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吧,我老早就有這把槍了,當然不是真的,真的那還得了。它一直躺在抽屜裏不動,我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上它一眼,抽屜抽開了一點,這一點就恰恰看到它的全身,猛看過去很像一根褐色的棍子,如果打開窗簾把外麵的燈光邀進來,你就完全可以看到它的顏色了,黃黃的,它發出的光亮的亮度很好地說明了我手掌和它親近的程度。它平躺在我的手掌裏不會動彈,它身上的紋飾我的肌膚完全能感覺出來。例如,在它肩膀的位置上有一隻鴿子,翅膀正豎著,嘴裏銜著一枚橄欖枝。開始的時候我是不大在意的,你知道,日子長了,我的目光就掌握了它們。隻要擁有時間,這不會很難的。要它倚在我的虎口裏也很容易,輕輕地把手掌一翻,在這檔兒,我的食指伸了進去,準準地扣住扳機,隻要稍微用一點力,槍口就會冒出火來。把食指伸直,把其他手指鬆開,它就會像掛在指頭上了,它這個時候動蕩起來,把它逗得繞著食指轉,要有多快就有多快。要它繞著指頭轉個一大圈,一停下就握住並且來個開槍的姿勢,說實在話,你不來個幾十次根本就不行,不信你試試看。
“維多利亞,維多利亞。”
“維多利亞”就是我對這一支作為打火機的槍的命名。至於為什麽叫這個名字,說真的,我也說不清楚,維多利亞就是“維多利亞”,樣樣東西不一定都能找出個所以然來。“維多利亞”的這一麵,也就是朝外的一麵,上麵有一個骷髏頭端放在兩把尖刀上。這個圖案的背麵,就是那隻口銜橄欖枝的鴿子,它們所具有的線條微微突出來,顏色也是黃黃的。但,我們知道,鴿子是白色的,骷髏骨也是白色的,尖刀也是白色的,在陽光下它們都會發出雪白色的光,橄欖枝是綠色的,那是它們本身的色澤。現在是黃銅色,表明它是一把槍形的打火機而已。我想,這兩個圖案一正一反,形成一個悖論。在往槍口去的路上,橫著一枝玫瑰,正反各表一枝。它的槍口無疑是很堅硬的,一個指頭可以鑽進去,但,我從來就沒有這樣做過,因為在槍口的裏麵有一個打火裝置,一扣扳機,無疑槍口就有火冒出來。告訴你吧,那藍藍的火焰才好看呢。倘若我用槍就抵著我自己的腦袋瓜,扣發的火燒著皮肉,帶著一陣肉香,大概還會冒出煙來,一點也不會痛,一直到槍口發紅槍身發燙,肉香慢慢地變成一股焦味,用手把成了灰的皮肉撣掉,自然就會看見顱骨,也是白白的,像貼在太陽穴上一小塊膏藥。這僅僅是我的一點想象而已。
我不知道我還有什麽話要說,我已經好久不出門了。我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待在我的幾平方米的屋子裏,與從屬於我的一切在一起,包括這把還算得上精致的槍,這似乎難以想象,其實又有什麽不好想象的呢。況且,我也從來沒有考慮過我這樣一來外人難不難想象,我就是喜歡玩弄它,喜歡它在我食指上轉動的樣子,喜歡它平躺在我白皙的掌心裏的樣子,當然還包括它乖乖地躺在抽開一點的抽屜裏的樣子。還有,它一正一反的圖案使我能進入思考的樣子。
我是在春節之後才會抽煙的,想不起我為什麽在那個美妙的晚上會抽起煙來,大概就是這把槍的緣故,你要知道,這是一把作為打火機的槍啊,現在是四月,我的指尖已經變黃了,葉曉頻勸過我,但是我總是撒不了手,煙癮在我的身上就是這樣確立起來的。
