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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溺水手冊(2)

  她在外地有過一次這樣的機會,那會兒她想著想著就想到她如何負氣,又想到她曾經有的甜蜜和煩惱,然後就想到一了百了。但是有人阻止了她。就像她後來回到縣城的家裏,總有她母親那雙眼睛注視著一樣。她幾乎花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消除了母親的戒備心理。然而還是失敗了。她那天洗了個澡,將自己泡在浴缸裏很久很久。她感到在浴缸裏被水擁著非常不錯,她幾乎就想到了去沉湖或者跳河。但是一想到河道的彎曲,繁密的枝杈,有可能刮破她,要知道她的皮膚白皙嬌嫩,滑膩如柔脂。想到這兒她就痛苦得閉上眼睛。

  至於她後來還是選擇了溺水這一自殺方式,已然不是她自己所能選擇的了,確切地說那是死神的主意。

  女人大概是和恨字脫不了幹係的,尤其像她這樣的女人。她恨那個曾經同桌的男友,她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而他卻要勒緊褲帶走人。他媽說你前途要緊,不要理這個騷貨精,說不理他就不理了。這個感覺一點不好,讓她沮喪至極。此後她開始恨自己的家,還痛恨自己。她決定把過去埋葬掉,於是有一天天不亮,她就爬上了去外地的車。慢慢地她忘卻了自己,可是這些剛剛恨畢,她又有了新恨。她對自己恨恨地說,日子過回頭了,沒有出息,她還罵自己天生賤貨。她恨自己不該和那男的相識,曾幾何時,她用力捶著他的背,說:你為什麽不在街上或者在其他什麽地方遇見我呢。

  “我們真不該在這種地方相遇,我們要不是在這地方相遇多好啊。”她紅著眼圈這般說。男的不說話,她便哭了出來。男的是和其他的幾個男的一塊來的,他們嘴裏噴著酒氣,臉上一律掛著Y蕩的笑容。而他不一樣,他隻是臉部略顯玩世不恭。當時她坐在幾個姐妹中間,一看見他就莫名地心動。他的臉膛方正,寬額頭,高鼻梁,嘴唇微微抿住。那會兒,她的芳心沒有來由地忐忑不安。

  他們去了包間,然後隻穿一個褲衩經過她們的麵前,去了樓下的桑拿間。她沒有抬頭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強壯的身體挾裹而來的一陣風。那陣風夾雜著男性特有的氣味,使坐在凳子上的她有點暈眩。那些姐妹正在和經過的男人搭訕,要他們一定找她們玩。而她說不出口來,盡管那個入行多年的姐妹開導過多次,她還是羞於啟齒。有好幾個男人渾身冒著熱氣,嘴裏嘻嘻哈哈地從樓梯上升上來,然後大搖大擺地像一個個肥鴨進了包間。凳子上一下子空了不少位置,她們都主動地攬活去了。還有幾個和她一樣坐著,忽而低頭,忽而盯著牆上的那個裸體女畫出神。她不由自主地扳著指頭,耳朵裏緊緊地捕捉著來自樓底下的一絲一毫的動靜。

  這個等待的過程,事實上隻有十來分鍾,而她卻覺如此得漫長。她後來對他說,真的,我像是在凳子上坐了一百年似的。那會兒她撒著嬌,坐男人懷裏,白森森的雙臂環繞住了男人的脖子。

  男人告訴他,他其實也是第一次來這類地方,“我不是辯解,真的。第一次來,然後第一眼就看中你。”男人說。

  她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隻是微微地笑著,她的牙齒發出一種琺琅般的光澤,其實她自己來這裏才兩三天的工夫,她放在心底沒有說。還有好些話她也沒說,譬如她擔心他挑中凳子上的另外一個女人,譬如她見到他時竟然有些羞怯,這在此前是沒有過的。事實上,他踩著樓梯上來經過她麵前的時候,她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她對他說,她很緊張,緊張得要命。後來這個男人跟一同來的其中一個胖子說,胖子笑了。胖子說,這種人也會緊張,你還真幽默呢。男人說,的確是這樣的,他牽她的手牽了一手汗。胖子就更笑得厲害了。男人決定不再多說什麽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

