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東張西望尋找每一個出口,或者一個在記憶中尚確切的標誌物。可是這一搜尋失敗了,已經有幾個人圍觀,我和那個高鼻子像是要吵架的架勢,我很希望此刻有一個懂漢語的人幫我解圍。可是沒有,一律的金發碧眼。
我像是突然間從天上掉在了這塊地方,這種感覺抓住了我。之後,我感覺到我的胳膊被高鼻子抓住,他將我要往一個地方送。此後我在購物中心的一個單間裏待了好幾分鍾,他們將我放在這裏是等候伊麗莎白找上門來。我聽見廣播裏有Chinese這個單詞,我意識到這個是在播放啟事。事實上,我想象著伊麗莎白焦急看著潔白的天花板,等著有人將我帶離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還算熱情,給我端了一杯咖啡。一個中年婦女還撫慰著我的肩,讓我不要慌張,盡管我聽不懂她的話,但是我能夠從她的眼神和動作上感覺。她還能說什麽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幾分鍾有點難熬。我決定不再坐等,離開購物中心然後上街,在街上我或許能找到標誌物,一旦有了標誌物就等於獲救了。
我拉開門,預備出去,但是卻遭到了拒絕,高鼻子打著手勢讓我繼續坐下,並且用一個喝的動作讓我繼續喝咖啡。我是斷然沒有心思的,我忽然想給她們打電話,可是我又沒有記住住處的電話號碼。這讓我突然很絕望。這種情緒的到來使我很懊惱,我開始搬開高鼻子橫在門框上的膀子,奇怪的是膀子猶如石株紋絲不動,我隻得坐回了原位,雙眼瞪著對方。對方高鼻子聳了聳肩,然後嘴裏說了句什麽,我想大概是對你負責之類的話。那個婦女本打算勸說什麽的,現在看情形似乎沒有必要,於是又低頭看報紙去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後,我決定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我首先向那個婦女打手勢,她終於明白了我要去廁所。於是她放下報紙。我就跟在她的身後,在一處走廊的盡頭拐了個彎,然後在與另一個走廊的接口上有一個廁所。這個婦女站在門口等我,我在廁所裏計劃著如何將她推開,然後奪路而逃。兩分鍾後,我便如願以償,那個婦女個頭雖高大,卻因為微胖而有點笨重,加之腳底一滑她竟然跌倒在地,我歉意地說了聲sorry之後就真的如設想中那樣飛奔而去了。我順著走廊直奔另一頭,心裏既歉意又歡喜。我一路狂奔,好在他們並沒有從後麵追上來,一會兒的工夫我便來到了大街上。這個大街比我們剛才經過的要小得多。
街雖小,但井然有序,那些街頭櫥窗新鮮而漂亮,建築物多半是巴洛克風格,下午的光照在街上拉著長長的影子,這是一條東西向的街道。我在櫥窗跟前走走停停,前麵有一個教堂。
遠遠地就能看見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事實上教堂還在兩條街外,然而我似乎能從街道的幽靜裏聽見管風琴的聲音,那種洪亮低回的教堂音樂令我神往。事實上我樂意這種幻聽包圍著我,使我能從短暫的寂靜裏解脫出來。我正走著,似乎短暫忘卻了自己。
街道邊的樹影裏那些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小轎車如光潔的小獸,靜穆而溫柔。此景猶如一張異國明信片。這個後來在我回想起來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感。