那天,我是買煙回來路過山西路的,這是一條不太寬敞的路,它不能跟南京的山西路比,我看見在路牙子上蹲著一個中年人,四十歲上下。在我經過他麵前的時候,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眼裏有一種期待或者是其他什麽東西,反正我停下了步子。在他的腳旁一張塑料薄膜上數不清的槍引起了我的興趣,它們像一大堆黃色的泥鰍一樣相互糾纏在一起,反射出黃昏的光亮。我蹲下身去,手抄了進去,它們的體溫有點冰涼,它們像是經不起春寒而凍僵了,它們磕碰著,發出沉悶的金屬的聲音。他看著我挑選。最後,我挑到了“維多利亞”。對,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給它命名的。我自言自語說道:“維多利亞,嗬,維多利亞。”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在我拐上禦馬道街看不見我的身影時,他還會一陣子莫名其妙的。我想。
你要知道,這時候我還不會抽煙,這一包“飛馬”是放在家裏預備招待一個朋友的。我們說好了時間,但到七點半他還沒有來,七點半不來就不來啦,這也是我們事先說好的,由於他沒有來,那麽他的名字就沒有必要在此交代了,關於這個人也不重要了。難道不是嗎?我坐在轉椅上,一動也不想動。窗外的路燈亮著,黃稀稀地照著路。我們的夜晚就在此刻降臨。我們放下窗簾。我們放下窗簾後幹什麽?我們躺倒在床上,一睜眼就可以看到外麵行人的影子映在窗簾上,此刻,就有一兩個身影,像風的影子在我們的窗簾上飄過去。當然,他們看不見我們,看不見我們的夜生活。
我們的夜生活有一盞六十瓦特燈火的照耀,葉曉頻光著腳站在一雙拖鞋上,齊耳的短發烏黑烏黑的,她一手解著衣服一手就將燈拉熄了。在燈火明滅間,我看見葉曉頻像個發光體一瞬間完成光華的勾勒,她的線條不失簡潔流暢地鑲嵌在我眼前的黑暗裏,就像深深地刻上了我的眼簾一樣。很快,葉曉頻熄滅了,我可以這麽說嗎?大衣櫥作為僅有的一件家具帶著一麵挺不錯的鏡子也進入了黑暗,在窗外路燈透進的光亮中,我可以看見葉曉頻的光腿是那麽細,那麽細,和兩根豎立的枯棍子差不多。當我的雙手在上麵探索的時候,才充分證明它們豐潤,柔軟,溫熱,有血有肉。她的頸窩裏有一顆痣,芝麻粒般大小,我很喜歡它。在黑色中我的手指慢慢地尋找到了它,慢慢地,我再將我的唇送上去,帶著業已紊亂的呼吸。這是它。微微突出皮膚的表層,圓滑,透出一股矜持的冰涼,像一個美妙的火柴頭,輕輕地摩擦著我的嘴唇,就要點燃這邊蒼涼久了的星空。點燃我顫抖的欲望。
為了使她高興,我們做愛的方式是女上男下式。她很醉心於這種方式。我就無所謂了,我正在畢剝畢剝地燃燒就行。是的,我已經在那狹窄的爐膛轉動著我的叉柄,那狹窄的溫暖如春日之陽烘烤著我的頭皮、毛發、神經、四肢還有心髒。它們悄悄地散開,遠離我的意識,像塵埃在明媚的陽光大道上飛升,慢慢地散落向深淵的黑暗。
我知道我身體下麵那個堅硬的硬塊,那一塊還沒有被快感所淹沒的肌膚告訴我,那是我的一串鑰匙,大約幾分鍾前我還在強烈地尋找它。它幾乎冰冷地深陷著,一半在我的肩胛,一半在我們藍花花的床單。我很想把它取出來,你知道我也做過這種努力,我彎過手臂,差點沒有把手吃進去,我的重量和她的重量足以使我的手抽不出來,也足以使我疼痛難耐。難保不叫出聲來,一叫出聲來,那不是壞了樂子。你知道我最終沒有拿,看她很醉很樂的樣子,也就算了。男子漢大丈夫,一把刀又如何呢?其實,我和睡在一把刀上的情形又能相差幾許呢?你可以想象得到。
床上的書很多,一堆一堆地靠著牆堆著,堆得很高。沒有書櫥,它們隻能堆在那兒,毫無辦法。它們的背脊朝外,隨眼就能看見某某某書,它們是我一本一本買來,一本一本堆起的。它們的身體上都有過我的指紋,當然還少不了有歲月的塵埃。事實上我已經好久不讀書了,當我仰躺著眼睛透過葉曉頻動蕩不安的身體看著它們,聽著它們相壓的喘息,我靜靜地聽著,無法拒絕,它們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歡。緊接著,它們就撲倒了下來,撲在我們的身上,把我們埋葬,把我們埋葬,這是葉曉頻的聲音。我把書堆好後,她已經把她白緞似的身子蜷縮在睡眠裏了。
