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告訴他們他前天之所以去的確是毫無辦法,他也找到了那個給他的名片的人。他第一次去那條街上,但是還是很好找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窗戶和門玻璃上寫得清清楚楚,寶瓶慶幸自己還能識得幾個字。那個人依然梳著水亮的大背頭,手上還是戴著好幾個亮閃閃的戒指,坐在闊大的房間裏跟他說話。寶瓶跟他們講自己當時確實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看見裏麵白臂修身的姑娘走來走去,在寶瓶四周晃動著,他現在還感覺得到她們走過四周的那種氣息呢。他說,那感覺就像是進了花園,就是那個感覺。
你少做夢吧!他們中一個嗬斥道。顯然寶瓶現在說這些是不合時宜的,可是他的確感受到了那種氣息,那種混雜著呼吸和皮膚以及衣袂的複雜味道。後來呢?他們繼續問寶瓶,顯然後來才是關鍵。寶瓶說,後來他的確上過街,那個人告訴他,到人稠的地方轉轉,譬如車站呀什麽的。他還告訴他要練一雙火眼金睛勢在必行,什麽樣的男人一眼一個準兒,那樣的話工作就好做多了,而且一做一個準。盯上了那些人錢自然就好賺了。他告訴他說,這並非一日之功,要假以時日。
寶瓶說,他最後還是不幹了,他幹不來,這個錢我是沒有命賺吧。所以後來我又縮回到了我的床上去了。雖說不是一件什麽光彩的事情,可是我終究沒有幹成啊,再說我的確是因為想找個新事情做做,糊口而已。你看我都懸崖勒馬,及時退身了。寶瓶的口氣變得極其柔軟,他的臉一直在手裏燃燒著。他在心裏祈禱自己能夠渡過這個難關就好了,即便是鼻青臉腫他也認了,他知道過些時候,他臉上的火會慢慢熄掉,臉上的腫痛會慢慢消失,就是結了疤的痂也有好的時候。寶瓶這麽想,他在地上姿態也變得柔和多了。他想他們會同情自己的吧。
可是對麵的聲音依然很強硬,那個聲音在空中飛了過來,那個強烈的氣流幾乎將仄起身子的寶瓶推倒下去。寶瓶似乎沒有聽清楚他們的問話,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別裝了,我是問你跟劉燕燕怎麽回事?
寶瓶愈聽愈糊塗了,他從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更不用說有怎麽一回事了。他的確想不起來在他交往的人群裏存在這麽個人,倒是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叫燕燕的,和他一起賽過跑、跳過高的。以後上中學他們去了不同的學校,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再說她也不姓劉啊,人家倒是姓毛,毛主席的毛啊。寶瓶的確想不起來,他不停地搖頭說,真的沒有這個人。真的沒有。
他感到旁邊的人又要伸出腿來踢他了,他往旁邊閃了閃。寶瓶看見那邊的胖子向側裏一扇門的位置上打了一個響亮的榧子。有人從那邊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穿著鮮亮的衣服,寶瓶隻感覺到那些身上的彩光在他的麵前閃動著,寶瓶努力地睜開了眼。他有點炫目。他稍稍正了正身子,那女人端詳了半天並沒有完全走近來,最後隻是遠遠地看著,像是就站在那幾個人的背後,顯然她繼續向這邊看著。
