傳來。使她想起了她去做禮拜的那個早晨。
阿晴嫂從河邊站起身來,她直了直腰。那些害人的沙粒使她蹲在冰冷的河邊拈了很長時間。本來可以在家裏的自來水龍頭跟前洗的,可是龍頭一擰裏麵流出來的水像膿一樣又黃又臭。那水還能用嗎?鄉水利站的老趙來看過一趟之後就沒有影子了。能有什麽辦法呢,人不能不吃水啊。到河邊去,好天不要緊,下雨變天的就不容易了。阿晴嫂這幾天已經在考慮是不是有必要在院子裏打一口井了。就在她想著那口井的時候,小龍猛地驚叫了起來。他的嗓音像指甲劃在玻璃上那樣尖利。
手電從河畔滾了下去,停在了冰層上。她放下手中的淘米籮子,伸手去夠手電。可是夠不著,她撈起水中的一塊冰去夠。手電在冰層上開始移動起來,光柱旋轉著。你看到什麽了,膽小鬼,嚇人大怪的。她責怪著小龍,手電愈來愈近,就要到手邊了。忽然,光柱像內側一掃,便撲通一聲入進水裏。小龍已經停止了喊聲,他睜大眼睛看著手電在冰下的水裏下墜。直至落定不動的光柱在水裏伸直了身子。阿晴嫂隻得站起來,算了,為一個手電,自己滑下去可不劃算。她拎著淘米籮子和小龍往回走,還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河麵上的光亮滲進空中,藍幽幽的,極其迷人。
你到底看見什麽了?阿晴嫂在黑中摸到了她兒子的小耳朵,並且輕輕地揪了一揪。可是她的兒子卻不再說一句話,隻是小手緊緊地抓住媽媽的手。
2
他到達羅城的時候天已經落下了帷幕,天異常地冷。車子裏的人一個個跳到了幹冷的地上。他抖擻抖擻了一下身子,跺了跺腳隨即也跳下了車。遠處的羅城山顯得異常得美,縹緲的積雪發出微微的紫藍光。似乎就在它的腳下不遠處,有一排移動的光亮,那無數光點仿佛被一根線穿著向前牽引而去。它的移動是平緩的,帶著一種低低的轟鳴。一個小時前,他還很舒服地睡在它的臥鋪裏麵。下了火車後,他又轉乘了一路公交車,才到達了韋鎮。沒有想到,火車和他告別了一個小時,又出現在眼前。羅城山在平原上顯得有點突兀,它仿佛突然間從平地上冒出了一大塊似的,在火車頭跟前形成了一道屏障。似乎就在你的驚詫間,火車已從山體的西側繞過去,山影和隱隱約約的燈火正在窗玻璃上跳躍著。山帶著滾滾的輪子慢慢地再伸到了無盡的平川上去。
他剛下火車的時候,就立即向人打聽往韋鎮的車還有沒有。水果攤上的一個老頭給他指明了方向,他告訴了他,在候車大廳的東側有一個停車場,你到那兒去,那兒全是往韋鎮去的車子。他果真看到了那排列整齊的車輛,旁邊站著不少人,邀客的招呼聲不斷。快要落山的太陽將光亮照在遠處的車窗玻璃上,他偏了一偏頭,向他們走了過去。幾乎同時有幾個人拉住他的胳膊,這個叫他上她的車,那個叫他坐她的車。他有點不知所措。說了一聲,到韋鎮還需要多長時間?他的口音暴露了他是一個外地人。一個嘴叼著香煙的小夥子,二十來歲。他說,早啊,起碼一個小時才得到。他的神情告訴他,他有點不在乎他這個外鄉人。他決定就上這個人的車。很快他就坐進了小夥子的車。他的個子比較高,因此他進門的時候,額頭被撞了一下,他揉了一揉。已經在車裏的人看了他一眼,立即調轉頭將視線轉向了窗外。他跺了跺腳,他的腿確是麻木了,他已經坐了三天三夜的車了,現在又不得不坐下來。他將衣領下意識地豎了一豎盡力遮住臉上的那道傷疤。