  她的緊張首先是手,然後是身體。她跟在他的身後向房間走的時候,能夠感受到男人出浴後肌膚上的那股蓬勃燥熱。他們不說話,一起進了房間。

  房間兩張床位,電視裏放著唱歌的節目,咿咿呀呀不停。胖子躺在那兒。有一個女人坐在他的床邊,右手抓住他的腳板,並且摩挲不已,嘴裏慫恿著胖子要他開口。隻要他開口,她說保證他舒坦。胖子不說話,隻是盯著電視看,一切節目都是一個鋪墊,真正的節目在後麵。看得出來胖子對她的長相不滿意。那個女人磨蹭了半天,怏怏地去了。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男的,臉上的笑很謙卑。他給他們茶杯裏蓄了點水,就掩上門離開了。

  他們後來換了一個地點。她牽著他的手,幾乎像是一個秘密的儀式。轉過一道走廊,他們進入了一個小小的房間。這個房間擺著一張床,有一個床頭櫃,床頭櫃上方有一個瓷畫,畫上的美人赤裸,雙峰驕挺,兩頰發紅。她讓他躺下去,可是他感覺到她的手有點哆嗦。但是他照著她的話做,可是男人靜靜地躺著好一會兒,女人卻哭了起來。嚶嚶的哭泣使男人坐了起來,他覺得該安慰一下。忽然,她聽見他說,我們就聊聊吧。這有點出乎她的意料。

  他們就聊了起來,他們的話題是圍繞著她的經曆展開的。後來他對她說,你當時沒有聊自己家在山區,自己有一個上大學的弟弟,父親臥病在床。

  “這使我相信了你的緊張。”男人如此說道。

  女人說,她當時的確心裏有點難過,嘴裏也就慌裏慌張的,她知道姐妹們都會這樣說的,可是她卻滿腔委屈地說起了自己的愛情。她說她痛恨自己。男人說,別這樣,然後將她的手握在手心。女人忽而笑著將淚水一抹說,你和來這裏的人有些不同。男人說有什麽不同呢?女人略帶撒嬌地說,就是不同,人家感覺得出來嘛。

  男人很相信她的話,當即就把她摟在懷裏。男人說他來自江那邊的一個城市,他來這裏隻是一時興起,說來就來了。

  事實上他們真的是聊了一會兒天,胖子很不相信。胖子說,你別逗了吧。男人走在胖子身後,在廳堂裏又折身回來要了她的手機號碼,她給了他。她看見他出了門,消失進下午耀眼的陽光裏。那種耀眼的光芒使她恍恍惚惚,她有點難以置信。出房間前,他說他還會來看她的,當時抱著她,用他厚實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後背。她忽然眼眶紅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男人就用公用電話打響她的手機,她正在長凳子上出神。她怎麽能這樣呢?她自己對自己這麽說。可是她就是這樣了,一直發愣。有幾個男人要她過去,她都不予理睬。她的手機在手裏顫抖著,她笑了起來。男人告訴她,他下午在這個城市還有點事情,晚上宿在某某賓館裏。如果方便,可以見上一麵。她潮紅著臉嗯了一聲。旁邊的姐妹是看在眼裏的,她們說,她們這些人和他們那些人是不會有什麽愛情的。姐妹間看待愛情是很神聖的。她們談到那個事一律不叫做愛。她們說,和自己的愛人才叫做愛。她們那個應叫性交。性交,這個粗糲的詞匯第一次還讓她臉紅過。之後姐妹們笑話了她。她當時希望下午的時光盡快過去。後來她對他說,我當時真的是這麽想的。

  晚上男人的確宿在某某賓館裏,胖子先是坐在他的房間裏說著什麽,然後看見她進來就不說話了,並且借口離開去了別的房間。男人告訴她,胖子過去打牌了,隔壁還有其他幾個朋友。男人還告訴她胖子剛才說,她是不會來的,因為這是遊戲規則。男人要他等著看,他是相信她的。正說著,她就來了。胖子隻得閉上嘴。胖子後來還奉勸這個男人不要陷進去。男人跟他說,有數。他們洗了澡,然後在裏麵做了愛,之後在床上又做了一次。這次她沒有緊張,很放鬆,很愉快。事後,他商量著如何給她找一份工作。

