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頹然地倒在了床上。他喃喃自語:這怎麽可能?然而那個聲音,那個背影,走路的姿態。怎麽不是可能呢!
7“梅裏娜都”
有我親愛的姐姐當奇跡來臨,但丁卻陷入無比痛苦的泥沼。他在此後離開這個曖昧之地的時間裏幾乎一言不發,內心裏作著難以想象的情感搏殺。夜晚已經來臨,街上的華燈閃現,使他忽然間有了一種幻滅的感覺。
他覺得他所需要的奇跡不是在此,應該在另外一個地方。街頭、廣場、商場或者車站飯店什麽的,就是不能在這個地方。但丁的矛盾可想而知,他當時是多麽想喊住那個身影,可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他跟著黃鉉到了住處後,將就著在他那裏過了一夜。當時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漩渦家過宿了,盡管漩渦在他離開時多次叮囑要他來再多住幾天。他一夜沒有睡著,他一會兒想起了那個被雞冠花叢圍繞的家園,一會兒想起了穿花襯衫的二哥。他的思緒紛紛紜紜,心潮難以平靜。他媽媽跟他說的話還在耳朵裏回響:你要是看見姐姐,一定要她回來一趟。如果在大街上偶然遇見多好啊,他會喊住姐姐,然後他們兄妹相認。可是現實是殘酷的,它並不按照你的願望前行。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個西郊的夜晚是但丁一生中度過的最難忘的夜晚,最痛苦的夜晚。他在黃鉉睡著之後,輕輕地出了門。他在一條西北向的巷子裏深入了下去。白天狹窄的巷子在夜晚出奇的曠闊,路燈歪歪斜斜,星星點點,愈來愈稀。整個西郊像是陷入了一片沉默。那些平房的屋脊在夜幕裏有鋒利的棱角,遠處有風傳來了一陣陣狗吠。
但丁在一種難以抑製的心緒裏奔走著。他像是被他的自己的腳步聲所驚嚇,走得很快。這條巷子的盡頭是農田。但丁記得這條巷子裏曾經一輛輛拖拉機駛過,機箱裏堆著很高的金黃的稻穗。那些莊稼金黃色的光芒使巷子變得燦爛無比。這裏一直給但丁留下了一種閑靜自在豐足的印象,他相信這或許是因為那些畫家們的畫作的緣故,他們總是巧妙地將拖拉機手、金黃的莊稼地、油菜花、葵花田和笑嗬嗬的群眾納入自己的畫作當中。那光彩,那些臉上的笑。而此刻的巷子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加之夜色和沉默的牆壁,但丁一走出巷子來到了田埂上便重重地籲了一口氣。
他坐在一條田埂上很久很久。天上似乎看不見星星夜色猶如暗淡的薄紗。他想著想著便痛哭起來。他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可以忍受自己在街頭被人毆打;可以忍受自己落魄至此;也可以忍受他毅然決斷另一種日常生活對他的誘惑;可以忍受離家萬裏;可以忍受花襯衫的二哥從水麵漂向他的夢境;可以忍受瘸腿的父親在房間裏痛苦地走來走去;可以忍受母親的咳嗽和常年臥床;可以忍受每天發生在這個星球上的洪水、地震、饑荒、戰爭和疾病;可以忍受這個城市每天上演的風花雪月;可以忍受這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可以忍受貪官汙吏;可以忍受燒壞了他家園的火災;可以忍受雞冠花叢的日益衰敗;可以忍受他在田埂上無時不在的一種恐懼感。總之他可以忍受這個肮髒喧鬧不堪的世界,就是不能忍受親愛的姐姐是一隻雞。但丁忽然間覺得,世界上此刻沒有比這個更殘酷的現實。
早晨他在黃鉉的出租窩裏醒來。如黃鉉所言,他的朋友但丁像一隻衰敗的公雞。但丁對朋友的戲謔毫不在意,他盤算著如何將那個走廊上的身影轉過身來,露出她真正的麵目。他覺得姐弟的相逢應該有另外一個舞台在等他們。在那兒,他們抱頭痛哭,訴說各自的想念和不幸。但丁兩眼通紅,他一遍一遍地想象著,不放過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黃鉉和西郊的藝術家們無法知道但丁痛苦一夜的事實。這個事實是突兀的,然而在但丁的行程當中卻又是自然而然,它就像一個可怕疾病終於染身。他必須遭遇到這一切,就像死亡的必然性一樣。總之現在的但丁必須麵對這個鮮血淋漓的現實。
但丁開始一遍一遍地行進在前往那家叫“梅裏娜都”的休閑中心的路上,這條路比他想象中的要長了許多。包括那條他深夜拜訪的陋巷也是如此。但丁就在這個來來回回的行走中第一次明白恐懼和興奮都可能會使腳下的路變短。