車子在行進的時候,天在窗外黑了下來,他的視線隻好轉向窗內。窗外田野上的積雪發著白光向後流去。現在他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看著遠處移動的亮點。小夥子司機告訴他,他應該在這下車,到了韋鎮的話,你還要坐回頭車的。沒錯,我幹嗎跟你撒謊。他有點弄不懂手執方向盤的家夥什麽意思,他的嘴翹著,沒有更多地向一個外鄉人講解的熱情,他不耐煩地說,你的地址上韋鎮無名村就是在這兒。不錯,就這兒。他甚至嘲笑起他。竟然有人嘲笑他。他真有點難以忍受,但是還是控製了自己。手上那個寫著地址的紙條沾滿了他的手汗。坐在他旁邊的一位老頭和其他的幾名頭紮三角手巾的婦女告訴他,他確實是應該在這兒下車。無名村的人都在這兒下的。他隻得手捏著紙攏了攏包。門呼啦一聲開了。他跳下了車。可是眼前,除了不遠處那山上隱隱約約的燈火,眼前沒有村莊的跡象。
他怔怔地望著四方,在移動的亮點,田野上黑黢黢的影子,村莊在哪兒啊?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遠了。他有點懊悔自己應該在羅城先住下來再說,或者幹脆一腳先到鎮上也好,可是現在,他狠狠地罵了一句。那個移動的光點還在運動著,火車的頭尾已經看見,那麽長長的一節,像一節被拉直的長長的焰光項鏈。
是插在路邊的一麵糧棉試驗牌牌子提醒了他,不錯,這是無名村,上麵標得清楚不過。他還必須向前走,沿著這條磚頭路。
他向前走著,右側的高路橋離它愈來愈近,他搞不清楚是路向它斜過去,還是公路橋向路斜過來。身後那條剛走下的路麵的車燈光告訴他,他已經走了很遠下去了。村莊的燈火也愈來愈近。他上了一道水泥橋,倚在欄杆上抽了一根煙。他確實走累了,還從來沒有走過這麽長的路。那邊路上這時候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地咳嗽著從他的身邊走過去,然後離他愈來愈遠。他望望了田野上的燈火,隱隱地還能感覺到那些微的白光是田野裏未化的積雪,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如果不是這一次的事情,他可能今生今世都不會到這個地方來。還不錯。不過,這筆錢必須追回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想起了那個人的交代。他挪了挪肩上的包。下了微拱橋,右拐走上了緊凍的路麵。
他先是看見有人的手電在空中劃來劃去,不一會兒,停了下來。然後河麵上一團亮光。他走近了。有人在淘米。他站下來看了一會兒。
大概是自己剛才在走路的時候,衣領耷拉了下來。露出了臉。小孩尖叫了起來。他立即隱到側邊去,他躲到一棵樹和一堆草的背後,他不能暴露自己,至少不能以這種方式。他的手腳相當快。他們是吃這行飯的。手腳是硬功夫。他屏住呼吸。小孩確實是嚇壞了。其實那道疤也沒有什麽,隻是你猛然一回頭看見有一個人站在你身後,香煙的紅光照亮那道傷疤的臉。這無疑很讓人害怕。
換了我自己也會的,他想。
3
雪後的天,異常晴朗,太陽照在田野上,更遙遠處的天際朗朗地廓清著視野。他從屋子裏出來,在門口一塊平整的地上,一條狗站在一堆積雪旁邊尋找著什麽,它現在不咬他了,這家夥還是很有靈性的,如果不是它咬著聾老頭的褲管,聾老頭一覺睡到大天亮也不會知道有一個人站在門外正手揣寒氣惴惴不安地敲門呢。他向它吹出了一個感激的口哨。狗依舊埋著頭,這兒嗅嗅,那兒嗅嗅,他哈了一口氣,環境不錯。空氣裏蕩漾著鄉野的氣息。那個聾老頭對他住下來沒有異議,他說的話他根本聽不見,就徑直將他引向一間小房間。他昨晚住了下來之後,一夜沒有睡著覺。他希望這一次解決得盡量圓滿點,盡量從速。他做這一行當有好些年頭了,過去的生活似乎曆曆在目,充滿了冷酷和血腥。他躺在床上,望著在白色粉牆上照出一個巨大光圈的那一盞燈泡,陷入了沉思。隔壁的聾老頭咳嗽得很厲害,他似乎感覺到了牆壁微微在顫。
