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上遊的健康人。
到明天有多遠。
——北島《無題》
你奔跑於大地上,如同驚弓之鳥,遊移的目光分開樹木,精疲力竭,逃離開。
你腳下或身邊一團團難纏的野草。
而在淩晨你將遇見河的支流——你將明白,錯誤不是命中注定,然後你在河上死去,以便在水中看到。
魚的影子漸漸靠近。
——(俄)英卡·安娜托裏耶夫娜·庫茲涅佐娃《驚弓之鳥3》
1
他到達小集鎮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晚風在河麵上激蕩,傍河的那條水泥路和水麵一樣開闊,並且發白。偶爾有一兩個騎摩托車的一閃而過,這之後路麵上的寂寥和附近不遠的那些散兵遊勇的房屋呈現出一種難言的空蕩,這大概屬於平原該有的平淡無奇吧。
水清碧,很平緩,像是要徐徐地挺進小鎮的腹地。兩邊的楓楊樹愈來愈密集了,婆娑的葉影和響聲在水麵上倒映成趣,撲打著他的臉麵。開始有些人聲和些微而真切的嘈雜。有幾個人影在樹梢上降落下來的薄暮裏走動,手裏像是拖著農具,咯啷咯啷的。還有平板車的聲音,好幾個蘋果販子開始收工了。有拖拉機從那邊高拱橋上轟隆隆地經過。水麵抖動著,向他的耳裏傳遞過來一波一波的機械的轟鳴聲。
事實上他已經穿梭過好幾個這樣的集鎮了,他的抵達或夜晚或白晝。小集鎮有稀落的燈火,一如夏夜的星辰,寂清而迷人。當然,誰也剝奪不了他繼續享有一個死者的孤獨。至於小集鎮的白天,少不了的熱鬧。那些平原上的喧囂猶如一小撮散淡的熱風,從人們的腳步和呼吸裏傳播出來。岸上,他們總是紛遝而來,他們指指點點。死者是永遠擁有自由的,用不著介意這些。無休止的旁觀,孩子們扔小土坷垃,這些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有人說,他像極了一個途經此地的古怪遊泳者。事實上,他的確很有吸引力。
他仰麵朝天,一路漂流。對於人們的議論和注視,他根本用不著理會,誰都知道世界上死者最強大。
高拱橋過後,是一些濕漉漉的碼頭。有一盞高杆燈屹立一旁,它的身後是屋頂,還有些樹影。有幾條船泊在那兒,其中有條圍著蘆柴席,上麵貼的對聯在燈光裏很是刺眼。隻有月亮上來後,它才稍微暗淡些。這裏本來是一個糧站的碼頭,以前的熱鬧現在沒有了,那隻是人生庸俗夢裏的一個小小回憶罷了。現在隻有寂寥,即便其中一條機駁船上,傳來一個孩子響亮的哭聲,也是如此。
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她來到了甲板上。頭發散亂,像一小團草。
女人來開船艙的門,門的滑珠不太靈光,一用力,船晃動起來。他已經貼著船幫了。他的位置顯然恰到好處,如果他真的願意,完全可以看得見女孩子小蘋果樣的臉蛋。孩子是看不見他的,除非孩子趴在船舷上。如果孩子看見他,大抵會尖叫起來。嚇壞了孩子是一件罪過的事情,無疑這個位置再好不過。月亮升上來了,照到他斜伸一旁的半截腿和看上去嶄新無比的皮鞋。
女人哄了半天,才將孩子勸進去。一聲巨大的拉門聲之後,船艙裏的聲音隻是一些瑣碎而細微的音節,加之水浪輕輕敲打船幫的聲音,傳到水麵上已經很是模糊的了,這船家的事情是和他沒有關聯的。那個船舷下的一小塊僻靜之所,他沒有待到天亮。或許你要相信,就是深夜裏的船,因為一波一波的漾動,使他離開的。在這個世界上紛紛夢起的時辰,或許你要相信,是船上女人曼妙而快活地哼聲嚇走了他。
或許就是這樣的,他離開了不久,他的身後有一個人往水裏撒尿。尿水在月光裏有一道弧,水聲響亮。
事實上一路的清風月色使他的樣子依然孤獨,並且還有一種難以企及的從容。