這條路和所有城市邊緣的郊鄉之路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嘈雜紛亂,熙熙攘攘。但丁的舉動在他的朋友們的眼裏,顯得稀鬆而平常。再說他們也無暇顧及他們的詩人朋友在西郊的漫遊。“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們也有我們的事。”他們總是如此說道。但丁的漫遊顯然有所圖的。他在變化著花樣,攜帶著各式各樣的借口,從各個路徑抵達“梅裏娜都”。然而他總是潛伏在一個隱蔽之處,譬如一棵樹背後,一個立式綠郵筒背後。一根電線杆,甚至一個駐足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他的一個隱蔽物。白天的“梅裏娜都”是沉睡的,隻有在夜晚才蘇醒過來,迸發出美麗曖昧之光。
要做到巧妙而不被人發覺是很難的,事實上但丁在一段時間的觀察裏做到了這一點。他就像一個懸念故事的講述者,隱藏在這個故事的上空,為讀者所不能見。他的目光深邃,注視著這個故事一絲一毫的動靜。
事情總是要發生轉機,因為故事總得要繼續呀。但丁的心開始一陣怦怦直跳,屏住呼吸。她出現在了門口。
她的頭發是時下流行的發式,直發披肩,染成了俏麗的出人意表的酒紅色。
她的頭發在白天的光芒裏閃耀著炫目的光彩。她穿著一件黑綢吊帶裙子,上身一件米黃色坎肩。但丁無論如何不能將她與當年那個清純俏美的姐姐聯係起來。然而他看得更清楚了,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姐姐。
女人戴著一副墨鏡,拎著一個紫色的坤包,在一陣走動後將之挎上了肩。但丁在後來的文章裏記述了他當時的緊張、痛苦和興奮,他當時腦海裏回蕩著在集鎮上的姐姐形象。事實上,正如他的詩句所言:一個肉體,兩個形象。姐姐在前麵走著,走得很富女人味。在她曾經邁著典型小集鎮女孩的步子和這個眼下性感妖嬈的步伐之間,會有多少辛酸,悲歡哀愁。正如但丁的母親所言:一個女孩在外,多有不便啊。但丁的尾隨也正符合他的想象,姐姐幾乎就是按照他的想象裏設計的那樣向前走著。但丁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也能感覺到自己手掌心汗津津的。
姐姐在一陣款款前行之後,到了一站台前。站台上等車的人很多,似乎沒有過一會兒車就來了。姐姐上了車,但丁也上了車。大概就是隔了幾個人的位置。姐姐看著窗外,窗外的樹木,五顏六色的廣告牌,還有行人刷刷地向後而去。姐姐的臉部向著窗外,上麵有一層明媚的光亮。她沒有挪動步子,牢牢地抓住了橫杆。她戴著墨鏡看著窗外的樣子一直印在但丁的腦海裏。他一遍遍地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的姐姐。我的。這個形象使他有點興奮,他就要和姐姐相認了。他們正愈來愈接近那個地點。果然,不出但丁所料,姐姐在三希路百貨商城下了車,她是來買點東西。
她在一個個櫃台前逗留,在服飾城裏盤桓了很長時間,並在男裝區轉悠好久,甚至在一個玩具總動員的售貨區域坐了好一會兒。作為一個觀察者,但丁隻能猜測,揣摩。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買一件男裝,譬如她對那件亞麻色的西裝欣賞了很久,在男服裝區她轉了轉最後還是回到了那件西裝跟前來。她反複地用手撫摸著,察看了它的紐扣和內裏,還有商標以及標價。她對這一件西服的觀察幾乎到了細致入微的地步,可以看出她對此服裝的躊躇和猶豫不決。再譬如她在玩具區,坐在那個拚貼遊戲的桌前很久,當然最後的結果都是,她悄悄地退了出來。
姐姐在化妝櫃台那兒停留了很久,顯然化妝品才是她真正需要購買的。姐姐拿了不止一隻。她比較著一隻唇膏的成色,站在那兒和櫃台裏明眸皓齒的女售貨員說著什麽,最後打開那個方形的坤包,從裏麵掏出一個小小圓包。付了錢之後她就轉身離開了。但丁遠遠地看見她過來,他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手掌心裏濕漉漉的。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喉頭發緊,嘴唇發幹。然而他還是努力鎮定住了自己,然後喊住了麵前的那個女人。姐姐的這一稱謂從他的舌板下出來,彈射向空中,似乎是一枚小小果粒擊中了那個女人。