他望了望天,遠處的村莊正升起炊煙,他第一次聽見鄉下的雞叫,新的一天展露在腳下,想象昨天,再想象一下這幾天的車途勞頓。聾老頭從屋裏也出來了,他擤了擤鼻子,一小坨淡藍色的鼻屎,墜在他的手上,像一個什麽翡翠。這時候他心裏莫名地湧上一絲歉意。這麽冷的天,而且昨天到達這門前已經很晚了,他驚醒了老人的夢。老人還給他開了門,留他過宿。
他丟了100元錢給老人,老人說什麽也不要,指了指堂屋牆上的一張斑駁的耶穌受難圖,說不要錢,不要。他還是將錢甩在了一條長凳上,然後挎起包,開始走了,他要去勘察一下,這是必須的工作。老屋在他的身後愈來愈遠。早晨的太陽照在那烏瓦上,確鑿,而不縹緲。他知道,他的工作開始了。
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向聾老頭揮了揮手說再見。聾老頭已經轉身進屋,他根本沒有見到,一個陌生的外地人就這麽揮了揮手走了。他說,如果可能的話,我還來打擾。聾老頭同樣也沒有聽見。
無名小學旗杆上的紅旗正在風中飄蕩,它的紅色屋瓦在麥田的綠色映襯下更加顯得鮮豔非常。他到達這裏的時候已經是第二節課了,小學校沒有圍牆,隻有一條環繞的護校河,河不寬,倘若從田埂上助跑的話,一隻豬或一隻狗也能一躍而過。他的前方不遠處是一個村莊,家家的山牆如果忽略簷口的話,幾乎就要連在了一起。它們一字東西走向連成一個橫隊。他到達跟前的時候,才感覺到在鄉下,眼裏的距離不是距離,腿上的距離才是真正的距離。
小學校裏傳來學生喧鬧的聲音,他們在操場上跳躍玩耍的影子還可以看得見。有一個小孩還向他看了一眼之後又繼續他們的遊戲去了,孩子就是這樣,心裏鼓滿了樂趣。他還看見一棵大榆樹上掛著一口鍾,他幾乎還看見了那根時間的舌頭似的鍾錘。
他進入到莊裏的時候,鍾聲響了。孩子們上課了。遊戲被終止。
有一個婦女,三十歲左右,臉異常地白,頭發有點蓬亂,模樣看上去還算俊俏,她正在牆根後的溝裏刷著馬桶,這是一條汙溝,水發墨綠色,漚在水裏的樹段子抽出的綠牙尖尖地冒出汙水的冰麵上,她將馬桶在汙溝的冰窟窿裏活動著,黃色的液體匯入其中。他隔著溝問道:請問,你知道黃景明家在哪兒嗎?呃,黃景明家,在前麵那個莊子,那一排房子中樓房最好的那個。
哦。謝謝你了。
用不著。女人說完又去攪她的馬桶去了。
4
黃景明到家的時候,也是在黑夜。阿晴嫂以為是一個偷雞賊。偷雞賊經常這樣光顧有土坯院的人家。他翻牆而過,破麻袋落地的聲音驚動了起來小溲的阿晴嫂。阿晴嫂推了推5歲的兒子小龍,小龍睡得很深。阿晴嫂沒有法子,隻得在屋內故意大聲地咳兩聲,意思是告訴對方我是知道的,你還不走人嗎。可是翻牆進來的家夥並沒有理會這些,相反他反而堂而皇之地往堂屋這邊來了。阿晴嫂前幾天就聽說偷雞賊來了,好幾家的雞都被偷了。有的連雞窩都抬走了呢。有的人家第二天發現牆上一個大洞,雞子毛都不見一個了。太陽一落山,阿晴嫂就將雞窩拉進了室內。沒有想到這家夥直奔過來了。自己家裏還沒有裝上電燈,如果裝上電燈的話,一拉繩子就可以把小偷的臉看夠清楚,肯定是熟腳子,否則不會這麽駕輕就熟。可是家裏沒有錢去裝什麽電燈,生活比別人慢了一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是錢給你擺在那兒,還有一個先拿到後拿到呢。不過人還是要臉的,老是這麽爛泥塗上牆,也不是個辦法。