就在這條枝枝蔓蔓的河流上,一年到頭要有很多的溺水者經過。當然,誰也不會去作這樣的統計,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吧,時間的長河裏漂滿了形形色色的屍體,然而這些僅僅就是一種想象而已。因為誰也無法將那些溺水者集中在一個緯度裏。就像詩人們所說,那是一些不同的死者。他們不僅臉孔、服飾不同,而且語言也不盡相同,要知道他們生前可能操著各種方言。他們有不同的身份和家庭背景,死因各異,但是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一路漂流,悠悠蕩蕩,始終閉口牢守自己生的秘密。
朱登奎,數以千計的溺水者中的一個。他浮現在南門水閘的一個清水蕩漾的灣塘裏,臉部白白的,有點水腫,頭發像水草。他當時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那身藏青色的襯衣。胡子很長,在河麵上因為下午陽光光線的緣故,看上去仍然在吱吱地生長著,像是水分充足的草一樣。他的眼袋很深,鼻子在平平的麵孔上更顯高挺。至於他的年齡似乎模糊難辨了。朱登奎在河麵上就這樣朝天仰著,有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無人問津。一個在河邊放鴨的鴨倌看見他在水麵上的位置移動了大約一米的樣子,不知是水流緩慢還是其他什麽緣故,他順利的水上路程總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礙。
好幾天後,鴨倌看見他還停留在那兒,水花生和一些龐雜的水草纏住了朱登奎的腿部,於是他用一杆長長的竹篙將朱登奎捅了捅,他想將他推出灣塘,推上順風順水的河道。他推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推動。那邊河塘上有兩個人走著的時候,他想喊他們來幫一把。可是他們往這邊看都沒有看一眼。鴨倌是一個結巴,而且結巴得非常厲害。熟悉他的人們都說,他的嘴裏吐出的話斷斷續續的就像是魚吐的泡泡。
那邊的人一路說著話,很快就走了過去。他們一直沒有回頭,步子真的走得很快。他們像是急著趕到哪兒有什麽事。
鴨倌盯著河裏的溺水者看,他忽然覺得躺在河麵上的家夥倒有點怡然自得的意思。既然這樣,那還關我什麽事呢?
緊接著的事也是忽然間發生的。他像一個瘋子似的在河堤上狂奔起來,被他追上的兩個人幾乎嚇了一跳。他們過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眼前這個結結巴巴的人告訴他們,河裏的那個死人手動了一下。他們聽後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笑著將牽著他衣角的手用力撣掉,揶揄地說:“哦,這我見多了!我還看見爬上岸回家吃晚飯的水鬼呢。”
結巴鴨倌就開始扯另一個人的衣角。這個人沉下了臉罵他神經病,身子一讓,根本就沒有讓他逮著。那個笑著還要揶揄下去的人被這個人拽走了,他對他說,理這個神經病幹什麽呢!
結巴鴨倌最後膽戰心驚地回到了原來位置上,他盯著朱登奎的袖子這兒看,他似乎又看見手動了一下。河堤上一下子看不見什麽人影。他用竹篙捅了捅,笑了起來,原來是好幾條魚。它們從溺水者袖筒這兒魚貫而出,然後輕輕一仄身一搖尾就遊走了。鴨倌攆著他的鴨群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想著就會笑起來:自己真是大驚小怪了。