當然她的指認使寶瓶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感覺到自己的嗓門像有一塊鵝卵石堵在了那裏。緩了好久,寶瓶才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到底是什麽人?我什麽時候日你了?你倒是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盡管是個窮人但是還是有骨氣的,你不能血口噴人啊。你要好好看清楚啊,你不要冤枉好人啊,否則你心安嗎?問問你的良心啊,我什麽時候……說到這兒寶瓶似乎覺得自己在剛才的刺激下粗了口,他馬上繞了過去,他感覺到對麵的女人,年歲不是很大,聲音也很嫩。因此他繼續說道,妹子,我什麽時候認著你來著?什麽時候逼著你幹那事?又什麽時候賴了賬?你這不是冤枉好人嘛。你可要看清楚啊,你要看清楚,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啊。說話要負責任的啊。我已經夠倒黴的了,老婆老婆沒了,女兒女兒沒了,工作也沒了,吃飯都成愁啊,我還有那個錢,還有那個勁嗎?你說說看啊,你要看清楚啊。
寶瓶一再要那女人看清楚,他擔心自己臉腫了後被別人誤認了,因此他又補充說自己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可是瘦瘦的。隻不過現在臉腫了像個胖子罷了,可是他不是胖子啊,他是被他們打成這樣的啊。他的辯白並沒有起到作用,他隻是依稀聽見那個女人在那邊低低地說,就你們那個窮樣,我見多了,都是窮得叮當響地地要快活的,事後總是翻臉不認賬的。
這一話激起了寶瓶,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量,從地上爬了起來幾乎快要衝到了那女人的麵前,他想他什麽也不做,就是想撕爛這個女人的嘴。那女人驚叫著跳了開去,然後一閃身,從那邊的側門裏消失了。門嘭地一聲關上了。事實上,根本沒有等寶瓶將手伸過去,旁邊便有人將寶瓶架了回去。然後轟的一聲,寶瓶又一次睡到了地上。他的頭一陣劇痛,他幾乎昏死過去,他的嘴角開始流血了。
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短須和眼鏡站在了他的麵前。寶瓶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到場的,他們已經看到他現在的狼狽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抱住了他們中的一個人的腿。那種情形像是真的見到了自己的親哥哥。他不停地說他受不了了。
此後眼鏡一再解釋他們來得不及時,否則的話乘寶瓶還沒有畫押所有的事情還好弄,因為他覺得變通的辦法還是有的。現在的情形也隻能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寶瓶聽見他嘴裏這麽說道。短須和他們交涉了很久,最後才答應交了罰款就好辦了。短須和眼鏡湊錢的時候,寶瓶還沒有鬆開他抱住眼鏡大腿的手,他覺得自己委屈極了。短須說:“就算我們暫借給你的吧。”
交了罰款之後,他們將寶瓶從地上拖了起來,他們覺得他像一個死人一樣沉。
現在他們又上路了。寶瓶對自己一下子又欠下了幾千塊錢的債不知所措,他的內心又是痛苦又是感激。短須隻是抱怨說沒有想到他們把寶瓶弄到這麽個地方來審訊,他覺得市裏忙著發展,搞經濟,一些職能部門倒像是大倉庫、小倉庫似的。短須和眼鏡隻是為他們沒有及時趕到場而抱歉不已。如果不是他們交了罰款來解了圍,他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是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寶瓶的臉上盡管還火辣辣的,但可以說現在要好多了,他兩個眼角都有點腫,這倒讓寶瓶忽然有點慶幸的滋味。否則的話,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被打了的。他堂堂也算是一個男人啊。鼻血早已經幫他揩幹淨了,隻是身上的衣服多了些皺,和一些血點,好在都已經融進了布絲裏,不湊近是一點看不出來的。也就是現在他隻是臉部看上去稍稍胖了點,其餘沒有什麽兩樣。
他想起現在跟他們走,可是要去見個什麽人物的,於是他摸了摸臉,問道:還不難看吧?說著的同時並努力地把自己有點瘸拐的步子調整了些。