我繼續向前走著,拐了個彎,有一個人從街頭閃出來幾乎嚇了我一跳。那邊的櫥窗裏能看見人們靜靜地喝著下午茶,或許是酒之類的飲料。時不時地從門口飄出爽朗的笑聲。麵前的人是一個黑人,很像上回在廣場看見的那位,當然不會是,盡管在我看來黑人長相差不多。黑人開口說話了,我感覺到他的牙異常得白,嘴唇異常得紅。他敞開懷從中掏出一本書,我看見那是一本《聖經》。我曾經在我的同事馬良家看到過,他家存有好幾種版本的《聖經》。後來他從大樓樓頂的晨曦裏飄然而下,懷裏便揣著那本欽定本《聖經》,血跡染紅了書頁。很多人都說他死於一場精神霍亂。這個說法顯然莫名其妙沒有道理,且不說它。
我自然聽不懂黑人的話,但是我很快明白了他在向我兜售《聖經》。這個舉動我無法理解,我聽馬良說過,如果誰需要一本聖經,隻要寫一封信就可以索取,或者到任何一個教堂去領。我連連搖手,可是他顯得死皮賴臉,開始糾纏著我。我有點不安,事實上我開始怕遇上歹人。就在這一刻間我想起了老匾,老匾在一棵老榆樹下舉起了笨重的啞鈴,汗珠在他結實的肌肉上打滾。他粗著嗓門和我說話,他那副樣子你感覺到他的身上每一處都有用不完的力氣。恰好有一對年輕人挽著手經過,他們手裏拿著一把像雨傘一樣的東西,他們像是認識,用手上的東西打了一下黑人,像是在譴責他似的。我就這樣從他的體側一閃離開了。我決定往前走下去,幾乎跟在那兩個青年男女後麵。不過很快他們進了另一個街頭的咖啡店。我隻得獨自走下去,心裏不停地祈望一路平安。
此後幾乎一路暢通,隻是在這條街走到盡頭也就是鄰近教堂的那條街的時候,遇見一個唧唧呱呱的年輕人,看樣子像是一個混血兒,留著很長的胡子,也神秘地跑到我麵前來向我兜售《聖經》,嘴裏唧唧呱呱個不停,我自然也揮手拒絕了,他倒是沒有給我麻煩,之後向我來的方向上去了。我期望能夠在街頭什麽地方看見伊麗莎白,我也能夠設想她很是焦急的。我想回到了河邊起先那個位置上去,我們那會兒盯著吊在空中的家具看,可種種跡象表明了這是渺茫的,我感到自己遠離了那河道。
事實上後來我也知道我一步步地深入了阿姆斯特丹的腹地,愈走愈深。
我走走看看。一兩個街頭藝術家在做行為藝術吸引了我,那是兩個丹麥人,一男一女,地麵上有個白色痕跡的圓圈,不像是粉筆畫的,像是原本就有的。男的趴在地上,脖子裏有一個做工考究的項圈,女的穿著打扮很時髦,手裏像牽著一條狗一樣牽著那男的。圍觀的來了些人又走了些人,我駐足看了一會兒,在人紮堆的地方我以為會有一些希望。可是令人失望的是,在那麽將近半個鍾頭裏,我幾乎沒有看見一張熟悉的中國人的麵孔。我的腳幾乎靠近了那個白色痕跡的圓圈。在那些圍觀者中我可能是一個待時較長的人,後來我想那些人把我看作這個行為藝術的一部分也未可知。我笑著搖了搖頭,那是多麽滑稽而有意思的一幕。此後呢,此後的我慢慢地向著一個不可知的方向而去了。
木乃伊世界巡回展已經來到了阿姆斯特丹,此前我聽見伊麗莎白在我的麵前提及,我甚至提議一定要去看看的,不曾想我後來竟然無意中來到了那個展覽館的門口,展覽館的門額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木乃伊畫像,那是經過電腦處理過的,木乃伊正在揮著手,麵目既猙獰又仿佛有一種可怕的溫柔。
我站在門口躊躇了半天,事實上我是在觀察。最後我還是裝得很自然混跡在人群中,企圖魚目混珠,還好,這些金發碧眼的人還算友善,我就這樣夾在其中進了裏麵。展覽館很寬大,當時的情形決定了我不能夠瞻前顧後,我僅能跟著他們,一步一步向那些木乃伊靠近。木乃伊有好幾具,大大小小,仿佛一個遠古的家庭聚會。他們一律放在玻璃器皿裏,人們小聲地、嘰裏咕嚕地議論著。即便聲音壓到很小,但是還能感覺到他們的興奮之情。