作為溺水者朱登奎,被結巴鴨倌用長竹篙捅出灣塘後,他的路途就順利多了。雖然傍晚時分他還在半路上,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是愜意,雙臂平放在水麵上,舒坦之極。晚霞染紅了河邊雜草還有一叢叢水花生,他蒼白的臉孔甚至像塗了一層胭脂。這個時候他哪裏像一個死者呢。如果他願意睜開眼睛看的話,闊闊的河麵上那層絢麗的天空一定是他一輩子從沒有見過的,鳥兒從空中向南飛過。河堤傾斜得很,也很高。好在通往南門大閘沒有什麽岔道,所以他很順水。偶有晚風起時,他就更快點了。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他經過了一座水泥橋梁,是橋邊小店裏的人先看見他的,然後有很多的人都發現了他仰躺在水上,而且還隨著水流輕微地蕩漾著。橋上也聚集了很多的人看,這兒是沒有什麽人認識他了。水泥橋梁上纏繞的幾根枯枝差點刮住他,不過水流還是將他帶走了,他從橋梁下一穿而過。有幾個人像是為了看清楚他的臉,趴在了橋上。
中午的時候兩岸的人就更多了,有幾個站在碼頭上淘米的女人端著淘米籮子起初並不明白橋那邊到底怎麽回事,隻隱約看見河心上黑糊糊的一團。當然她們最後看清楚了,她們退回兩個台階,眼看著溺水者通過。溺水者此時顯得慢慢悠悠的。岸上的人群裏有人說話,那是一個頭發斑白的騎自行車者,年過四十的樣子,他挺著高鼻梁大發感慨說,昨天他去趕集還看見他,現在到這兒來了。然後他說,他一路下來可走了不少路了。
怎奈無獨有偶,兩三天後經過的溺水者是一個23歲的姑娘,她穿著一件白底黃豌豆花的裙子,腳蹬一雙黑色的皮涼鞋。她是在朱登奎後麵來的,如果不是他被意外地停在了灣塘那兒(那陣子,他幾乎像船一樣被擱淺了),她一個女孩子是永遠趕不上的,就像現在的時光永遠趕不上過去。她當然要比他幸運些了,首先是上遊的運河水漲了,往下遊的水很湍急,她過去的時候很快,那會兒朱登奎橫在水麵上,被草莖纏繞不放。其次她沒有朱登奎漂進了秧田的經曆。那會兒完全出於偶然,他被一個灌溉河閘口的漩渦吞了進去,之後他到了一個窄窄的河道,然後他就美妙如鰻魚那樣滑進了水田。第二天插秧的人看見了,用力把他抬起來,那些赤腳的人大概有四五個之多,他們齊口打著插秧的號子就把他遠遠地扔進了大河裏。他們一點也不擔心他身上的泥汙,水很快會衝洗掉的。
倒是有一個人提議,就把朱登奎放在田埂上或者一條拖拉機耕道上,那樣的話,他的家人就會來認。
不過這一提議,附和者少。因為誰都知道,這個飽滿的濕漉漉的溺水者顯然上路多時,離家萬裏。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重新上路。他們的想法和此前那個結巴鴨倌別無二致,如出一轍。
一個人很是天真,她站在秧田裏,眺望那邊亮亮的一截河麵說,水跟水是通的,或許又把他送回去了。
沒有人笑。他們繼續插他們的秧,腳從泥窩裏拔起,後退,有很大的響聲。
當然她的幸運遠遠比他多得多。譬如他的父親曾經遊街批鬥,一直鬥到死。他跟著被拖出去鬥,所謂父債子還。任人拳打腳踢、戴帽子、畫墨汁、吐唾沫。而她是沒有過的,她的父母也就隻是上山下鄉過,對於她來說這些隻是一個巧妙甚至滑稽的曆史詞匯而已。而他不一樣,曆史對於他就是身上的新疤舊痛。譬如他隱姓埋名,而她毫無必要。譬如他沒有愛情,隻有家庭。而她又不一樣,她是有戀愛史的,堪稱回腸蕩氣也不為過。當然,他也有過一些幸福,這些都是他小心翼翼捂熱的。而她,有些東西完全是唾手可得。
假如他和她相逢並且有一場美麗的對話的話,他定會對她說,對於生活,你太任性,太自私而不珍惜了。至於他自己,他會說,我嘛隻欠一死了。當然對話隻能是一種潛在的設想了,因為世界上的溺水者永遠不能邂逅,但這並不妨礙他擁有這樣的秉性。
2
因為是午間,人很快就散去了,隻有幾個小孩跟著走了一陣,還試圖用路上的土疙瘩擊中他,有時候幾乎就在他的耳朵邊炸開了水花。後來小孩子離開了,河麵安靜了下來,陽光照耀著河心的溺水者。空中飄來了一股飯香,飯香幾乎在他的身體上邊打轉,久久不去。一些蚊蠅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來的,它們嗡嗡個不停。夏季是真正到來了,以往下午四五點鍾河麵上才會有蚊蠅飛舞的,現在顯然河麵的情況有所不同,溫度也提高了,擁擠的水草發出燥熱的氣息。夏蟲在草上開始彈跳不停,到黃昏時分就更為壯觀了,黑麻麻的一片。當然,知了聲少不了地完完全全覆蓋住了河麵,那聲音浩大無邊。
