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需專注,再專注點,您就可以成為我,也可以成為他。
——題記
1
從前在銅陵有一個寺廟,寺廟荒廢很久,有一年一隊官兵途經那兒,有部分人留了下來,絕大部分隻是借宿了幾晚而已。留下的官兵成了僧人,此後寺廟開始香火興旺起來,遠近聞名,要知道,以前它隻不過是一個小廟,一個很小很小的廟。後來這些僧人又還了俗,進了城,成了冠蓋京城的權貴或者達人。這中間,經曆過多少人與事,無論烽火硝煙,還是血流成河,但是這些都過去了,現在銅陵山寺廟還在,峰林群立,那些舍利塔裏當然沒有多少真正的僧人,另一些人的骨殖是供放在豪華宗祠裏的。你知道,這個中差別,何止千裏萬裏。
總之,他們在小時候就告訴我廟宇和權力之間那種絲絲縷縷扯不清的關係。除了這,他們還跟我講了師尊的力量,我成天誦讀的是那些雖說陳詞濫調的東西,但是我又不得不這樣去做,因為那是我將繼承道統必須擁有的,至於什麽是道統我也是大概在15歲才明白過來。我記得那天有很濃的霜降,屋脊和樹幹裹著一層細茸一樣的白色物質。父親雙手縮在袖管裏,他倚在一扇巨大的紅漆門上,眼睛眺望遠方。你的目光要學會放出去,愈遠愈好。請來的師父教讀那些經典就是讓你能學會眼觀六路,讓你明白你的道統在四麵八方,我父親很堅定地說。他留著唇須和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言語有時候謙和,有時候亢銳。
在眾人看來,他是一個時好時壞的王,他的脾氣曾經讓很多人為之苦惱。的確,他發脾氣的時候很是嚇人,比一隻激怒的獅子還要可怕。這樣的時候一年四季總有那麽幾次,往往和邊疆告急,胡人南下有關。在一些事情上,他總和祖母起一些爭端,奇怪的是那些人卻總是三緘其口,或者假病不朝。後來我明白他們沉默是因為祖母的存在。父親自幼聰穎過人,他並不糊塗。隻是他不想過於頂撞他的母親。當然,偶爾會有幾次,那是他忍無可忍之際。最後,多是以和解告終。這些已經寫進了當朝事典。
其實,祖母是一個很大度的人,她不容許父親的率性將局麵弄得不可收拾。
祖母的存在我一直以為就像馬車的韁繩,稍有不慎偏離大道的時候,她總會那麽動一動,路由此變得更加開闊順暢。父親的愛情曾經是他和他母親博弈的大事件之一,在一次圍獵活動中,他結識了鄰國的公主,她自然貌美如花,那是他弱冠之年,他俊秀挺拔,兩人一見鍾情。他執意要娶她,而他的母親執意不肯。這裏麵含著一個秘密,那就是那個鄰國公主本是祖母當年和她的兄長亂倫生下的,這我還是在以後翻閱那國的逸誌得知的。
話說就從那個時候父親開始養起了鴿子,起初還能寫點詩詞,飛鴿傳情,後來一個閹人告訴他,人們在城門外的林子裏捕獲了鴿子,烹了喂狗。那個告密的閹人被秘密處死,父親自此再也不去圍獵,也不再養鴿,他深居不出,開始書畫怡情。他在這裏找到了樂趣,他將自己眾多畫作融入了所有的典藏之中,不分彼此,天長日久,他自己也難以分辨。至於那些專業鑒賞的人也無法認出真贗。父親和母親的結合純屬政治聯姻,他們能在一起,完全有賴於母親的溫儉恭讓,父親本質上的和善。
後來的事情像是重複典籍裏的塵事,母親認識了一位征戰凱旋的將軍,他們之間有了電閃雷鳴般的私情。他們的愛激怒了父親還有祖母,從此母親從她的錦衣玉食裏消失了,誰也沒有再見過她。
當然,我沒有想到多年之後,我會和她以另外的形式在此相見,雖然隻是她的一具屍骨,但是她終究是我的母親。
你看這是不是和典籍裏記載的那些事很像?這就是曆史。我讀過很多典籍,你也一樣,那會兒你陪讀在側,我們雖然頑皮,但是功課一點也沒有拉下過。那年如果你不走,或許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或許會成為一個郡王,就像你的父親一樣,他世襲多年,仗著你家祖塋旺運,還有你家祖輩血脈裏的機敏聰慧。當然,我會封賞很多田地、美眷、弩車、精器、貴皿。我從不吝嗇,我這點要比我的父親甚至祖母好得多。
至於,那年情非得已,如果執意留你,或許也有一種可能,你身首異處,成為亂刀冤魂。那年是個多事之秋,或許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這些難逃的淵藪吧。不過,孰料你是女兒身,或許是另一個淵藪吧。