事實上我和他們一樣既好奇又有一種恐慌。看著他們睡姿自然,仿佛過一會兒就會起身而坐。我靠近的是一具男木乃伊,他的個頭不大,臉部那些縱橫阡陌的肌肉發出一種暗瓷色,臉上的表情誇張,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眼窩深陷,看上去黑洞洞的。他的手平放兩邊,手像一隻大的鳥爪。木乃伊全身赤裸,他的襠部模糊猶如一團黑色的水藻。板結著的一團使我忽然間不寒而栗,我想到這個曾經生猛有力的人,他在陸地上彈跳著,走動歡笑,有思想,活得有滋有味,而現在跟一團泥土無異。沒有任何意識,隻是徒有其形。我感到了後怕,這種莫名而來的對死亡的體驗感讓我感覺到腿部有點發軟。我想到,我所經曆著的這一切隻是同樣的幻影如電。他,這個曾經生猛有力的人還留下這麽一具軀殼,而我將什麽也不會剩下,我的意思是說並不是誰都有機會成為一具遺留後世的木乃伊。我正這麽胡思亂想著,有人過來了,他們一看便知是展覽館的人,他們麵部嚴峻。在跟我說話,其中一個稍胖的打著手勢,他像是沒有多少耐心,要我立即出去。我其實很想去看看那具女木乃伊,據說他們是在一個地方出土的,或許他們是一對曾經的夫妻。
我指了指旁邊的那具玻璃棺槨,我的意圖並沒有被他所領會。那個胖子開始叫囂著,他的聲音很大,在空曠的展覽館裏回響著,有很多的人回頭向這邊看,很快他們又掉轉頭繼續像是辨認著木乃伊的發絲和腳趾了。我終究被趕了出來,那個胖子很粗魯地推搡著,我幾乎一把搡開了他的手,那會兒我對他的手討厭極了。
我回到了大街上,突然想哭,但是還是忍住了。我無意敘述這樣的場景,我那會兒覺得委屈極了,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屈辱。這在後來的回憶中令我吃驚的是我還能記起那個外國胖子的臉上的一個疣子。此後我開始再次來到大街上,走了三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熟悉感,那種熟悉感使我忽然地擁有了一種難以忘卻的快慰之情,失而複得便是烏雲後的太陽重現。
我快步地向前走著,向那個熟悉的地點接近。此時已經傍晚時分,我已經忽略了那些耀眼的燈紅酒綠。我想盡快回到他們的身邊,我想起了李菲的一句詩,“焦急的人啊,猶如燙卷的樹葉”。我就是要回到那些樹葉身邊去,讓他們放下焦灼。那些夜晚的光鮮色澤從身邊滑了過去。像一道五彩的波紋那樣。
他們當中除了詩人x留守外,都出去尋找了,x幾乎從床上一個魚躍,他連說,回來了回來了。
事實上我的街頭走散已經演變成了失蹤事件。伊麗莎白已經哭過幾回了,她一直自責不已。李菲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從詩人x的轉述裏知道她為我擔憂的情形倍感安慰。我被要求坐下來,並且不允許再跑動。此後不久,他們陸續地從門外進來了,他們坐下來似乎每一個人都有一種慶幸感,仿佛我死裏逃生一般。伊麗莎白是最後回來的,她已經發動了很多的人,譬如她的一些親朋,她還向詩歌節組委會作了匯報等等。