女人從商城的台階上下來,然後左轉彎,經過一道玻璃廊柱。就在這時,女人的步子戛然而止,這一刻所有的外界都是停止了的,這就像電影裏的定格。
就是這樣,按照但丁自己的設計,他和姐姐在街頭相逢了,雖然他知道親愛的姐姐要最終奔向“梅裏娜都”,但是他表麵上裝作一無所知。無論她在此後的敘述裏如何描述了她的掙紮和不幸,但丁都必須強迫自己將之接收下來,並且毫無保留地相信這一切,即便他在聽的過程中,她的講述總使他產生一種陌生感。然而,他們終究相逢了,就像但丁的媽媽跟他說的那樣,你如果在街上看見她。我們可以有理由相信,這場相逢本早就存在於他們母親的心裏。
有哲人如此說過,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件,他們的相逢就像小說中虛構裏的虛構。然而這對於但丁來說無比重要。他和他丟失多年的姐姐相遇了。他咬著唇,試圖當著姐姐的麵不要流淚,他想要在下午的街頭陽光之下說明,她的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經常惹她生氣的淘氣包了,更不再是一個拖鼻涕拽著大人衣角的調皮小男孩了。他想要姐姐相信他們的相遇是命運的賜予,他也要姐姐相信生活中的愛一直沒有消逝。他還是沒有忍住,淚水奪眶而出。這個場景在這篇小說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部分,他們的目光相遇的刹那似乎使整個小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他們相擁了嗎?姐姐是不敢相信的,左右端詳著眼前的但丁,喃喃自語。她說她像是在做夢,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如果如姐姐所說,是在做夢。那要好得多,他們可以在夢醒後各自在夢境裏消失,安然無事。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事實要比一個夢境嚴酷得多。
但丁向她講述了那棟被雞冠花叢環繞的房屋,還有穿花襯衫的二哥,還有那個歌聲纏繞的妹妹。家裏的所有一切在眼前複活,延伸開來,這一切讓姐姐不能自製。她的哭泣時常打斷了但丁對家庭事件的敘述。當他講述到他們沿著大河一路尋找終於在水麵上找到二哥時,姐姐更是泣不成聲。那個小集鎮家裏的一切此刻幾乎就泡在那汪汪的淚水之中。
她說,不是姐姐心狠,姐姐有苦衷,我必須要讓你們忘記我,她咬著唇如此說道。但丁表示他能理解的,他怎麽能不理解呢?要知道他是一個生活的不懈觀察者。他隻是靜靜地聽她訴說,即便發現這裏麵有謊言的存在,也不打算去打斷。
他知道這些謊言對於姐姐來說絕對是不得已的編造,那些善意的謊言正是姐姐坎坷生活的佐證。姐姐用手背揩了揩眼睛,然後站起來戴上了墨鏡說:走,到我家去。這一句話裏還夾雜著姐姐低低的哭腔。事實上,她頻頻擦眼睛和低低的哭泣聲已經引起了很多路人的注視。
就在廣場一棵香樟樹的樹陰下,那條長木凳子前,姐姐要他跟她到家裏去。這句話對於但丁來說,意味著什麽呢?但丁在心裏咯噔一下。如果您是一直留意但丁的一路觀察和思緒的話,那麽就不難理解但丁為何心裏會如此一頓。就是這一點,大大出乎他的想象。在關於他們姐弟相逢的想象裏他姐姐的麵孔、回憶、訴說、哭泣,都完全印合了後來發生的一切。而就是這麽一句:走,到我家去。出乎意外。令但丁竟然有不知所措之感,就像忽然間一條軌道改變了列車的方向。這一句也好比一個計算機病毒,擾亂了一個原先設計好的程序,令他眼神一閃。
8.飛機在天上飛
姐姐的住處在K市的南郊,轉乘兩三輛晃晃蕩蕩的公交車子,然後再在一條梧桐樹大道走上十來分鍾,然後經由一條小巷子就到了。姐姐的居處在一個院落裏,裏麵飄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在南牆那兒還有很多的盆盆罐罐,花草異常鮮豔。有幾個人在公用龍頭那兒搓洗衣服。
這是一棟二層樓的建築,已經看不出具體的年代,院落裏的紛雜足以說明它年代很是久遠。樓梯是外置的,它旋轉著。但丁跟在姐姐的身後進了屋。就是在這間屋子的那個紅色沙發上,但丁找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環繞著但丁。但丁環顧房間,屋子裏顯得有點雜亂,房間裏的擺設和物件有一層淡淡的憂鬱之光。