2
他,就是那個和父親情深意篤的閹人?當你領來的時候,我怎麽也無法想象,甚至不敢相信。就像他不是從那邊夾竹桃的小道上走過來,而是從一卷書頁或者其他什麽地方。他並沒有處死,而是秘密遣送到此。這一切比夢幻還要夢幻,你知道,昨天夜裏我睡醒過來,看見戶牖外的桃花,還有青鳥的叫聲,雨後的太陽挑開了我的眼簾,我從沒有想到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簇新,就像一丈驕傲的布匹。
我不知道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裏。我曾用力掐了掐自己。我從皇城私自出行,猶如逃遁,就是為了抵達這裏。誰也不會想到,包括我的妻兒,那耄耋之年的祖母更是無法得悉。我隻帶了兩個隨從,悄然出宮。出宮的時候,我出了一身大汗,由於宮深路長,沒有月色更沒有樵夫,隻有無邊的黑色,我們一行三人像在墨團裏飛行。
就在三四天前這個時辰,我還在一把直背椅子上昏昏欲睡,而此刻,我卻在這裏與你相談甚歡,抵足而眠。其實,我還算是一個勤勉的人,盈尺的案牘裏,那陳舊如一的公文,什麽四海升平,皇塵厚土,還是搞得我疲乏不堪,尤其是在夏日。春天要好得多,有賴於季節的昂揚,我和他們都充滿鬥誌。他們精神抖擻,朝議庭爭,就這樣,每年總能開個好頭。夏天我會被蓬勃而起的情欲淹沒,沉迷宮闈肉陣,除了幾個省份時有洪情,還算天下太平。至於秋天,豐收多為外戚窺伺,因此這也是一年戰事頻仍的時節。我喜也冬天,厭也冬天,它讓我悲喜交集。
當然,冬天還很遙遠。這些且不說了,這些日子我時常被一些謠傳困擾。事因起自我無意中聽見的一個故事,它說的是一個將軍南征北戰,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他們曾經想私奔出行,隱居山林,可是被女人的丈夫知道了,他設宴毒殺了將軍,然後將女人放逐深山。重要的不是他們的下場,而是女人的兒子,成為了一名新王,他從不知道他的生母遠在深山,更不知道,將軍才是他的生父。新的王應該知道真相。這是一個老皺的女人躺在粗草馬廄裏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毫無疑問那是幾個宮裏洗衣女私下揣著的秘密。
這是一個多大、多巧合的秘密啊。我期待有人來告訴我,這個故事裏講的就是我。可是沒有人來,有時候我偶遇她們,她們的目光總是畏畏縮縮,如片片草葉戰戰兢兢。當然,我最後還是知道了,我喬裝打扮,夜深入院,她們才哆哆嗦嗦地告知了真相。當然她們沒有生命之虞。
我隻是告訴她們,原諒一個蒙麵人驚嚇了她們的好夢,還告訴她們,當今的王是一個賢人。
從此後,我派人遍訪群山未果。可是誰料到芒鞋踏破,就在眼前呢。
3
請把燭火挑亮些,聽我說說15天前那場紛亂。
這些你大概難以想象,因為你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或許你骨子裏就是“晨興理荒穢,月下荷鋤歸”的隱士。如果那年禍端不降臨,你們家還是一如往常,加官進爵,門第浩蕩的。
哦,對,我不算習慣,隻是喜歡深夜長談,遺憾的是以前沒有遇見知己深交罷了。雖然你我相隔經年,但,你我還是一如小的時候,嬉笑猶常,一點沒有隔閡。你眉宇清朗,眼裏含笑,使我想起了多少往事。你好像也無困倦,這正合我意。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良辰。
15天前,我正坐著看書,那是一本智慧之書,遙遠古代的迷陣,還有雄壯有力的鼓聲,使我經常對著略微枯黃的紙頁出神,秋天的古籍也充滿了兵器交疊的聲音。胡人南下的馬聲早就十裏加急,那時候我正和人下棋,這是我秋天唯一的嗜好。就在時局愈來愈危急的時候,我省缺了其他,如品茶、賞菊、遛鳥、看畫,隻保留著對弈的樂趣。我聽過唯一的關於圍棋的笑話就是遠祖用劍威逼天下最好的棋手,那些無辜的人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贏是死,輸也是死。我從不做這樣的蠢事,我隻在乎棋枰起落的過程。