  男人終於回去了,在路上胖子百思不得其解,問他到底怎麽回事。他不語。胖子說,你別犯傻,他說,有數。胖子說,你有個屁數,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他說,這重要嗎?胖子說有時候很重要,有時候不重要。他回答,那就對了。胖子白了他一眼在車上繼續睡去。

  關於她的故事就這麽個情形。所需要補充的是,她後來還去過江那邊的城市,他不再用公用電話聯係她,他跟她短消息來短消息去。他和她是在賓館裏相會的。他們隻能在那兒相會,她也不奢望去別的什麽地方,譬如他的家,或者他單位。男人站在窗簾邊上,透過玻璃他將他的單位還指給她看過,她看見那個方形的高樓還有上麵鑲金的字。她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他對她說,你要有一份工作。正當點的。她點點頭。他說他會幫她的忙,要她放心,他已經想辦法了。她在他的懷裏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說,為什麽老天不安排他們另一種相遇方式。他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淚水就要出來了。

  5

  在菜場裏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說了一席話之後,他去了一趟縣城的檔案館,他自己也承認這是一種古怪的熱情。檔案館麵朝南,在縣政府的大院深處,那裏長滿了荒草。一條發白的磚石小道,不是很長,通向院落。他毫不猶豫地打開過道上的一扇門,後來他幾乎很後悔自己的貿然行動,這個過道的門幾乎就像一個機關。他一走進院子,就聽見一陣風將那扇門關上了。他現在顯然是無法再去打開門了。他貌似被關到了過道之外,事實上他卻被關進了院落。院落裏空蕩蕩的,檔案室門窗緊閉,一把掛鎖出奇的大,很是醒目。臨午的光線在門口的一棵香樟樹上,吱吱作響。

  前麵是一堵牆,牆麵已經剝落。牆根下有幾株攀援植物,還有幾朵小花自顧自地開放著。他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一棵樹的樹影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移動。

  他被自己這個荒謬的舉動弄得笑了起來。他想點一根煙,可是那邊牆上有禁止吸煙的字樣,他隻得將香煙又放進了口袋。忽然,他站起身來,觀察四周,看是否有什麽出口。他想到,如果檔案館的人不來上班,他可能一天都要困在裏麵,無人知曉。他被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出了一身汗。他想起老伴焦急的樣子了,他該怎麽辦呢?他還記得自己站在菜場裏,抽了一口煙對老伴說,你先回去吧。他要她放心他馬上就回家。他坐下來想著對策,他想爬上樹,眺望,然後呼叫。可是他自己知道那樣做是將自己置身一個更加險峻的境地。再說,畢竟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夥子了,那個時候,他確實就是騎在一棵樹上渡過了難關的。

  那會兒,他幾乎每天都能聽見喊口號的人從樹下經過,他的名字也混雜在一堆名字當中。他的父親是在路上死的,當時人很多,像一道洶湧向前的波浪。他父親在戴著高帽子的人群裏,走著走著,突然一軟,然後就癱倒在地上。沒有人顧及這個曆史反革命突發心髒病,誰也沒有聽見他的疼痛和呼喊。有人甚至踩斷了他的一條胳膊。他和幾個熱心人晚上將他父親拖回了家,三天守靈未滿,然後就悄悄地埋掉了。埋掉的地點,因為是黑夜,一直到後來他都無法確定,後來那一帶搞了開發,砌了高樓,就更無從尋覓了。就在第二天的下午,他家樓下站滿了人,甚至樓道,都被站滿。他們無一例外氣勢洶洶,甚至有的攜帶凶器。他家的門忽然間被一些粗魯的人撞開了。他們對他推推搡搡,當麵給他扣上高帽子。然後他幾乎被反剪著身子,很快被粗魯地拖上了街。人群的呼喊鋪天蓋地,什麽父債子還了,什麽反動革命的兔崽子了。每天批鬥回來就躺在床上喘息,身上到處都痛,像是骨頭要散架。