看見人家青磚大瓦房,再想想自家那往下掉渣的小泥院。心裏總不好過。人總要趕趕人的。阿明這一次不出去不行。外麵錢好掙一點兒。閑在家裏也是閑,地裏一個人就夠了。到外麵去到底弄幾個錢回來,在家裏,地裏長出錢來嗎?她當時是這麽對阿明說的,她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說錯。要是早一點兒有錢,早一點兒裝上電燈,賊就早一點兒跑掉了,而不是現在這樣膽大包天。愈來愈近。她坐在馬桶上聽了一會兒。覺得不能就這麽讓那個該死的家夥將雞子端走。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一個一個喂大的。她暗中摸到了火柴,她劃了一根。可是很快閃了一下又滅了。就在她劃第二根火柴的時候,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阿晴。我是阿明啊。
阿晴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麵前站著的就是自己的丈夫阿明?她揉了揉眼睛,確實是的,隻是頭發蓬亂,眼睛還有點紅腫,像幾夜沒有合過眼,他的腳跟是一個粗麻布口袋。裏麵不知裝著什麽東西。鼓鼓囊囊,看上去還挺重的。她問他,你怎麽回來了?阿明說,我肚子餓了,你趕緊先給我弄點吃的吧,填飽肚子再說。我真的餓死了。阿晴嫂立即掌著罩子燈進了廚房。廚房的黑暗被劃出了一個大大的光圈。阿明的頭投在了牆上,顯得異常的大。阿晴嫂說,我開始以為是偷雞的呢,怎麽也想不到是你。阿明說,家裏最近有偷雞賊了。是的,我倒擔心死了。生怕雞子被人家端了去。
阿晴嫂坐在灶火的光照裏,說著話。臉紅撲撲的,顯得異常迷人。她一邊往灶膛裏送著草,一邊望著阿明。眼睛裏閃著光亮。阿明端起飯碗,他咀嚼了一會兒,然後頓了好半天說,我們發了。真的,這一次我們真的發了。她睜大了圓圓的眼睛。簡直難以相信。可是這是真的。阿明現在還能回憶起那個晚上,他正在納涼,白天的活已經幹完了,他四叉八仰地躺在涼席上,他很累,每天回來草草地吃幾口就在這張涼席上睡著了。他這間租房便宜,離他幹活的建築工地還有一段距離,像他住的一間,十來平方米,才一個月50元。如果在城中心那工地四周的話,一個月幹的活加上飯錢還交不起房租呢。還有一個小院子。可以聽見外麵小街上的腳步和熙熙攘攘的說話聲,以致不使他認為自己跟在家裏差不多,這兒畢竟不同,家裏的土院子外是一條田埂小路,上麵遛著的是小狗和雞還有泥腿子。而這裏的牆外是文明的城裏人,衣著光鮮地在街上走來走去,有說有笑。相對家裏的那一份寂寞這兒要熱鬧得多。他不再想這些,迷迷糊糊地沉浸到疲憊的夢中去了。
忽然,我聽見外麵一陣奔跑,聲音從西北角的那個老菜市場方向傳了過來,愈來愈近。我住在這兒有年把了,還從來沒有遇見這樣的怪事。真的。
當時一個大大的黑影從牆外飛了進來,我以為是一個什麽人的,不是。很快,腳步聲往那邊去了,慢慢地愈來愈遠。我從涼席上坐了起來,我先摸到了一個粗布麻袋,就是這個。然後我摸到了其中的一遝紙,不過當時我一摸到這個就意識到我發了。真的,我把麻袋拎進了屋內。全是錢。說老實話,我當時嚇得渾身冒汗。
心都跳疼了。
第二天,我沒有上建築工地去,就把自己關在家裏,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數錢。
你知道,有多少嗎?50萬。50萬啊,夠我們用幾輩子呢!