姐姐靜靜地削著蘋果,她的背影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空氣裏一下子很靜,隻有樓下的公用水龍頭還在持續著那些瑣細的私語和搓揉衣服的聲音。那是真切的,毋庸置疑的。姐姐在這個空間裏一邊忙碌著,一邊聆聽著但丁的講述。她總是在講述中露出或驚或喜的表情。時而淚掛腮邊,悲切不已。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但丁的敘述,姐姐的眉宇間猶如草叢竄進了野獸,她蹙了蹙眉,拎起了話筒又很快速地擱下。
但丁顯然對這樣的電話頗費猜想。姐姐告訴他,沒有事,經常有騷擾電話呢。但丁笑了笑。
可是很快電話又在桌上跳了起來。但丁停了下來,姐姐臉上開始露出厭惡之色。姐姐將電話很快就又擱住了。她要但丁繼續。但丁開始說起了長年累月在床的媽媽,但丁說她經常夢見你,而且經常一個人哭,她現在的眼睛很不好。說到這兒姐姐的眼睛又潮紅起來。
姐姐開始在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她告訴但丁這些年來她也時常夢見家裏。
可是你為什麽不回去呢?要知道,媽老夢見你,有一天早上醒來,她就哭,她說她已經快想不起來你什麽樣子了。但丁說道。姐姐下麵的回答顯得含糊不清,她絞著雙手,內心裏充滿歉疚和矛盾。
電話又一次響了起來,姐姐要擱掉,但丁卻要她接聽,但丁說,或許是有什麽急事呢!姐姐將話筒貼在了耳邊,很快就像是被燙著了一樣扔了它。話筒裏的聲音很大,坐在沙發上的但丁能聽得見,那個粗暴的聲音很難聽,他的大聲斥罵激起了但丁的憤怒,他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問姐姐是誰。姐姐無言以對,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是一個電話流氓而已。但丁還是後來從貝亞特裏絲那裏知道了真相。
直到午飯之後,但丁仍為之耿耿於懷,他想到自己親愛的姐姐要遭遇到不知多少的糾纏和曖昧。想到這兒的時候他總是為之心痛,似乎挖去了一塊心尖上的肉。但丁下去幫姐姐在公用水龍頭跟前洗菜,是出於自己的一種隱秘的考慮。事實上讀者諸君知道,他已經了然姐姐來自梅裏娜都,隻不過一切他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將這個下午進行下去,他試圖將幸福的暈眩繼續籠罩自己。似乎稍有疏忽,這個故事,這個精心編排的故事就會露出了破綻。當然他也知道姐姐也是如此,他和她一起小心編織著這個幸福的故事。
但丁想讓樓下那些在公用水龍頭跟前搓搓洗洗的人們知道,他,是她的弟弟,親弟弟。事實上,在水龍頭跟前,姐姐並沒有向人們這麽說,她的臉色平靜,陽光透過院落的樹陰打在她的臉部。在那一刻,但丁相信姐姐才是這個故事的最佳講述者。她不動聲色,滿心機智地控製著這個下午以及下午這個故事的可能性走向,譬如當但丁說要離開的時候,她並沒有言語阻止,甚至一個挽留的眼神都沒有。對此,但丁是完全理解的。就像對於這個故事而言,與姐姐的相遇已經是萬幸了。他不奢望,將姐姐的生命軌跡重新搭向原來的軌道去。她如今花枝招展,名姓全改。“隻是肉體還是那個肉體,有時候她的麵容,像一塊水裏的碼頭石,恍惚難定”(語出但丁的詩篇)。她站在一塊墊腳石上,陽光照著公用水龍頭的水流,晶亮亮地閃動,姐姐離他那麽近,一點也不縹緲,也不虛無。
姐姐的臉龐清亮,雖然眼角時有魚尾紋顯現,但是但丁仍然感受到下午的時光,那麽美好、靜謐。水嘩嘩地響著,姐姐身上似乎有一種淡淡的梔子花氣息飄蕩在肩頭明明滅滅的光線裏。但丁側了一下頭,他無意間瞥見了姐姐的唇,性感的唇。但丁一下子騰地臉紅了起來。好在姐姐專心地洗菜。就在此時,那些在公用水龍頭邊上忙碌的人們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兒,他們開始抬頭向天。
空中巨大的嗡嗡聲,像一層巨大的波浪壓蓋住了樹頂、房屋。似乎一切在輕微地搖晃。飛機飛得很低,幾乎要脹破人們的視野。可以看得清楚上麵紅紅的字跡,它幾乎就在樹冠之上,隨時像是要泊到任意一個樓頂之上。
