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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作為打火機的槍(2)

  水慢慢地注進杯子,水很亮。它是無色的,它在陽光裏很平靜,在黑暗中它可就是另一副模樣了,可能它還很危險。不過,現在它在我杯子裏,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杯口開始向上騰著熱氣。這杯子現在是在陽光下裝滿水的杯子。它的肉體是水,透明,不僅看到它的胸膛,還能看到它的後壁。我自以為這一點想象不賴,沒有雜質,它很純潔。

  下麵,我開始將茶葉在指尖輕輕地拈動,我感覺到它們強勁的微末。它們的色彩已經有點暗淡了,不過並不令人失望,因為它們在杯水裏又恢複了它們的青春活力。它們在水裏慢慢地舞動著,我想它們這時候很柔和,變得豐滿。它們繼續下墜,墮落的姿態優美無比。最後,它們躺在杯底。它們開始做夢去了。

  它們也許夢見我一會兒合上一會兒打開的嘴唇,我的管道般的腸胃。

  杯子傾斜下來的樣子,事實上要比它靜立更具有美感。水滴落在桌麵上的聲音也很優美,它先收縮著,使得聲音圓潤光滑賽似珍珠,然後慢慢地散開,聲音漸漸地鋪在那裏,扁平,略微潮濕。太陽在我的桌麵上很耀眼。它的存在像半信半疑的謠言。我開始數著,桌麵上的水滴裏那些個小小太陽小小月亮。

  他們在我的身後算二十四,撲克牌甩落的聲音時時傳過來打斷我的思路。此外還有濺開的瓜子殼聲,報紙的翻動聲。太陽使這些聲響很脆、很尖利。最終我的耳鼓膜也很脆了。但是,這無關大局,至少我以為這一切無關痛癢。對我的人生,我的樂趣。這時候,我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向我這邊飄過來。在我的背後稍作停留,然後慢慢悠悠地來到我的跟前,這是一個鮮花一樣的姑娘,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麵目清新,在陽光裏很像嶄新的紙做的,無比光潔。她的一步裙也同樣十分誘人。告訴你,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能滿足我。當然這是我一廂情願。她嗑著瓜子,動作優雅、嫻熟、無可挑剔。她的糯米牙切開瓜子,然後,她的手在空中微微地一揚。可以這麽說,瓜子不是她的牙切開的,而是她口腔裏回旋的聲音使它脹裂的。

  看,那些瓜子殼在陽光中像一群千紙鶴,它們飛著,飛著。

  我認識你。她對我說。一天傍晚,我正朝窗外扔西瓜皮,我們這兒一直是這麽個習慣,此外還有紙屑、垃圾都是從窗戶口扔下去的。你恰好就在這個時候路過,西瓜皮打在你的頭上,你當時沒有說什麽,也許說了什麽我在二樓沒有聽見,你仰起頭向上看了一下。你難道不記得了嗎?說實在話,如果你仰頭罵一兩句,我心裏就會寬慰得多了,事實上你就是沒有張嘴罵人,從那一刻起,我就想找到你和你說清楚。由於你經常待在家裏多,我尋找的難度就大多了,難度越大我就越發有興趣,我這樣的興趣是很奇怪的。我也說不清楚。今天早上我推窗時,看見你正在此路過,我的心一下怦怦直跳起來,你好長時間不在我們家窗下的路上走過了,你微微側著頭顯得很憂鬱的樣子,我覺得很有意思,再一次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我壓抑不住一陣高興的衝動,我的嗓子裏得意忘形地鳴了一聲,一個模糊的音符。你知道我太激動所致。我下了樓,緊緊地尾隨著你。姑娘的眼睛很大,有一種什麽東西在裏麵流動著。我說,我不認識你。我也記不清楚有這麽回事了。這句我並沒有說出來,我是在心裏說的,我已經習慣於沉默不語,我對我這種狀態所具備的毅力很滿意。至少現在如是。