在這條河上自然少不了樹,那幾乎是溺水者的福音。樹陰的透光使他們的臉龐前所未有的光滑濕潤,朱登奎臉部浮腫了些,光潔度更好了。遠處的那樹慢慢近了,樹上閃爍著金黃色的果子。就在他幾乎經過的時候,正巧果熟蒂落,有一個就砸在了他的額頭上。撲的一聲幾乎響徹他空洞的身體。樹幹彎向了河心,人們之所以對它不理不問,完全是因為好幾年前的夏天有一個八歲的小男孩饞嘴為了吃到果子爬上去,然後就落了水。這棵樹簡直就是一種誘殺。
有些果子散落在河麵上,還在往下掉,咚咚的落水聲在他後麵響著。
他好遠下去了,在兩三天後大概同一個時辰,那個23歲的姑娘經過了這裏,當時的圍觀者要多得多,她的衣服和皮膚的確如詩人們的詩句所寫的那樣:
像白蓮花一樣。總之她很耀眼,有時幾乎看不清楚她的臉和表情。而朱登奎的表情不一樣,呈現出一貫的坦然和愜意似的。在圍觀的人群裏有一個叫舀定的傻子,人們慫恿他下河將漂亮的女屍撈回家,他們對他說:“你不是跟你媽要女人嗎,那可是現成的。”人群的笑聲像岸上一陣爆竹。
她的眉微微蹙著,與其說她似乎還帶有某種生前的疼痛,還不如說她像是反感岸上人們的玩笑話。她是從公園的湖裏出來的,那是一個人工湖,湖水悄悄地通往運河,然後是橙子河。她起初並不順利,公園裏的水有點糟,因為天黑,她走下去的時候腳幾乎插進了淤泥裏,她摸索著將鞋子和腳都洗了洗。她想,這河的泥汙跟躺在河麵上的她顯然不相稱。總之她不想人們看見一個糟糕的溺水者形象。之後她走到了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方,出於一種難言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情感,她希望第二天早晨有人發現她。最好是她或者他(初戀男友)的媽媽。事與願違常常有之,這次也不例外。
早晨來公園鍛煉的人很多,她在水裏,人們在岸上,咫尺天涯。公園廣場上有人跳舞或者舞劍,平底鞋的腳步聲和抖動的劍花,在爽朗的空氣裏真切而怡人。即便晚上有一對情侶在一處假山背後接吻,他們也沒有看見她。
河道早春已經疏浚過,據說是為了在不大的湖麵上弄幾隻遊艇供人們在楊柳依依之下遊蕩,就在她離開了的第三天,公園湖正式地擁有了一個小小的遊覽線。人們在公園裏摩肩接踵的時候,她的家人早像熱鍋上的螞蟻了。媽媽會昏厥過去,爸爸會一直沉臉不語。這她是設想過的。當時她呆呆地坐在公園的一座紅橋上,想到了深夜。她在水裏本能地撲了幾下的時候,她幾乎真切地聽見公園圍牆外的街道上的動靜,那是一陣急遽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匆匆而過。
那一刻天地之間安靜得很,她像是擁有了一個最佳的姿勢。此後她就一勞永逸地躺著了。
事實上她還是趕上了時候,否則她幾乎和茅草長在一起了,甚至會在那個偏僻的角落一輩子。好在水一漾動所有的草都複活了,之後就是河水愈來愈清澈,河麵也愈來愈開闊,可謂真正的水到渠成了。水流將她帶到了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起初兩岸落英繽紛,花團錦簇。空氣裏的草香蕩去了她經由內陸河的泥汙氣息。天空雲朵倒映在河麵上,使她看上去幾乎就像是睡在雲上一樣。
事實上,夏季早就悄悄地來到了河麵上,蚊蟲變多了,水草和兩岸的樹木有一股汗腥,更為重要的是把白日耀眼的白光在綿延的河麵上拉長了。
她經過一個村莊的時候,有一戶砌房的人家正上好梁,那是一棟紅磚房,在村莊的綠陰裏格外耀眼。剛放過鞭炮,空氣裏有一股硫磺味。有一些鞭屑落在了水麵上,第一個看見她的是這戶人家的小女孩,她在河邊洗手玩。其次是那幾個騎在梁上的男子,還有那些做小工的男女從紅磚房子裏出來,站到了河邊。這是她第一次麵對這麽多人,就像當年麵對學校的人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現在看不到他們的眼神了。當時她是清清楚楚地看到的,那幾乎是一叢叢火焰,使她麵紅耳赤,無地自容。她是從什麽時候不去學校的呢?學校裏的人都不願記起來了,那會兒她是不理解人們為什麽會如此的,此刻她更不能理解了。