短須和眼鏡一致點點頭,並且告訴寶瓶他這樣子在街上一走,倒有點氣勢了。並且說這樣一來,他們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鏢了啊。這話讓寶瓶舒坦了些,寶瓶聽見他們笑了。此後的路上,寶瓶和他們談著一些關於錢的問題,寶瓶說他有點對不住,他是的確擔心還不了錢。短須和寶瓶開了玩笑說,你不還有一套房子嘛。除了房子之外,他的確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當然寶瓶是萬萬不願意將那個存折告訴對方的,他感覺到那幾乎是他的賣身錢。無論他長壽還是短壽,那可是他要細著花的。這點寶瓶似乎沒有透露過什麽,但願沒有,寶瓶細細一想他的話裏似乎沒有一紙存折的影跡。
寶瓶聽見他們說房子的話,於是也跟著說,是的,不過就是戶型舊了點,他們不嫌棄的話,到時候或許真還能攆上架用上場呢。他們又笑了。寶瓶看見他們似乎並不是那麽在意他們的錢,倒是臉上和語氣裏表現出了一種慶幸的意思,當然寶瓶明白那一層意思:他們沒有徹底丟了自己。寶瓶想到自己現在對於他們來說是關鍵的,至少說是不能離的。這是明顯不過的事情。
淹流在下午的時光顯得特別短暫,他們三人到達茲航路的時候,已經開始上燈了。茲航路的路燈懸在空中,一跳一跳的,使得這條不太寬闊的小巷閃爍不定。寶瓶打量了一下四周,沒有什麽特別的氣氛使他興奮起來,反而讓他心裏一節涼。深門厚宅,冷落,重要人物,這些字眼迅速地在他的腦海裏跳躍著,然而他一副疑惑的表情並沒有為他們所注意,短須很急促地拉開了壓著的鐵門,在前麵先進去了。寶瓶尾隨在眼鏡的後麵。他不停地勸說自己已經來了,就先看個究竟再說。他跟著他們上了一個小台階。
旁邊的一個房間裏亮著燈,從不大的窗戶裏可以看見裏麵的陳設,桌子和椅子。裏間似乎放著電視響著合成樂的聲音,大概是聽見了鐵門的響動,裏麵有一個人走了出來。那人長臉禿頂,五官中的鼻子給寶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見短須他們似乎鼻子跟著生動地一抖,他一邊要他們入座,一邊說,你們路上的時間長了,現在又開會了。時不湊巧啊。禿頂向他們攤攤手,又是聳聳肩。短須和眼鏡隻是不停地說找到他了,一手指著寶瓶,頗費了些周折的。那個禿頂的一雙眼睛盯著坐下來的寶瓶看著,像是看珍奇動物一般,寶瓶也不去在意了,隻是聽見對麵的禿頂嘴裏說著不容易,不容易之類的話,然後示意他們坐等。短須和眼鏡附和著,那是那是。寶瓶聽得出來他所要見的人已經進了會場,一時半會兒還難以見到,如果不是路上的節外生枝,他想或許早就見到了,那時候自己內心裏的謎底會落地,而不像現在一直忐忑著。禿頂說:“你們要覺得累的話,可以在我的床上先躺一會兒。要不你們出去溜達溜達。”眼鏡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覺得與其在這個房間裏幹坐下去,不如到外麵轉轉吧。可是短須卻說,他有點累了,他想躺一下。
在院子中轉的時候,寶瓶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剛才進來的不過是一個後門,後門的僻靜和冷清是自然的。他們之所以讓寶瓶和他們擇後門而入,大概是不想弄得過於顯眼吧。寶瓶盯著東南方向上那些小路燈閃著草坪的光。偶爾見到一兩個人影匆匆過去,然後沒進了那邊大樓影裏。這邊的一棟大樓像塊巨大的黑團橫在他們的麵前,寶瓶想從牆角拐過去,然後想向那邊的一些燈影裏而去,可是眼鏡卻阻止了他,他對他說,還是不要過去的好。既然如此,寶瓶就止住了步子,就隨他P股後麵走走罷了。走了些路,拐了些彎,寶瓶聞見暗夜裏的香味,他忍不住不停地嗅著鼻管,眼鏡告訴他那是那邊的花圃,要是白天你會驚呆的,花圃裏什麽花都有。他們站在一個敞口的自行車車棚下說話,他們的聲音在黑暗裏顯得很幽遠。