  我還是不認識你,我心裏說。我對在麵前的姑娘搖了搖頭(我隻能如此),她卻笑了一笑,在她的嘴角有一對酒窩,她的酒窩要比葉曉頻的深得多,在現在,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誘惑,我喜歡和這樣的女人交歡。我的舌尖在不屬於我的時候,它會有令人興趣高漲的舉動,譬如就會在她們的酒窩裏外,吻著就猶如吻著陽光一樣美妙。她微微側著頭,看著我,我的嘴唇,我的長劍一樣的嘴唇。她把她的手伸到了我的麵前,在陽光中打開,手指無可挑剔,如被明媚的陽光照耀著的花莖,美麗纖弱。“請你吃瓜子。”她說的話語裏立刻漫出一種阿裏瓜子迷人的香味。我接了過來,那些飽滿的瓜粒在我的掌心裏跳動著。在一段時間裏,空氣裏響著我們嗑瓜子的聲響,咯嘣咯嘣,這像極了空中的枝在折斷。

  我經常聽見時間的聲音,它似乎停頓,卻信心滿懷前進著。

  陽光明媚的大道在我的臉上展開、延伸。我注視著,心無內容,僅僅是注視而已,也許是這樣,又能那樣呢。我想我現在得接受它,它發白至無的麵目,它的強烈程度。我開始很不適應,不過我的適應能力還說得過去。我覺得眼裏紮滿了針,這是一雙在黑夜飆行的眼,這種感覺可想而知,尖銳鋒利似乎在剝離我的視網膜,我的瞳孔。很疼痛。我嗑瓜子的手在顫抖,我看上去顯得很冷,我想這沒有辦法,我在陽光裏就是這副德性。我的眼須得塗滿陽光。

  她現在還在嗎?我知道我這樣是不禮貌的。但我已經無所畏懼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也微微側過頭,臉朝向她的方向。人也許在我的麵前,尚未離開,但我覺得現在如置於暗房之內。人在陽光裏看久了,再去看看屋裏一定也會這樣。其實,這樣做,我似乎有一個念頭(在這之前,還比較模糊,現在我逮住它了)。它開始不明、微弱、但後來慢慢地亮了,清晰起來,愈來愈大像塊糖又像一塊石頭,既甜蜜又使人心情沉重。那到底是什麽呢?我現在告訴你,那就是讓陽光猛烈地紮著我的雙眼,深深地刺痛它們,直到刺瞎掉才好。因為我想我得除去嘴巴與聲音(所以我沉默不語一如啞巴)於我還不夠,還應該除去視覺,與外界事物聯結的一線就會全部切斷,那更會令我滿意些,難道不是嗎?也許以後還會把聽覺解決掉也未可知。但我發現,這樣做還是令我難以如願以償。我知道我是在短暫中失去世界,但我手裏仍握住它飄逝的舊影。

  我微微側著頭,麵前的一切開始還黑糊糊的,但慢慢地,我又看清楚了人和事物。視覺像慢騰騰地起床恢複了它的生活。她的臉越發迷人了。我的嘴角翹了一翹,麵部的肌膚在平靜中掙了一下身子。我想我這是笑了,我對她笑了。笑是什麽,笑就是現在,笑就是麵前的姑娘,是什麽使它昂然開放。你能不能告訴我?

  她輕輕一跳,她胸前的波浪起伏了一下。我很擔心她的裙子把我滴在桌子上的水跡抹掉了。事實上還好,裙子和裙子裏的肌膚離映出小小太陽小小月亮的水斑還相距一巴掌遠呢。她猛地抓住我的左手,她的手還有點冰涼,在抓住的同時還用勁捏了一下,但是不疼。她牽引著我的手來到她一個地方,這是她勾引我說話的方法之一種(我不得不這樣想)。我的手放在上麵不動,我就是不說話,就是不說。這個緊要關頭就得特別留神小心。我手掌上的肌膚告訴我,我的手是放在一個水果一樣清鮮像鮮花一樣漂亮的姑娘的大腿上啊。立刻我感覺到我的下身某種被挑逗起來的異常,我畢竟是一個反應靈敏的人啊。她牢牢地按住,我的手抽都抽不回來。很快我感到一陣溫熱,那是她的體溫,她的體溫。我的手掌心開始虛虛地發汗。我想,我這隻潮乎乎的爪子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呀,我這時候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力猛地往下一砍。我的手像道閃電,不亦快哉。

