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觀望,那是短須和眼鏡在叫他。他們說,你倒跑得快啊!兔子似的!
寶瓶沒有想到這廣稠的人群裏他們竟然敢來糾纏,短須已經很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寶瓶想他別無他法,走為上策。他猛地將手用力劈下去,短須果然哎喲一聲鬆了手。寶瓶一路推搡著跳進了高蹺隊裏。他別無選擇。一開始,人們對於寶瓶的出現並沒有引起大的注意,隻是覺得很有趣,相對於踩高蹺的那些高大的身影,寶瓶顯得很矮小。他繞著那些高蹺跑著,手舞足蹈的情形使一些觀眾發笑了。寶瓶根本管不了這些了,他必須擺脫那兩個人。他心裏恨極了這兩個家夥,小聲地咒罵著。這兩個殺千刀的!
短須和眼鏡站在人群裏盯著手舞足蹈的寶瓶看,寶瓶會這麽做顯然出乎他們的意料。寶瓶覺得他們看他的樣子像是在岸上看一個溺水者。看著他們有點束手無策的樣子,寶瓶笑了,他覺得此刻的勝利屬於自己,他也明白他不能再軟弱了,否則的話他們更會加以顏色,得寸進尺的。
寶瓶邊繞著高蹺邊揮舞著手,人們從他表情裏判斷出,這或許就是歡慶隊伍的一部分。然而,很快他們便不這麽看了,短須和眼鏡從他的身後追了上來。寶瓶念小學、中學的時候都是田徑冠軍,腿上的功夫還有一些,追得短須和眼鏡又羞又惱。由於他們加入了隊伍,他們戲劇性的追趕增加了人們的興趣。踩高蹺的隊伍顯得很慌亂,他們像是在風中搖擺不已的蘆葦。最後,短須和眼鏡來了一個包抄,將寶瓶撲在了地上。那個踩高蹺的抽出那個高杆然後向前去了,寶瓶驚恐地揮舞著手,企圖不讓他們沾身。可是短須和眼鏡還是製服了他。
他們一邊扭著他的胳膊,一邊大聲地嚷著。寶瓶斷定他們故意這麽做的,他覺得自己的腿發軟。身上的衣服在剛才的廝打中被扯破了。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瘋子!愈來愈不像話了!
你跑得倒快,膽子夠大啊!
寶瓶無話可說,現在他被他們變成了一個瘋子。事實上,剛才的情形或許真像吧。寶瓶想著自己剛才還在歡慶的隊伍裏手舞足蹈的,誰知最終沒有擺脫他們。他幾乎急得要哭,不僅如此,他幾乎都快要有尿急的感覺了。他聽見人群裏衣袂閃動的聲音,短須和眼鏡邊扶著他,邊大聲地嗬斥著。
“你膽子倒不小,讓你老老實實待著。可是你偏要亂跑。再跑啊!我們哥兒倆說過多少次了!你說說看,我們說過多少次了。啊?怎麽就不長記性呢!”
寶瓶還聽見他們對旁邊的人群裏說,他的大腦有點問題,他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們還說他們是他的哥哥,他們要把他帶回家,不能讓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丟人現眼。彩蛋節,人人有責,人人都要做點貢獻嘛!他們向人群訕笑著。寶瓶的嘴有點疼痛,估計也是剛才廝打的結果。他感到自己的舌頭像是打了一個結。他想告訴人群,根本不是這麽回事,他根本不認識他們。可是他隻聽見自己的嘴裏發出一連串模糊的聲音,嘴角這兒還有點腥甜,無疑嘴角開始流血了。他疼得說不出話來。寶瓶意識到這兩人的歹毒,他們無疑在剛才的廝打中就對他的嘴下了手。顯然,打得不輕。
寶瓶疼得咧歪了嘴,他想給他們作揖,求他們饒了自己這個老實人,他可是真的沒有什麽過錯,他可是一直真的待在家裏的。然而他們的手緊緊地箝住他不放。寶瓶覺得自己完全被他們控製了。他聽見耳朵裏呼呼的聲音,他知道自己的耳朵也受了傷。他想揉一揉麵頰,那裏火辣辣的。
觀眾人群裏還有人望著他們三個人遠去的影子,不過很快就隨著歡慶的隊伍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了。踩高蹺的偶爾還會掉頭看看,他驚訝地發現,那空下來的一節大街上,那三個人再次奔跑了起來,兩個追一個,不過很快,前麵一個便被追翻在地了。