就在他們往回走的時候,東南的天空裏煙花四溢。眼鏡和寶瓶不約而同地站下來看,他們的臉上持續閃著彩色的光亮,好一會兒,他們的臉又淹進了黑暗裏。
寶瓶想,他們多像一條在暗夜中遊泳的魚啊。遊啊遊啊之後一條戴眼鏡的魚和一條鼻青臉腫的魚浮現在後門的燈光裏。由於剛才一直在黑暗中,寶瓶站在燈光裏覺得眼前很耀眼。他還為剛才自己的想象沾沾自喜。短須顯然並沒有睡著,他已經和衣而坐,寶瓶並沒有進裏屋去,他們也沒有邀請他的意思,再說裏麵的空間不大,再進去一個人就顯得擠了。寶瓶坐在外間的椅子上盯著窗戶玻璃上的燈光看,對麵的禿頂正在一手把壺一手看著報紙。空氣裏電流聲一直使他有點恍恍惚惚的。忽然間他聽見了眼鏡和短須在談什麽音樂會什麽的,還有說差點忘了的話。聽得出來在這中間短須的聲音顯得異常積極,他是一個音樂迷。寶瓶繼續發呆,他感覺到視野裏的一切都給予他一種急切的壓迫感,甚至還感到一種隱隱的疼痛夾雜其間。他摸了摸臉頰,那裏依然有點燙手。
對於音樂會他本來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可是他們匆匆地要他換上衣服,立馬跟他們去。說回來之後時間正好,去聽一場音樂會要比在這裏無聊地等下去要好上不止多少倍。他們幾乎強迫著寶瓶換上了衣服,衣服從裏間拿出來的,雖然不是新的但要比寶瓶身上的強。衣服當然是禿頂的,禿頂似乎並沒有異議,他一邊繼續嘩嘩地翻看著報紙,一邊附和著這邊短須和眼鏡的話。他認為寶瓶跟他們去聽音樂會是最明智的選擇。還說寶瓶的衣服不僅有很多皺之外,還有些血點,一些掛花,他一眼就看出來了,無論如何是不能穿出去的,且不說聽音樂會,就單說回來後還是要考慮一下衣著的。到時候再匆匆忙忙的,這個樣子去顯然是不妥的。他們勸說著寶瓶,一邊把寶瓶的衣服剝下來扔在了一邊。寶瓶覺得他們說的沒有一句不在理,於是任憑他們搬弄去了。所幸的是寶瓶的身材和禿頂的差不多,稍稍嫌寬大了點兒已無大礙。寶瓶無話可說,他知道他們之所以一定要他跟他們去,實在是擔心自己忽然逃脫掉,那樣的話他們可是前功盡棄了。可是他們又極其喜愛音樂,這樣一來可以一舉兩得了。他們又不停地在他的耳邊說這支初來乍到的樂隊很是聞名,於是寶瓶心裏也有點蠢蠢欲動了。
他想,既然如此長個見識享受一番也不賴。再說從慈航路到音樂會的現場,隻是穿過幾條街道就到了,他們到達的時候事實上剛剛開場。本城是這場音樂會巡演的第十六個城市,據報紙媒體的報道每到一地總是好評如潮。他們找了位置坐下來,短須顯得興奮非常,從買票到他走向自己的位置時的步子一直歪歪扭扭的,眼鏡對寶瓶說,你看,什麽是發燒友?這就是。他指了指前麵黑暗裏走著的短須。
寶瓶的位置在眼鏡的旁邊,眼鏡的旁邊便是短須,那邊過去是一個漂著黃發的女人,名目不清,始終將頭偎在她旁邊那個人的懷裏。寶瓶的左邊是一個老者,手裏還拄著一根拐棍,嘴微微地張著,雙眼凝視著舞台上的一團光影。那團光影裏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郎在報幕,她的聲音猶如銀鈴。她的頭飾閃閃發光,燈光使她的乳房驕挺,臉龐嫵媚。他們的座位雖然不是很近,但是寶瓶的眼睛還能夠辨清那楚楚的眼波,然後一瞬間,燈光一暗那個報幕女郎就消失了,音樂徐緩地從對過的地麵升起來,漫溢過來。寶瓶覺得自己被團團罩住,然後他像是坐在一團棉絮之上,有緩緩的風吹過來。這種感受令寶瓶難以忘懷,他簡直就像是被某種力量所牽引,所召喚,飄在雲朵上一般,周遭是星星淼淼。他看見那個大提琴手和他一樣,站在空中,一團溫煦的光亮罩住她,她的臉和衣服聖潔無比。如泣如訴的大提琴,還有那邊的雙簧管,小提琴手都站在雲端裏一般(將他們的身後拴住一根細長的絲弦懸在空中,看來是一個創舉,寶瓶想)。樂曲一首接著一首,寶瓶有點迷醉了。他第一次感受到音樂的魅力,而這絕不是流行俚曲所能替代的,他沉浸其中,一直到最後。他相信,所有的人和他一樣都迷醉不已,中途人們已經忘記了掌聲,到臨了的時候才爆發起來。寶瓶覺得最後的掌聲,猶如雲端的驚雷,飄飄的仙樂還是不絕如縷。
在通向慈航路的路上,短須不停地對寶瓶說,怎麽樣,沒有讓你白來吧?