探子馳來,他這種人永遠慌張過度,他翻身下馬一路急報,臉上的五官緊縮一團。隨後他便帶來了一個胡子拉碴的使者。那使者有著驚人的臂力,還有濃重的體味。我和我父親對待每年像經痛一樣的胡人問題,處理手法迥然不同。在我父親以及列祖那裏,我得承認,他們有過違背公約盟誓之事,譬如斬殺使者。其實,那也是他們一時氣急敗壞所致。
我請來了胡僧和伺女,將使者迎回了溫柔鄉裏。我就這樣另辟蹊徑,很快就讓那家夥乖乖就範。那善於弄春藥的胡僧,精通房術,算是天下搜羅而來的奇人。除了那些通曉兵法,精湛文理的人,他也可算一端啊。人生不僅僅需要知道道統、天下和詩書。
後來他們還派來好幾個使者,無不一一奏效。當然,胡人的智商也不低下,雖然他們慣騎善射。他們終於揮馬揚鞭,過河越界一路而來。
當然,如果不是那其中一個逃脫的使者,鐵馬冰河入夢來,還是一場遙遠的事。
那15天前的探子已不知所終,我無須知道,也無從知道,但那15天前的使者我記憶猶新,那個時候他除了滿臉胡須,眉睜眼怒,還有一臉的傲慢。後來,我記得他身態漸瘦,但一臉堆笑,滿眼諂媚,前後完全判若兩人。
看著他,再看看滿朝的人,我總是陷入嚴峻的思考,他們使我相信這裏含著另外的政局。有時候,我在焦躁中會故意打翻杯盞,踢碎花枝,或者射殺一隻剛交配完的公鹿。我的脾氣總在秋天會變壞,有人告訴我已經快趕上我的父親。當然是名義上的父親。
耄耋之年的祖母,卻異常健談,神清目明,在夏天宮廷裏的她總使我想起終南山的仙鶴,倒不僅僅她使我回憶起入山修行的師父。
4
說到師父,他是本朝的妙人。當然,還是讓我說說三四天前。
三四天前的事情要比這嚴峻多了,我的師父自從入隱終南山之後,從沒有現身。可就在三四天前,他仿佛從天而降,站在我的麵前。就是他帶來了南方瘟疫的消息,他撚須歎息之後,開始起草神秘配方,然後昭告天下。或許是出於他和我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也或許是我被自己的好奇所困擾和驅使,就在師父當夜離開後,我便隨後出發了。我的路途還算平坦,仗著兩個隨從,當然還有我尚算健碩的體魄。我父親本質上是一個羸弱的書生,而我不是。
現在,那神秘配方已經到達江南,肯定按照師父所說,架鍋支灶,烹釜煎鼎,想象一下,那是多麽浩大的藥香啊,彌漫在街頭巷陌,與其說是我信仰神靈,還不如說我相信師父的英明,滿天大霧般的藥香裏他們會獲救如初。
請再挑一下燭火,讓它再亮一點,讓我再把你細細端詳。即便就是在那天,我不知曉,當然大婚之後,我更無法知曉。那是你的秘密,你一直保留到13歲。隻有在你身上我才知曉,女人是一天天長成的,她們的胸會發酵,你就是在那年初露征兆。
哦,你問我的妻子,她算是金枝玉葉。她父親貴極人臣,富甲天下,權傾一時。
起初,我父親是極力反對的,他不想自己的悲劇在我的身上重演。他極其難得地走出掛滿字畫的書室和三十六曲回廊,穿過陽光四溢的庭院,走到祖母跟前,極力阻止,他甚至為之跪請也未奏效。妻子的父親老奸巨猾,巧言令色。這種姻親裏有著怎樣的陰謀,誰都能看得出來。祖母那時出於某種權衡術,她不得不附和,雖然她也曾對父親掬以同情之淚。
妻子那個時候還在傳說裏,我從沒見過一麵。當然我反對的聲音猶如蚊蠅之語,不足一道。應該說,有過那麽一段對峙的時間,那會兒我寢食難安。忽然有那麽一天,我不得不改變了態度。事情起因就是禦醫的話,它在私下流傳,他們都在說父親是一個不育症患者。毋庸置疑,禦醫的話比那些宮女私下揣著的秘密更為確鑿。
這樣一來,一切昭然若揭。要麽我繼續一如既往地生活,要麽我悄悄地被貶為庶人。這是一個多麽殘酷的真相。最後我不得不同意了祖母的決定,那會兒,我對於奢華富貴何等貪戀。
就從大婚之日起,我其實處心積慮,且在心裏儲存了疼痛,仇恨也由此生根。
雖然小時候,請來的武師教過那三腳貓的功夫,但也足以在無數的暗夜裏揣著刀子出門。白天裏我是一個王,夜裏我要成為一個複仇者。當然我的弑父行動,並沒有成功,我每次伏壁聽見那孱弱的鼾聲,還有看見那清臒的麵容,我總折身而返。