  我拍了拍手掌,挑剩的幾個癟籽從掌心落下去跌到地上。我喝口水然後繼續坐在那兒不動,姿勢和剛才一樣。頭微微側著,臉朝向她,她靈巧的小嘴巴,紅紅的小嘴巴。我就是不說一句話。事情到了後來也於事無補,或者說於我的記憶無補。我就是不說一句話。她離開的腳步遲疑滯重,似乎踏著失望。但是失望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是的,與我何幹。她走到他們喧鬧的那邊去了,她那輕盈地從桌子上往地下一跳的印象還留在我的腦海裏。她指著陽光裏的我向他們說著一些什麽,他是一個啞巴嗎?真的嗎?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一陣說笑。接著,算二十四分的聲音停止了,他們嬉笑著打開門走上街。他們花花綠綠的身影消失了,陽光更加強烈。我想,我正陷在孤獨的泥沼中,無所期待,縹緲虛無。

  現在你和我走在街道上,你想繼續下去,你就得和我走在街上。

  我想,我這幾天受涼了。走到福興路上,我感覺到腸胃在給我難堪,它們似乎不再那麽彎曲了,變得筆直。我的大糞像在直直下落,非我的意誌所能控製,怎麽剛才坐在辦公室一點跡象都沒有。得很快,否則拉到褲子裏也未可知。雖說春天來了,但是我還是一陣陣發寒噤,身體的內壁一陣緊縮摧動著體內的垃圾洶湧下去。我想,得緊緊關閉自己,別無他法。我提肛,吸氣。提肛,吸氣。另外,我還得停下我的步子。因為我每一開步,都有可能稀稀下來。我彎下腰,無非使自己彎曲點,那些汙物流動得遲緩點。我一邊微弓著身,一邊張望尋找著廁所。

  我就是在尋找廁所的過程中,看見那兩個小男孩的,在我的視野裏他們的臉蛋很紅嫩,他們胸前的紅領巾還沾著一點已洗不去的墨跡。他們起先是坐在路邊的,他們坐在那兒還交談著什麽。大概是看見我彎下了腰,我是遇見麻煩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並且向我這邊走來了。叔叔,你怎麽了?叔叔沒怎麽。叔叔要拉稀。我問他們放學了不回家坐在路邊幹什麽。他們兩個中的一個對我這個叔叔說,他們撿到了一塊錢,我們在等失主。另一個把小手舉高,張開的掌心裏確實有一枚鎳幣在陽光裏閃著光。我說,不錯。我的手還摸了摸他們的頭。我感覺到他們的頭發摸上去光滑,有光澤,真情實感,很舒服,要比我虛偽的手好幾百倍。我問他們附近有沒有廁所,他們搖搖頭。

  就在這時候,一輛夏利閃著紅色的影子過來了。就在這關鍵時刻,我產生了靈感,我一伸手,夏利吱的一聲在我麵前定下了它迷離的紅影。我鑽進了夏利,速度極快。我想對那兩個小男孩說一句什麽,可是車子一下開了出去。車窗外的一切拉長了模糊的麵影。一會兒,小男孩不再看見了。司機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頭發微卷,麵容倦怠。不過他唇四周養著的一圈胡子使他看上去還很精神。他問我上哪兒去。我說,廁所。他轉過身去。我想我給了他一個難題。可不好辦啊。我趕緊又補充一句,找一個廁所,我來不及了。看來他是經常跑這條線的,他立即一轉方向盤,車子拐進了一條巷子。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打的去拉稀。他一邊轉著方向盤,一邊這樣說,他還笑著。這確實可以成為一個笑談。我說,沒有辦法,它來勢凶猛不可抵擋啊。他再次被我逗笑了。