我消瘦的皮膚像坐在湖麵上,椅子的皮膚不比我好到哪兒去,它很刺骨,無限冰冷。它娓娓動聽和我垂掛下的另一個頭顱,就像秋夜的星星與暮落的瓜架上的黃瓜一樣講著一個古老的傳說。把抽屜打開,我這時候有一個奇特的感覺,仿佛抽屜是我從我的身體上抽出的,抽屜的滑軌聲很響,賽如空洞的腹響。我掉轉過頭來,她確實已經睡了,熟透了。她不會聽見這急邃短促的聲音。她確實熟透了。我握著槍,對準她(已經對準了),我在她的夢外向她開了一槍。砰——從槍口噴出的火焰很好看,藍藍的,在黑暗中像極了一把小劍。她簡直熟爛了。我們假設一下,如果她這時候醒了過來。她睜著長睫毛的眼睛,透過依稀的光亮看見我伸直的胳膊和伸直的槍。她會怎樣呢?其實,我是多慮了。一點也不用擔心,她根本就不會醒來,她熟透得很完整。沒有一個多餘的裂痕。
今天是星期幾?我不知道時間是什麽東西,是我背後堅硬平整的鏡子上流動的柔軟物質嗎?我知道它流動得很緩慢,關於它我還能說些什麽,我的舌尖稍後,它便沽沽而來,流過唇,流過眼前,它漸漸美麗成河。兩三月的時光就這麽流過去了。我們可以形象一點說,時間之水流過去了,在我的手指上卻留下了它的象征。
它是黃黃的顏色,充滿焦慮。我還得告訴你,我必須皺著眉頭告訴你,我所認識的白天和夜晚,它們各自擁有白色和黑色的光。它們有條不紊地交替閃著,我們的肉體也有條不紊地衰敗下去了。這你得承認。
4月18日。這是一個黃昏。我就坐在這把轉椅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夜晚的色彩正從黃昏裏飛來,它薄薄的翅膀輕輕貼上我的額頭,夜晚越來越重。門這時候被敲響了,我轉過頭去。瞧,門已經完全打開了。門口的光線裏塞著兩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他們並肩站在那兒,左邊的這個是個高個子,勻稱結實,很像我死去多年的表哥。世界上讓你感動驚歎的事不少。眼前就是一個。除了鼻子高一點外,簡直就是一個人的再版。右邊的一個矮而胖,麵孔很圓,上麵的五官聚集在一起,像一幅難以遺棄的畫稿。盡管我很長時間不說什麽話了,我的語言中樞放了長長無盡的假。但是眼前的兩個陌生來客需要我的應酬,或者說需要我的句子我的詞語。“什麽的幹?”顯然我對這套係統業已生疏了。我的眼睛看著像我表哥的年輕人,我希望他能告訴我。表哥在身前就曾經是我極度信任的對象之一。倘若有一天他在我的窗前對我說他並沒有從四樓跳下而是從敞向大街的窗口飛了出去,他現在仍然在飛,不知疲倦為何物。我想我定深信無疑。這沒有辦法,這種迷信已牢固非常難以鏟除。遺憾的是,像我表哥的年輕人沒有開口說話,右邊的那個矮胖子倒鼓起又圓又胖的腮幫子說起話來,搬東西的。聽口音他們是南通人(我的辨別尚未令我失望)。這兩個南通人走進了房間。我知道了,又是一個借道的。我搖了搖頭,它不再如以往那麽靈活,很沉,還很澀。
窗外的路燈亮了,黃昏宣告結束,夜晚正徐徐降臨。遠處樓群的影子還能看得見,有人在彈鋼琴,聲音還算優美,它們越過叢叢障礙,從那邊向這邊奔來。你可以想象一下,有一雙手正在黑白鍵上跳動。那是一雙多麽歡快的手呀,白皙而又修長。“這家夥彈得還不賴”(他還不知道那雙跳動的手是男的,還是女的,就叫人家家夥),那個矮胖的年輕人邊說邊就老滋老味地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來,他雙手撐著床沿的木質沿框,他還一P股陷在我柔軟的墊被裏。他的眼睛向上看了一眼那個像我表哥的人,說,你坐啊,你坐啊。