  一天晚上有好心人從他家門縫裏塞進一張紙條,這個紙條他一直無法忘懷,上麵寫著:非常時期,人心不古,想法子脫身。他很感激那次提醒,否則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對抗下去是無用,也是無意義的。後來他就選擇了一棵樹,這棵樹現在還在公園裏,它枝繁葉茂,可謂曆經滄桑。它還多次出現在他的夢裏。公園裏有很多的人在樹下,跳舞、打拳、抖扇子、練功。大概誰也無法知道這棵樹曾經救了一個人的命。他的老伴是知道的,那還是很多年之後,這個事情是夾雜在當時很多平反昭雪的事例中被講述的,隻是他一直沒有跟她說過,那個逃過生死一劫的人就是他自己。之後他幾乎也沒有這麽說過,那是一段艱難歲月。他總是說,當年那個叫朱登奎的人,也該應他活了。那個時候誰能想到他一直在樹上呢。當時,很多人都以為他畏罪自殺了呢,因為在運河邊找到了他的一雙鞋,還有一封自絕書。

  忽然,他驚喜地發現自己還從沒有過一個如此安靜的一個人的時光,一個老人難道不需要安靜嗎?可是他發現他一輩子下來,似乎從來都處在一種塵世的嘈雜和喧囂裏。他耳朵裏從不缺少兒女的爭吵,老伴的嘮叨,等等。他不由自主地又掏出煙來,隻把煙橫在鼻尖下來回地嗅著。

  他是無法忘記那段樹上的生活的,這幾乎像是一個傳奇,令人難以置信。事實上,曆史造就了不知道多少傳奇。白天他就生活在樹上,晚上悄悄地溜回家,拿點吃的東西,包裹總是很小,大了怕暴露了行藏。有時候他在樹上待上好幾天,甚至個把禮拜。在樹上一段歲月之後,他隱姓埋名去了外地一段時間。風波平息之後他又回到了這個小縣城。當他回到這裏的時候他已經是有了妻兒老小的人了,還帶回了外鄉口音。不止一次有人在街上錯認他。他總會聽見人們這麽說,你很像一個人,不過他已經死去多年了。他或者用外地口音附和一兩句,或者幹脆就笑笑。現在他已經是一個老人,兒孫成群。可是即便如此,他像是什麽也沒有擁有。這一個空落落的念頭是突然閃現在他的腦海裏的。他坐在台階上,感到一陣悲傷。如果自己是朱登奎的話,那麽那個餘平白是誰呢?他忽然間不再盼望著趕快從這個院落裏出去了,甚至希望今天檔案館的人不會來上班了。

  然而,檔案館的人還是來了,隻不過他們比以前上班的時間遲了一個鍾頭。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女人開了門,進了院落。她似乎對院落中待著的他並沒有感到驚奇。她並不看他就告訴他說,經常有人來到這裏,被巧妙地關在裏麵。這個年輕的女人說話語調平穩,幾乎沒有什麽感情色彩。她邊穿過樹影邊補充道:大部分都是你們這麽一把年紀的人。她臉色白皙在樹影下走過像是一個蠟人一樣。她從挎包裏掏出了一本書,坐下來準備繼續閱讀。看得出來她似乎並不想真正地給他看些什麽,她說,你們這些人啊……話音裏開始有些無奈和歎息,說著便打開一個藍色封皮的來訪登記本子,讓他在那裏登記。

  登記完後,她問他找些什麽資料。他告訴她,他想查一些關於一個叫朱登奎的人的資料,他在1953年左右被迫害後下落不明。他還想就此作些補充說明,可是對方卻將那個藍皮本迅速地合上。到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才有了表情,她幾乎滿臉慍色地對他說,什麽意思啊,朱登奎老同誌?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剛才填寫的來客名字。哦,他想爭辯什麽,可是對方怒目圓睜,要他滾蛋,並且說遇見你這樣的人不是第一回了。她邊說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他下了台階,穿過院落。他想去跟那個年輕的女人作一個說明,曆史是一個複雜的玩意兒,她那麽年輕,不理解個中緣由可以理解。可是他剛返身來到台階上,就看見對方狠狠地將手中的書很響地摔在了桌麵上,然後一手拿起電話準備報警。他不得不離開了,從檔案館出來,再到出了政府大院,他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出來的。他滿腦子都是那張發怒的臉。她的臉很美,發起怒來幾乎有點走形。他的思緒如亂草。他本可以向自己的家裏走去,經過一個菜市場,再經過一個百貨商場,從一家小超市身邊斜插進巷。過不了幾分鍾,他就會到達他的家。然而他沒有往家的那個方向而去,而是一路向西。