寶瓶蜷縮在地上,不想從地上爬起來,他得賴在大街上,可是最終沒有得逞。短須和眼鏡幾乎一邊一個將他挾持著。他明顯感到兩肋疼得很厲害,剛才他不知道是誰跪在了上麵。他幾乎“啊”的大叫起來,停止了亂舞的雙手。就這樣他們再次擒住了他。
寶瓶被他們推搡著,他們已經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有力地用手你一推他一推地敦促著寶瓶的步子。“你他媽的快點。”寶瓶聽見他們罵罵咧咧的聲音在耳朵的風聲裏忽來忽去。有時候還會用腳踢踢寶瓶的腿部,寶瓶無力辯解,現在大街上的人們已經將他看作了一個瘋子。他現在頭發淩亂,衣衫不整,真的和一個瘋子無異了。他開始嗚啊嗚啊地大叫起來。事實上,他們開始經過一家超市門口的水果攤跟前。
那些閃亮的水果碼得很整齊,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一陣強烈的饑餓感抓住了他。顯然,那個饅頭早就消耗光了。他三步並著兩步跳上前,還沒有等人們反應過來,他就毫不猶豫地抓起一個蘋果啃了起來。這顯然要比剛才在小吃店門口吃饅頭方便多了,他想。一個瘋子,人們能拿他怎麽辦呢。果然,水果攤那個麻臉的老頭隻瞪了他一眼,那個手拿著布擦水果的中年婦女也就笑罵了一句:這個瘋子,倒餓吼了啊。
旁邊還有些人說,他倒流血了,真可憐之類的話,寶瓶聽得很清楚,他覺得喉頭一陣哽咽,於是他拚命地啃著蘋果掩飾過去了。他覺得自己被別人憐憫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他被他們又踢了一腳。他幾乎打了一個趔趄,好在他極力穩住自己沒有趴到地上去。
寶瓶想往南走,他將回到自己生活的那個街區裏,盡管還有一段距離,但這條路是最抄近的直路。那樣他一見到熟人就好辦了,而這裏於他是一個陌生地帶。熱鬧的人群,誰會注意他寶瓶呢。他記得如美說過把你往人堆裏一放眨眼就沒有了,她的話是何其正確啊!自己很平常,寶瓶知道這一點。現在想這些,顯然遲了。倘若他以前不把大塊的時間浪費在家裏和床上,他完全可以和這些街道上的人們熟稔起來的。偶爾去職介所,他也像是做了賊似的,來去匆匆。現在他周遭的一切是那麽陌生。寶瓶以為這大概就是隔絕於人們的好處吧。寶瓶自嘲地想。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像車龍頭把一樣,轉了一下繼續向前了。
經過一所小學門口,寶瓶看見一個紮著馬尾的年輕女教師正在要求小學生排隊,女教師的馬尾在空中躍動,她不停地做著手勢。學生們都化了很濃的妝,較之他們穿著的藍哢帆布校服的莊穆,顯得格外豔麗。寶瓶盯著他們有點出神,他覺得他們像明媚的小鹿。不過很快,短須和眼鏡又要求他向前走了,他們不停地催促著他。他隻是以不停搡動自己的胳膊來抗議。吃了蘋果,他感到自己的咽喉部分清涼多了,輕輕地咳嗽了幾下。
往寶塔的路上人很少,不用說大部分人去看街上的文娛表演去了,這裏隻有幾個行色匆匆的過路人,從他們的膚色和身上夾帶的濃重的魚腥味看來,他們大多從河西趕了擺渡過來的。這些人幾乎看都沒有看一眼與他們交肩而過的寶瓶他們。大概就是路靜人稀的情況吧,寶瓶開始思忖著,他要忽然轉身由此逃脫才對。他知道愈往後就愈沒有辦法了,他的牛鼻子就被牽牢了。寶瓶回頭看了看,學校裏的學生已排著隊上街了,他們整齊地邁著步子甩著小手。
他們開始問他話。他們在僻靜的地方倒顯得有人情味了,在人稠熱鬧的地方卻把他往死裏打。寶瓶真想索性假戲真做,不去理睬他們,繼續嗚哇嗚哇地叫個不停算了。可是他轉念一想,他得穩住他們,讓他們毫無防備,然後自己再來個漂亮轉身。就像在小逗號咖啡廳那樣,他隨意地說些什麽就從中拔腳逃之夭夭了。貢獻一段與女鄰居的豔史又算什麽呢!於是,他告訴他們那學生隊伍裏有他的孩子。不過,這不是編造,寶瓶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有過一個女兒。
如果是幾年前,他是切切實實有的,可是現在沒有了,沒有了。
