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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跑步的但丁(3)

  5.鼻涕,鼻涕

  但丁和這個女人的故事始終被他自己所控製著,甚至有一次他差點被突破了防線。他拒絕被引誘。他大聲地對那個女人說,不。女人舌頭和手都縮了回去。

  這個使後來的但丁略感寬慰,他相信欲望是可怕的,但他更相信救贖的力量。可是女人的鼻涕,卻激發了他的另一絲感情。他不得不想起了他的傻子二哥,他覺得他們在哭泣的時候是一致的,悲傷,甚至絕望。他問,二哥,你到底怎麽了?二哥說,他想要一個女人。

  那次貫穿集鎮的一條河流上正漂過一具美麗的女屍,人們以此消遣二哥,他們對他說,你不是跟你媽媽要個女人嗎,那可是現成的,下去把她抱回家吧。二哥當時信以為真,下了碼頭,站在水中,張開雙手。但丁和他的姐姐在K市相遇時還提到了這一幕。他姐姐說,她怎麽能忘記呢,當時還是她將水中的二哥拉回家的。他全身濕漉漉的,哭個不停,臉上滿是鼻涕。但丁記得姐姐說的時候還麵帶慍色。

  但丁麵對女人哭泣的時候,已經是第幾次來到那扇鐵門裏了,他似乎記不清楚,這讓他暈眩。他為什麽要這樣呢?他的步子是沉重的。他看見過母親的哭泣,鄰家女孩的哭泣,大學女友的哭泣,還有後來姐姐的哭泣,可是這個女人的哭泣卻有一種令他難忘的力量。為什麽會這樣呢?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暗淡的天花板上有一些水漬,彎彎曲曲像一條蛇。但丁想,我們都不能被蛇所惑。他記得不知是在哪本書上的一句話:肚臍之下無道德,但是撒旦就在那兒。這話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裏。這是深刻的箴言,可怕的悖論。大學女友已經從他的眼前消失了,確切地說,已經從他的房間內、懷裏、天花板上,甚至那個簡陋至極的抽水馬桶上,還有唇邊,徹底地消失了。大學女友將門狠狠地關上了,留給他一聲關門的巨響,但丁覺得臉上像是受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他為什麽要攆走女朋友?為什麽要將自己從生活裏開除,置自己於一種絕境?僅僅就是因為要前往K市尋找自己的親姐姐嗎?或者說他就要真的去過一種一天一個饅頭,一根蘿卜條的藝術家生活嗎?再說那種尋找,無論是對姐姐,還是對藝術之真諦都是一種不確定的尋找,很有可能一無所獲。他後來如此對姐姐說:“我那會兒覺得就是和命運偶然打了一次賭。還是必然勝了。”

  但丁將目光繼續盯住天花板,那裏似乎在滴水,那滴水就要滴下來,甚至就要滴到他的鼻子尖上來。當然這是他的一個幻覺。他的確對那個女人的鼻涕記憶猶新。他記得那滴鼻涕,清澈渾圓如水滴掛在她美麗的鼻尖上,但是很快,被她用手掌輕輕地一抹,就不見了蹤影。但丁開始有一種饑腸轆轆的感覺,饑餓在啃著他的腸胃。

  他還沒有吃早飯。時間已經不早了,太陽高過了那邊樓頂。那邊樓頂上的鎦金水塔閃著刺眼的光亮。他開始尋找吃的東西。在尋找的過程中,他的肚子連連地鳴響著。他沒有找到吃的東西,桌上、抽屜裏都沒有,它們出乎尋常的清爽。他本能地摸了摸口袋,口袋裏空空如也。他記得自己從廠裏回來,那情形曆曆在目。

  他一把抱起女友說:我不用去上班了,我解放了。你真的去做了?這一切不是玩笑。女友捶了他一頓,並且無情地痛罵了他:那我們吃什麽,你瘋了嗎?她這句話還在他的耳朵裏回蕩著。是的,他真的瘋了。他開始從那個簡易的塑料衣櫥裏找到另外一件冬裝,他記得有錢放在那襯裏的一個口袋裏。可是他摸索了半天,沒有。口袋同樣空空如也。後來他才想起來,這筆錢早就花光了。但丁開始痛恨起錢來。他坐在床沿上,開始將一件件舊衣服拿出來,心存一絲希望,最後在一件春秋裝裏找到了一個硬幣。