那個像我表哥的年輕人也緊跟著坐了下來,他所坐的是一張方形的木凳子,上麵很光滑,有一股涼意。“你們究竟是幹什麽的?”(這時候,我的句子這麽說著)我轉過頭來讓我的背對著他們,我的背是沒得說,兩三個女人趴在肩頭哭泣毫無問題。它很寬廣,平衡,看上去很親切。我的眼睛看著窗簾,說吧,你們是幹什麽的?窗簾抖動了一下,那是一陣風。“搬東西的。我們要等他來,他來了才行。”這是那個像我表哥的在說話。這家夥的機靈也與我那死去多年的表哥相似。他仿佛知道我的心思,接著就作補充說:葛賓,他很快就回來,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話已經這麽說了,我想我應該把我的轉椅轉過來,麵朝他們,畢竟他們是在我的房間裏呀,盡管通過西牆上的那扇門(這扇門很少用的,偶爾一兩次,但都與我無關),他們去搬出鄰居家的東西,他們事實上與我就沒有一點瓜葛,一點也沒有。他們隻是操著南通口音的工人,至少是搬運工吧。但他們現在在我的房間裏,還坐著,不轉過身來是不太妥當的,我們的國家可是禮儀之邦啊。在交談中,我發現那個像我表哥的年輕人還是蠻健談的,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也許他根本就不是我一眼以為的那種寡言少語的性格內向的人,我想。他說,你知道嗎,我教的那個班上竟有個人寫了一張紙條放在講台上,你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嗎(原來他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們好,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他向我眨了眨眼睛。看得出,那是一張微妙的紙條,它令他激動得很。
他力圖也要使我們一起激動起來。是這樣的。猜猜看,王桂,你恐怕都想不出來。
那個坐在床沿上撐著雙手叫王桂的人略略低下一點頭,表示他在想了。你知道我的思維還是比較快的,但是他比我更快(佩服啊!)我看見他撐著的雙手中的一隻手,對,是左手。左手向半空一劃,在空氣裏用翹向前的食指點了一點。是不是這樣?我——愛——你。結果當然一樣。那個像我表哥的年輕人,他的嘴巴比一般人大得多。在牙的圍困裏麵停止著舌,一副吃緊的表情(其實這道題目一點也不難),你怎麽就猜到了呢?
我們三個人就著這個話題談論下去,還分析了一番,最後得出結論,那張紙條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而已(原來如此)。因為紙條上的字跡明顯是一個男孩子的,很堅硬,像鋼絲折成的,順便交代一下,班上沒有哪個女生的字不纖柔無比的,那個像我表哥的年輕人在我們分析的時候還掏出那張紙條來了,紙已經皺巴巴的了,在眾多的折痕中漂著這三個字:我愛你。
那個像我表哥的年輕人小心翼翼地疊好皺巴巴的紙條,放進褲袋裏,他用手掌在口袋的外麵還拍了拍,證明這張紙條確實已經在裏麵了,沒錯兒。他重新坐了下來。我想,我現在握緊我的槍。他的P股剛一接觸到凳子時,又猛地離開了凳子光滑的麵子,因為坐在床沿上的王桂向他遞過來一根煙,他接過煙,重新坐下。
他們的火柴怎麽了?潮了?什麽時候弄潮的?如果不是他們身上的火柴出了問題,我想我是不會讓我的槍亮相的。作為槍,當我握在手中,向他們伸過去時,他們會怎樣想呢?我想他們肯定會嚇壞的(至少嚇了一小跳罷),但是作為打火機,他們會充滿愉快和好奇並很快就會接受它的,我一扣動扳機。槍口冒出狹長的火焰。