一看到學校他就會想起來。他想起來,就難過。要知道他不上街不看見學校就意味著不與悲傷相遇。而現在,不期然就遇上了,寶瓶真的難過了起來,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牙根、眼眶這兒發酸,他不得不用袖管去擦拭淚水。他已經顧不得了。他的確想起來了他的孩子,那個小可愛。寶瓶眼前晃著女兒的影子,她全身濕漉漉的,臉孔發紫,一副好像在賭氣的樣子。然後是一匹狂奔的牛,它奔走在運河堤上。他的女兒躺在上麵。那頭牛把她馱走了,馱遠了,馱進了雲彩裏。
寶瓶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拍了拍。他們似乎很是理解和同情的樣子。寶瓶一點要搡開他們手的願望也沒有了。他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止住步子。梧桐樹幾乎貼近了一道新刷過的圍牆。他再次揉了揉眼睛,考慮該怎麽脫身。現在的情形愈來愈不利了。巷子且不說愈來愈逼仄,他們的手此刻倒不離他的肩了。寶瓶知道他們表麵上像是安慰他,實際上時刻在防範著他呢。這時候,迎麵過來一個青年人,寶瓶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家夥,他的臉膛和手臂都發出剽悍的光。總之比他們三個人都壯實,寶瓶之所以放棄了向他求救,因為他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手段。他們肯定會說他是一個瘋子,腦袋瓜有問題,還會說他們是他的哥哥。他的辯白將一無用處,反而更會說成是瘋言瘋語,反被打一頓也說不定。現在他覺得自己做什麽都是徒勞的。他們將他夾在中間走,一點機會也不給他。或許他要做的就是伺機而動吧。
他們等那個年輕人過去並且轉彎向東去了。他們開始行動了。寶瓶看見短須和眼鏡交換了一下眼色。寶瓶不知道這是他們第幾次交換眼色了。然後他聽見眼鏡說:說實話,我們也不想搞成這樣,這是迫不得已。我們開始隻不過逗你玩而已,沒有想到你一點也不好玩。搞成這樣,要說過錯你自己也有一份,再說,你也方便不少呀,可以隨便拿人家東西吃,不要花一分錢,其實你要一直這樣下去,何止是一個蘋果呢。對不對?隻是我們當時很擔心你會隨意地去騷擾人家婦女和小姑娘,看來你還是一個正派人啊。當然了,你和你的女鄰居的故事,我們姑妄聽之吧。你的情況其實我們清楚得很。
“是的,我們事先調查過你的情況了。到你們公司一查就查到了。雖然你不上班了,但是你的情況還在那兒,就像樹砍了還有根一樣,我們查起來容易得很,”短須在旁邊補充道。“其實你還是有點正義感的人,大夥對你的評價不賴啊。我們還知道你下崗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呢。你或許還蒙在鼓裏吧?”
寶瓶聽了以後有點驚駭。他感到脖領這兒一陣陣發涼。他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到底是什麽人?啊?
可是短須和眼鏡並不理會他的驚恐和他的問題,他們或許對現在的寶瓶還在問這個問題有點不屑吧。隻是說,他們是上麵的。果決的語氣噎得寶瓶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上麵到底意味著什麽。這個詞在寶瓶的腦海裏隻意味著方向,而不是其他。他不解地重複了一句:“上麵?什麽上麵?”
他們對寶瓶一時的糊塗有點意外,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他們很鄭重其事地告訴一臉惘然的寶瓶說:且不管這個吧,我們當時約你,包括等人都是真的。隻不過,那人沒有如期而至,隻得勞你跟我們走一趟罷了。如果不是你節外生枝,四腳亂奔,我們或許已經往那裏去了。
“到底到哪兒去啊?你們到底要我幹什麽?”