  城市畢竟是城市,城市的廁所顯得異常氣派,公廁進出的人很多,像一個什麽商場一樣很繁忙。我鑽出車子。身體還盡力彎著。我就是這樣佝僂著走向廁所。一個幹瘦的老頭攔住我,其實我對出恭費這麽回事是知道的,這是急了一點。我似乎感覺到褲子裏麵有一點什麽星星點點的東西了。我很快扔了一個鎳幣在他的手上,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我想,我不是在接,而是在奪,窮凶極惡,我實在是太急了。公共廁所裏飄蕩著漂白粉的味道。我一直對這種味道是敬而遠之的。不過我現在的注意力正被我通體到來的流暢所壟斷。聽見我的稀如瀑布瀉下一陣劈裏啪啦真是痛快之極。

  我想,肯定也異常痛快。他們。他們一字兒排開,他們的P股有肥胖的,也有瘦削的,當然也還不乏正好的P股。他們的頭發有烏亮的,也有如草幹燥的,隻要一個硬幣他們就可以陳列在一起。他們的口袋裏,腦袋裏,都會有所不同,他們抖動了一下身子,然後一個又一個地陸續消失。他們就像他們的尿匯進了水一樣匯入這個城市。

  我上了1路公交車,手抓住拉手的時候也就是我眼睛望著窗外飛逝的市景的時候,也就是我的臉幾乎挨到一個姑娘的臉的時候,同時也是我的癢需要搔的時候,我還想到了我的稀在廁所裏那種痛快之極的下瀉聲。我的大腿根一陣癢,很尖利,緣於何時,像蟲咬,不知道。起初,我是竭力忍耐的,但最終這種癢使我無可奈何,我的手必須解決掉它的尖銳它的不合時宜。車上的人很多,空間幾乎被填滿,我想,熬一站路可能就會好受了。我這麽想,其他的人也會這麽想。可是人卻有增無減。我覺得這癢不能再拖了,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場合,我會毫不遲疑地給自己抓上一把,即使有可能被文雅的小姐女士看見,也在所不惜,癢是什麽?癢就是此刻的解決,就是解決的此刻。但是我現在的處境卻要困難得多,原因有二:

  一、我的身體幾乎貼住我前麵的小姐,她的頭發摩擦著我的前胸,她原本是背麵朝著我的,就在她換手的時候轉了身,這一轉跟我差一點貼麵,她想往回縮,往回返,可是人像一個個楔子塞得緊緊的。稍轉一下也休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命地梗著頸子臉向窗外,我想她乘這輛車不要多,就一站路,就會讓脖子酸好幾天,她的記憶也會酸好幾天。倘若我去搔上一把,準會誤會,因為我的手伸過去,必定觸在她的身體(是敏感部位)上無疑。那無疑也必定會惹了麻煩。即使小姐不驚叫,咬著牙享受,我也不能。因為我還是一個有風度的人。我做到如此這種地步確言風度無愧。你說呢?二、這位小姐長得又異常標致,除了我在上麵談及的葉曉頻外,我還從沒有過這麽近的靠近一個美人。她的耳墜像銀光閃爍的米粒,要麽搖晃,要麽不動。我很珍惜這次機會,我對她的觀看還費了一番心思的,除了她剛轉過身時我們對視了一下,再沒有出現第二次,我盯著窗外的視線偶爾拉回來,就盯在她的耳墜上。當她意識到我的目光的時候,她慢慢地轉過目光,其時我正在看著別處。她意識的覺醒有好幾次,我很小心翼翼地繞過她的目光陷阱。她肯定被我吊起胃口,即迷茫又惆悵。我想,她的耳墜銀光閃閃,這時候已經和我的欲望有關了。我發現我在下麵勃起了。這沒有辦法,這使我的臉有點紅了,好在是春天陽光的熱烈已初具規模,替我遮掩了過去,我發現很多人臉蛋都紅嫩非常。