他們的煙就此點著了。我的槍一接觸到他們的嘴唇上的那株植物,我的槍的意義就開始縮小,這時候隻能剩下打火機,緊緊地被我握在手心,在蔚藍色火焰的盡頭裏,煙絲輕快地響著吱吱的聲音。這是一種有味道的聲音,它均勻、鬆散、軟弱。你會覺得槍口冒出的火焰是那麽剛直,堅挺有力。即使熄滅了,在想象中仍然像個英雄,值得回味與稱道。
屋子裏充滿了煙霧,一會兒的工夫就這樣了。我的目光和他們交流起來相對來說就要困難得多,我隻是隱隱約約地看見他們的臉孔。他們的麵影忽東忽西,似乎在乘機搜索著什麽東西。你知道我是有點煩了。我連續咳嗽,旨在暗示他們,另外,我不再摻和到他們的話題中去了。然而,我愈是這樣,他們大有愈演愈烈的味道。我寄希望那個像我表哥的人能夠透過煙霧把我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他們興趣盎然興奮異常興高采烈就是和我沒有一點關係沒有一點關係沒有一點關係關係關係關係咚咚咚咚嗆嗨……我累我煩,這一切作為原因還不夠嗎?直到很晚了,他們兩個才離開這裏。那個叫葛賓的半個人影也沒有見到。渾蛋。
我覺得我身體的底部顯得很沉重,伴隨之的是一種下墜感,我緊緊地收縮自己,內部的感覺開始疏鬆散亂不由自主愈來愈不安,同時有一種灼熱在我的底部慢慢地擴大,蔓延,找尋恰當的通道。它已經慢悠悠地來到了不可阻擋的現在。現在我就要辦這件事。我覺得它是一件大事,真的,大事。我穿過一條街,麵前是一所中學,鐵柵欄門關上了,裏麵蹲伏著黑暗的獸,他們的呼吸洶湧,他們占領著此刻的校園。我從旁邊洞開著的便門走了進去。校園裏靜悄悄的(我想我隻聽見黑暗的微喘),這裏完全像一座被冷落下來的公園。傳達室的老頭,瘦得很,竟然還穿著一件寬寬大大的製服。我和他已經很熟了。我笑嘻嘻地同他打了一個招呼,趙師傅啊,我又要辦公了。他正看著晚報頭也就抬對著報紙說了一聲,好啊,歡迎啊。燈光照耀著他謝了的禿頂。我每次來辦公我們都少不了這樣的對話,他今天之所以沒跟我邊說邊笑,大概是手上的晚報吸引住了他。
這是一座粉紅色的大樓,在白天它給人這樣的印象,但是現在在黑暗的夜裏,你隻能看得出它的黑黢黢的影子。夜色溫柔,樓群猶如一個巨大的硬塊。校園小徑上的路燈顯得神秘兮兮的。這一盞亮了,那一盞熄了下去,這一盞熄了下去,那一盞亮了起來。所以靠近路燈的東西,譬如黑板報的一角,一條石凳,一尊晨讀的雕像,等等,在麵前一閃之後,隨即就消失了,想再見到,那要等到燈盞再度亮起來。
我踏著黑暗中旋轉的樓梯,推開一扇玻璃門,裏麵漆黑一團。以往廳內總會有一盞燈亮著,我在黑暗中站定,頭轉向西北方向,廁所的燈根本就沒有開,在一團漆黑中,你知道的,再睜多大的眼睛也沒有用,空蕩蕩的黑暗中站著我一個人。
聽,那是我呼吸的聲音。除了聽見我的呼吸外,遠處有滴水聲,它很緩慢,落下來很清晰,可謂擲地有聲。無疑是樓裏哪一個水龍頭沒有擰緊。水滴仿佛就從這上方落下來,落在黑暗的中心。既然一樓的廁所燈沒有打開,那就到二樓去看看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就扶著牆上去,沿著向上升去的樓梯。我在爬樓梯的過程中很想念那把槍,如果它現在在我的手裏該多好啊。隻要一扣動扳機,眼前就定會有了光,有了光就不會到這地步了。
在黑暗中尋找一盞燈竟是那麽的不容易,這是我始料不及的。黑暗很濃重,在這種黑暗中我看不見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我快感覺到自己都不存在了,唯存在的腳板踩在台階上的觸感還能告訴我,我還沒有變成黑暗中上升的塵埃。
我並沒有逝去。我仍然存在。想想看,在這麽大的一個空蕩蕩的大樓裏,有一個人在登著樓梯的台階,況且還是在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這多少有一點令人害怕。你再想想看。