  口袋裏麵有一個絲縫,硬幣就從那兒滑了進去。他沿著衣服的下擺,摸到了一個硬幣。那個硬邦邦的物質使他差點要流淚,之後又摸到了一個,又摸到了一個,竟然一共有九個硬幣。他後來下樓去附近的一個餛飩攤上吃了一碗餛飩。他有點百感交集,想起了在縣城劇院門口妹妹渴望一碗餛飩的情形。餛飩攤子很簡陋,幾乎就是一個平板車改造成的,上麵案板幹淨,那些玲瓏的小擺碟裏的蔥花綠油油的,鍋裏水在翻滾,餛飩一個個白白的,懶懶的,軟軟的。下餛飩的是一個四十歲開外的女人,臉麵素淨,雙手纖細,上麵沾著蔥花和油彩。

  他為什麽要一步步地走向那棟樓呢?他知道他的好友、那個憨厚的家夥並不在家,而她是在家的。一個月前,那家房地產公司因為一棟危樓官司消失了,她由此失業了。她說她已經換了幾個工作了。她現在每天就在等工作,等工作也是她的工作。而他卻徹底地拋棄了工作,曾記得有人這麽問他在什麽地方上班。他說抄抄寫寫,然後就是在大街上看看逛逛。說起來,這個古怪的工作別人很難相信。

  世上還有這麽個工作?後來他跟女朋友戲謔地說,那是一個低頭和仰頭的工作。

  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女朋友那會兒總是笑著捏著拳頭打他。現在沒有人問他做什麽工作了,人們總會不無譴責地說,幹嗎好好的工作不要,有人找不到工作,你不是有病嘛!那個女人也這麽問他,你為什麽要拋棄你的工作呢?他說,我要過一種自由的生活。他當時是這麽說的,臉上滿是欣喜的光亮。

  那棟樓似乎很近了,小區裏安靜得很。很多的樹,綠陰如蓋似乎更增添了小區的靜穆。

  他為什麽要去呢?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他應該直接上車離開。這種可怕的渴望撕裂著他的內心,他似乎聽見另一個人在他的體內嗬斥他。你要去幹什麽呢?

  你去了不等於是要深陷泥潭嗎?你應該止步。

  但丁在大樓下有點遲疑。他記得每次他去的時候,她總是眼露驚喜之色。他想起來了,這裏有一個過程。先是但丁拒絕了她,她的傾訴夾雜著淚水和鼻涕,然後她悄悄地置身在沙發上,緊緊地貼近了他。她要將舌頭伸過來,把他的手領到了她的身上。他的手像一個迷茫的孩子,來到一個山岡上。突然,一切就戛然而止。他幾乎大喝一聲,不。房間裏的一切中了魔法一樣,停止了。呼吸和塵埃。

  後來他奪門而出,下了樓梯,奔了出來,上了大街。樓洞猶如火熱的槍膛,他就像一顆子彈射出來似的,扶住一棵樹。喘了一口氣。待他喘息而定,重新進入生活,下麵就意味著謊言的開始。首先是她的女朋友,那時候她總是問他,你怎麽了,心神不寧的?要麽直接用玉指點了點他的頭,你在發什麽大頭愣呢!或者會這麽說,你坐在這兒,魂還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呢。之後就是那個好友,憨厚的田徑運動員,那是個好哥們兒。他憨厚的笑臉,總會飄蕩在他的天花板上。但丁覺得他的憨厚正是對他的告誡,或許還有對自己的嘲諷。他感覺到麵紅心跳。謊言開始,覆蓋了真相,一切循環往複。他每次去他家,總是和他喝酒。而和他的女人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既沒有她的鼻涕,也沒有他的驚愕。這就是生活的奏鳴曲。