  我在文匯路下的車,我想,我終於下了車。

  街心公園是一個不錯的地方,我想現在我得去那兒。那是我童年常去的地方,1984年我十歲時在那看見過死亡、愛情、晚年等等。我幾乎每年都要去玩玩,看看。我一站在池塘邊上,就看見我童年的影子在水麵上飄動。我注視著那雙眼睛,很大,也很空洞。我不知道是他在注視我還是我在注視他。我是在追一隻花蝴蝶時跌落下去的,我現在還記憶猶新,我仿佛跌進了一塌糊塗的糨糊裏,還是一種有響聲的糨糊。它把我的手腳黏住。有人把我弄上岸,我想我在死亡大道上走著呢。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在父親的背上。他不停地跑著,他背著我一直不停地跑,跑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我現在就已經站在這個池塘邊了,我父親背著我還在飛奔。在我的眼皮上。我享受生命的時光之外,我想,我無法拒絕。在一處微型假山那一邊的草坪上一對男女很愛情地坐在那兒,草色襯得他們很是可愛,我想,這永遠不會變,也永遠不會缺。

  有人碰了碰我的肩,我掉轉過頭來。這個人的臉是陌生的,我不認識。他從一個黑色的皮包裏掏出一些東西(我不知道為何物),他在陽光裏擺弄著,他手上擺弄的材料是:一根橡皮筋、用吹塑紙製作的機翼、泡桐小長木片、鉛絲、三顆黑色的鈕子、特製的螺旋葉片。麵前的這個黑瘦的家夥在一樣一樣地擺弄著,他的包裏還有很多,它們分開各自裝在塑料包裝袋裏麵。一會兒的工夫,嘿,原來是一架小紙飛機。它有一個橘紅色的機身,這種橘紅色增添了玩具的色彩。三顆鈕子黑晶晶的。猩紅色的螺旋槳開始轉動,還呼呼風響。好,絞足了勁。它很快地從他的掌心裏飛了出去。飛得還蠻高,大概有二層樓那麽高。最後,飛機降落在路上,像隻小鳥蹲在路心裏,很可愛,很孤零零。

  他走了過去,還沒等他走近,三四個年輕人說說笑笑地騎著自行車從那邊過來了,他們為他們所談的忘乎所以,一點也不曾在意那隻可愛的小鳥,它被碾死了,那猩紅色的螺旋槳像濺開的血。他既不搖頭也不搖肩,隻是怔怔地望了一眼,就悻悻地回走。他邊往我這邊走邊低著蓬亂的頭又打開了黑包,他掏出一支筆,一張紙,還皺巴巴的。

  他這樣寫道:多上一道勁,它就飛得愈高。你願意買下一箱嗎?小孩會喜歡。一架收你3塊,你可以賺2塊。一大箱500架,一小箱100架。最後,他頓了一頓,又在那張紙片上寫下這麽一句話:我是一個啞巴推銷商。是的,我的字明顯要比他的好得多,我在紙上說,可以去看看貨?他點了點頭,他笑了起來,他的笑很不好看,像一個擱得過久的陳橘,充滿了皺紋。我跟在他的後麵。我想,我現在是跟在他的後麵。他邊走,還邊掉過頭來,送我一個難看的笑,他說,一會兒就到,一會兒就到。他的臉孔很模糊,我覺得這是從某個人的夢裏走出來的。不過,話說回頭我就是從你某天的夢裏走出來的一個,你當時很清楚過後就模糊直至消失殆盡的影子也未可知。現在,就是進行著的夢,我認為可以這樣認為。

  理所當然,我不認識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來過,不過我想象過它肯定存在,確鑿無疑。就像現在走動的我一樣,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我,我的麵孔、身體、衣著。倘若你認識葉曉頻的話,也許能知個一二。如果你想和我認識,那就請到我的房間裏來。現在不行,現在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還要將今天的莫名其妙盡興進行下去。我跟在他的身後踩著樓梯,樓梯上痰跡斑斑,牆壁上更是烏七八糟的。另外,需要說一下的是,牆壁上的雨水長期洇跡就像陰天之雲,它們靜靜地縮在牆壁裏,伺機而發。我又犯毛病了,我的毛病就是激動。我激動是因為我現在的想象與比喻。