從她的話裏還能夠聽出來,胡笳也似乎知曉了此事。總之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和我們有過短暫聯係的人們似乎都已經被通知了,當然事後這一切聯係又友好地結束了。伊麗莎白一看見我便撲上來抱著我,拚命地搖著我的身體,嘴裏快速地嘀咕著。我被她搖得有點頭暈。似乎她很快也明白了便放開了我,看著我並不斷地表示歉意。我自然不能責怪她的。如果我不在那個玩具櫃台逗留的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那會兒人很多,伊麗莎白要去用廁,我又不想去。她要我待在原地不動,那兒有一排橘紅色的坐椅。我想起李菲小時候我給她買玩具的情形,那會兒剛開始時興芭比娃娃,李菲纏著我要,當時我口袋裏錢不多,自己又正在和李湛鬧別扭。便沒有答應,李菲蹲在櫃台邊號啕大哭,我當時急了便給她很亮的一巴掌。後來李菲還跟我提到過這個事情,結婚前提過一次,後來李菲離婚後跟我晚上睡下後又提過一次,我對此愧疚得不行。我覺得當時自己太過分了,孩子一個小小的要求沒有滿足。李菲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她是很少開口向我要東西的。而我卻沒有滿足她,還打了她一巴掌,事實證明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她。
那些玩具很好看,有很好的毛色,還有悅耳的聲音,其中一款帶感應控製的。就是你一走近她就向你問好,有好幾種語言選擇。我很想買下來,可是我戀戀不舍了半天,還是放棄了,我拿不準李菲是否喜歡這個東西,她畢竟不再是一個孩子,盡管我還樂意將她視如孩童。我不知道這個心靈上的補償還會有什麽效用,因為我知道,這幾天來李菲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些事物上,她的魂兒已經隨了那個高鼻藍眼的家夥了。
我跟伊麗莎白解釋這個時間差就出在這兒,就在我為玩具躊躇時,伊麗莎白急著轉圈。我想起返回原地時候,伊麗莎白已經向別處而去。就這樣,陰差陽錯,我們走散了。好在這一切最終有驚無險,大家便又樂嗬嗬的了。此後便是去參加招待酒會,伊麗莎白包括其他人都說,我不回來他們哪有心思去參加什麽招待酒會。
布朗在一旁正在用剛剛學會的生硬漢語說,怎麽樣,我說不會有事的。李菲向著我這邊笑著,眼睛裏有點淚光閃閃的意思。她臉上的表情既像是驚喜,又像是對布朗的生硬漢語嘉許。在等待酒會開始的一小段時間裏,我和李菲坐在房間裏談了一會兒,伊麗莎白本來是待在房間裏,顯然我們母女很有必要溝通一下。事實上李菲也表現得尤為迫切,她的歉意和自責溢於言表。伊麗莎白和他們另一群人去了另外一個房間,布朗也從麵前消失了。
我和李菲的交談顯得頗有意味,我們似乎都小心翼翼地向一個話題走近,確切地說是雷區更合適點,我們的言詞有點躡手躡腳。李菲不停地絞著手,我們的談話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她似乎不知道如何說,該用什麽樣的詞將突如其來的一場愛情解釋清楚,以至於不使我被驚倒。李菲臉雖然低埋,但是她的內心處於一種痙攣,一種風暴。她繼續絞著手,我能想象得出她處於一種可怕而痛苦的矛盾中。我顯然起了惻隱之心,拍了拍她的肩站起來,隻說了一句,媽媽能理解你,你自己好好把握吧。李菲突然站起身來抱住我,我想她是感激我。此後我們的話題再次回到了那個玩具上來,我們都能準確地回到了回憶之地,女兒李菲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調皮的神情,當時我可真的恨你了。現在還恨嗎?不恨了。