  可是,這一切是真的嗎?還是緣於他陰鬱的思想,無聊的想象?過去的生活和微薄但有力的想象交雜一起。無法剝離,難分彼此。這一切是模糊的,又是真切的。誰都知道但丁是一個耽於幻想的人,他有時候被自己所驚嚇,一顆想象裏的沙粒卻有千鈞之力。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會因為一件花襯衫而號啕大哭,還會因為一個美麗的背影、健美的小腿,而詩興大發。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但丁同意他那個寫小說的朋友林苑中的說法,較之於小說,生活有時候真的隻是一種更為拙劣的講法。但丁已經無力記起了,他也不願去分辨什麽,他隻記得清水鼻涕掛在一個不育者的鼻尖上。對了,這是關鍵。不育者。

  他們是從這兒開始的嗎?女人的敘說是從這兒開始的。她哭哭啼啼,這是大不幸。謊言繼續著,他成了這個家庭生活秘密的窺探者,應該說這是偶然間完成的,但是他卻必然地麵對這個生活和道德難題。他的手被她的手緊緊揣住,一手顫抖激烈的汗。她告訴他,她很想要一個孩子,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家夥。她想得要命。她還說自己去查過了,問題大概出在她的丈夫身上。可是他不肯去醫院檢查,死活都不去。就是這樣。說完,有一滴清水鼻涕來到了她的鼻尖上,懸而未決。

  她說:難道我不夠漂亮嗎?當時她就是這麽說的。但丁說,不,這不是一回事。她的眼神他記得清清楚楚,後來在天花板上直射著他。她嫵媚動人地說,其實是一回事。然後她就消失在天花板的潮斑裏……似乎但丁總是疲倦地睡去。他能給予她那一滴珍貴的精子,那一小滴黏稠夾雜著狂歡氣質的體液嗎?不,但丁在內心裏拒絕將自己的那滴射進她濕潤的體內。他要做一個背德者嗎?可是天花板上的那副眼神,幾乎讓他又肝腸寸斷。他的腳步隨著他的追問,變得一會兒輕快,一會兒沉重。但丁和她的故事晃蕩著一連串的“不”字,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肉體和靈魂的搏殺。

  後來但丁在他的一篇文章裏如此寫道:她很性感,動人,是有足夠的魅力讓我進入她的裙裾的。

  那是一個熟悉不過的門樓,灰暗的色彩,裏麵幾乎塞滿了生鏽的自行車。但丁扁著身子拾級而上。樓道裏一直是黑糊糊的,充滿了一股黴腥味。但丁是不能忘懷的,他記得樓道的黑暗裏還傳來一些孩子的嬉鬧聲,他們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裏產生回響,這種回響猶如來自一個美妙的子宮。就在他一直盤旋上升的過程裏,他還能聽見有優美的鋼琴聲傳來。那美妙的旋律在幽暗的樓道顯得異常動人。後來他在獨處的時候,這一美妙的旋律就會嫋嫋向上,一路將他提升。他總會感到靈魂出竅,飛上了天宇。旋律慢慢地遠了,就在腳下的樓梯口飄蕩。事實上,他來到了她的門口。

  女人果然在家,她慵懶地拖著長長的聲音說來了。他等待她開門。他忽地有點緊張。雙手在發汗。他能聽見她的腳步在水門汀上滑過的聲響,那絲款款而來的波浪。

  女人拉開了門,她對他的造訪似乎已經沒有多大的驚喜,但還是很有禮貌地將他讓進屋內。他習慣地坐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沙發的對麵牆上可以看見女人和他的好友的結婚照,女人披著潔白的婚紗,臉部發出迷人的微笑。他的好友偏著頭,姿勢和表情都略顯生硬。以前來,他都要對此說上一兩句,甚至有時候會逗笑女人,也就是說但丁有時候是一個俏皮幽默的男人。這次,他沒有這樣做,甚至沒有看牆上的照片,他的視線一路越過客廳,廚房的窗口飛向了外麵那一片白光。那片白光很耀眼。但丁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內部有一種歡騰。他甚至覺得自己猶如一根白色的羽毛飄出了窗外,在飛揚,然後輕輕地下墜。