這架飛機後來轟鳴著出現在但丁的夢境裏,他時常被這個轟鳴不斷的怪物所擾,要知道它幾乎和他的臉紅一起到來的。飛機的飛臨含著一個可怖而可恥的秘密。他隻要一醒來總會自責不已。姐姐坐在他夢境的上空,舔動著她性感的嘴唇,時而穿著性感的睡衣走來走去。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貝亞特裏絲到來之後。且說飛機以一種令人難以相信的慢速度越過了南郊的樓頂和樹冠,之後便消失在北邊的天空裏。一切恢複了正常,慌亂和興奮隻是短暫一瞬。
姐姐為了和弟弟的午飯不被打擾,她拔掉了電話線。在那間小小的廚房裏弄了好幾樣菜,並且還和弟弟喝了兩小杯葡萄酒。姐姐的酒興並沒有打開她的話匣子,她將她的另一重生活隱藏得很好。雖然但丁對她的淒楚生活完全可以想象,為了偽裝自己無法看清楚也無能力看清楚背後的真實,但丁努力和姐姐碰杯,強作笑顏,痛飲相聚之酒。
姐姐的腮邊很快飛上一朵紅雲,喝了酒的姐姐顯得更加嫵媚。在短暫的恍惚中,但丁覺得麵前坐著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子。可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逝,但丁是不能容忍自己把姐姐想象成另外一個女人,他禁止自己這麽去做。他一遍一遍地要求姐姐放慢飲酒的速度,甚至給姐姐找來了一麵鏡子讓姐姐去看,這使但丁想起小時候的情形。那會兒,他將晚飯花的花紅摁塗在姐姐的臉頰上,然後讓姐姐照那扇破三門櫥鏡一樣。他問姐姐是否還記得,姐姐卻將頭搖了搖,這些少年往事在姐姐粉塵般的生活裏消失了。
姐姐搖頭的時候,嘴邊嚶嚶,似乎抿住了不盡的痛苦。他覺得這個時候的姐姐不再像自己的姐姐。那道道魚尾,歲月的淺轍,使但丁視線中的姐姐更趨陌生。
姐姐說,她這些年來,活得很不容易啊。但丁無語,他說他理解,然後默默地將杯子和姐姐的杯子碰了碰。
在這個短暫的午後時光裏,姐弟二人坐在桌前的形象為後來的但丁回想起來備覺酸楚,他覺得自己對姐姐的生活境遇無能為力。姐姐屢次地抹眼角,哽咽的樣子使他心碎。他想要姐姐和他一起回趟老家,可是他的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子裏。他知道他那樣做隻能使姐姐為難,姐姐是不可能回去的,如果要想回去,她早就啟程並不等到這一次相逢了。
但丁也知道姐姐身處的風塵豔世會使姐姐斷了這返鄉的念頭,後來關於這點他在貝亞特裏絲那兒得到了證實。
貝亞特裏絲的到來不僅使但丁有耳目一新之感,更為重要的是她,這個23歲的妙齡小女子使得這個故事有了關鍵性的延續,並且她在但丁以後的生活裏占有主導地位。可以準確地說如果沒有貝亞特裏絲的支撐,但丁的重要詩篇就難以完成。當然,但丁將她寫進了自己的詩篇,他希望這個美麗善良的女人在文字中不朽。這書生氣十足的行為並沒有得到貝亞特裏絲的認可。但丁似乎羞於讓她見到裏麵的篇章,因為在這篇詩篇裏,具體地說就是那部“豔歌”裏,但丁第一次以浩瀚灑脫之筆鋪陳描寫了他們的床笫之事。這還是後來的事實。
但丁在她,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就有了寫篇詩歌的衝動,按照他序言裏的說法當時他的內心僅僅是一個念頭,甚至有些猥瑣的想法。然而隨著時間的展開,他的衝動愈來愈劇烈,貝亞特裏絲所攜帶來的世界全然完整地到來了,這一度使但丁狂喜不已。這個詩篇寫成後正是貝亞特裏絲將之郵寄了出去,此後作品引起了轟動。如果沒有這個貝亞特裏絲,但丁的詩歌命運難以想象。後來坊間流傳的是,但丁作為一名詩人,他的詩作令人驚訝,他的天分在後來的監獄裏先是得到了承認,被監獄裏用來抄抄寫寫,後來還寫過若幹篇在內參上出現的署名文章。真正賞識他的還是貝亞特裏絲認識的那一位編輯,此人後來去了美國。貝亞特裏絲和他的認識幾乎就是一個多情文人騷客的現代版本,貝亞特裏絲的初夜據說就是獻給了他,當時他花了不少錢。在但丁的詩作爆了大名後,這一切風流韻事隨之沉渣泛起。
當時但丁隻是將一個信封交給了貝亞特裏絲,她當時問他是什麽東西,上麵並沒有地址,但丁意在作為獻歌獻給貝亞特裏絲的。當他告訴她是一個作品後,貝亞特裏絲後來自作主張地將之寄給了那個編輯家。編輯家因為重感冒而推遲了出國的行程,他在病榻上讀完了一封陌生來信和作品。他興奮得一夜沒有睡好,第三天但丁的重要詩篇以連載的方式見諸報端。詩篇連載,本屬罕見,又能一時洛陽紙貴,更為罕見。
當詩篇連載完後,編輯家已經去了美國,他是在一個越洋電話裏得知了這一情況。他那會兒正為時差和累累生計而心煩意亂,他隻是在電話裏淡然地說了一句:當然。