開始的時候,我也拿不準注意,後來一狠心,算了,我回家誰知道呢,誰知道我阿明發財了,一口袋破麻袋裏的東西。誰知道是錢呢,那樣子是一堆破爛棉花嘛,誰知道呢。我就膽子大了起來。我想如果第二天開門出去,跟街委會的老太太說一聲,她們肯定會不猶豫地去屋內把麻袋抬走。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你拾金不昧,弄幾個獎金,可是那最多千把塊而已,打足了。
不過我還是咬牙等了幾天的,如果有人找上門來,那怎麽辦呢,給人家吧。人家也是辛苦人,說不定跟我們一樣,可憐在深圳幹了一輩子才賺的錢,也不是沒有啊,報紙上經常登一個拾垃圾的千啊萬的小意思。說不定人家碰上了壞蛋和小偷追呢,一急先扔進來再說呢。可是等了一個星期,我一個星期沒有上班,就在家裏等。可沒有人上門,我隻得走了。一路邋裏邋遢地回來。我要不是這個壞樣,早就被火車上的扒手瓜分了。
阿晴嫂無法相信,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腦子想錢想瘋了,哪來的這麽便宜的事情。錢從天上飛下來?可是很快阿晴嫂不得不相信了,事實勝於雄辯。阿明把手伸進了麻袋,掏出了一遝,整整齊齊,簇新簇新的,他的手指劃上去還有一種美麗的響聲。他又掏出來一遝,一模一樣,碼得整整齊齊,一模一樣的色澤,一模一樣的響聲。罩子燈的燈光照著阿明和阿明手上的錢,他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來一遝一遝的,他那神態那樣子一點不像是真的,好像阿明是一個魔術師。在給阿晴嫂做著什麽魔術。小龍在床上醒了過來,並且聽出了是爸爸的聲音。孩子顯得很高興,他在房內的黑暗中高高地喊了一聲爸爸,可是阿明覺得小龍仿佛做了一個噩夢,剛剛醒來。他和阿晴將麻袋放進了養蠶的西廂屋,然後上了床,和小龍一起睡下。
這還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的變化已經相當驚人。今年的開春時節,無名村黃景明家的樓房顯得雞立鶴群,他家那個死去的父母留下的泥巴小院不見了蹤影。人們都知道阿明發了,更多的人去了南方。他們期望像阿明那樣,將家裏屋外的翻個身。活個人樣兒出來。他們看見阿明家的地板照出來人影子,幾乎就要流出了口水,阿明家第一個用上了自來水,還有抽水馬桶。他們羨慕得要死。恨不得阿明的錢跟他們分分。他們看著那個高牆大院,心裏暗暗地發誓,要在高速公路橋旁邊將這個迷人的東西擺下來,要擺一條邊,到時候城裏的人掉過頭來羨慕我們。
他們就這樣信誓旦旦地走上往南方的縹緲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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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什麽用呢,自來水根本不來什麽水,來膿。阿晴嫂想著,她不得不又擰緊了龍頭。她想,甚至阿明根本就沒有去水利站,他現在到處擺闊,一大早就上街去了。正把他那雙亮忽忽的皮鞋踩在摩托的踏板上呢。一句老話說得一點不假,窮人有窮人的樂趣,富人有富人的煩惱。人就是這樣,錢多了,事就多了。哪像以前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阿晴嫂覺得以前的生活雖然苦一點,但是過得舒坦,順氣。
哪像現在,阿明不提心吊膽的,她的心還有點懸在肚子裏呢。她拉上院門,拎著籃子往河邊去,她要將青菜洗一洗。小龍說他想吃青菜,天天魚肉的,孩子已經吃厭了。媽媽,倒膩死了,整天吃這個。就不能換個花樣嗎?小龍在飯桌上撂下了手中的筷子說,小龍實際上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孩,他平時不怎麽開口,今天既然說菜膩了,想必孩子說的一點不會錯。阿晴嫂想想自己也何曾不是如此呢,她早就有這種感受了。隻不過她一直沒有說而已。過去沒有好的吃唄,你整天嘮叨,現在有得吃了、有得喝了又嘮叨,你哪般才是好,你真是一個做窮人的命。
阿明肯定會這樣臭她的,自從那口麻袋進門後,除了房子變化之外,她覺得阿明的脾氣也變了,變得特別大,而她卻愈來愈膽小怕事,她總覺自己的身子被一個什麽人用絲弦吊在空中。另外她還明顯感覺到的是自己以前尖削的下巴開始愈發豐滿了,它在手裏彎成一道滑膩的雙弧形。還有,阿明原本是很瘦的。可是現在確實是富人的一副派頭了。他的下巴開始晃動著肥肉,一雙手開始發出亮光,永遠似乎剛從宴席上下來,往太陽底下一站,拿莊上的一些娘們的話說,你看人家大明,太陽一曬,身上的油全曬出來了。他總是晃動著手上的那兩個金光燦燦粗大的戒指說,怎麽,不服氣啊?這就是小康生活。懂不懂?人們有理由承認在無名村黃景明的身上完全能夠找到財大氣粗所具備的樣子。看人家大明,那才是真正的財大氣粗。那些娘們會這麽說。