  這條路通往體育館。路上有很多的人騎車往那兒去,有一場馬戲正在開演。

  老遠就能聽見喧天的鑼鼓聲了,他看見一些孩子奔跑了起來。他像是受了這一歡快氣氛的感染,也不知不覺地腳步快了起來。一個五歲大的小男孩坐在他父親的車坐墊上,前傾身子手抓住車龍頭。他的父親則坐在後座,踩著車。父子倆都剃個平頭,車龍頭上掛著一個救生圈。他們一路說笑。他盯著他們看,直到體育館的那扇門吞沒了父子倆的身影。他站在那有好一會兒工夫,當時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兒子。他走進了體育場的大門。一溜邊的小攤販都無一例外地盯住他看,那種感覺很是奇怪,似乎他的臉上有什麽字。

  空蕩蕩的籃球場,水泥地白花花的。肚子有點餓,他買了一個麵包。麵包油手,他很快就吃完了。他打了一個響響的飽嗝,那個小攤販找零錢給他的時候為此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的確響了點。旁邊站的一個女的鼓動他買瓶水,或者買幾個蘋果。他眼睛瞄了瞄礦泉水和竹籃子裏一個個水亮的蘋果,不接話,轉身走了。

  他在體育場逛了有兩三個小時,奇怪的是後來他的家人尋找到此的時候,卻少有人記得起他來。

  體育場的那個方台已經破舊,上麵瓦礫橫陳,橫梁還露出一截,下麵的荒草雖然比別處少些,但也已經漫過腳脖子。有人躺在樹影下的草叢裏,他起初並沒有在意,他完全是信步而至,他跟他們說了一聲對不起。聲音很小,但是他自己聽清楚了,他像是闖進了別人的禁地,心懷歉意。草叢裏的那對男女並沒有說什麽,繼續用嘴忙乎他們的。體育場的跑道是一個大大的橢圓,看上去粗糙又頑劣。天上的一塊陰雲散去,下午的光線突然灑在他肩上,他站在曠蕩的體育場上,很是突兀。他開始向東南方向走,那邊巨大的鐵柵欄內,有人在遊泳池內打著水花。不止一個人。

  柵欄生滿了鏽,他一手抓住,手便抓黃了。他搓了搓,撣了撣。那層鏽斑像是融進了肌膚,隱隱地,讓他覺得不快。他這個不愉快的感覺摻和著一種潔癖,決定了他後來的走向:運河邊,碼頭。他站在柵欄邊上盯著泳池裏看,有一個三十不到的男子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泳池邊上說話。泳池裏藍藍的水光映著他們的臉,還有白皙的腿。他們並沒有發覺柵欄外有人。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女孩有點羞澀,似乎不敢抬頭,而男子一直偏著頭,視線落在她的胸部上,那兒像蒙上布的一對小酒盅。後來又來了幾個人,他們相繼滑下了水。那女孩顯然是第一次遊泳,男子勸說她將有斑點狗紋的救生圈放在一邊。男子說,要膽子大點!要膽子大點!女孩子膽戰心驚地照做了,隻見她慢慢地移動著,水已經到了下巴。她肯定在水底踮著腳。如果不是後來一個淘氣的男孩猛地跳進水裏,她是不會慌張的。水花一濺開女孩子就忙揮舞著手,她嘴裏尖叫著。這讓柵欄外的他隨之也緊張了一番。其實換了他,他大概也是如此,天下的旱鴨子都是這個樣子。好在那男子立馬就過去抱住了她。

  過了一會兒,女孩才安靜下來,水花已經平息。她的臉部驚恐而興奮。她擼著頭發,和臉上的水珠。

  他在柵欄外看得很清楚,那個男子向那個淘氣的小男孩眨了一下眼,笑了一下。小男孩像一條小鱷魚遊開去了。

  他站在那兒看了好久。他看見那個男子開始教女孩遊泳,女孩忽而尖叫,忽而大笑。泳池裏人又多了起來,他從柵欄邊走開了。

  他對手上的黃鏽斑不知所措,他想應該找個地方洗掉。他幾乎繞了一個圈,走到了體育館的東側,泳池的入口在那兒。有一個和他歲數相差不遠的老頭兒坐在一張硬木椅上,手裏拿著票本子。自行車、摩托車有好幾輛排在那兒擋住老頭兒的腿部。老頭兒像是打著盹。他看著鐵柵欄裏麵那口方正的大水池,藍瑩瑩的。