讀者諸君已經知道,但丁的詩作是在監獄方牆內做成。顯然他的生活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轉折,他出事了。讓我們還是回到那個午後,但丁和姐姐正在喝酒。
事實上,但丁作為一個雙重身份的人物切入了這個故事,他既是一個參與者,又是一個旁觀者。一個但丁微微紅著臉看著姐姐,時而舉起杯子,應和姐姐的歎息。另一個但丁飄在天花板上,默默淡然地注視著兩個人物的動靜。他知道事實的真相,略去了一些生活的細枝末節,他對之隻有靜觀其變的分兒。有時候但丁會覺得他們姐弟二人在下午的喝酒更像是對弈。這個局麵正是被到來的貝亞特裏絲打破的,她從旋轉樓梯上來,然後站在了門口。陽光襯托著她的身影。但丁第一眼就迷上了她。在她的臉上,有一種光(此句出自但丁的詩篇)。門口的一刹那,但丁後來向她是這般描述的,那會兒,你不是來自人間,而是來自天上。但丁還在他的一份詩學筆記裏說,每個人都有一個貝亞特裏絲。但丁的話換來了貝亞特裏絲的一吻。有理由相信但丁生活在一層美麗和甜蜜的眩暈中,他相信這同樣也是一次命運的賜予。
但丁看見貝亞特裏絲和姐姐在旁邊的房間裏嘀咕著,姐姐操著K城的方言,但丁幾乎沒有聽懂一句話。他隻得坐著不動,別無他法。但是但丁能感覺得出來,有什麽事情在纏繞著姐姐,它們像一根根藤蔓恣意而瘋狂。姐姐那些微的酒意很快就消失殆盡了,她和貝亞特裏絲出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色都略顯蒼白。但丁問姐姐,怎麽了?姐姐說沒有什麽。但丁知道姐姐是不會吐露什麽的。姐姐要貝亞特裏絲坐下來,然後給她斟了一杯酒。貝亞特裏絲的手指細長,指甲猶如美釉,光潔而柔和,上麵塗成了一朵朵的小小梅花。她的皮膚很白,比姐姐的好而且還要白些。姐姐給但丁以及貝亞特裏絲作了介紹,哦,那刻,那刻,他們將杯子碰了碰,也將眼神碰了碰,那咯啷的脆音仿佛心底的回聲。(但丁詩句)她說起話來,語綿音軟,令人難忘。但丁知道她是蘇州人氏,是姐姐的好友。拿她們的話來說,就是閨中密友。她們無話不談。姐姐說。
但丁後來去往西郊借宿,滿腦海的都是這個貝亞特裏絲,真可謂音容難忘。
但丁知道,他似乎還從沒有為一個女子如此過(他待以前的女友遠沒有如此),他就在當晚便寫下了一篇篇熱情灼人的詩歌,在詩篇裏,這個蘇州女子被喚名為貝亞特裏絲,就是從那一刻起,但丁覺得自己已經和她生活在了一起。這種感覺和譫妄性的想象使他在西郊的一些日子裏成為一個為情癡迷的迷狂形象。
他對他的那些西郊藝術家朋友們複述那天見到的貝亞特裏絲第一眼的情形,他的複述固執異常。此後的時間裏,他去過幾次南郊姐姐的房屋,他的造訪故意造成一種隨意性。他知道姐姐有時候是在梅裏娜都(並不是姐姐所言的在某某處上班),有時候在家,他已經慢慢地摸索到了一些,姐姐的生活習慣和作息時間表。
他乘車去南郊,主要是期望貝亞特裏絲的出現。
在那場午後的談話中,但丁向姐姐虛構了在這個城市的一份工作,一個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屋,還有一個狂熱的理想。他也坦誠地告訴姐姐他往昔的部分生活,除去了跟那個不育女人的故事外,他幾乎全盤托出。他甚至有一次差點跟她說到了貝亞特裏絲,但丁想,這肯定會讓姐姐大為驚訝。姐姐似乎能夠理解弟弟的到來,她和但丁一起繼續維護這個被他們共同虛構的故事,讓它安全地生長。
我的意思是說,但丁覺得姐姐有時候能在家,像是有所準備等待他而來的,她這樣做就是不讓她編造的生活有所破綻。但丁警告自己應該少來這裏,但是他被另一種思念所誘引。那麽姐姐是否看出某種苗頭了呢?她的弟弟幾乎在稀稀落落的每一次相遇中都會提到那個女孩,有時候她注意到了弟弟的走神。
或許姐姐覺得在他們共同虛構共同哺育的故事身上,應該長出愛情之花,如果那樣的話,但丁覺得姐姐才是一個偉大的故事敘述者,而不是他。雖然一想到這一層,他就會很有挫敗感,要知道他的母親就曾經評判過他和妹妹之間的才能,那已經不是一個辮子長短的簡單問題了。他還記得母親的話,嗬嗬,你有個長辮子就是藝術家了嗎?你的妹妹才是。而現在,他覺得和姐姐之間,他又被淘汰出局。當然,但丁時有解嘲自己,姐姐不一定會想這麽多,她那些心煩意亂的生活藤蔓已經夠她受得了(盡管表麵上像一個鬆弛有度的上班族)。隻不過一切都是我但丁自作多情,這一點也沒有錯,一直到事發姐姐其實對但丁和貝亞特裏絲的情感遞升不甚清楚。