晚上的招待酒會在一家星級飯店裏舉行,據伊麗莎白說,克林頓希拉克還有誰誰世界各國軍政要人曾經光臨過。看情形確實很是高檔,我走進去像是走進了一個水晶宮,每一處牆壁都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裏麵挾裹著一種珠光寶氣般的物質。事實上,晚上的招待酒會已經變相地成了一場詩歌朗誦會,到最後簡直就是一個角逐地,我坐在那兒看著世界各地的詩人競相登台,其中一個還端著酒杯就走上了台。語言雖然不通,但卻完全感受到了那種氣氛,這種氣氛雖然和第二天的正式詩歌朗誦會不同,但有一種稀鬆平常的喜劇風格,引來的是歡笑和掌聲,我們也跟著禮貌性地碰碰杯,鼓幾下掌。招待酒會大概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後麵的自由活動被安排在一處闊大的陽台上。
陽台上可以瞭望整個阿姆斯特丹,燈火籠罩的阿姆斯特丹似乎跟這個星球上任何一個城市一樣,他們都一樣具備燦爛而溫柔的曖昧姿態,一律抖動著五彩斑斕的羽翅在無邊的黑暗中滑翔著,樓層的陽台很高,幾乎比東南邊的一棟大廈要高些。腳下的燈火就顯得異常地低矮,不僅矮,而且似乎很安靜,猶如倒懸在地的星空。
晚風吹過來,陽台上團團簇簇的人影,他們低低地交談著。後來我想到了這一幕便隨即聯想起了那句“手可摘星辰”的古詩,那會兒的景象真的令人難以忘懷。隨後半個小時因為伊麗莎白要幫助x和一個西班牙詩人做一個訪談,我看著她坐過去,夾在兩個男人中間,那個西班牙詩人據說和洛爾加有點關聯,他似乎也樂於提及這一層。蓄著很長的頭發比高浪的還要長些,束成了一個乖巧靈動的馬尾,還有一抹動人的胡子。他不停地喝水然後又不停地往內廳的廁所跑,即便一時半會坐在那兒也是一幅坐立不安的樣子,此人心中狂野,這是後來x所下的斷語,這是很有感染力的,x說到這兒總是臉上欽慕不已,像是在說明詩人就應該那樣去做。
他們之間的談話進行不是很順利,伊麗莎白在向我講述時候說到他們兩個人為此還產生些爭執,主要的矛盾表現在政治與詩歌的關係上,他們提到了很多詩人譬如聶魯達、布魯茨基,還提到了艾青。訪談結束後,x意猶未盡又連續和法國的一名女詩人,還有冰島的一個六十歲開外的老頭進行了個別的交流。x是一個很會攬機會的人,此後他們的訪談出現在國內和港台的文學刊物上。當我偶然間讀到的時候產生了一種天上人間的飄忽之感。那刻我也曾經在場,聽見他們複雜交錯的音調過,不過這個感受稍縱即逝猶如雲煙。
李菲被另外幾個年輕的詩人包圍住,伊麗莎白跟我說那幾個年輕詩人在他們的國家很被看好,都是很有實力的。李菲在和他們談著什麽,布朗和她有了短暫的分離,布朗那兒另有一簇人,不過在說話的間隙,我能看見布朗向李菲那邊遞眼色,李菲很是恰到好處地笑著。李菲後來跟我說到這些人的時候,隻是說了一句自歎弗如。我是怎麽回擊她的呢?我說我們幹嗎總是跟在別人後麵,做搖尾乞憐狀,李菲說沒有這麽簡單,中國文學長期以來如此有很深的問題橫亙在那兒,主要是視野的問題。我們在想著什麽的時候,別人早就想過,等我們醒過來想到的時候,別人已經想到了其他的,亦步亦趨隻能是我們。
我當時是無語。她說他們現在不僅僅在關心婚外戀的故事,那些僅僅是小破事,他們現在關心的美伊戰爭,恐怖事件,南非還有全球的環境。其中一個來自德國,不僅寫詩歌還寫小說,他就說他要做像托爾斯泰那樣的作家。此後他們興奮地談到了安娜·卡列尼娜,還有《伊凡·伊裏奇之死》,其實我對這篇小說對死亡的恐懼的描繪和人臨死的無助與絕望印象深刻。