  他對老頭兒說他想洗一下手,說著手亮出來給他看。老頭兒說不行,會把泳池裏水弄髒了的,他擔不起。

  那麽,這附近有水龍頭嗎?他問道。老頭兒說,你自己去找吧,應該有。事實上,他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他幾乎圍繞著這個體育館轉了一圈。體育館像一個紮了口的大口袋,裏麵空蕩蕩的。他央求老頭兒,老頭兒還是不鬆口。你到河裏洗不就行了嘛,也沒有幾步遠。要不你打一張票。僵持了一會兒之後,老頭瞥了一眼他手上的鏽斑如此說道。這話倒真的提醒了他。不過,他沒有馬上轉身走開,而是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老頭兒說話敷衍了事,他隻得看了一會兒漾動藍光的泳池,問了幾句諸如每天來遊泳的人多不多之類的話。他覺得很無聊,且看見老頭唇上的一顆痦子在抖,也就沒了說話的興致。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就離開了。他走了一陣子路,然後就到了運河邊。運河堤上一如以往,死一般的沉寂。他在運河邊上的那個涼亭裏坐了一會兒,覺得腿有點酸累。他想,真的不該和那老頭兒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涼亭裏很靜,四邊的樹木傳來了愜意的風濤。

  之後他就來到了碼頭上。碼頭很好找,和記憶中一樣,幾乎就沒有變。河水還是那麽渾濁,在碼頭上依舊看見河心的那座灰灰的孤塔。他記起那一個遙遠的黑夜,他蹲在碼頭上,將自己的衣物放好,然後悄悄地溜回去的情形,比做賊還要緊張。他還記得當時他的心撲通撲通的,真緊張得要命,那時一隻宿在水邊的野鴨都能嚇出他一身的汗來。

  手上的黃鏽斑顯得很頑固。他一邊往下走一邊嘲笑自己剛才撩水多少有點浮皮潦草了。如果將這些他多年苟活的歲月掐去,回到過去,他會怎麽樣呢,他會真的跳河嗎?就像當年那些拉他遊街的人知道的那樣,而不是成為一個改名換姓的人。那麽如果這樣,他的死會不會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秘密,就如同當年他沒有死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秘密一樣呢?他被這個古怪的念頭緊緊地抓住了。他洗了一遍手,返身從台階上來,之後他又回頭下了碼頭。碼頭一截幾乎與水麵相平,上麵布滿了危險的綠苔。

  水裏像有一層膠水那樣黏稠,有力。他被水吸住了一樣,他揮舞著手想從水麵上起身,可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那邊停泊的機駁船還很遠,再加之這邊蔥蘢的草木,人們很難看清楚這邊碼頭發生的一切。如果塔上有人,倒是可以看見他在水中掙紮的,可是塔從來都是孤絕的。河堤上少有人走,偶爾有人騎車經過,但是都踩得飛快。他喊了幾聲,都被水嗆回嗓子。那遠下去的碼頭,那運河的堤岸在他最後的視線裏是否愈來愈高起來呢?誰也無法得知,隻有他自己知道。或許慌亂的水花早就模糊了他的視野。可以想象,在那刻裏,他的人生就像一張浸了水的照片,慢慢地消失了上麵的色澤。

  他掙紮了好一會兒之後,就平靜了。

  6

  他們誰也沒有看見她從草地上站起身來,然後圍繞著她的身體看。她躺在那兒像是酣睡。她對她的睡姿不甚滿意,尤其是那個五十開外的老女人將她的白底黃豌豆花裙子理了理之後,她的睡姿顯得很不自然,使得她那光潔濕潤的臉部和她身體很不相稱。她身上那件裙子將她裹在一層靜謐之中,這是江那邊的那個男的給她買的,她穿上轉著圈子給他看,那會兒她的內心既甜蜜又難過。他還給她買過好幾樣東西,譬如一個手鐲,一個錢包,一個發卡什麽的。雖然並不是很費錢,但她喜歡得不得了。這一切被她放在家裏的抽屜裏,誰也不知道裏麵有些什麽,就像誰也不知道她在離家萬裏的另一個城市幹了些什麽,為什麽又回來。這個女子在別人的眼裏總是如此:搖曳多姿,有幾多神秘。