溺水者會做夢嗎?如果能做,對於這個23歲的姑娘來說,她肯定寧可不做,因為那永遠是一個綿延不絕的噩夢。她很熟悉那樣的場景,飄拂的麵孔,瓷板似的白眼,一會兒是學校裏的人,一會兒是他(初戀男友)的媽媽,他們指指戳戳,還大吐口水。甚至她自己的媽媽也紅著眼睛罵她,更不用說他媽媽了。有些日子裏像瘋丫頭、騷貨、小狐狸精之類是最常見的詞了。後來她先是做一個花店的送花小姐,之後她就離開了本地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據說很是遙遠。一兩年之後,她花枝招展地出現在街上。他們得逞了,她真的成了一個騷貨精。她在心裏暗自冷笑了半天。她開始注意到人們的眼神發生了變化,男人們的目光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說從一個目光的變化來判斷一個女人的話,她是一個恰如其分的例子。
人們經常形容女孩子的眼神如水清澈,事實上,對於一個有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她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再恰當不過的比喻了。她不僅眼睛大,而且皮膚白。說話聲音悅耳動人,令人難以忘懷。然而這一切不複存在,她的視線直直地射向天宇,沒有聲息,她的樣子使這條河流也像是陷入了回憶和沉思。
那個洗手的小女孩站在碼頭上,她媽媽已經抓牢了她的手。她們目睹著下午一個漂亮的女溺水者經過她們的村莊,穿過河流的陰影向前而去。在這個下午時光漸漸會入傍晚,那個騎在房屋橫梁上的男子還能看見她的影子,孤俏而落寞地出了村外。
她就是經過這個村子之後進入一片荷塘的,當然通往荷塘的路並非一帆風順,這中間有兩處狹窄的涵洞和水閘,好在水流暢快她就順利過關了。由於一些水途上未知的因素,她左臉頰有些擦傷。相對於一個美麗的荷塘,這點痕跡算不上什麽。她徜徉在高高的荷葉下麵,這裏的風清涼無比,風中還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清香。粉紅色的荷花猶如絹絲,暮色裏看上去非常怡人。這裏偏僻靜遠,荷風將塵囂蕩盡,可以這麽說,一路上似乎隻有這個地點可以成為溺水者最佳的暫棲地。如果不是次日早晨那個一臉麻子的中年男子,她或許還會在此停留下去的。
麻子對於她顯得小心翼翼,他先劃一撇小船,他想把她抱上來。可是她卻顯得令人吃驚得沉重,他喊他的婆娘幫忙,他的婆娘卻驚叫著在岸上的草地上跳開了,過了一會兒,叫來了另外兩個男人。他們將她打撈了上來。沒過一會兒工夫,草地上就來了很多的人。他們無一例外地在她的身邊繞著圈子觀看。她仰躺在那兒,一個五十歲開外的婦女將她的腿攏了攏,然後又將那裙子理了理。看著她微微側著頭的樣子,你完全可以認為她在草地上酣睡。
3
他家裏亂成一團。自他失蹤之日起,他們沒有人睡過一個安穩覺。他的老婆睡在床上,不停地喘粗氣,額頭上橫著一條毛巾。房間裏有點灰暗,他們兩口子的合影照片正在牆角上閃光。合影照片上她微微頭斜向他的肩膀,他直直地坐著,兩道濃眉很是生動突出。他的眼睛很大,清澈的目光穿越了冰冷的玻璃,冷峻地注視著室內的一切。他最為疼愛的小女兒坐在她母親的床沿上,用手握住母親的手,目光下垂,盯著地麵出神。在床頭櫃上,有一個削了皮的蘋果,在晦暗不明的光線裏像是一個發黃的土疙瘩。
空氣裏有一陣陣風翻動窗簾的聲音,呼呼地與他老婆的呼吸交雜在一起。