我的眼前終於出現一絲光亮的時候,我知道我這是登上了這一棟粉紅色的七層樓的樓頂。我把通向樓頂的小門打開,夜晚的光亮變得寬大了一點。門的轉軸聲響了起來,從我的手邊滑了過去,慢慢地一直向下直沉,沉進我身後的黑暗,像一隻棲息在這個良宵的什麽鳥,邊尖叫著邊滑翔著落下去(這一幢樓裏沒有一盞燈亮著,真夠嗆)。我想我已經來到了樓台上。樓台上麵還比較幹淨的。麻麻亮中可以看見縱橫交錯的水槽和管道,管道有粗的有細的。我想,我得解決一下了,我拉開褲子的拉鏈。
我雙目微閉,眼簾外是黑暗裏漸漸平息下來的城市的聲音。我腦子裏什麽也沒有。經過一段時間的間隔,我終於聽見了一種聲音從地上升了起來,先是很響亮的一聲,像一個銅板落在了地上(還要是嶄新的),多麽激動人心的聲音,多麽酣暢淋漓的聲音,多麽會設下懸念的聲音啊。中途,我想,這樣不好,這樣多不好,這樣真的不好。於是,我竭力地控製住了自己,我身上的水龍頭就一下被我關緊了。我拉好褲子的拉鏈。我想,我是無法返回了。再從原路走回,我肯定不幹。那不是等於把我扔進黑洞嗎,開玩笑(葉曉頻大概在羅鎮睡著了,無法知道我現在的窘境)。
我仰首向天,天星月皆無,寂寥無比。
我開始感到沉重的睡眠的到來,它摧枯拉朽。反正眼一閉,哪兒都是屋頂,帳簷。我現在就抱著在哪兒都一睡的想法,再說眼下是春天了,露宿一夜一點也沒有關係,死不了人。樓頂的上麵有好幾片毛氈紙,一張好好地鋪在地上,另一張斜倚著樓梯的門。我躺在裏麵蠻好。趙師傅也許以為我早就不聲不響地出門了。所以他根本就不會來將我從樓頂接領下去。既然蠻好,那就睡吧。就這樣,我睡著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二天就在眼前,天邊微微發白,一切顯得十分安詳和寧靜。白天的光亮降在樹梢上,降在我的身上,降臨在樓群的上空,緊接著慢慢地沉下去,沉到地上,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來,校園的花草樹木、操場、院牆外的街道,都閃爍著白天的微曦輕啟的光亮。校園的所有的小徑也一條一條發白起來。
這是一趟開往羅鎮的列車,人少得很,一點兒也不擁擠。車慢慢地行進在暮色中,車廂裏顯得冷冷清清的,我是在第二節車廂第四號上的車。我什麽也沒有帶,包括簡單的行李。至於我是否在羅鎮過一宿,我還沒有來得及去考慮。我想,我現在是去羅鎮的途中,有了這個就行了,其他的根本就不必顧慮了。考慮那麽多幹什麽呢?我的那把槍正在我的口袋裏,右口袋裏。我的右手一直緊緊握住它,以免我在車廂裏來回走動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到別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那一包飛馬牌香煙此刻正在我的左口袋裏,理所當然,這就不必用手時時刻刻地握住它了,它不過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普通事物。但是作為槍,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冒這個險,簡直是自討苦吃。其實,它不過也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東西,隻不過是這玩意兒的含義別人還不會明白,即打火機的含義居住在槍的含義裏。當看到它猙獰發亮的麵孔時,不嚇倒就算好了,哪裏還有興致去領悟它是一把作為打火機的槍,也就是一把打火機而已。基於這樣的考慮,我的手一直握住它。