無論寶瓶再怎麽問,他們都不開口了。他們隻是一個勁地催寶瓶走快點,他們勸寶瓶不要磨磨蹭蹭的。他們說:這樣不好。早點到,於誰都有好處。說實話,我們也巴不得早點交差呢。寶瓶現在是真的無話可說了。他知道現在的謎麵向他展開了:有重要的人物要找他,而且還有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寶瓶還感覺到這些事情好像還比較隱秘,單就從短須和眼鏡領著他選僻靜的路走就可以看出些端倪。當然,他們之所以不搭公交車,專揀少人的陋巷走,大概也有一刻沒有放鬆防範他寶瓶的意思吧。
寶瓶的餘光裏他們兩人臉上掛著汗珠的,看得出來他們對於他一直不敢大意。寶瓶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輕輕地搡了搡自己的胳膊。可是他們並沒有領會寶瓶的意思,反而將他箍得更緊了。寶瓶於是對他們說:算了吧,事已至此,我不會再為難你們了,照現在的情形看來,為難你們等於為難我自己,他頓了頓又繼續說,看得出來你們也不容易,你們鬆手吧。
“你們鬆手吧,我保證不跑,寶瓶感覺到他們的胳膊像兩把鐮刀一樣還掛在自己的身上。”
他提高了嗓門,我說不跑就不跑!鬆啊。我保證!
兩個人這才鬆了手,他們麵麵相覷,然後盯著不停甩著胳膊的寶瓶,事實上,他們把他夾疼了。他們中的眼鏡臉露愧意地說:兄弟,你要是早點這樣我們就不會難為你了,俗話說,於人方便於己方便啊。
“是啊,是啊。早點這樣,你我都少受罪了啊。”短須也在一旁附和道。
寶瓶忽然間覺得兩個人有點可愛起來,他對他們隻是笑了笑算是回答。此後,短須還遞給他一個手帕讓他揩一揩嘴角的血跡,血跡早已經幹結了,但是寶瓶還是表示感激。他覺得他們應該好好地走下去,一直到達目的地,作些配合是他最佳的選擇。
這樣的情形短須和眼鏡自然很是高興,他們要比在小逗號咖啡廳裏熱情多了,開始邀請他一起用飯。因為中飯時間到了,寶瓶覺得肚子裏空得很,是他力主找個小飯館祭了五髒廟再說的。鑒於他們溫和起來的關係,寶瓶覺得有此要求並不過分,再說,的確時已過午饑餓難耐。盡管短須堅持說再耐一會兒,到了地頭之後,好吃的多得很,要比這街上的小飯館高級不知多少倍。寶瓶也估摸到上麵的人自然吃住不差的。眼鏡未置可否,他隻是盯著喉結翻動的寶瓶看。最後他們兩個人還是聽了寶瓶的勸:我肚子餓得不行,先填飽了再說吧,再說腿酸了,也跑不動了,歇歇腳吧。
於是他們不得不隨地就簡進入了一家小飯館。小飯館裏熱氣騰騰,隻有少數幾張桌子上坐著人,用手裏的筷子輕輕地敲著桌麵等菜上來。小飯館雖小,但是比較整潔,牆麵粉刷一新,迎麵正牆上貼著打印好的菜單。他們三人撿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短須說:本來計劃我們要到那兒吃的,如果我們路上沒有費那麽個周折的話短須還有點耿耿於懷,眼鏡要他不要再抱怨什麽了,他說,他也的確餓了。
寶瓶靠著窗,看著窗外的一條內陸河,河水難得一見的清澈見底。河的對麵是連屋的住家,滿目的藤蔓植物蔓延在牆上。那些斑駁的牆上也開了數個大大小小的窗戶,一個窗戶裏一個穿線衫的女人在忙碌著,她姣好的身段看得寶瓶有點出神。他們讓寶瓶點一個菜,他瞄了一眼菜譜隨意地點了一個菜。這個時候他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隻是等他點完菜,那邊的窗戶內豐美的身影消失了。
那邊依稀聽見有人說話,他們談的是晚報上的內容。一個人說道,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他說著邊抖動著報紙。另一個說,其實怪事還不是天天有嘛。
先前的那個人繼續說,這蛇比一般的蛇大一點兒,肚腹這兒還有些花紋的樣子呢,看看。
那人將頭湊過去,報紙嘩嘩地響著。哎,是的,倒像朵菊花呢。
說蛇膽裏竟然有一個彈子球一樣透明的東西!
昨天電視上還有一個用鼻子唱歌的!另一個說道。
南方又幹旱了,唔,又有煤礦死人了。報紙又嘩嘩地響了。
報上說那阿拉法特不是什麽病死的,是被暗殺的。
唔,或許吧。看,又一個巨貪斃了!