  房間的窗簾是一塊快退盡顏色的法蘭絨,上麵的花紋斑駁不堪,拉開一半,房間裏因此半明半暗的。靠窗的桌麵上半個中午的影子躺在上麵。它的腳垂掛及地組成一個三角形。他的一雙拖鞋壓在這個三角形的一條直角邊上,在這個三角形的內部有三四個黑頭的煙蒂,很焦慮,我似乎聞見了這股味道。慢慢地,在這個味道的最後慢慢地漫上來一陣異味。終於(我應該說終於),我在門的背後看見了一個紅色的水桶,裏麵的尿黃漾漾的。在左邊的小門內,靠牆放著很多的紙箱,紙箱堆得還算整齊。他說,喏,這是貨,隨便哪一箱。我打開了一個紙箱,裏麵的塑料薄膜透明無比,可以看見小飛機嫩嫩的翅膀。他很快地裝好了一架,又很快地絞足了勁,它立馬就飛了出去。

  飛機在房間裏飛得異常有情趣,它先是穩穩飛來,又穩穩飛去,忽左忽右擺動著高高低低的翅膀。慢慢地,它像失控了,一頭直栽了下來。就在它快靠近地麵的時候,也就是離地麵15厘米的時候,它卻擺平了身子。穩穩地像一隻小鳥落在地麵。如同在街心公園見到的一樣,真是妙。更妙的是我在陽台上看見他家的小院裏還有很多,有的像爛樹葉,顯然很久了,有的則還很嶄新,如果你願意把它想象成小鳥的話,它們就快要從你的眼前飛起來了。我想,他和我一樣,孤立無援。

  到底為什麽呢?是的,是世界為我們規定了一切,我們的賽如糞便一樣的憂鬱。

  我想我該離開了,因為他在和我說再見呢。喂,他邊說邊用手在我的眼前劃了幾劃,他以為我睡著了嗎?我怎麽會呢。我揮了揮手,就此別過。

  我現在肩扛一個紙箱走在大街上。

  我想我扛著紙箱在大街上走很有意思。

  我想我扛著紙箱在大街上走很有意思這很有意思。

  我路過“世界盡頭”酒吧時,我碰見了我的朋友王舀,他的頭發染成了棕色,他的服務生製帽下露出一小撮,在陽光下異常漂亮。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這我懂,因為我的肩頭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王舀問我,現在怎樣?我說,什麽怎樣?

  他說,過得。能怎樣?我說。我想我是應該這麽回答。我接著說,這是我今天說的第一句話,對於什麽呢,對於一切,我已經懶得開口了,你說說看,我的生活能怎樣?他笑了笑。現在他的手拍在我的紙箱上。以前他的習慣之一就是拍人家的肩膀,我沉默著望著遠方,遠方小羅山的影子很模糊。但是我對小羅山的記憶卻很清晰,那是一年秋天,那時我還住在草橋,我的居住地與小羅山恰巧在城市的對角線上,我和王舀還有他的兄弟王沅從我的小屋出發,穿過整個城市,當然是徒步,當時登山的情形現在想起來,我覺得是在一個形容詞上攀登。我說,你還記得嗎?我們模擬自殺。在小羅山的大覺寺(這是一個目前還荒置的寺)。王舀說,當然記得,我所有幼稚的言行舉止統統在腦海,其他的可能忘得一幹二淨,這永不會忘。一個人倘若失去自己幼稚的記憶,那這個人也沒有什麽玩意兒頭。我說,你在陽光下說了一句絕對可拿出去出版的話。他再次笑了笑。這時候,我的麵前閃現出他在我們年輕的遊戲中從古寺的簷角下躍下的情形,那時他也那麽笑著,不過,我想,它似曾重複,一模一樣,其實時間已經載走了過往的笑麵,卻永遠不能等同。他在陽光裏轉身,消失進酒吧間。我一路走,還能把什麽記憶串起來。