在那個闊大的陽台上,有一個漢學家取了一個中國化的名字叫唐之蝶,取莊子夢蝶的典故。過來和我們握手的時候,我馬上就想到了那個莊之蝶,還沒有等我開口,其中詩人便問他是否知道莊之蝶。這個漢學家年近七旬,須眉皆白,伊麗莎白說他是很有威望的漢學教授,出版了不少著作,其中有超半數是翻譯了中國古代的典籍,譬如先秦諸子,還有一個叫皎然的和尚詩人。他興致勃勃地談到皎然,他說其實你們不懂他,我懂他。我說他是一個外國人,有人不理解。現在他已經來到這兒定居了。他這般說道,這個說法讓我愕然,不過很快便為那個詩人的問話所打斷,他立即抖動了臉上白花花的須眉說道,莊之蝶,哦,知道知道,然後像是帶有某種得意之情笑了,再看,他似乎又有所寬宥的神色。漢學家和我們自然會談到翻譯問題。實際上也可以稱做翻譯文藝的。然而我們的交談也還算愉快。一個鍾頭後高高的唐之蝶就離開了,他說他必須按鍾頭上床,他遵醫囑治療他的失眠症。他向我們表示歉意然後和我們握手道別。老人的身影顯得很挺拔,隻是走勢中含著不易覺察的風聲。很快那麽耀眼的門庭吞沒了他的身影。我怔怔地盯著看了一會兒,耳朵裏還時不時傳來詩人們的低語聲。
下麵我該要說說李菲和布朗的事情了,他們當然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去,這個中緣由是很清楚的,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就這麽多,有這個理由還需要其他理由嗎?顯然一切是多餘的。就像曾經情感開始的時候外界的多餘一樣。實際上在開始的時候便結束了。
李菲後來跟我坦言過這段情感經曆,她說我如果不在場,她可能會更瘋狂點,我問會哪樣的瘋狂,她說可能真的不回來,還有可能……她沒有說下去,我也沒有多問,但是我能意會到那言辭背後的事實,沉迷肉欲和自我放縱。我知道這點事實,因為我也經曆過,然後我是有所警惕的,始終沒有突破過那一層堡壘。我問李菲,你是真的愛他嗎?李菲的回答模棱兩可,說好像是吧。她頓了頓若有所思說,我也不能確定。隻是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和任何一個男人相遇,隻要存在這種可能,這條宿命的線。我提及幾次他們的消失和不在場,李菲說他們離開的距離不超過一百米。我問到具體在哪兒,李菲隻是說在房間裏。這之後她不說我也不問了,這無疑無須多問。在房間裏,對於一對男女隻有一件事情可做,沒有其他。李菲此後又一陣的羞赧,臉上現出了一些迷人的玫瑰紅色。她做新娘的前夜我似乎遭遇過這種神色,迷離欲醉。
“這樣的愛情短暫一時,卻是永恒的,靈肉的結合天衣無縫。在那些時光裏我們不停地做愛,那種滋味是暢美難言的。”這句話是後來我在李菲的一則手記裏看見的,她還具體地說明了在對麵的那個小旅館房間裏和布朗翻雲覆雨的次數,還有布朗的性交能力,甚至寫到了布朗金剛怒目的陽具。我讀到的時候有一種心跳加速的熱燥感。李菲是從不記日記的,將日記和手記交織在一起,混同了兩種文體就是等於將私密性和公開性混合起來。李菲將這個記錄寫在手記中是她有意那麽去做的,包括她將這個手記放在唾手可得的位置上一樣。
其實李菲和布朗的故事也終究逃不脫我們所言的始亂縱棄,李菲也認同這種看法,但是她說愛情本應如此,要想使其完整,沒有纖塵,隻有這樣。李菲以為小說《傷逝》魯迅故意讓子君和涓生一起生活,等於是讓愛情遭遇生活。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李菲後來的佐證是即便讓賈寶玉和林黛玉生活一起去又會怎麽樣呢,定然還就是一出《傷逝》。李菲這般總結說到,魯迅終究是偉大的。自然和布朗,隻有分離。那是我和女兒李菲談得較為深入的一次,此後好像沒有過。當然我們各自回憶起那些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的時候,猶如回憶一個共同的夢境。詩歌朗誦會可以說是一個夢中的夢嗎,我想是完全可以這麽說的。