  女人給他沏好了一杯茶,然後在他的對麵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聞見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女人先是靜靜地坐著,然後就在他的麵前走動了幾回。如果說以前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她的額頭,甚至美麗的軀體上,那麽這次他無法擁有一道坦然清澈,活潑而愜意的目光。的確,這一次他的目光用膽戰心驚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女人去看了窗戶,或者去了洗手間。事後他明白她的走動是為了引起注意。是為了讓他的目光降落在她的腹部地帶:那裏已有驕傲的內容。她依舊款款地在水門汀上滑著美妙的波浪,然後依舊坐在他的對麵,看他喝茶。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這段時間過得好嗎?你好像有好些日子不來玩了。女人的聲音還是那麽富於磁性,她的喉間似有一個美妙而動人的簧片。但丁喝了一口茶,眼睛不敢看她,隻是點了點頭。

  他的目光有一個小小的圓圈,在那個圓圈裏,她穿了一雙拖鞋,拖鞋像是幾個綠色藤條編成的。他看見女人的腳指頭,安靜整齊地排列著,充滿了貞節的色彩。她似乎意識到他的視線投向了這裏,然後本能地往後移了移。他還看見了她的腳踝,她的腳踝骨從一片柔滑裏突兀而起,非常性感。但丁聽見自己的呼吸開始有點雜亂,他再次喝了一口茶水。

  這一幕但丁是無論如何都忘記不了的,他的視線是慢慢地上升的。女人的腿白皙無比,上麵還可以看見藍色的血管。女人的兩腿很快消失進了那裙裾的深處,但丁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停止了,女人的軀體顯得臃腫,他明白了過來。女人的視線和他相遇了,就在客廳裏,他似乎又重新找到了那次街頭的那種目光。但是很快就是一片慌亂。但丁感覺到體內的熱血砰的一下全部湧到了臉上。他像是受到了一場莫大的屈辱。

  這就像一個秘密被揭露後的那種殘酷。那種以往到來時候房間裏的那種迷人,甚至那種謊言夾陳的曖昧,一下子化為齏粉,然後經不住呼吸和一陣微風,便消失了。他和她的故事就是這麽結束的。但丁坐在沙發裏,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話。他像是忽然間找到一個話題,那幾乎是一個美妙的借口。

  他離開後不久,他又為這個借口痛恨起自己來,他忽然間覺得,女人應允的那點路費幾乎把他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收買者。但丁在他那篇文章裏如此寫道:那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借口,巧妙地閹割了真實。當她站起身來,來回地在我的麵前走動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個美麗的魔鬼有了身孕。其實她搖晃著臃腫的身軀向我的道德提出了挑戰(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在說,你不幫我,有人幫我)。我紅漲著臉,在她問我有什麽事情的時候,我順口說,我想借點錢。我要前往K市。事實上我還沒有抵達目的地,就驀然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雙重屈辱。這個美麗的魔鬼啊。

  6.相會在K市

  但丁終於來到了K市。他一下車先找到了他那個搞藝術的朋友,並且在那兒住了兩三天,然後就離開了。他找到那兒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他的朋友正站在那兒作畫,但丁的到來令他倍感意外,他將自己拮據的零錢拿出來,在旁邊的一個叫金鳳酒家的小飯店吃了兩碗麵條。他沾有油彩的指頭和歡快的語氣使但丁難以忘記,他對但丁說:謝謝你來,我從來沒有這麽奢侈過呢。我一直對自己很苛刻,這沒有辦法。這個場景後來還多次被他和但丁所提及。

  他們從小飯店出來,穿過一路的燈火進入暗淡的小巷,然後到達朋友的蝸居。這間小窩的背後,就是一條鐵軌。他們激烈地談論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們才模模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在睡夢中,火車穿過了屋後的黎明。在那兩三天裏,但丁感覺到他的夢境一直是劇烈地顫抖的。