  我想我得繼續往前走,和我的紙箱。

  我想,我不再去想什麽,我現在在走路。我肩上的紙箱一點也不沉。春天的風就是使人舒服,它吹著我的身體,使我不得不想起葉曉頻的手。那雙白皙動人的手,在我的想象中,它們還在我的肌膚上遊走。這沒有辦法,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時候,我決定去一趟國防園(這是突如其來的決定),我老早在哪裏看過一架被淘汰的飛機,很大,在樹陰裏顯著白色的身體,像隻巨大的白鴿。想到這兒,我又不得不想起我的那把作為打火機的槍上的那隻鴿子。隻要我的想象不出意外,它很乖巧地待在遙遠的抽屜裏。我一邊這麽想象著一邊這麽走著,我想我的步伐無比輕快。過了海潮路,在秦城大廈的背後,國防園顯得很靜,裏麵的人很少,有的隻是十來個小學生,他們在這個公園裏走動,奔跑,喜笑顏開。這裏的空氣因此很有生氣地晃動著。我在一塊草坪上坐了下來。我想,我在想辦法度過這一天。

  我很快就組裝好了一架,我又很快地讓它在我的掌心裏飛了出去。它在空中飛著的影子很吸引人。果然,有幾個小學生向這邊走來了。他們盯著那個在空中飛翔的紅色影子。嘴唇在不停地蠕動著。我想,他們在低低地說,高點,再高點。第一架飛機安全降落的時候,我的第二架飛機已經飛了起來。我手的動作愈來愈熟練令我極度滿意。第二架落下第三架飛起第三架落下第四架飛起第四架落下第五架飛起……我覺得我開始嚐到了某種樂趣。我的手一直沒有停,在空中翻飛著手的影子。要使它們越來越快,就需要我繼續這樣下去。我的理想速度是第一架飛出去時我的第二架也飛出去,第二架飛出去的時候第三架也飛了出去,依此類推,所向披靡。我想象著500架飛機同時在空中飛的樣子,我快要樂昏了。

  不過,小學生很快就走了。

  我仍樂此不疲。

  太陽將一個樹冠的影子移動著,我想這就是下午流動的時光。沒有誰能夠與我共享這一個時刻。我繼續著我手的翻飛,它變得愈加堅硬迷人,不可思議,超越了時間之外。

  我走在通往南郊路上的時候,我肩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這我得告訴你,那一箱飛機模型已經不知所終。我想,這一切僅僅出自我的想象而已,而已而已。

  倘若它們確實存在的話,也許它們正在它們被規定的區域裏生活,或飛在空中,或泊在地上。事實如此,要麽這樣,要麽那樣。我想萬物不外乎這兩種情形。我對我認定的事物有時固執無比(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所以我這麽說不一定合你的意。南郊路上的人來來往往的,這是一條通往火葬場的路,一路哀聲理所當然。總的來說,這是一條死亡之路。每一個行人的臉色都很暗淡,目光迷離。

  人生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地點,你得承認,你必須承認。我離開了他們和他們造出的哀聲,順著夫子廟路一直西走,漸漸地,我想,我到了這個地點,這個莫名其妙的終點(在我現在敲這些文字時我很希望這個莫名其妙的一天早點結束,免得您莫名其妙地憂傷)。一個老頭從陽光中站起身,攔住我,問我幹什麽,我說,到這地方來能有什麽好事。接著,他晃著一圈鑰匙,他的眼睛很模糊,像一個白內障患者。我跟在他的身後。通廊越來越暗,我隻是看見遠處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點午後的光亮。這光亮讓我覺得安全。此外還有腳步聲讓我倍感親切,它是那麽沉著響亮,一步一個聲音。連續地在空中抬高壓低,再抬高、壓低。他邊走邊回過頭來說,人都死了,你要保重啊,想開點啊。我不知我有沒有點頭,或許點了,或許沒有。人生百無聊賴即使點頭也不一定有足夠的療效。我連續聽見兩次金屬哐啷的響聲。我還能夠辨清門的打開,接著是那個巨大抽屜的打開。太平間裏的空氣很幹燥,夾著一絲陰涼,裏麵飄蕩著福爾馬林的氣味。我想,我現在看見她了。她是誰,她是誰呢?這個貼著標簽129897的大抽屜裏的人,也許就是129897.她現在成為一個數字,她已經停止了人世間的演算,與這個抽屜一起涼氣逼人,讓人忍不住忘記哀與傷。