我在這點上無疑是懦弱的。我終究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在一個夏天雨夜,他悄無聲息地離去。身邊沒有一個人,隻有一隻曾受訓會磨墨的猴子。後來這隻靈性的猴子不知所終,有人說它掙脫了枷鎖,跳出牆外,有人說,被閹人送到了馬戲團,也有人說它和父親一起埋入地下。
守孝的時日一過,就像捆綁的繩解開一隻貪婪的手。我開始發現枕邊的妻子,膚若凝脂,那簡直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發現。得承認,她的確環肥燕瘦,可人無比。我們終日沉迷那肉體的遊戲,當然我們也是一天天嚐試,一天天上癮,那玩意兒不亞於罌粟。
自從有人找來了胡僧,我們顛鸞倒鳳的生活更是風生水起,趣味似平生未有。
5
那年,師父走前無意遺留下了一本經書,至今我都沒有讀懂。上麵的字很陌生,且字形歪歪扭扭猶如蝌蚪。我偶爾聽師父讀過,它們有著古怪的讀音。即便如此,我還常常手不釋卷,它對我有著奇異的吸引力。後來我在父親那裏發現了另一副本,還是父親告訴我,那是煉丹術。父親對於死亡有著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豁然,因此煉丹術在父親看來是有悖常理的蠱惑之技。父親隻是研究那些蝌蚪文的結構,而且以他固執的書家眼光,對於其他,他嗤之以鼻。
我還記得弱冠之年的夜晚,筵席初散,天上雲如車轍,冠木披霞,父親目光邈遠,他說,大丈夫要輕生死,重道義。事實上,師父就是在那晚不辭而別的。我知道父親的話裏含著對師父這麽一個飽學鴻儒的鄙夷。
也就是在那晚上,我結識了那美妙的伶人。她白璧的身,還有笛鳴般的嗓音,她團團軟軟如綠蘿,至今想來難以忘懷。看戲聞香識女人,是我弱冠儀式上的一個重要的環節。據說,我父親也這樣過,雙眼用布蒙黑,然後在一圈佳人前走過,她們有著沁人的體香。
我對於那伶人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懷,自從那天殿堂密室的相遇,我有點失魂落魄,我不知道師父的出走遁隱是不是對我的失望。總之,我不再言聽計從。加之,閹人們暗地裏縱容,我對於伶人的喜愛無以複加,也就是在那年,我讓人找來了工匠為此造了一座樓閣,它像一個謎一樣。它有一個入口,曲徑通幽的樓裏重門疊戶,變化無窮。起初我完全是為了將伶人藏匿其中,後來有人慫恿,一座迷樓才淪為一處尋歡的樂園,他們為我搜羅來了天下無數的美女。
這是我大婚之後兩三年的事情了,有一陣子人們無法找到我,我就像煙縷一樣消失掉了。
這座迷樓不可謂不巧奪天工,可後來毀於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我曾經勒令查處,卻無法找到縱火犯,最後不了了之。就連那個工匠也神秘失蹤,當然,他的那門能工巧技更是從此絕跡。
幾乎就是那把大火將我的肉欲燒成了灰燼,按照我祖母的話說,由此我真正成年,有了賢王的氣象。有人說,肉欲一場如淬火,煆成了好鋼。
隨後,我結識了來自夔門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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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衣衫飄飄,在一處旌旗飄飄的客棧喝酒。他額頭寬廣,麵部靜謐,雙目清澈如潭水。
如果我不在那時養成了喬裝出遊的習慣,我是無從結識詩人的。我出遊的目的除了體察民情之外,就是結交奇俠能士。那裏,京都的冬天,雪光遍地,但也掩不住熱氣騰騰的繁華。街上吆三喝六,摩肩接踵。
臨午的間歇,我和一個侍從上客棧飲酒。隻見鄰軒近窗坐著一個身姿挺拔的男子,他神態淡然,小聲地啄飲。我坐在了鄰桌。我們的相識由一盞酒開始。詩人告訴我他是路過京都,他將去關外省親。他從南方行至北方,一路水陸風塵。他說他行走了無數個日夜,住過無數個客棧,飲過無數杯熱酒,當然也勾欄酒肆,閱人無數。
縱然如此,吾最愛京都。詩人感慨著一仰脖子,杯子見底。詩人說他省親回來,會在山上住一年,京都住一年,交替的生活將有益於他的身心。他講述著一路上的奇人異事,道上傳聞。