  他不得不選擇離開。一個是他無法忍受火車在屋後的轟鳴,他簡直無法入睡。在他朋友的蝸居裏,那兩三天的時間他的睡眠總計不超過三五個小時。這讓他大傷腦筋,但丁是一個需要夢的人,他需要一個開闊的夢境,為花叢的光芒所照耀,那裏聚居了他的傻子二哥,父母親人。再一個是他的藝術家朋友那一天幾根蘿卜條的生活他真的應付不來。那位朋友姓劉,和他一樣有著長發,桀驁不馴的臉孔。他的蝸居隻有幾平方米,整個房間裏隻有一張床,一張凳子,一張桌子,此外就是滿目的書籍。書一摞一摞堆放得到處都是,看上去搖搖欲墜。

  朋友有一張大大的畫架,因為沒有地方可放,畫板被巧妙地釘在了牆壁上。

  那幅畫至今還印留在但丁的腦海裏,畫麵充斥了紛亂的色彩,猶如一個旋轉的星空,漩渦一層層遞進。你的目光不得不被吸了進去。這幅畫幾乎就對著門,一進門就能看見。他的朋友一手拿著畫筆,他的形象後來被來西郊的記者描述為:門檻上的天才。在關於這位西郊藝術家的文章旁邊還附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一位身體瘦削長發飄飄的年輕人正是站在門檻,手執畫筆,伸向牆壁上的畫作。後來這位朋友一直堅持畫漩渦,他是巧妙地將行為和畫作結合起來的一位藝術家。他告訴過但丁,他要一生隻畫一個事物。那就是漩渦。因此圈子裏人都叫他漩渦。

  但丁在西郊還結識了很多藝術上的朋友,譬如畫家、詩人、搖滾樂手。那是一群幾乎一直處於一種夢境裏的人。他們的眼神,和他們的著裝都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坦誠地說,但丁一度想在此定居下來,試圖和他們融為一體,因為這裏的一切符合他的想象,一種烏托邦的想象。可是很快他感覺到在這些人中間,他們都擁有一個奇怪的邏輯,那就是他們能夠同甘苦,卻不能共富貴。一旦在這些人群中,誰先獲得了成功,無論是出名還是獲利,就意味著這個人被逐出了烏托邦。雖然誰也沒有去將誰的東西搬出屋外,隻是隻要有誰的畫作被頻頻邀展,或者被外國人看中賣了好價錢,那麽這個人就會得到一些言不由衷的讚美,然後就是一種持續的沉默。這種沉默最後會將此人送上路。熟悉西郊的人都知道,這裏的藝術家一茬一茬的,就像一茬茬的麥子。但丁那個專畫漩渦的朋友隻是其中一例,他也是被大家的沉默逐出了西郊。在西郊的那間簡陋的屋子裏,據說如今有一個紮辮子的青年人住了進去。

  漩渦後來在一次畫展中見到了但丁,他強烈地邀請但丁去他的住處玩。漩渦自然今非昔比。大把的美元和全國各種各樣名目的畫展、藝術展把漩渦改造成了一個成功人士。他不再落拓,衣著整潔,臉部堅毅,全身洋溢著藝術家的氣質。

  當他和但丁站在畫廊的一條過道上談及他的過去以及那個十幾平方米的時候,仍然心向往之,他對但丁說,還是應該那樣生活。真的,這其實也是一個可怕的悖論。你在那個昏暗的蝸居裏,過著土撥鼠一樣的生活,期望著一天能夠豔陽高照。可是一旦你真正地置於這一優裕之中,會忽然間發現,你的床雖然大了,卻沒有以前的舒適,你的畫室比以前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但是已經找不到過去的感覺。

  他的畫室但丁去過,那簡直就是一個大的倉庫,大得幾近奢侈。他的畫室離他家不遠,地處東郊,山山水水風景優美。漩渦的家,堪稱完美,家裏的陳設富麗而不乏藝術氣質,漩渦還有一個外國老婆。在但丁看來,漩渦的家,和漩渦的白種女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幾乎完全認同了那些在西郊藝術家們嘴裏的豪言壯語,以及他們的夢想。藝術的天堂就是有一把把美元,一個白種女人,還有一座大大的畫室。