靠牆壁的不遠處有兩三張椅子,幾分鍾前,不,是好幾天前,他們的孩子就坐在椅子上,另一個兒子癱坐在地上。他們都驚慌不安地聽母親敘述了他失蹤的消息。他們的母親已經躺在了床上,這個打擊使她的語調變得舒緩、無力,夾雜的外地口音甚至有點刺耳。她在空中軟軟地打著手勢說:是真的,我這輩子說過什麽假話嗎?然後她頹然地倚在枕頭上。他們的兒子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他們的母親流下了眼淚。
早晨的時候,據他們的母親說,一點兒也沒有什麽異常。他們像往常一樣靜悄悄地在廚房裏喝稀飯。他咬著蘿卜條,脆嘣嘣的。他的牙一直很好。他們的母親說,一吃過飯他們就去菜場買菜了,碗都沒有洗。菜場一如既往的嘈雜而蓬勃,到處都是人。他們的確已經習慣了這些聲息。你們的父親習慣在菜場散步,他們的母親敘述了他的習慣,語氣裏暗含著一種譴責。相繼成家後,他們很少光顧這個家了,至於父親母親進入晚年生活新養成的習慣更是知之甚少。他習慣這兒看看,那兒看看。菜場裏的哪個人不認識他呢?賣魚的,還是賣蝦的?賣豆腐的,還是賣青菜蘿卜的?哪個不認得?事實上,的確如此,在菜場他們的父親擁有很高的知名度。
牆上照片中他的那道目光似乎直射下來,他們的腦海裏他定是音容宛在。事實上,他們的母親不是本地人,她南蠻的口音多年來一直清晰未變。而他既可以一口蠻語,也可以說本地話,而且說得很好,好得就像本地人。他們是不會說什麽蠻語了。
至於他們的父親在這個早晨是否蓄意而為,隻有他自己清楚,誰也不知道,包括他們的母親。就像他至死都固守著的那個生的秘密一樣。
他們的母親說她先回家了,今天買了蹄筒骨頭,要早點燉在爐上文火煨。你們的父親很長時間不吃葷了,是他主動提出要買些骨頭的。他們的母親說她拎著菜就先回家了,你們的父親正在跟一個熟人站在肉攤前說話,那個人剛從外地告老還鄉退休回來,已經將近三十年不見了。所以他們在那兒點了一根煙,聊得很起勁,畢竟已經這麽多年了。你們的父親吸了一口煙,偏過頭對我說,你先回去吧,我馬上就回來了。這個馬上,馬上卻不見了。他們的母親說著就嗚咽起來。這個時候她的嗓音已經有點啞了,她不知道自己重複了多少遍這樣的話。總之她聽見有人進屋,聽見嘈嘈切切的安慰之語,就開始說。她一律說,你們的父親如何如何。即便是家裏的親朋好友以及左鄰右舍光臨,也是如此。
大抵上,人們還都已經理解了她的傷心。一個大活人就這麽突然不見了。豈不傷心?她斷斷續續地說,我還等他回來洗早飯碗呢,中飯沒有回,大概是在外麵吃了,這樣的情況也有過的。吃晚茶時辰過了,一直到天黑也不見個人影。我知道就不好了,你說說,他怎麽就不見了呢?他死到哪兒去了呢?然後她的頭在枕頭上滾來滾去。
家裏的親戚朋友,包括一些熱心的鄰居被動員起來,分成幾撥行動,開始尋找他。結果是一無所獲,沒有人看見過一個頭發烏黑、有一對招風耳的高個子老頭。倒是有些熱心人來告訴過他們的發現,然而都不是。要麽不是耳朵,就是襯衣,不是個子,就是臉型上的不同。一兩天之後,那些尋找的人們慢慢地失去了一種興趣。他們紛紛以自己生計忙碌為由,堂而皇之地退掉了這個任務。他的大兒子開著一個小店,二兒子幾年前就下崗,現在在一家私營廠裏上班。小兒子三十好幾的人,還沒有娶上媳婦,有癲癇病,每逢春季發作。老四很早就倒插門去了離縣城很遠的地方,雖然路途遙遠,一聽說出了事還是立馬不辭辛勞趕來了。老五是一個社會上的混混,雖然如此卻有一個長相不俗的老婆和機靈的兒子。更為保障的是,還有一份菜場管理處的工資,他不用人去,總會準時有人送上門。倘若哪一日有所疏忽,終會血洗菜場。他的老五有兩撇小胡子,看上去有點滑稽。
他的小女兒漂亮得很,小時候就是一個洋娃娃似的。過了年已經28歲了,遺憾的是還沒有正式人家,正和一個開預製板廠的周姓老板不清不楚,暗自往來。他為此說過多回,總是話不成效。她的婚事是他最為揪心的一件大事。
小女兒抬起她明月般的臉龐,對她的哥哥們說:怎麽辦呢?哥啊。你們說說看,怎麽辦呢?