可是我忽然間不想去敘述那場詩歌朗誦會了,雖然這個是這次詩歌節上一個重點的重點,可是我似乎願意自己回避掉它,就像我回避鎂光燈之類炫耀的物質一樣,我得承認在此後的一絲恍惚常常來糾纏我,這其實是我一貫的自省意識。沒有誰比我了解自己這點。當地電視台,包括BBC以及路透社這樣的大媒體已經出動,我能在詩人唇齒間跳動的音樂之間捕捉到那一次次的話筒和攝像機器的運轉聲,人們滴滴答答地忙碌著。很快靜穆,然後是嘩然,如礫石紛落般的掌聲,再之後便是靜穆,人們捕捉詩句也像是捕捉著詩人不尋常的呼吸。場景輝煌,在我以後的回憶中注定是一片燦爛,就猶如後來看見國家鬱金香公園的燦爛一樣。它鋪天蓋地沒有細節。
整個詩歌朗誦會分三場,早中晚,如此高密度的詩歌朗誦會就我所知是聞所未聞的,一切都緊鑼密鼓,然而卻是十分愉快的,這從每一個到會的人臉上看得出來,他們無一不帶著笑意。當然我女兒李菲算是出盡了風頭,整個亞洲被邀請的唯一一位年輕女詩人就是她,更何況有著令他們驚訝的年齡和美貌。東方女子的美在西方自然就會特別,格外引人注目。女兒在三場的間隙,分別是去參加朗誦會的路上,午餐,以及傍晚時分接受了四五家電視媒體和雜誌的采訪,女兒被人們團團圍住,我有一種窒息般的幸福感。那會兒你感覺有一種明星的感覺,女兒她是深有體會的。那當兒,她幾乎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這無法想象,李菲後來跟我談到這一節的時候,倍感過癮。事實上,那一幕也的確讓人羨慕。伊麗莎白自然是少不了忙上忙下的,李菲那點外語也就夠和布朗交流,實際上我也知道愛情無須交流,有雙眼睛就可以了的。自然談到詩歌,談到中國內地漢詩的發展以及介紹中國優秀的詩人,她必須誇誇其談。
李菲不停地說著,輔佐以手勢。伊麗莎白不停地轉身看著李菲,像是從她的臉上讀到了詩歌的精義似的。第二天各家報紙分別以“中國當代李清照”,中國的西爾維亞·普拉斯,“中國的畢肖普”這樣的醒目標題刊登了大幅照片和李菲的訪談。當然我和她同題亮相完全是滿足人們的好奇心。看到報紙後,李菲表示了不快,她說幹嗎要這樣稱呼,我就是我,我不是李清照,更不是那幾個外國女人,事實上我也不喜歡她們的詩作。我跟她們毫不相幹。李菲堅決要求再起草一個聲明,我相信她被那種巨大的虛榮在一刹那寵壞了,我就是這樣看的,但是她聽不進去,那些同赴會的詩人們也勸說她,甚至調侃她,說很多人想和她們掛上鉤未必就有資格呢。他們的善意調笑也沒有使李菲改正這一決定,她真的起草了三頁的詩學聲明,她希望同樣登載那媒體上,事後她覺得也有點不可思議,這一切隻不過是個遊戲,隻不過他們的標題需要這個,她的讀者(確切地說是阿姆斯特丹一些無聊的看客)需要這個,需要一個醒目的大標題在任何一個國度都是一樣的,他們才不真正關心其本質性的內容。他們隻要求快速抓住眼球,讓人喘氣驚訝的標題而已。我得承認在那短暫的一瞬間,我發現我對女兒突有的豪爽,好強之心不甚了解(詩人L此後跟我說到了這點),它就像一陣動蕩的激流帶來的幾塊尖銳的礁石那樣。
伊麗莎白盡管也作了努力,包括詩歌節委員會一個日籍的詩人的幫助,但最終反應平平,包括詩歌節委員會內部,他們對李菲因為媒體標題得來的如此反應甚至頗感意外,他們聳著肩,在我們麵前或者背後一致的表示了不解。因為這不重要。對於一個真正的優秀詩人來說,的確不重要。李菲後來跟我說,她之所以反感是因為她有一種詩歌殖民的恥辱感。我深深地理解了李菲,一個中國詩人的民族自豪感,這一點不是什麽陳詞濫調,所謂的大道理。雖然這個事情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不了了之的事實,但是我還是對女兒有一種由衷的敬意。盡管我很長時間不願意將一個慣於撒嬌的小丫頭片子和一個具備一定詩學涵養的女詩人聯係起來,一旦聯係起來,就意味著兩個身份的剝離,兩個身影向著兩極奔去,一個愈來愈小,一個愈來愈大。當然這都讓我無法適從。