而這邊寶瓶腦海裏卻印著剛才那個窗內的影子,屋子裏有一個女人多好啊,寶瓶想。他喜歡這種感覺,現在他的視野裏空了,隻剩下綠葉藤蔓和空口的窗。寶瓶心裏有點悵然若失。這種感覺一直包圍著他,一直伴隨著他吃完了這一頓午飯。再次上路的時候,寶瓶明白他大抵是過於想念如美才這樣的,他可以肯定。
他在屋簷下瀉的陽光裏搖了搖頭,努力控製自己不去想如美。可是他辦不到,一路上短須和眼鏡不明就裏,他們搞不清楚寶瓶為何沉默不語了,可是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麽,隻是小心地觀察著。這種情況一直到了西門渡口往北灣走的時候才有所改變,事實上,正是運河在眼前閃動著,遠遠的檣帆,還有迎麵的風和樹使寶瓶一下子心情舒暢了起來。
很快他們又恢複了交談,寶瓶忽然想起什麽來似的問:你們說知道我下崗的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我這會兒倒想聽聽呢!
短須笑了,他的聲音被風濾過一般顯得清爽悅耳,比此前說話要清晰多了。
他說:其實那是我們隨意說說的,你也相信?眼鏡也在一旁笑。隨後,短須繼續說道,不過確實有些事情,我們是知道的,譬如你碰見你們經理那回。不光我們,其實很多人都這麽認為,你算是吃了啞巴虧吧。
這件事情寶瓶想起來仍有點憤憤不平,他嘴裏左一個狗娘養右一個狗娘養的。顯然他對那個經理恨之入骨。寶瓶說他才33歲,就已經下崗三年了。他的日子過得不輕鬆啊。他開始講他一天兩頓,他的如美,他的女兒,他的舊房,他的冷清清,他的沒有尊嚴,甚至他的性生活。他的訴苦顯然再次博得了短須和眼鏡的同情,他們也一致譴責那個私弄職權的家夥,其實他們也隻能這麽說說,安慰安慰寶瓶。寶瓶說他其實是無意中碰見的,再說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就此事說三道四,更沒有想到在這個事情上做什麽文章,他說他寶瓶向來不是那種人。
寶瓶那次在家門口那條街上看人家下棋,他有段時間幾乎天天看,和那幾個人都熟了。其中一個人是跛子,他的棋下得很好,還曾經說過他有祖上傳下來的殘局。寶瓶那段時間真是著迷了,寶瓶認為著迷是一種境界,一塌糊塗的境界。他幾次纏著跛子要看看,那可是難得一見的寶貝。那次他終於答應了,但是一定要等下完棋。後來寶瓶跟著那個在路燈暗影裏左一晃右一晃的跛子回了家。在樓道裏等跛子開門。寶瓶忽然看見對麵的門開了,一個人出來了。那人起初沒有注意到對門的人,很親昵地拍了拍送他出門的一個女人的臉。那女人皮膚很白,很漂亮。女的頭發還有點散亂,穿著一件睡衣顯然剛從床上下來。那人馬上也看見了寶瓶,他臉上一閃。寶瓶很熟悉這種表情,他記得那回看見女鄰居眼神裏就是這樣的。可是當時他並沒有明白過來,他還跟他打了招呼,寶瓶記不得自己當時說些什麽話了,他隻記得經理的鼻子哼了一下。後來跛子說,你看來有好果子吃了。後來的事實被那個跛子不幸言中了,他下崗了。這就是那麽一顆好果子。
“你們知道,我寶瓶是老實人,可他們卻說我吊兒郎當的。我哪兒吊兒郎當了?分明是莫須有嘛。”
過了一會兒,他什麽也不說了,抿住嘴,停下了匆匆而行的步子。看得出來,因為惱怒,他的步子不知不覺地提快了不少。眼鏡喊他,讓他等等。於是他的步子就停下來了,他現在很安靜,斑駁的梧桐樹與他對望,遠處的高塔升在空中。一切都是無言的。院牆的深處,那些蔥綠的枝丫裏忽然有音樂聲,他告訴眼鏡,眼鏡凝神聽了好會兒,並沒有什麽。寶瓶努力為自己確鑿的聽力辯護,真的。我真的聽見了。眼鏡說他或許由於緊張情緒而產生的幻聽吧,眼鏡還補充說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他曾經就有過這樣的經曆。