我以一種匿名的身份和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直到一個月餘他離開京都。毋庸置疑,由於我們的友誼詩人留下了諸多詩篇,在後來廣為流傳的就有《鳳凰歌》、《與襄聽〈文王操〉》、《西麓別》,這些篇目大多是我們酒酣耳熱之際即興吟唱所得。
且聽我吟唱一二:江清月白聲絕響,夜闌襄靜彈《文王》。再如,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還有,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詩人包括世人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個叫襄的富賈子弟其實就是區區本王,或許這要成為一段佳話中的秘聞,成為後代考證索引的一部分。
詩人離去之後,我有那麽一陣空虛不少,雖然我們就喝酒、吟詩、泛舟,甚至也會去那些煙花陋巷。我常以詩寄托對故人的思念,因此,我自己也覺得我的詩藝漸進不少。他的出現,是我的生命裏猶如神來之筆的華彩。
我還就是從那年開始成為詩集版本的搜集者,祖母和妻子驚訝於我這個古怪的熱情,完全是在他們的視線裏,那些紙卷逐漸一一起高,以致汗牛充棟。其實,我在那些坊間印刻的字裏行間尋找詩人那飄忽不定的蹤跡。
世事蒼茫,我至今也沒有見到過詩人,他的離去像是遁入虛無。有時,我在燈下短暫的瞌睡裏醒來,悵然不已。久而久之,我會向我那個侍從求證:我和詩人的交往是曾經過往的真實還是緣自我的一場雨澆年華的虛構?
7
燭火快滅了,又何妨,月色上了樹梢。你還記得那天我們在那藻井邊上的玩耍?我是經常被那裏吸引的,唱詞裏就有很多人投了藻井的故事。那個時候的我就經常平白無故地想,我的母親住在這井裏。就在你走後的若幹年一個秋後的下午,人們將那個藻井填平了。其實我並不知道,那裏埋了我一度喜愛的伶人。後來一年逢重陽,宮殿整修,那裏已無從勘尋。
那個關鍵的日子就從那藻井邊開始的,忘了功課,我們正在玩耍,我們捕蛐蛐、油蛉或者其他什麽小屁蟲,我們經常在那地帶滯留不去。天色漸暗我們竟然渾然不覺。後來有人提著素娥宮燈來找。此後,就沒有再見到過你。祖母編謊,我還相信了。她說你生病去了遙遠的鄉下。她後來找來了新的侍讀。而我經常以鞭笞那個家夥的方式來想念你,那個家夥總不吭聲。
那家夥後來死於一次遊戲,現在想來愧疚不已,畢竟他是因為我而亡。那時候冰天雪地,我任性而為,要他效仿古人從冰下取魚給我吃。我還記得他在薄亮的冰層上走動的樣子,此後他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麽驚嚇,全身一陣痙攣。然後隨著一陣冰裂之聲,就瞬間沒了身影。這是我第一次殺了一個人。
我顯然闖下了大禍,這個溺水而亡的家夥是另一個郡王最為疼愛的十一子。
他的死,激怒了那個郡王,他的野心也完全大曝天下。所幸的是,我朝的將軍還算勇猛善戰,迅速平定了叛亂。這是結果,平息是平息了,過程卻要煎熬百倍,因為個中含著各種明暗不等的交易,這不細說也罷。總之,他們那些逆賊被在離城池一百丈的密林悉數拿下。你要知道,如果一個國度,沒有一個個鐵打的漢子,鋥亮的鐵器和傲人的坐騎,那多麽難以想象啊。
禍端當然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也不是從你走的那天子時開始的,而是在更早,甚至你我沒有出生的時候,一切命裏注定,權力財閥、宮闈之爭。當然,具事而細,還是從那天你走時講起吧。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也是自小就在一起,情同手足,你的家族被發配到遙遠的銅陵,其實是我父親在護佑你們。如果你們不走,一個月後,也必然和另一個家族一樣沒頂滅門。
那是一場多大的災難,所幸的是沒有降臨你們的頭上。那個時候,我為之暗暗祈禱過多少回,也暗自為之慶幸過多少回。就在前天下午我們一陣跋山涉水之後,抵達這裏,我是多麽欣喜啊。你們現在猶如世外桃源一樣的生活,真要使我掙脫了那無盡的奢華。那色澤靡麗、紛爭迷亂的生活於我又有何幹呢?