他的大兒子說,能怎麽辦呢?該問的都問了,該找的都找了,最多到河邊燒刀紙吧。他大兒子的女婿軍人出身,言語緊密地作著一些推理,可是看見他的丈人蹙眉就閉上嘴在一旁不吱聲了。女眷們無論是他餘家的三房媳婦還是幾個孫女,似乎都沒有說話的權利了,隻是圍著他們的孩子轉悠,嘰裏咕嚕小聲議論著。
他的二兒子沒有說話,站在一旁,他的孫女也沒有說話,緊緊地挽著他老爸的胳膊。他的二媳婦更是無話可說了,她抓住了小孩子藕一般的手。
三兒子是一個病人,此刻不是春季,沒有發作,隻是不停地挖著鼻屎,偶爾頗為生硬地咳嗽兩聲。他的咳嗽顯然是沒有威懾力的,因為大家都記得春季他倒在他擺的台球球盤下全身抽搐的樣子。他的樣子,在他們的眼裏大抵一直是痛苦而滑稽的。但是每逢春天一回,他們也都習以為常了。
四兒子身材高挑,隻是瘦了一些,他每次逢年過節都要來一次城裏,要麽全家三口一起來,要麽自己來。有時候還綰著褲管,打著泥腿。他對於他這個兒子一直心懷歉意,那會兒經濟不濟,隻有送人養活。四兒子每次來,一年比一年瘦,一年比一年老,他們老兩口就一年比一年心疼。乖乖,你不要恨爸媽心狠啊,那個時候是沒有辦法啊。他總是聽老伴說這麽一句話。四兒子似乎從不怨恨自己的命運,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從幾歲起就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個局外人。此刻就更是了,四兒子點了一根煙,也給他的弟弟,也就是他朱登奎的那個有著兩撇小胡子的五兒子點了一根煙。四兒子要給他的哥哥點,被哥哥輕輕一擋拒絕了,大兒子的女婿看見丈人沒有接煙,也將手順勢抄在了口袋裏,作出一副繼續思考對策的樣子來。
五兒子吸了一口煙,說:我也已經盡力了,我讓我的那幫人繼續找著,查著吧,要不,還有什麽法子呢?他的那個長相不俗的五媳婦正要他的孫子做一套算術題目,她滿臉怨怒,似乎對自己兒子的智力很不滿意。
一家人在這麽一段時間裏,就隻有他的小女兒抬起頭來看了看牆上他的照片。其他的一直沒有看,像是缺少某種勇氣。好像上麵的他早就是一個死人了。死人像自然很少人樂意看的。
他曾經有一次悄悄地聽見他最喜愛的孫子說,爺爺和奶奶的照片一點不好,爺爺像個死人。他是當時無意間聽見的,大概他們認為他不在家。可是他並不在意,更沒有為此生氣。那是他最疼愛的孫子。再說那張照片確實不好,那會兒他還沒有走出某種可怕的陰影,臉上沒有笑容,麵部肌肉生硬。
最後還就是這個孫子說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刷尋人啟事。隻不過他使用的是另外一個詞匯。這個孩子停下了寫字的筆,他仰起了頭,對他們說:你們不會刷廣告啊。他的聲音很大,幾乎使整個屋子一震。其實這是一個簡單不過的方法。馬上就有人說,對啊,怎麽就沒想到這層呢!怎麽就沒想到這層呢!三兒子不合時宜地鼓了兩聲掌說好。大家對他突兀的掌聲不以為意,因為他是一個病人。
能說他什麽呢。他大兒子的女婿馬上補充說,他剛才是想到了的。他的丈人白了他一眼,說,你想到怎麽不說啊。大兒子的女婿癟了癟嘴想說什麽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孫子的方法最後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此後他們就忙開了。擬草啟示,買紙筆和糨糊以及上街刷上牆,一一都作了分工。下午寫好了一摞,就分頭貼到各處去了,晚上又繼續寫了一摞,夜裏分頭到各處去貼。他們的母親一直有小女兒陪伴,昏昏欲睡,時常被噩夢驚醒過來。他的小女兒就會又敷冷手巾,又是抹胸口。總之每個人都有事情可做,一個也沒閑。