  雖然但丁一度難以苟同這一粗俗而功利的說法,但是當他置身在漩渦的家的時候,他想,藝術家應該這樣生活,並不一定永遠須潛在煉獄裏。

  但丁在接受漩渦邀請的時候,他剛剛從生活的困頓中擺脫出來,他已經有了幾次露宿街頭的經曆。他還被人家毆打過幾次。他從漩渦當初那個背靠鐵軌的小屋離開之後,先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逛逛。他也想找個臨時的活來幹,可是他的長發和文弱書生的樣子,誰也不願意收留他。那時候他的口袋裏還有200元錢左右,他前往K市的路費總共加起來才150元左右。在第四章出現的那個女人給了他整整400元。當他一下車後,他意識到了這筆錢帶給他的恥辱,這是一個有著非同尋常強烈自尊的家夥。在此後的K市生活裏,他一直沒有停止將這筆錢逐一花光的念頭,直到在一次乘公交的時候,被人扒去為止。如果讀者您對但丁這段恥辱的來由不甚明了,請反複讀前麵的第五章。

  但丁在臨離開西郊前,給了漩渦50元。此後又多少不等地給過一些在街頭出現的瞽者、乞丐、街頭賣藝者。再除去他的一些飯錢,事實上他最終被扒手光臨的口袋裏已經所剩無幾。但丁幾乎在K市一些人群聚集的重要場所全出現過,譬如商城、廣場。他坐在台階上,看著人們在他的麵前來來往往。他之所以頻繁地出現在街頭巷尾,完全是出於一種執拗的想法。這個想法使街頭的但丁成了一個東張西望的形象。為此但丁還被不止一個便衣盤問過,他在詩篇裏把他們描寫成了貪婪的烏鴉。“激烈的烏鴉,他們盤旋在你屍骨的上空,他的尖啄使整座城市發出空洞的回響。”

  當他在街頭溜達的時候是滿心期望能遇見姐姐的,在街上他的目光追隨過一個個貌似姐姐的身影。但是這個奇跡的發生,要在四五天之後才能到來。確切地說這一天就在他去往西郊的第三天。他是在漩渦家待了兩天之後前往西郊的。

  西郊的狹仄和美麗,西郊的灰暗和燦爛在漩渦不無相悖的言談裏獲得一種別樣的光芒,令人有了重返的情懷。

  去往西郊的車晃晃蕩蕩,幾乎塞滿了人。車內混雜的氣息一度使但丁恍恍惚惚間仿佛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他像是如當年一樣乘車去會女友。K市市民的本地口音提醒著他,他正往K市著名的西郊而去。

  就在他站在車上,眼睛眺望大街上形形色色廣告牌和人影的此後48小時,他見到了他期盼的奇跡。他在他的姐姐麵前流下了淚水。這淚水可謂百感交集。西郊的變化除了道路,巷子,還有日益高漲的房屋租金。有一批藝術家為此傷透了腦筋。隨著一批批記者,一些洋鬼子的到來,事實上西郊已經成為K市著名的一個區域。那些狡黠的房東們嗅覺靈敏,小心翼翼地將房價做到了水漲船高,當但丁到達的時候,他們正在激烈地談論著房租和一個叫黃鉉的畫作。黃鉉已經被大家認為是新一撥藝術家裏的天才,大家已經感知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當時已經有外國人在他的畫作麵前遲遲不去。他們都感到,輕鬆歡愉的日子即將降臨。他們對但丁說,你來得正是時候。

  事實上,就在第二天,那個來自大洋彼岸的家夥終於買走了黃鉉的畫作。黃鉉在附近的一個酒家宴請了幾乎在村裏居住的所有藝術家。這幾乎已經成為西郊沿襲下來的一個傳統。藝術家們在吃喝時候一如既往地保持不羈的風度,他們麵紅耳赤,激烈地想象未來。在那一刻裏他們彼此原諒,彼此吹捧,稀裏嘩啦,乒乒乓乓,酒氣彌天。就在鬧哄哄的氛圍裏,但丁發現黃鉉在接受了大家的祝賀之後,一直保持沉默。或許他已經明白席散人走的淒惶。