你為何低首不語?我說的話完全是來自肺腑。這,對,就是這兒。我從沒有見過你的臉頰一朵紅雲是如此嫵媚動人。
8
(闕如)
9
忽地,我想起昨天過午時分,在樹林裏挖開的土坑見到那一攤白骨,閹人告訴我那便是我的母親。
此地處半山腰,風水還算不錯,“山如鑄鐵,水似流銀,雜樹環合,蒼鬆庇蓋”。
看著他們將骨殖裝進了一個匣子裏,我流下了眼淚。我夜行出宮,就是要將母親悄然帶回。我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使她能埋入應有她的皇陵。當然,我將又要麵臨一場鬥爭。
此刻,月色如銀,竦聽寂無。她側身過去,露出動人心魄的肩胛骨。像一雙豎著的翅膀。我無法想象能在這個地方遇見她。她13歲之前一直是一個男孩,作為她的家族秘密,誰也不知道。
作為一個世襲侍讀家族,或許我能理解她父親的驚惶不安吧,他在這朝成了一個家有九鳳的家族,他為了不辱沒祖宗,冒欺罔之險,將幾個孩子裏最疼愛的她當成一個男孩,送到宮裏。我這才想起這麽幾年來她的影像,還有她家準時出現的用人。那是一個雙目充滿警覺的中年男子,步態矯健,話語鏗鏘。她剛才說到那個用人是她最親的人,沒有之一。用人在他們到了銅陵之後不久,就被一隻豺狼吞噬。
他是為了保全我。他一輩子的使命就是為了保全我。她這麽說。這個用人的傳奇在於用一個死人之軀殺死了一群豺狼,她講完之後唏噓不已,我則歎為觀止。
用人隨身帶的那個毒藥是千古罕見,一粒足以奪命。為了牢守她是一個女孩而非男童的秘密,他除了發誓毒咒,還在內襟夾裏藏了毒藥好多年,即便回到銅陵。豺狼盯上他們是在一個溫煦的下午。他們在山上迷了路,他們雖然能依稀看見廟堂的琉璃瓦當,也能依稀聽見午課的鍾聲,可就是峰回路轉。
他們循著鍾聲方向行經一個小山脊的時候,豺狼尾隨而來。用人護她,一直待到她登上了樹冠。可是用人並沒有上來,而是向另一個方向奔去。第二天人們在樹冠上發現了驚魂未定的她。而那個老邁的用人隻剩下幾片破布碎片,還有一攤攤的血跡。在這些事物邊上不遠,是四五隻豺狼斃命在稀疏的林裏。
她還時常因噩夢而坐起身來,此後總是失眠。這是她一生僅有的噩夢。她說她也時常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有時候她也會看看書,彈彈琴。事實上,我並不知道,那個民間流傳甚廣的琴者桐就是她。桐的影跡充滿了傳奇,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她,隻是說聽過她彈琴的人,可以不吃肉,不喝茶,不讀詩書,不事功名,不交歡女人,總之她被傳得神乎其神。
就在我們攜手上床之前,她從裏間抱來了一把素琴,那果然有一段傳說中的焦尾,漆色褐紅,還有冰裂斷紋。莫非和我那一把是玉澗鳴泉之和?她放在一彎月牙窗下的太湖石上,在彈撥之前,她告訴我,她和她的父親曾擁有將近九床之多。
其中不乏“一天秋”、忘憂、環佩等名琴。
她一番焚香皂手之後,開始了彈奏。那果然名不虛傳,而且還是用了失傳已久的“間歇調”。此後大約一曲之後的工夫,我在她的玉體上找到了弦、軫、雁,把她實實在在地變成了一把曠遠自在暢美怡人且柔潤的鳴琴。
再之後,她向我道了一聲:晚安,陛下。然後轉過身去,留給我的是她的白璧玉體和那一襲奇幽的烏發。
2010年1月24日星期日燈下,一氣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