他對寶瓶說,不稀奇,這很正常。寶瓶不再說什麽,他慢慢地相信了這種說法,事實上,這種感覺慢慢地就消失了,它很短暫。他想,或許他是對的吧。現在他和眼鏡靜靜地站在路邊等短須買煙回來。事實上,他內心的怒火已經慢慢地平息了,他似乎覺得在眼下的兩個人麵前還是收斂一點好,他不想被不久前還毆打他的人嘲笑,盡管他們現在對他不錯。
或許他們已經在內心裏嘲笑過自己了吧,他不能再增加自己無能的印象了。
寶瓶想。
那個巨大的玻璃櫥窗裏,短須正在說著什麽,不時還打著手勢,像是在作某種辯解。可是那個白臉的女售貨員並不理會他似的,又開始埋下頭去繼續看一本書或者修指甲。短須出來了,他臉上的餘怒未消。寶瓶還注意到短須孩子氣的動作,他狠狠地向空中“呸地”射了一口痰。
就在眼鏡走上前上去和短須說話的時候,有兩三個人圍上了寶瓶。
這三個人的出現很讓人感到意外,寶瓶覺得今天他真是倒黴透了。當然,他不明白這三個人對於他究竟意味著什麽。他努力地保持鎮定,盡量做到義正詞嚴的樣子,他問他們找他幹什麽。那三個人中一個較胖的說,狐狸尾巴還掖著幹什麽,自己幹了什麽自己不知道?另外兩人眼裏也射出了一股鄙夷的目光。寶瓶說:
“怪了,天下的倒黴事都給了我,我惹了誰了我。”寶瓶的不解自然而然。還是那個較胖的家夥,他開始將手指指到了寶瓶的鼻子上,他說:貓抓老鼠的遊戲?算了吧,大爺沒有工夫和你玩。寶瓶準備撥開那個伸到了鼻子上的那一節手指,可是旁邊的兩個人中的一個從身後緊緊地圍抱住了他,寶瓶動彈不得。
那個胖家夥移了移下巴,那張胖臉上的肥肉在寶瓶眼裏晃了一晃,然後寶瓶便感覺自己的腳已經離了地。他不得不開始求助,雖然他也不知道短須和眼鏡最終將把他帶到一個什麽局麵裏去。但是就目前的情形來看,他們還算友善。而這三個人卻充滿了惡意,跟他們走,顯然結果會更糟糕。寶瓶本能地掃著腳,並大聲疾呼。那邊短須和眼鏡預備再次進那家店裏,他們大概想去擺平那個自以為是的女售貨員吧。但是一聽見寶瓶的呼叫,他們隨即就奔了過來。他們的速度還算快。
寶瓶揮舞著四肢,努力地掙脫那兩個人的懷抱,看見短須和眼鏡甩著胳膊奔跑了過來,他似乎勇氣大增。他啊啊地叫著,手在空中亂劃,腳也不停地掃著。在廝打中,他抓破了其中一個家夥的臉,還有一個家夥的頭發也扯了一把下來。
他們哎喲哎喲地叫嚷著,一把鬆開了寶瓶。寶瓶一P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覺到自己的尾巴骨疼得要命。
那個胖家夥責問短須和眼鏡,並且語氣堅硬地要求他們不要妨礙他們,否則後果自負。短須和眼鏡似乎沒有被他的陣勢嚇住,他們挺著胸膛的樣子令寶瓶有點感動,並且他聽見他們告訴他,他寶瓶是他們的兄弟。是我的兄弟!你聽清楚了嗎?他們也豎起了手指。並且也要往對麵的肥臉上指去。寶瓶知道在這忽然而至的家夥麵前和在剛才那些圍觀的群眾麵前,兄弟是兩個概念,前者是一種保護,後者是一種侮辱。他打心底感激起短須和眼鏡來,他的眼睛裏開始混雜著疼痛和感激的淚水。不過他努力地忍住,他不能掉淚。
盡管寶瓶覺得尾巴骨一陣疼似一陣,但是他還是努力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可是努力了幾次卻無法成功,他感覺到髖骨和腿骨也一陣陣劇痛,那是他在扯人家頭發和臉皮的時候,對方狠狠地用皮鞋尖踢了他。