我在車廂流動的暮色中打量著乘坐這班車的人們,一個也不認識。我隻是看看而已。暮色使他們的麵孔很含糊。我還一邊在用我的拇指和其他的手指頭撫摸著槍的身體,它所有的紋理。確定哪是一隻銜著橄欖枝的和平鴿,哪是一個引起我思考一番的骷髏。正由於這樣,我一直是一個右手始終抄在口袋裏的青年,人們不究其裏。
到了羅鎮,黃昏還沒有離開這裏,我一直向渭河路上走去,路旁橫一個豎一個停著三輪車,這種車子體積小但可以坐得下五六個人,人坐在裏麵膝蓋碰著膝蓋。車旁邊正聚集著一小撮的人,他們在商議著塊把錢的生意。這時,天下起了小雨。這場春雨綿綿地下著,我便在此刻的黃昏中濕漉漉地走著。然後,我上了三輪。這種車子確實小。也正是由於它小得很,所以它就顛得特別歡快,渭河白嘩嘩的水一節一節地延長,向後流去,機板船的影子、船上人走動的影子也抖抖忽忽地向後流去了。當然你無須擔心,它根本不會翻掉。我的對麵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頭,他倚在身後那鐵皮薄得很的車廂上,像倚在自家的山牆上一樣安詳,他打著盹,鼻涕正從他的鼻孔裏流淌下來。流得很緩慢,很緩慢呀。
這裏是城鄉結合部上,田野綠油油的一片。我下了車後,走了一段路。在一個人家的屋門口,有一個女人正在洗衣服,隻見她身穿大紅襖,頭戴一隻花。盡管暮色暗淡,但是我還是看見了她被暮色水光所包圍的手和她埋頭勞作的臉龐,她正是我的葉曉頻。我看見她了。她卻絲毫也不曾看見我,我在暮色細雨中返過身,離開了這裏。我想,我隻有離開,看到她了,她蠻好,她好好的,很完整,像肉體一樣真的實實在在。一點也不虛幻,也不破碎。我來了就是為了離開。
我現在坐在我的辦公桌前,這是我從羅鎮返回的第368日,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這樣的早晨我的心情就好不起來,也就是說,我喜歡陰雨天,那淫雨霏霏的模樣很是可愛,它們勤奮地補充著我們的視野。我對雨有過想象,曾經設計過冬天的雨、夏天的雨、春天的雨、秋天的雨,並且自己在自己設計的雨中走動,走遠,走到最後誰也見不到我的影子。相對來說,我將自己置於春天雨景裏的時光要比其他多得多,我奔進雨簾中,我消失在綠色的草地,我甚至覺得這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了。
辦公室裏洋溢著陽光的氣息,我對它無可奈何,我對我無可奈何的事物通常的處理方法就是不予理睬,正眼瞧也不瞧。倘若我的心情不那麽佳的話,我就對它產生蔑視。不過現在,我的眼神還比較柔和,也許我的心情還不錯,我想象著我和風一起在雨中,在草上。我和風一樣沒有影子,但是我有力量,有方向。我想我現在就消失在窗戶外麵,在草地的上空暗暗飛行。
碧螺春,名茶之一種。色澤青翠,蜷曲呈螺狀,原產於太湖洞庭山。
這是我的同事送給我的,其實我並沒有喝茶的陋習,我隻是往孤獨的肚裏灌一些白開水,涮涮我的腸胃而已。陽光照在我的杯子上,並且停留在透明的杯壁上閃動著它狡黠的眼睛。其實也不是真有什麽眼睛之類,這不過是我多情的想象罷了。我對於想象要比對街上任何一個激起我愚蠢情欲的美女要多情得不知幾倍。因此我固守著我的杯子、詞典、香煙、書本、鏡子、衣架、燈光等等,我也堅信樂趣在它們的身邊也能確立。
這杯子,就是被陽光照著的杯子。我看著它,覺得很空洞,它把它零散的線條鋪陳在虛無中,我很想把它放在掌心裏,用另一隻手向下用力一壓,就如同壓一個紙杯。那肯定易如反掌。我看著它,說實在的,我還有點迷茫,就像我第一次麵對葉曉頻的裸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