寶瓶點點頭,他知道這可是一天下來最讓他難以忘卻的。其實寶瓶心裏麵一直感激著,要是往常這樣的音樂幾乎是一個奢望,即使是當初日子不算困難的時候,也是如此。他記得和如美從戀愛到結婚就是看了幾場電影而已。而那樣坐在電影院裏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盯著屏幕已經是種難得的享受了。寶瓶記得清清楚楚,他大半時候都是手捧著瓜子,如美一個一個來撚著吃的,那個時候他寶瓶可殷勤極了。可是臨了,她還是飛了。這是一個雞飛蛋打的結局,寶瓶想到這兒,他有一陣揪心地疼。好在短須眉飛色舞地侃著,不曾在意,眼鏡也沒有注意到寶瓶痛苦地蹙眉,他隻聽見寶瓶不停地催促。
寶瓶一邊提起了步子,一邊回頭對短須他們說:我們還是快點吧。這多麽奇怪,寶瓶記得開始的時候是他們催促他,而現在反過來了。就這樣,他又覺得這一切是那麽縹緲,且不著實際了,他有一種急需擺脫的強烈感受,他看看遙遠的地方,低矮的樹叢和高大的樓影。他不知道下麵他將遭遇到什麽,就像腳下這條路上的新凹坑埋伏在那裏一樣。他不知道前麵黑暗的帷幕掀開,將會有些什麽,但願有些如剛才仙樂的物質。當然,他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謎底的揭開意味著失意的殘酷,事實上他已經無所畏懼了,失落的滋味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對自己說,管他娘的呢,再說吧。事實上,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他無法退身。他必須把這一天過下去。
他直著腿肚,那一套並不貼身的衣服晃蕩蕩地攜裹著一陣清風,在他的身後拉出了直線,現在的事實是他們像極了三個疾走運動員。他們的舉動吸引了那邊散場的一對情侶,他們站在那邊的樹叢裏張大了嘴巴。
對於晚上的接見,不可否認寶瓶心裏一直忐忑不安,他幾乎操著口袋,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掐著褲管裏的大腿勸慰自己鎮定。那邊短須和眼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寶瓶,覺得滿意了才開始通過一條黑沉沉的小道,走到那邊的一片燈火裏去。剛才那個後門傳達室的禿頂告訴他們說,會議剛剛結束,他們這個時候是恰逢其時。他邊說邊還遞過來一麵小鏡子,讓他們都照了照。他們要寶瓶也照了照,寶瓶照了。照後寶瓶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的臉可以說沒有什麽問題了,眼角這兒的疤痕很小,腫盡管還沒有消盡,但已經不是很疼了。他注意到短須和眼鏡的臉上有些紅暈,不知道是不是剛才一陣疾走的緣故,但是可以斷定他們和他一樣對於這個時刻的到來也是有點激動的。當然他們是去領賞,而自己隻是去領謎底罷了。
通往那一個房間的途中,充滿了寬窄不一的樓道和旋轉不已的樓梯。一個門接著一個門,寶瓶覺得這個迷人的建築內部燈火四溢,每個房間裏好像都笑語喧嘩。寶瓶無暇顧及這些,他隻得匆匆地跟在短須和眼鏡的後麵。樓道裏壁燈的光芒在他們頭發絲上發顫,時有一些衣著鮮亮的小姐與他們擦肩而過,她們身上的芬芳淡雅而迷人,這不得不使寶瓶想起在乾四街上的那些花房。她們的神態一樣的靜穆,走路一樣的誘人。他又想起了那個憑空誣陷他的劉燕燕,他感覺自己剛才腫脹的襠部冷卻了下去。
即便如此寶瓶有時候會掉過頭來看看的,那些小姐雖然並沒有回過頭來,但是她們走起路來性感的肩胛和豐潤而誘人的臀部還是給寶瓶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寶瓶似乎能聽到自己的身體裏忽冷忽熱的潮水在來回,他一邊躡著步子,一邊捏著拳頭,手心裏滿是濕漉漉的汗。短須似乎比眼鏡對這裏的一切更為熟稔點,他幾乎總是搶先一步走在前麵,而眼鏡卻並沒有跟他爭先後的意思,他似乎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夥伴。他對短須總是報以寬容的微笑,他甚至有時候在短須急促開門碰到自己的鞋時也不多說什麽。
寶瓶不知身在何處,但是能感覺到他在上升,在那些螺旋中上升。而這時候他的失重感卻愈來愈強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腳有點輕飄飄的。走在光滑照人的樓道裏他好幾次差點滑倒在地。譬如在一次樓道拐彎時,幸虧眼鏡一手扶住了他,否則他真的一P股坐在了地上。寶瓶對眼鏡充滿感激,他的目光真誠而坦然,他對眼鏡說,這種地方,他從來沒有來過。眼鏡同樣對他也報以一笑。很快他看見前麵走著的短須停下了步子,他在和別人說話,那個人正在一個門內,使他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對著一扇門或者一堵牆說著什麽。
短須說話佐以手勢,然後那邊露出一個男人臉,他臉上的肌肉有點鬆弛,眼袋很是明顯地烘托著那雙金魚眼,金魚眼看了看站定下來的眼鏡之後,緊緊地盯著寶瓶。他幾乎探出了大半個身子,寶瓶被盯得有點不自在,他開始側身看著牆上壁燈裏的軟包,上麵的紋飾精美而靈動,好像是飛天。他聽見金魚對短須說,你去會議室看看。
短須說,會不是說散了嗎?