寶瓶不知道是什麽最終說服了他們,他看見短須和眼鏡靜了下來,是不是證件或者其他什麽?寶瓶看見那個胖家夥將一個小本子在他們麵前晃了晃然後又重新放回了口袋。這可是警察出場的慣常動作,寶瓶想,或許就是這個東西使他們安靜下來的。他們不說話了,他們垂手而立,向寶瓶射過來的目光顯得很無奈。就是這種目光,就是在刹那間寶瓶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眼前的這幫人都是針對他的,無論是短須和眼鏡,還是後來莫名而至的三個人,他們其實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傷害他。那些同情,為他奔跑過來,還有共同用餐,這一切都是偽飾。即便是稱他為兄弟也是出於有益於他們的考慮。寶瓶想清楚了,他們唯一的不同隻是時間上的差異,一個早登場,一個晚上台而已。他想起自己今兒個早晨怎麽出門的了,他想一路上他是一個陷阱一個陷阱地跳了進去。他必須跑,跑得愈快愈好,跑得愈遠愈好。
令人遺憾的是,寶瓶連滾帶爬,最後還是落在那些人的手中,他們幾乎一下子就擒住了他。他們擒他的手法使寶瓶想起了電視裏的鏡頭,在那些有力的手銬和膝蓋下麵通常都是一雙無助失神的眼睛,那時候一手拿著遙控器的寶瓶總是這麽對如美說,這些家夥,罪大惡極!活該!他似乎看見了自己那副狼狽的樣子。他現在不再掙紮,一切隨他們。他能做什麽呢?他甚至看見短須和眼鏡從中幫了他們不少的忙,他們雙手上陣,一起擒住了他的腿腳。這樣一來,寶瓶他便無法用力了。
他能說什麽呢?他隻有放鬆,任由他們將他往停在那邊梧桐樹影裏的一輛車上押。
他隻是恨自己跑得不夠快,恨自己的筋骨不夠好,不夠結實,三拳兩腿竟然就把他困在了地上,隨你們吧,隨你們弄吧。寶瓶嘴裏低低地嘟噥著,可是誰也沒有在意,他們手忙腳亂地將寶瓶押上了車。
車子響著鳴笛拐了好幾個彎,就在一棟建築跟前停了下來。下車的時候寶瓶差一點被推翻在地,他們將他帶到了一個房間裏。房間裏有點潮濕,光線也不是很好,水泥地麵像是剛澆過水,他被迫要求坐在一張長凳上,審訊就開始了。負責審訊的那個人一臉嚴肅,坐在他旁邊的便是那個胖子,然後是另外兩個人,他們蹺起二郎腿。其中負責記錄的那個瘦臉也悠然自得的樣子,他敲著筆杆。在寶瓶的對麵牆上,紅色黑體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可是他要坦白什麽呢?他可是一個老實人,什麽也沒有幹過。
寶瓶坐在冰冷的長凳上,嘴裏咕噥了一句。
馬上就有一個人過來給他一腳,厲聲說道,還嘴硬!
寶瓶不想再編造什麽了,他想起先前的教訓決定閉口不談。於是他忍住疼痛保持沉默,他起初的時候一直是抬著頭的,眼睛也努力地看著對麵牆上的大字和那幾張陌生的臉。他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麽現在突然又深陷囹囫麵臨著他無法預料的現實。他想或許,他一直和短須眼鏡他們走下去,結局絕不會是這樣的。至少,寶瓶開始明白,他是對他們有用的。他一點也不想在這兒,一棟陌生的建築裏,一張冷冰冰的板凳上坐下去,他感到時間短暫地凝固了。他的腦海裏短暫地浮現著自己一陣風似的關上門,旋下樓梯的情形。
寶瓶有點黯然神傷。他覺得老天爺真是不開眼,總是厄運隨身,讓他無法撥開冗雲,見煌煌天日。他忽然有點疲憊,覺得自己活得沒有什麽意思,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嗬斥自己,去死吧,寶瓶,你去死吧。去死。可是對麵那些人眼睛還圓睜睜的,那個胖子肥臉上還閃著嚴肅的光亮,他們甚至不讓他開一個小差,走會兒神。怎麽會讓他痛痛快快地在一條長凳上去死呢!