後來的事情顯得流暢順滑,他一次次地從那個旋轉樓梯上去,在陽光裏抖擻身子,然後站到了姐姐門前。如你所料,開門的是美麗的蘇州姑娘——貝亞特裏絲。哦,命運,你的錘音重重地敲響腳踵。但丁內心裏如此歡呼道。
9.貝亞特裏絲
如果貝亞特裏絲不告訴但丁姐姐的故事,但丁顯然是不會瘋狂甚至去殺人的,或許一切一如既往。但是貝亞特裏絲的敘述正是但丁所期望的,他在和貝亞特裏絲相處甚至同床共枕的時候,他都小心地窺探著姐姐的另一重生活。事實上,但丁姐姐的另一重生活遠比但丁想象得要壞。要知道他的內心可謂矛盾重重,一個但丁一遍遍地要求他麵前的貝亞特裏絲告訴他姐姐這些年來的生活,可是另外一個但丁又阻止他這麽去做。那個但丁雙麵酡紅,顯得更為激動,他像是怕打破某種平衡,他知道隨著貝亞特裏絲的講述,姐姐的真實生活,那一重虛構(它一直被姐姐小心地維持著)將退去麵紗,露出殘酷的真相。
這正如但丁的詩句所言,錢幣翻轉,歡樂的笑聲淪為陰影和淚水。
或者更為準確地說,他怕失去貝亞特裏絲,怕那個年輕曼妙的女郎從他的體下像鰻魚一樣滑走。他要“那一圈潮濕,美美的濕潤,猶如一個情欲王冠隻屬於他,一個國王”(但丁詩句)。但是總有一方要被戰勝,貝亞特裏絲終於告訴他。
而他,幾乎沒有鬆開捏緊的拳頭。他想打爛那個在姐姐的生活中吼叫、廝打的家夥。貝亞特裏絲告訴但丁,姐姐離家出走上了南方的火車,一上火車就被別人騙了。那個五十開外的女人後來還多次出現在姐姐的噩夢裏。那個老女人將姐姐販賣到了一個深山裏,換得了區區兩千元。你姐姐的身價當時就這麽多。她當時很是絕望。她很後悔負氣離開家門。至於何種原因,她一直沒有對貝亞特裏絲言明。她隻是一百個不甘心,她對大城市的渴望最後落在一個山坳裏她度日如年。姐姐的那個山裏人家窮得叮當響。有三五個光棍漢的窮苦山裏人,借債先娶上一門媳婦。姐姐的初夜是在一個冰冷的草棚裏,那是一個山羊圈。那個老三乘她不備把她掀翻在地,強行摘取了她的少女之花。她幾乎昏厥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陽光照臨,她看見一隻山羊,它眼神清澈,在輕輕地舔著她的臉龐。貝亞特裏絲告訴但丁,姐姐從那隻山羊的眼裏獲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她摟著山羊哭了很久。她告訴貝亞特裏絲,它的眼睛裏有淚水。
終於在一個風高天黑的晚上,姐姐逃走了。貝亞特裏絲說,姐姐在深山裏走了大概七個夜晚,她一刻也不敢停息。她白天躲在草窠、幹涸的河床上,甚至山洞。隻有夜晚她才沒命地奔跑。
但丁努力忍住自己的淚水,他似乎能看見姐姐在狂奔,帶著命運多舛的喘息。
姐姐是一個苦命的人。貝亞特裏絲如此說道。但丁知道她的這一層喟歎或許也是對自己命運的一次總結。他現在隻知道,她來自蘇州,家裏有父母,還有一個在讀大學的弟弟。雖然這樣的身世油膩耳熟,滿是不真,但是但丁還是願意努力地去相信,就像去相信街上的任何一個在生活中走動的女人。“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有傳奇”(但丁詩句)。但丁的淚光已經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他甚至認為自己就生活在某個庸俗故事的虛構裏。但是這一切是真實的。就像他後來所麵對的牢房黑糊糊的板壁和鐵窗條一樣真實堅硬,無可置疑。
她後來還是屢次受騙,她這個人太善良。姐姐來到了K市,她一度確實感覺到自己重生了,雖然她的活兒很苦很累,但是她沒有怨言,她覺得在K市的一切要比山坳裏強百倍。有時她還能想起那隻山羊,它的眼神和它的淚水。“那是一個啟示之夜”(但丁詩句)。她難以忘懷,她對此充滿了感激。先是做過三家保姆,都被迫離開,那些男主人不懷好意的眼神使姐姐不寒而栗。後來就在找工作的間隙裏,她認識了那個家夥(這個家夥在這個故事裏沒有名字,隻擁有這個稱謂,但丁對他充滿憤恨和蔑視)。開始的時候,姐姐以為她的生活有了真正的轉機。貝亞特裏絲說,你姐姐那會兒是愛上了他。那個家夥其實是一個十足的無賴,在後來的生活中露出了醜惡的嘴臉。
開始的時候,他為了討她的歡心,給她買很多東西,什麽衣服呀之類的,每一個女人都有虛榮心。姐姐的心很快便被他俘虜了,對他可以說百依百順,因此,她被馴養了,隻是不幸中了獵人的圈套(但丁詩句)。你姐姐說,那個時候她真的愛他。她在K市沒有其他親人,她曾經對貝亞特裏絲說,隻有他。隻有他一個人。