金魚說,散是散了,他和秘書好像還有什麽事情沒完。是不是就關於你們,那就不知道了。這時候有兩三個外國佬從那邊的一個門裏走出來,他們邊走邊嘰裏哇啦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寶瓶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腥臊味。他知道這是外國人的體味,他有一回在動物園碰見過一個外國人,背著相機到處轉。他聞過這種味道,強烈而刺鼻。那回那個外國人的臉上紛紜的胡須寶瓶至今都難忘,那是他第一回見到外國人,而眼前過去的這幾位臉上卻光淨多了。
金魚打了個手勢,要眼鏡和寶瓶不要再傻站著,邊點了點下巴示意他們往回走。
會議室的門虛掩著,裏麵的桌椅腿發著亮光。有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正在整理東西,他有一個異常生動的高鼻梁。他正將材料往壁櫥裏放,門的響動和短須的突現使他全身一哆嗦,他帶著責怪的口氣說他們應該敲一下門,鬼鬼祟祟的不好!短須和眼鏡顯然和他很熟,他們很快就互相拍著肩膀說話了,他們似乎也不忌諱一個外人的在場,他們嘻嘻哈哈一陣後,高鼻梁說他本打算去約好的地點的,可是臨時有事,抽身不開,讓你們久等了。抱歉了。寶瓶這才明白在逗號咖啡廳要等的那個人原來就是眼前這個抱拳作態的人。短須一揮手說,這話別說了,說了見外,人帶來了,喏,就這位。高鼻梁說,就是他?他說著跟寶瓶握手。寶瓶雖然有點不習慣但還是伸出手去了,對方的手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寶瓶想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自己的手緊張得發冷的緣故吧。高鼻梁是國字臉,上麵堆滿著笑。他搖著寶瓶的手不停地說著,歡迎歡迎。
他一邊也回頭對短須和眼鏡說,你們兩人這趟請來了高人,真真的勞苦功高啊。
這時候寶瓶決定問他,來此到底想讓他幹什麽,他肚裏的石頭可是一直還懸在膽上呢。
他覺得應該是謎底解開的時候了。所謂高人又是什麽名堂呢?他寶瓶好像沒有什麽過人之處啊。他剛要開口,對方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似的,便示意他先坐下。寶瓶被摁坐在一張椅子上,那邊短須和眼鏡也坐下來了。從他們兩人的眼神看,寶瓶覺得他們也不知道高鼻梁下一步要他們幹什麽。寶瓶抿住嘴,也抿住腿,事實上他一直拘謹得很。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一陣猛烈地跳動,口舌還有點發幹。他慢慢地調整自己的呼吸,悄悄地搬弄起自己的手指頭,試圖使自己盡快平靜下來。那邊眼鏡推了推鼻上的眼鏡,短須則癟著嘴像是在揣摩。
他聽見高鼻梁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和鼻息在光滑的桌麵上散發開來。
他說,這樣,你們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去就來。
過了不大一會兒,正如坐在桌子那頭的短須所言,向市長匯報工作的高鼻梁回來了,他一邊走一邊搓著手,說,現在就請吧。短須和眼鏡都站起來了,他們的目光射在也站起來的寶瓶身上,寶瓶的心突突地又跳快了。他對對麵的他們說,你們呢?你們去嗎?他的嘴唇有點抖,話音有點歪斜。高鼻梁還沒有等短須他們回答,就說,他們就不去了。寶瓶忽然而至的玄虛,使他想起了中學時,省體校來挑人麵試,他忐忑地坐在學校空曠的外走廊上,等待著那邊偌大的乒乓球室裏點名的回音,他覺得那時候就是這樣,也很冷似的,唇發烏且抖個不停,多少年過來了,可見他真的沒有什麽長進。然而事不宜遲,這個時候也容不得他多想了。時間就是現在,地點就是這棟大樓內,隔著幾條走廊,幾道門。短須在他的身後,拍了一巴掌,眼鏡站在一邊沒有說話,隻是跟寶瓶點了一下頭。就在他跟在高鼻梁後麵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途中,忽然身後眼鏡卻高聲地叫道:“你別忘了,你還欠我們一筆債的。”短須在後麵附和地笑著。