  當然,這種神秘感,現在沒有了。她現在隻是一個物體,和一個粗糲笨重的麻袋差不多。

  似乎眨眼間就中午了,在她躺著的這塊草地上,一直沒有斷過人。人們唧唧喳喳的,大抵在議論著她的相貌之類的什麽話。有一群人在河堤上走過來,他們的步子急匆匆的。忽然她看見在人群中有他,他明顯地消瘦了。他從人群裏快步奔到了她的身體跟前,開始搖她的胳膊,眼圈紅紅的。她相信他是想哭出來的,可是始終沒有哭出來,嘴裏喃喃地反複說著一句話:你為什麽呢,為什麽這麽傻呢?他略帶哭腔的外地口音很快就被圍觀者注意到了。他們議論著這個眼前穿著整齊,略顯憔悴的外地男子和她的關係。她感到高興嗎?可是她的身體對他的搖晃毫無反應。

  他還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蛋,不過很快就被人拖開了。然後她的爸爸跌跌撞撞地來了,他就癱坐在離她的身體不到兩步遠的地方,那個眼睛深陷的人很快也被人攙扶起來。有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端來一把椅子,讓她爸爸坐了下來。她爸爸過了好半天,才哭了起來。這顯然不是一個會哭泣的男人,一哭起來隻是聲音和雙肩在顫抖不已。

  人們是費了不少周折才將他們弄回家的。城鄉間的中巴車沒有一輛願意運送一個死人。出多少錢也沒有用,他們掙錢是很圖吉利的。最後還是那個承包荷塘的麻子找來一輛平板車。他們七手八腳地將她搬上了車。平板車上一個釘子突出來還刮壞了她的裙子。誰還在意呢。她上車後,平板車就開始滴水。她的爸爸也坐在車上。從地上扶到了椅子上再到板車上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呢,眼睛裏沒有淚水,隻有兩個深陷的眼眶。他木木地盯著她看。回到家以後,他就病倒了。這個可怕的厄運還將她的媽媽打倒在床。按照本地風俗,她在家停放了一天一夜,就被一輛麵包車運走了。她看見了棺材。她的身體被放進了棺材。那兩個來自火葬場的女工,幾乎將她的身體重重地摔了進去。好像棺材有點小,她們用力將她往下摁了摁。這令她驚駭不已。她看見他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可憐樣子。

  一會兒工夫之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了。隊伍穿過街市,然後經過一條楓楊樹大道,往城南火葬場而去。她看見自己的身體擺放在那裏,她還看見來送行的人群裏有很多親友。他們一律紅著眼圈,有幾個哭出了聲來。她的父母幾乎是被親戚架著走的。後來她就沒有了,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被推進了一片通紅中,轟的一聲,沒有了。她覺得給家屬放這種最後的錄像有點殘忍。她看見母親在一個親戚臂彎裏昏厥了過去。

  她後來跟著他們回到家後,一直沒有離去。她看著他跑前跑後,忙忙碌碌。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有一層令她愁腸寸斷的關係。她家空蕩蕩的,家裏的物件像是前所未有地繃著臉,緊縮著身子。巷子裏在第二天的晨曦裏依舊有人亮著嗓子叫賣豆腐,街上的孩子還會在她家門口的那棵香樟樹下玩耍,跳繩、跳房子、捉迷藏。她的爸爸會擰開龍頭接水、刷牙,捶腰歎氣。她的母親坐在陽光裏變老了,臉上開始像橘子變小起皺。她也慢慢地成為時光裏的一個故事。

  他在她家待了好幾天後就離開了。他們的故事就此完結了。完結了也好,不然能怎麽樣呢。

  而他呢,那個叫朱登奎的溺水者,也很快奔向了這個故事的結尾。黃昏已經降臨,天邊有一彎月亮。樹梢因此蒙上了一層銀輝。近旁撲棱棱地有鳥從河邊的樹上飛起來,射向遠處。河堤忽高忽低,流水還算順暢,月光能夠照到他,他的鼻尖和襯衣的紐扣在閃光。他的頭發和胡子好像比在第一章出現的時候又長了許多。他依舊保持著一路下來的姿勢,從容而愜意。