  我要說的是,我現在的感受,我看見她,我是指現在,和看見一根木頭一樣沒有什麽區別。那個老頭站在一邊說,可以了,回吧。她頭部的裂痕在發叢中若隱若現,麵部還能看出整過容的跡象。她是騎自行車下坡,刹車失靈了,當麵迎上了一輛重型卡車。老頭這麽告訴我。我說,知道,知道,知道,我說,我說了嗎?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日子過去了一半了啊。我像這個日子的神經在抽搐,陽光真是異常強烈,我坐在這裏想了好一會兒了,今天的陽光要解決我,在和我說不過去,空氣中黏黏的物質,漫漫的。我還嗅到了一股濃濃的水腥味。這裏離我的家沒有多遠了,我想,我在休息,我需要休息。我一P股坐在路牙子上,偶爾有人車的影子在我的麵前飛馳而過,從遠方而來又消失進遠方,一直與我沒有任何關聯。當然,來來往往的人他們或東或西,彼此之間也都很模糊。不過,我想,他們身上永遠攜帶某種可能,也就是說,我,就是此刻坐在路邊的我,和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有諸如此類的某種關聯。她要麽是我的母親,要麽是我的妻子。我激烈地想象和她們在一起的情景,我頭腦裏一直是思緒紛紜。

  我必須時時刻刻地和你強調現在,對,就是現在,一個乞丐在我的麵前走過,我看過無數個乞丐,老的、小的、中的、男的、女的。不過,我要告訴你,這是一個很特別的乞丐,他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他的身上斜掛著一把藍色的吉他。我心裏說,這很有意思。他在我麵前走過,我想要說的是一個掛著藍悠悠吉他的乞丐在我麵前走過。

  不一會兒,他在路的拐彎處就不見了影子。我在這裏坐了好久了,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道路,有一個人從路西的盡頭向這邊走來了,他很長的影子向前蠕動著。經過我的身邊,又向東而去,我不知道我僅僅看到了他的影子還是看到匆匆行走的軀體,這其中沒有一個顯得更真實、更確鑿。也許,對於我,他的影子更為重要。他的影子引導他,確鑿無疑地漸漸遠離向前而去。就是這樣。我想現在我得站起身來,我要走了。我確實在這裏坐了很久了。

  我走在路上,我像我自己的一個朋友走在路上。這很好。也就是說,我走在路上,是為了尋找什麽,或者說是更為重要的東西。譬如說自我。自我是一個什麽東西,我無法明了。我猜度它是一個失而複得的東西。

  我從這個小節開始在陽光裏旋轉,我已經不再考慮自我(哈哈,這時候我已經到家了)。小屋門口的空地上,我像一朵開放的花在經曆時間的旋渦。倘若可以這麽說的話,我的旋轉實質上就是要解決時間的問題,我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真的,以上諸節完全就是漂流在時光之上無數的截麵而已,它們也是樹立在時光水流中的無數柵欄,就像我們的手指梳理我們的頭發),我想我現在旋轉了186圈了,我的手開始鬆懈發軟慢慢地垂直我的身體,繼續旋轉,我的腿已經不再聽我的使喚,它們已經變得機械有力,右腿以左腿為支點拚命地在地上畫著圈,我開始出現幻聽。我聽見我親愛的葉曉頻的聲音,她的聲音還是那麽鮮活,真是活見鬼,像她沒死一樣。我看見她了,她在紅色的牆壁上,花叢上,在旋轉的空氣中,她在笑,她在走動。她溫柔的影子,她美麗的胴體,還有她永不死去的眼睛。

  我聽見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前呯地倒塌。

  你知道世界並沒有崩潰,隻是我自己趴下了,趴在這塊門前空地上。

  我應該熱愛點什麽才對,是吧?

  我已經滿眼淚水,我想,我現在是我自己趴下的世界,我還想,我透過淚光目光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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