然後他們拐彎了,高鼻梁似乎是為了緩解寶瓶的緊張感,他要他不要理睬那兩個家夥。那是兩個見錢眼開的家夥,然後他好像和寶瓶說到他們如何對一元錢的斤斤計較上。寶瓶似乎並沒有聽進心裏去,他隻是聽著高鼻梁的手有節奏地擦著衣邊的聲音。終於到了,高鼻梁的那個右臂像一隻槳一樣停止了擺動,寶瓶跟著停了下來。那邊室內的燈光比走廊門廳裏的要強烈些,空氣裏似乎還有些暖洋洋、甜絲絲的東西。南邊的窗簾是猩紅色的,拉得嚴嚴的不見一絲縫隙,有一個人正埋首在一個光團團的燈影裏,他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手裏不停地畫著什麽。那些堆積的文件擋住了寶瓶觀察的視線,與其說是一市之長,倒不如說是一個勤勉的學生。至少這是寶瓶的第一印象。過了好一會兒,寶瓶才聽見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來,來了。嗯。坐吧。高鼻梁伸手示意寶瓶坐下來,兩人都落座後,寶瓶這才心裏寬敞了些。他們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市長的腳在桌肚裏交叉著,市長腳上穿著一雙虎樣絨拖鞋,上麵的虎頭很豔麗地看著寶瓶。寶瓶似乎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很和藹的人,於是他心裏更寬敞了些。高鼻梁似乎對這樣的情況司空見慣,或者市長早就有交代,因此坐在那兒依舊是畢恭畢敬的,高鼻梁一直沒有偏離那個燈影中心,隨時會因為市長的抬首而生動一跳吧。
寶瓶在座位上轉著身子看了一眼四周,似乎並沒被阻止,他覺得自己的心間慢慢地又大了不少。不一會兒,寶瓶用眼睛把這間屋子完全盛進了心裏,他一點膽怯都沒有了,他隻是很好奇一個市長找他究竟為何事。
他端詳了一陣之後也盯著那團光影看,他似乎能聽見那邊傳來筆行進在紙上的細微聲音。又過了一陣,寶瓶覺得眼睛盯著有點酸,他便開始看市長身後不遠處的那個巨大的屏舫,上麵畫著大概什麽春夜行樂的圖景,可以看到美女的鮮衣綠裳,高鬟美鬢,笙簫絲竹,杯光斛影,那花團錦簇和豔麗的色澤總使寶瓶的視線停留在那裏。顯然這種古代士大夫的浮華生活使他有點怦然心動,可是他一想到倘若在古代還是如此又怎麽樣呢。
他還想浮想聯翩下去,這時候市長卻開口叫住了他。
市長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寶瓶大感意外。此刻市長已經站起身來,不知是桌上堆積的東西過多的緣故,還是沒有穿皮鞋緣故,市長並不顯得很高。他的臉膛四方,略顯得有點清瘦,但是臉頰上沾著油脂的亮光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就在寶瓶急忙站起身來之後,他忽然感到一下子不知所措,說心裏話,寶瓶不喜歡這種感覺,即使在市長麵前。他忽然間手像是多出來的東西一般,寶瓶盯著市長被燈光照黃的臉,緊緊地一手捉住另一隻手。市長雙眼皮的眼睛隨著他開口說話而眨動著,時而寶瓶還感覺到市長眼角這兒笑笑的,這給寶瓶不少心理上的安慰,他可以略微地調換一下左右腿,擺一個稍息的姿勢和市長說話了。