  黃鉉是後來來到這裏居住的,但丁在此逗留的時候並不認識他。但是他們之間已經擁有了一種難得的默契。後來黃鉉說,男人之間的默契除了能談談藝術、詩歌和繪畫,也應該包括到這種地方的默契感上。他說他之所以邀請但丁同行,是因為但丁是一個真誠的人。不偽善,不假道學,是真性情。

  但丁笑著說:其實我們也才就是剛認識啊。黃鉉如此回答道:有的人剛認識,就等於早就認識;有的人早就認識,等於沒有認識。但丁對此話深有印象,他說他認同了這個觀點。就是這個人物,在下午的時候,領著他來到了一家休閑中心。他從一團酒氣中撥開了重重煙霧和肆意的說笑喧嘩,走過來對但丁說:怎麽樣,我們換一個地方。

  休閑中心離他們所在地方還有一段距離,他們先是一路走著,但丁和他談論著詩歌和繪畫的話題,路線像是不經意間完成的。他們邊走邊談,他們也不知道走多遠下去,隻知道燈火愈來愈密集,愈來愈花哨。然後他們的身影消失進了一個花團錦簇的地方。像兩隻工蜂那樣消失(語出但丁的詩歌)。但丁記得他們的行走以及最終的進入,顯得流暢非常,毫無拖泥帶水之感。但丁在心裏承認,他需要一個放鬆的地方。休閑中心的門額富麗堂皇,這樣的地點平時隻能在觀望裏出現。它是但丁視野裏有可能滯留不去的風景,閃著曖昧的異彩。

  下麵的事實正如一些妓女和嫖客文學裏麵所描述的,裏麵有溫柔的軟包,彌漫的香味和朦朧曖昧的燈光,更為重要的是有形形色色的小姐。小姐們一律鶯聲燕語,款款盛情。黃鉉似乎經常來此,有幾個女人和他打著招呼。但丁尾隨其後。

  其實在但丁稀薄而單純的人生經驗裏他擁有過小集鎮上那個煤氣味很濃重的浴室。他至今都難以忘懷自己第一次去浴室洗澡的經曆,那時候他還很小,踏著未化的積雪穿過集鎮的幾條小街,老遠就能看見直立的煙囪。

  那時他穿過一道道厚厚的布簾,抵達熱氣騰騰的內部。裏麵人們赤身裸體來來往往。此外他還擁有大學浴室的記憶,大學裏的浴室雖然顯得狹窄,但是卻充滿了一種雄壯的色彩,裏麵回蕩著夾雜荷爾蒙氣味的男生的尖叫。這和後來他光顧的一些浴室那種平和,迷霧般的寧靜迥然不同,說白了,這些浴室散發出一股令但丁感到親切的平民氣息。而此刻呈現在麵前的是別有洞天的另一個世界,夾雜著他的驚愕和好奇。

  黃鉉問他:“但丁,你以前來過這種地方嗎?”

  但丁說沒有。一次也沒有。

  黃鉉說他有點不相信。但丁說是真的,你如果不相信也沒有辦法。黃鉉和他不說話了,他們在包間裏開始脫衣服。但丁能看見那些壁櫥耀眼的反光。有人進來給他們倒上茶,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穿著工作服,默默地給他們的杯子注滿水就離開了。

  電視被打開了,黃鉉手握遙控器在選台。電視永遠是無聊的,他一邊摁一邊如此說道。他們所在的包間在二樓,浴池在一樓。當但丁跟在黃鉉身後往樓下去的時候,在二樓的樓梯口上,坐著一溜兒的女人。在他們經過的時候,有女人用纖纖玉手碰了碰男人的腿或者手,要他們上來找她們。黃鉉不作聲,極其快速地幾乎一路跳著進入了下麵的廳堂。