阿晴嫂一邊揉著菜,一邊想著阿明在娘們麵前吊兒郎當的樣子。錢使阿明一點也不像以前的阿明了。阿晴嫂現在也懶得說了,他不光不理睬你,還要掄拳給你兩下子呢。她將菜籃子拎在空中,水嘩啦啦地落進水裏。她站起身來,往門口走。
這時候一個外地人從她麵前走了過去,那個人,瘦高個,左邊的臉頰下麵有一道疤痕,半柞長,像一條毛毛蟲,他向她看了一眼。他的眼光顯得很銳利,像一把錐一下子要將你看穿似的。他穿著一件深咖啡色的風衣。風衣的下擺幾乎與她的菜籃一擦而過。他的速度適中,他就這麽走了過去,阿晴嫂似乎聽見了他的風衣下擺的呼聲。他深深地看了阿晴嫂一眼,然後視線從阿晴嫂的臉上轉向了那個掩著的鐵門,他的目光很快速地在那個鐵門裏掃了一下。他看見了院子裏有幾隻雞子在陽光裏散步。他的視網膜上還留下了一棵桂花樹的影子。他從女人的麵前大步走了過去。然後聽見女人關上鐵門的聲音。
阿晴嫂在切菜的時候,她的眼裏還是那個外鄉人的眼睛和刀疤臉。她切得很慢,心有所思。一個人在幹事情的時候一點不能三心二意。忽然,阿晴嫂忍不住叫了起來。鋒利的刀將她的手指甲切了一塊,順帶還切去一小塊肉,殷紅的鮮血爬上了她粗圓的手指,然後滴上了砧板。她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盒火柴。按照土方子,她將火柴盒上那一塊黑的部分撕了下來,吐上唾沫,包住那個傷口。然後又極其麻利地用袼褙線一道一道地紮上。完了後,她再次拿起廚刀,她不得不繼續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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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景明正在迷你錄像廳的門口跟小芳說話,小芳剛剛初中畢業。是他家的一個遠親。好像是一個姨奶奶的表侄女。他就是在姨奶奶過七十歲的酒席上認識她的。現在他看見了她,所以停下來和她說話。
小芳的長相還算標致,但從她化很濃的妝上看來,她還不怎麽會打扮,令人看上去顯得有點別扭,一點也沒有了他當初看見她時的那一分清純。你化的妝濃了一點。他說。還是上次在姨奶奶家酒席上那樣好,像你這樣的女人不化妝最好。小芳笑了起來,她的兩個小虎牙露了出來。她倚在牆上,看著這個遠房親戚。黃景明的P股坐在摩托車的車墊上。腳支撐著落滿了水杉木葉子的地麵。陽光正在上麵反光。他問她錄像生意怎麽樣。她說,還可以。然後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她用手連續拍著張開的口腔說的話有點走形,她說,昨夜他們看了一夜,困死了。什麽片子看一夜?他說後,她卻向他的問話付之一笑,很有內容地說,片子唄。這使黃景明饒有興致,他下了車並將車子支了起來,他一點也沒有注意她的撇嘴動作。黃景明掀開一道門口的藍布墊做的簾子。
他看見一排一排椅子上星星點點的坐著人很少,正放著的是槍戰片。槍聲正在屏幕上不停地響著,還有飛舞的人影和拳腳。
他慢慢地放下了簾子,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可是小芳卻對此沒有興趣了,這從小芳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她正在跟一個看起來像外地的人說話,她說,你直往前走,直走,就到了,然後那個人道了一聲謝謝就向小芳所指的東邊去了。他的身影和步伐給小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皮鞋踩著金黃色水杉木樹葉,他的風衣下擺有節奏地向前晃動。
他幹嗎的?黃景明問她的話時很近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臉很白,脖子頸裏卻保留著一抹黑暈。這是一個典型的鄉下姑娘的脖子。
他想到浴室去洗一把澡。問我鎮上有沒有浴室。按你的口氣,浴室就在眼前似的,起碼要跑一刻鍾。黃景明對小芳說。
黃景明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他的樣子確實是忽然想起來的,他問小芳道:周凱呢?周凱人死到哪去了?我突然想起來了。他笑著說。周凱就是承包錄像廳的家夥,確切地說是小芳的未婚夫。我好幾天見不到他的人影子了。他在哪兒呢?