是的,寶瓶說他是叫寶瓶。市長大人有何吩咐?這句問話一從寶瓶嘴裏出來,就把市長逗笑了。市長笑得很放鬆也很坦然。他笑著說,大概是電視劇看多了,這方麵的台詞倒滑溜得很啊。旁邊的高鼻梁則抖動著鼻梁也附和說那是那是。寶瓶不好意思起來,他剛才完全是脫口而出啊,按現在電視上流行的那可叫脫口秀。他心裏覺得有些糟,潛意識裏本想表演得好些的吧,卻弄了巧成了拙,反而被他們恥笑了。寶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真是成不了個人物了。
寶瓶窘在一旁,他發現高鼻梁堆在臉上的笑比市長還要多。他一邊開始不停地搓手,一邊倒想起如果短須和眼鏡在一旁或許會借此弄個很好的談話效果來,那樣的話,他也不至於這麽窘迫了。
好了,好了,市長擺了一下手,像是要台下的所有人的笑都停下來,盡管隻有高鼻梁一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但是這個動作還是那麽得體,那麽流暢如水。好了,好了,是這樣的,寶瓶。我們找你來談談,商量商量一些事情。說到這兒,寶瓶倒覺得有點受寵若驚了,他想自己一個下崗職工,生活幾近潦倒,一無所長,倒和自己來商量些什麽呢?事實上這時候的寶瓶是愈發疑惑了,他凝神聽市長講下去。
寶瓶,市裏這些年的發展還是有目共睹的,這和全市上上下下齊心協力分不開啊。市長擰了擰自己的鼻子,繼續說道,但是和外地比起來,還是很有差距的,當然你會覺得這和自己關係不大,其實怎麽能說沒有關係呢,城市建設好了也是一個溫馨舒適的家園嘛,對不對?我們做這項工作也一樣的啊。說白了市長其實也是一家之長,對不對?前段時間我去了外地,也就是籌備彩蛋節期間,宣傳報道,洽談業務啊一攬子事情多啊,我去了外地,啊,你彩蛋節總不會沒有聽說吧,要是這樣的話,那可要批評你囉。
寶瓶說他對彩蛋節早有耳聞,大街上,廣播電視裏,報紙上,天天有這方麵的報道他怎麽可能沒有聽說過呢,好像市裏這麽轟轟烈烈地搞事情還是頭一回啊,似乎後一句話寶瓶自己聽起來也悅耳些。他盯著市長那隻高挺的鼻子看,很顯然這句話讓市長也很受用。頓了一頓之後,他的聲音逐漸也高了起來。
這樣的,寶瓶你知道我們市裏這次來了不少外賓,你或許剛才在來這裏的時候碰見過了。你知道他們可是帶著項目來的,人家不是空口袋的人,這些人來自好些國家,我們市裏這次想借這個彩蛋節的東風,給市裏的發展添一塊磚,燃一把火啊。我們當然對他們的投資環境放寬了政策,隻要你來投資,我們拍雙手歡迎啊,不過你別誤會,我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當然市裏也有不少人家的親戚在海外,這個我們一清二楚,都是記錄在案的,再說我們也早就請了,這次有不少就是有市民主動提出來幫市裏出謀劃策,聯絡海外的,這可就是經濟效益了,當然也沒有外麵所傳的那樣,隻要有海外關係,引一筆資金投資一個項目就可以弄個官做做了,絕不是這回事。當然市裏提倡的,傳到社會上也走樣了,在所難免。
可是我們這段時間,各個口子裏的事情多得很,也無暇顧及了,這樣傳了也就這樣傳了,這些自有不攻自破的時候啊。你說,對不對?
市長在桌麵上摸索了半天,才從一堆文件裏找到一根過濾嘴煙,他問寶瓶要不要,寶瓶連忙說不抽。他隻是希望市長繼續說下去,他感覺到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想他愈快知道愈好,高鼻梁給市長點完煙又站到一旁去了。
這樣,我的意思是這樣,市長吐了一個煙圈說道。
我的意思不是你認為的那樣,你沒有什麽海外關係的,如果有,不會到今天我們才見麵對不對,這我們清楚得很啊,我的意思是說在眼下的情勢下,彩蛋節人人有責,發展我們的城市也是人人有份啊。我們希望每一個人都是很有幹勁地為市裏服務,實際上也是為我們大家服務,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就是這個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