  裏麵霧氣彌漫,霧氣深處傳來水的嘩響和人們的說話聲。廳堂足足有一個籃球場那麽大,在東南角有一個長方形的水池。那裏水波蕩漾,藍光盈盈。就在這個廳堂裏但丁看見了一棵樹,樹雖然矮,但很粗壯,枝繁葉茂很是龐雜。樹冠直抵屋頂,上麵由於霧氣的緣故,葉子鮮豔脆嫩欲滴。樹幹很是遒勁,上麵布滿了疤痕。這是一棵荒謬透頂的樹。很快但丁發現這棵樹是一棵十足的塑料樹。他和黃鉉潛在浴池裏,像兩個匍匐不動的青蛙。這個場景後來在但丁的腦海裏具備了一種荒誕劇的風格。黃鉉對此可謂輕車熟路,但丁幾乎就跟在他的P股後麵,進入了桑拿間,然後又躺在芬蘭浴的水裏,被水中激烈的水柱猛地直射腰部。這種滋味令人愉快,後來這種感覺一直停留在但丁的腰部、腹部,甚至是襠部。

  他們一走上樓梯通往包間那段小小的路途上,有小姐就過來要抓住他們的胳膊,黃鉉笑著鬆手推開了。進了包間之後,黃鉉和但丁剛剛坐定,馬上就有人從虛掩的門進來,然後坐在床邊。但丁內心裏有一種本能的厭惡,可是這種地方就是這樣的,這裏的女人不需要矜持,隻有赤裸裸的交易。黃鉉事後如此對但丁說道。女人的動作肆意而張狂,事實上她們是有理由這麽做的,她們知道男人骨子裏需要什麽。即便如此,但丁還是有點那個,覺得不是很適應。他將一個細白的手打掉,從他的腿上打掉。那隻細白的手像隻軟體動物纏住他。黃鉉問他喜歡哪一個?但丁說,好像不行啊。

  他們相視而笑,然後向她們揮了揮手,那是攆蒼蠅的手勢。過了不一會兒工夫,又進來兩個女人。

  一個細白,長得小巧玲瓏,一個高大,同樣麵白如玉。兩女人進了後,那個小巧玲瓏的坐在了但丁的床邊,而那個則奔向了黃鉉。這正合這個下午他們兩個人的心意。小巧玲瓏的女子說話聲音很甜美,使但丁不得不想起來那個女人,那個他好友的女人,那個在第五章曾經多次撩撥他而他卻力圖抵禦欲望之火的女人。他們各自坐在床頭聊了一會兒天之後,他們兩人就被她們各自牽著進入了另一個房間。

  到了那個狹窄的房間之後,但丁似乎才真正地看清楚了麵前的女人,女人穿著一件低胸的黑衣衫,胸口兩彎弧光發白,她的嘴唇很性感。

  他們是一前一後回到包間的,包間裏電視還開著,就像背景音樂一樣慢慢地竟無人注意到這一點。一進來包間的時候,電視裏正爆發出一陣哄笑,那是一檔娛樂節目,一個大爆炸式頭發的主持人正在裂開嘴大笑,旁邊的一個漂亮的女主持人已經彎下了腰。似乎整個電視機都在笑得發抖。顯然他們正在做那個事情的時候正是笑話被講述的時候,當但丁聽見了笑聲,他忽然莫名的一陣臉紅,好像剛才所經曆的一切隻是一個笑料。

  此後的時光幾乎是要被忽略掉的,沒有人注意到黃鉉已經在那邊的床上滿足地睡去,蓋著的毛巾被雖然很是潔白,但是在但丁看來仍然很是肮髒不堪,他無法抵消這種感覺,他看著自己的腳暴露在白色的毛巾被之外,那個大大的腳指頭孤立而惶恐。沒有人注意到電視的聲音已經小了下去,似乎走廊裏,牆壁上,甚至是那耀眼的壁櫥都籠罩在此刻的靜謐裏。

  安詳,靜謐,就像一場戲劇剛剛謝幕之後的那種空蕩蕩和沉積感。但丁忽地坐起身來,凝神細聽。他試圖強迫自己再次躺下,並且帶著一種不可原諒的自嘲。

  他怎麽可以這樣想。可是很快他又坐了起來,他是不是產生了幻聽?他聽見靜靜的走廊裏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使他無所適從,令他無法麵對。他最後還是起身,幾乎沒有來得及穿拖鞋,打開了門。探出頭來。走廊裏有一個女子的身影,背對著他,那個身影在和另一個包間裏的人說話。一席話之後,她就向走廊的那邊去了,對後麵但丁的視線毫無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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