有人狠狠地給他一記耳光。
寶瓶想不起來說什麽,可是他們的語氣怎麽總是那麽一致和堅定呢?就像開始短須和眼鏡問他話,也是這樣。可是最後他們卻又推翻不再承認,反而說是逗人玩的。這是什麽樣的邏輯呢?他們眼下是不是又樂於這種遊戲呢?就像對待小孩的態度:打一下揉一下。還反過來說自己和他們玩貓和老鼠,或許這也是他們一貫的手段吧。
寶瓶捂著火辣辣的嘴巴,說道:“我沒有幹什麽啊,你們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幹什麽了?”寶瓶的臉在他的手心裏燃燒著。事實上,從頭至尾,寶瓶的確委屈極了。
忽然那邊的幾個人笑了起來。他們爽朗的笑聲把寶瓶嚇了一跳,他們一邊笑一邊說:“到這兒來的還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還問我們你幹了什麽?”
這真讓人好笑,也有人說這真是笑話之類。總之旁邊的人低低附和的聲音寶瓶也聽得清清楚楚。
之後因為寶瓶也覺得自己情急之下的話也很是好笑,他或許是露出了笑容,或許是有想笑的意思,然後便被一記重拳打翻在地。他聽見一個聲音說,我讓你不嚴肅,我讓你不嚴肅。狗日的還笑得出來!寶瓶的頭枕在了水門汀上,此時他一下子疼得睜不開了眼,他的臉部腫得老高。他想爬起來,可是他的努力總歸失敗,他身體隻是在地上掃了掃又躺了下去。寶瓶想,如果睡到長凳上去或許要體麵點,可是那條長凳子也翻到一邊了。
他繼續聽見上方傳來嗬斥的聲音,他們問他:“你老實交代,前天你到乾四街的洗頭房幹什麽去了?”寶瓶想起他是去過一次花美人,那的確也是前天的事情,寶瓶覺得他們要比短須和眼鏡問到了實處。可見這些人還是有些本事的。因為這是實實在在有的事,實實在在的事讓寶瓶回憶起來就方便不少。
“是的,我是去了。”寶瓶說道,可是他並沒有幹什麽壞事啊。他隻是去找一個人而已。難道找一個人也犯法嗎?寶瓶抬了抬眼。他的眼睛現在隻是一條縫,上下光亮著。
你找什麽人,找他幹嗎?一步一步給老子說清楚,你膽敢隱瞞老子就對你不客氣!那條縫裏的聲音依然很鋒利,堅硬無比。
寶瓶因為去了一趟職介所,都沒有他合適的事情做,他很是失望,當時希望能在車站附近找到一份活兒幹,據說外地在本城做生意的人大部分聚集在那兒。那邊人流量大,寶瓶認為應該有一份屬於自己的事,哪怕苦力活他也願意,他的要求也不高。隻要能糊口就行了。然後他就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去了,在車站他轉悠了半天。後來有一個人拽了拽寶瓶的衣角。
“開始我還以為是小偷呢。”寶瓶微微仰起臉說。
那個人梳著大背頭,水亮水亮的,手上還戴著好幾個金戒指,嘴裏叼著一根長過濾嘴煙,身上穿著打扮也很是講究。我開始以為是一個問路的外地人。可是他的手上也沒有什麽行李,我才明白過來是本地人,隻是話音上稍稍有點不同,我覺得運氣不錯,看情形我是碰見了貴人,我將有份活兒幹了。那個人將我拉到了路邊,我們站在一棵樹下說話。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看出來,他竟然就直截了當地問我是不是找活兒幹。我說是的。那時候我想人家果然在地麵上混的,一雙眼睛真是了不得。後來,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並說隨時隨地都可以去找他。
可是我並沒有立即去那個地方,我看見名片上的地址和他的稱呼什麽美容公司的經理呀什麽的,我當時就是有顧慮。那條乾四街我也聽說過,那邊的黃毛比較多的。說實話,我們這種人衣食都發愁,哪兒有條件去那快活呢。我沒有放在心上,我覺得還是去別處再找找看。
但是你知道,這年頭活兒難找得要命,我幾乎都泄了氣,三天兩頭待在床上,不出門了,我跟自己賭氣玩。我知道這無濟於事,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前天我就準備將抽屜裏的幾個硬幣找出來,準備上街去買些鹽回來,就是小袋子裝的那種。
我三天兩頭就是吃些鹽水度日。你說說看,我這樣的人能有什麽能耐。我本是找硬幣,卻發現了那張名片,這已經有好些日子了。當時我肯定是不屑一顧地隨後往抽屜裏一扔的。
於是我就決定去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