女兒和我悄悄地說,其實,我也不會掉一塊,少一塊的。這個調皮的態度終於慢慢地包圍了此後時光的每一寸,每一毫。李菲意識到了這到此為止,她也不再提這個話題,作為一個插曲由此而忽略過去。就像你毫不在意的時光悄然被忽略而去一樣。
正如詩人L的詩句“夜,是如何將我們包圍的,我們,僅僅河流上漂浮的一葉”所描述的一樣,我們很快被夜晚裹挾而去。在阿姆斯特丹的幾夜,我並沒有睡好,常常夢醒,這使我懷念家中的一些日子,這一些日子多半是李湛還在那會兒,李湛總是和我一起坐起,我的頭會靠上他的肩。聽見他含含糊糊地說著一些什麽然後再沉沉地睡去。我盯著那邊伊麗莎白蜷成的模糊的一團,還有李菲,也模糊得很,她們幾乎一動不動,這個時候你會覺得她們和一塊石頭差不多。晚上朗誦會結束得很晚,大概是快十一點鍾了,我因為胃隱隱作痛便早早回到住處睡下了。
然而深夜裏我還是突然醒來了,我驚坐了起來,看不見任何事物。這個沉沉的黑暗猶如玄鐵,我被封在其中。我聽見自己驚夢後的喘息聲,很響地回蕩在我的耳壁上,我夢見一個無比光亮的地方,那兒像是雪山,有很多的樹在搖晃,我躺在那兒,周圍像是冰。我摸了摸很硬,我試圖站起來,可是就是站不起來,我想我是怎麽了,然後看見遠處有一個金黃的影子向我這邊過來,我看清楚了是一頭豹,一頭全身金黃的豹(這是詩人們樂於提及的夢,我也做到了)。我努力地掙紮著,想逃脫掉,可我的努力是徒勞的。
豹顯得很安詳,從容地踱著步子,我清楚地看見了她,她停下了步子,盯著我看,那種表情還有眼神就像看一個化石,一片樹葉那樣,裏麵沒有凶惡,倒像是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幾眼,然後便順著那邊的岩層而去了。之後是一群笨拙的動物(好像是巨大的犀牛)結隊經過,聲音沉響,震得我身邊稀稀落落得掉下不少石塊。我看見另一側有一團巨大的岩石被震得滾落下去,那一層岩石裏有一個異常熟悉的影子,那是伊麗莎白,然後她又飄向空中,穩穩地浮在一朵雲上。我驚叫了起來。我忽然間意識到我也變成了一塊化石一樣的東西,或者是木乃伊什麽的,我想掙紮著坐起來,卻有很多的人開始圍觀著我(我也被觀瞻了,我能奇怪地意識到這一點),此後我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包圍著。我說,不,不是這樣的,還不是這樣。就在這個時候女兒開始搖我的肩頭,不停地搖,然後我終於醒過來了。
一盞燈亮了,四壁的白光像層白紙,女兒像是從這一層白紙裏伸出她的半邊身子,身上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內衣,頭發團著,臉上的光亮使她的鼻子有一層高大驚人的陰影。李菲看我醒了過來,抓住我的手,緊緊地握住,緊緊地握住。伊麗莎白,伊麗莎白,我聽見了自己驚夢的叫聲,尖銳而沉痛,然後我聽見她說,沒事了,並且用一根修長的手指在我的額頭上刮著,那兒有一群汗珠。後麵還有一些人的影子,他們低聲地說著什麽,他們身上都有一層模糊的白光,像是剛剛從那個地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