他呀正在家裏睡大覺呢,小芳再一次地露出她的小虎牙。陽光照著光禿禿的水杉木和附近鋸木場裏露在房口裏的大鋸,被廢棄的鋸子已經鏽得發黃。他說,鋸木廠的家夥看來一直沒有逮著啊。小芳依舊站在那兒,絞著腿倚著牆說,到哪兒逮去呀?像這些人,將公家的錢裝上腰包的,就這麽容易逮啊。
黃景明決定不再逗留,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必須到那兒去一趟。他說,給我帶個口信給周凱,要他去我家找我一下。就說我有事找他呢。話一說完,腳下一蹬,車子的力帶著他的腰習慣性地在空中一彎。車子便射了出去,他騎的速度很快,風在耳邊呼啦直響。他看見那個剛才跟小芳打聽路的外地人,正挎著包在前麵走著,他的風衣使他的身材看上去略顯矮了一點。他愈來愈近。黃景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刹車,他的舉動看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麽,那個外地人似乎很警覺,他跟著站了下來,包緊緊地拽在手裏。他沒有說話,停了下來等候這個本地人會對他有什麽不利。可是他看見對方並沒有惡意,對方拍了拍後座示意他可以載他一程。外鄉人並沒有立即上車,他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
黃景明說,剛才你不是說要去浴室嗎?剛才你問那個姑娘的時候,我正在那兒,因為我當時正掀開門簾往裏看,所以我們都沒有看見對方的臉。我正好路過,看你一個外地人,走路不容易,捎你一程。他還向他笑了一笑。表明自己確實沒有惡意之後,外鄉人才坐上了他的車。
外鄉人死死地用手箍住他的腰,他確實是開得快了一點。他要他手放開一點,可是風呼呼的,黃景明似乎自己也沒有聽清楚自己的話。他隻得放慢了速度,他向後別過頭說,你的手不需要那麽緊。外鄉人哦了一聲,將手鬆了一圈。可是過了一會兒,黃景明將速度又上去了,因為他慢慢地感覺到他的腰被再次被緊緊地箍住了。好在浴室到了。
他和那個外鄉人揮了一下手就離開了。
外鄉人進了向陽浴室,向陽浴室沾滿油汙的藍布簾子遮沒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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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的光線很暗,一個老頭正在那兒打著瞌睡,外麵的光亮從東邊牆上那方窗投進來,老頭還沒有等他開口,就將票從抽屜裏拿出,給他撕了一張。他拿了票掀開了西邊牆上的一個門簾,從門簾裏伸出一隻手將他的票接了過去。他進了去。裏麵的熱氣彌漫,猶如大霧。他找了一個座位,開始脫衣服。他覺得今天要好好洗一把澡了,他將近半個月沒有洗澡了,渾身癢。燈光紅兮兮的,照著他還很壯碩的身體。
池子裏的水還算清澈,發出綠光。雲裏霧裏,他看見隻有幾個人。或臥,或坐,或泅,隱隱約約勾勒出單薄的幾個身影。
他撩動著水,水聲嘩嘩。他躺了下來,澆了水的長長大理石猶如一個熱毯。人往下一躺異常舒服。他做了一個夢,夢醒後,裏麵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高高的西窗有一絲光亮,斜下來,照在他的身體上。他坐了起來。轉身下了水池。熱熱的水包圍著他。使他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快意,他想自己真是很久沒有好好洗一把澡了。他想起他的話,那個人的交代是很清晰的。他記得他當時正在小芸家,小芸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一直不知道他是幹這個行當的,滿心以為他是一個好人,他也決定不再辜負她了。他還記得她在站台上的樣子,他對她說,這一次公幹回來咱們就結婚。姑娘甜蜜地笑了。現在事情還沒有做完,他希望盡快地解決,盡快地離開。回到南方去,回到小芸的身邊。人在江湖,有些事確實是身不由己,那個人他惹不起,他含著雪茄告訴他的時候,也是在一汪池水中,那是一家桑拿中心會館,他和他泡在水裏。他說,我已經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