4
陽光普照,外麵的世界是那麽鮮活而真切,而對於姑娘家,陽光是一種令人焦躁的東西。它和早晨賣豆腐的人亮著長長的嗓門,一路走過的滋潤樣子一樣,總會讓人感到不安。確切地說是它們有滋有味,一如既往的那勁兒使得姑娘家的內心一直空蕩蕩的。門前那條長長的發白的巷子,也變得不很真切,像一副苦膽。
她的父母自然在家裏也是召集了很多的人,這裏有她的親戚、鄰居還有一些當年的同窗好友,當然還有她的一些隱蔽的情人,隻是她當年初戀的那位,並沒有出現在隊伍裏。就在他們搜尋的隊伍出發的時候,有一個外地人來到了她家的院子門口,兩眼通紅。他一手撐住院子外的那棵香樟樹,像是要努力地平息自己內心的悲和痛。有人看見他站了好幾分鍾了。他肯定是醞釀了好久才決定走進人群的視野的。那個人操著外地口音,要求他跟他們一起去尋找。沒有人答應,也沒有人同意。人們以一種沉默接納了這個外鄉人。
外鄉人至多三十二三歲的樣子,一臉的誠懇,幾乎不怎麽說話,夾雜在人群裏,毅然地走上搜尋之路。
這幾天,不是她父親做噩夢,就是她母親做噩夢。他們總是半夜驚醒,拉亮了燈,坐在床上發愣。他們的噩夢裏無一例外都是夢到自己心愛的女兒死了。淩晨的時候,她的父親恍恍惚惚中聽見女兒在外麵敲門。他開了門,外麵卻空空如也。他們都沒有告訴對方夢裏的內容。隻是一味地發愣,還是發愣。顯然她的父母都有了不好的預感。她母親終於哭了出來,似乎噩夢正在慢慢變成一種現實,她能夠感覺到那股可怕的真實慢慢地逼近了。
一想到這兒,她母親的後脊梁就陣陣發冷,手心裏捏了一把又一把的汗,然後哭聲變得愈來愈大。那些早晨來到她家院子的人們,都看見她母親的眼睛紅得真像個桃子。倒是她的父親,一下子比以前憔悴很多,甚至有人發現,他的父親似乎比以前還矮下去了半截。他父親克製住自己,聲調低沉,說話的時候,嘴唇微微顫抖。
她曾多次試圖自殺過,都沒有成功。她從沒有選擇過那種慘烈的自殺方式,這跟她本身有的一種潔癖有關。譬如她不割腕,那樣她的身體就會有紅腫而殘忍的傷口。譬如她也不會上吊自殺,那樣舌頭會伸得老長,且不說這老長的舌頭很醜,而且脖子上定會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而且還有紫斑。她也沒有選擇跳樓,她以前有一個小姐妹,就因為男友不要她,想不開就跳了樓。她當時親眼看見的,腦袋像西瓜裂開,紅綠鮮豔的,慘不忍睹。她的小姐妹對那個男人死心塌地,那個男的一點也不好,好吃懶做吃喝嫖賭樣樣全。她那會兒不理解的,後來她發現,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對螞蚱上紅繩,沒有那麽簡單。有些道理,隻能是慢慢地被理解的。
跳樓是不可選的,再說她有恐高症。三層樓往下看,都不敢,更別說七八層了。當然縣城最高的建築也就是八層,那還是公安大樓,裏麵那些人她似乎天生畏懼。如果論完美的自殺方式,服用安眠藥是最好不過的。因此她嚐試過安眠藥,但被她的母親發現,然後在醫院裏待了一段時間,那種洗胃的滋味令她難受。每次她一想起來胃就痙攣不已。她後來自殺的機會就不那麽多了,尤其是從外地回來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