姐姐坦誠地告訴過貝亞特裏絲,他是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在此後的生活中,貝亞特裏絲提醒過姐姐,讓她清醒一些。事實上如你所知,正是姐姐的迷戀使得他在姐姐的生活裏肆意吼叫,就像一個被寵壞的獅子,也使他一天天得寸進尺。
你聽說過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養著一個懶漢嗎?你姐姐曾經就是這樣的女人。她那個時候滿腦子是幻想,還希望他能和她結婚生子呢。她甚至有一次告訴貝亞特裏絲他們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走在那條楓楊樹大道上。那是一個多麽好的夢,你姐姐就是這樣一個苦命的愛做美夢的女人。你姐姐很想要個孩子,可是總被那個家夥押著去打掉。有一次你姐姐瞞住他,讓那個小家夥在她的肚子裏長大,但還是逃脫不了厄運。天知道你姐姐那個時候是怎麽挺過來的。她刮宮的次數太多了,醫生告訴她她已經不能生育。但丁聽到這兒的時候,他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起了當初他跟隨姐姐身後在商場裏的一幕,她在男裝區和兒童玩具城踟躕的身影,此刻想來使他喉頭一陣哽咽。
他已經明白了姐姐所說的電話流氓,明白了那次貝亞特裏絲和姐姐的低語,也明白了他將要去做些什麽。
從貝亞特裏絲身邊離開,大約一個禮拜的樣子,但丁像一絲煙縷一樣消失了。與其說後來他的出現意味這個故事快速地奔向了結尾,還不如說他想早早地將姐姐從噩夢裏解放。
是的,但丁終於看到了這個家夥,他站在走廊上。這正是他所盼望的。正如貝亞特裏絲所說,他還會來的,他不知道榨取了你姐姐多少錢(其實還有情感),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吸血鬼。貝亞特裏絲說得沒有錯。現在他來了,正在那兒跟姐姐咆哮,抖動著頭,打著手勢。貝亞特裏絲在一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但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了那道旋轉樓梯的,也不知道如何就將那個家夥一拳打倒在地的。這個場麵在後來但丁的回憶裏滿是血腥,他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當然但丁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憤怒解決了它,而不是那把水果刀。
但丁沒有等那個家夥從地上爬起來,就很快操起了一把水果刀。在但丁看來,這把水果刀,是一個期待已久的凶器。它早就蹲伏在那兒,隻等那一刻但丁操起它。他動作的迅速流暢得令人暈眩,就像事先設計好了一樣。“這個期待已久的凶器,在暈眩和驚訝裏,鑿開了十八個饑渴的眼”(但丁詩句)。
姐姐和貝亞特裏絲來不及驚訝,那個倒地的男人在地上打滾,激烈地吼叫,抽搐不已,像一個無用的藤蔓徒勞地在地上鞭打了一陣,然後平息了。
後來警察很快就來了,據說那是但丁自己報的警,姐姐和貝亞特裏絲都已經嚇癱了,她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壞了。警察進來的時候看見她們:一個坐在地上盯著屍體出神,那樣子像是在數有多少個刀口。那顯然是指姐姐。另一個則站在地上不動,像是被血黏住了步子。臉無血色,說話語無倫次。這位顯然是貝亞特裏絲。而凶犯但丁似乎很是冷靜,他正在水龍頭跟前洗手,從背麵看以為是一個女人,他打了一個辮子,像個藝術家,其實更像一個瘋子。後來晚報上報道了這個南郊血案,並且將警察的話登了出來。其實當時他根本沒有去水龍頭跟前洗手,要知道公用水龍頭還在樓下,那裏已經有很多警察,還有很多圍觀者。他當時在削一個蘋果,他將蘋果皮削成了長長的一條。然後他啃完了蘋果,他似乎想把那個長長的蘋果皮給旁邊站著的美麗女郎。
然而他遲疑了一下,將這個長長的一條蘋果皮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但丁覺得像一個巧妙的繩套,又像一個耀眼的綬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