  他的五兒子是在下午快三點的時候聽見有人說,在某某處有一個人像父親。他的五兒子當時正在麻將桌上,聞訊立馬丟下了麻將。他還找來一輛車子,當然憑他五兒子的神通找輛車不在話下的。後來人們見識到了他的葬禮,一路吹吹打打是真正地浩浩蕩蕩,耀武揚威。除了二兒子還在遠郊的廠裏,他的大兒子、四兒子、小女兒,還有孫子、孫女,他們都上了車。

  他們在自家門口上車的情形像是全家去郊遊。對餘家來說這個消息既好又壞。應該承認他們的臉在上車的時候,是掛著笑容的。他們甚至熱烈地討論起來,要知道他們一度是沒著沒落的期待與等候過的。隻是車子沿著河堤越行越遠的時候,他們才全部不說話了。眼睛眺望著車窗外,看著白天的光線在亮亮的河麵慢慢地暗淡下去。繼續說話似乎就是一種大不敬。

  車內他們沉默的臉隨著路麵的坑窪不平而搖搖晃晃。暮色開始撲進車內,在他們的臉上堆積上另一種光彩。車子經過一座拱橋之後,就走上了一道楓楊樹大道。一切靜謐得很,隻聽見車子發動機低低的轟鳴聲。偶爾那個胖胖的司機咳嗽兩聲,此外靜得都能聽見楓楊樹葉的聲音,窸窸窣窣一片。

  他的小女兒首先看見了他,她的頭幾乎一直探出車窗。有人站在路邊向他們招手。河麵上鋪著一層黃昏的光亮。他平躺在那兒,遠遠看上去黑糊糊的一團。那個路邊招手的人說,你們看看,看是不是。他的五兒子給這個人點了一根煙,黃昏的空氣裏彌漫一股金黃煙絲的味道。旁邊還有稀落的幾個人影。他的家人一個個跳下了地。地麵不是很平整,其中一個幾乎打了一個趔趄。河畔高斜坡有點陡,這給他們在暮色裏辨認增加了點難度。

  他的五兒子說,好像不太像。身子沒有這麽壯,也沒有這麽長啊。

  他的大兒子打斷了他弟弟的話,說,不是他是誰呢!四兒子站在一旁視線沒有移開一下。

  他的小女兒要下斜坡看個究竟,可是太滑。要不是他的孫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就滑下水了。他的孫女說要是有個手電筒就好了。司機說,用不著,說著他一腳蹬上了車迅即將車頭撥了向,對著河麵,然後打開了油門。一道光柱頓時射在了河麵上。她的小女兒先哭了起來。之後他的孫女,孫子和四兒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天愈來愈暗了。

  他大兒子說,我說是他!就是他!他的五兒子吸了一口煙,沉默了一下之後就開始想辦法把他弄上岸。他想跳下水,把他從水裏抱起,可是所有的家人都不讚成。他隻得想其他法子,譬如用腳夠,夠不著。他們是用樹棍子將他慢慢地鉤到河邊上的。最後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他的四兒子和五兒子站在河畔踩著泥水和草將他抬上了岸。大概是由於他們的哭聲,驚動了附近的人們,引起了他們的圍觀。他們嘴裏小聲地議論著,盯著地麵上黑糊糊的一團。他的五兒子打了好幾個電話,似乎都沒有用。他的家人在稀薄的夜色中和那個胖胖的司機說了好一會兒話。為了避諱,他的五兒子決定給司機點兒錢。胖司機答應了,但是他隻答應放在後麵的後翻蓋裏。也隻能如此了,最後他們就將他放在後麵,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放了進去。他五兒子說,老頭子委屈你了。胖司機蓋了兩回,沒有蓋上。他說,路太顛,怕顛掉了。他的大兒子將他潮濕的腿又往裏屈了屈,最後總算蓋上了。

  車子在一路的夜色裏絕塵而去。他家人的哭聲很快就在那些充滿好奇心的圍觀者耳朵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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