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四十六章 當中國流遇見中國流

　　藤澤秀行獲得棋聖稱號之後，高高興興回到了酒店內自己的房間。還沒進門，就看到第一個來祝賀的人——加藤正夫。

　　藤澤非常開心，雖然有那麽多煩心事兒，但此時，他是滿懷著自豪與幸福的。

　　加藤向他伸出了祝賀的手，然後說，“咱倆那盤棋其實是我贏的棋，隻是最後沒走好，輸給你半目。但是，你可要看緊了你的頭銜，明年我就要把它取走了。”

　　藤澤愣了一下，握住了加藤的手哈哈笑道：“好啊，我等著你，明年你可要打進決賽啊，我等著你來挑戰！”

　　要知道，這裏可是博多，也就是福岡，是加藤的故鄉，他一定憧憬著自己在家鄉奪得棋聖戰冠軍、加冕棋聖的輝煌場景吧！

　　此時的加藤早非往日的吳下阿蒙了。1976年，加藤終於開始翻身，他首先擊敗了大師兄大竹英雄，奪得了碁聖稱號，從此就一發不可收了。

　　下半年，他又奪取了十段的桂冠。1977年，他再度登上了本因坊的挑戰台，挑戰自己的師弟——武宮正樹，然後，他以4：1的比分將武宮打下擂台，就任第32期本因坊之位，改名為本因坊加藤劍正，這一年，他29歲。

　　成為本因坊的當天晚上，加藤連忙給一個人打了電話，那是一個叫做泉的女孩子，是一個書法家的女兒，大名叫佐佐木泉。

　　最初兩個人交往的時候，泉的父母並不反對，隻是對加藤說，“你是一名棋手，卻至今還沒有一個冠軍稱號，如果想娶我的女兒，就先獲得一個冠軍稱號再說吧。”

　　於是，在獲得本因坊的當天，他就給泉報喜，他興奮地告訴她，終於可以結婚了。

　　三個月後，加藤和佐佐木泉舉行了婚禮。

　　這一年的日本七個大賽冠軍，加藤就占了三個，分別是本因坊、十段、碁聖。

　　在沒有頭銜的日子裏，加藤常常下一些指導棋以獲得微薄的收入，為了多掙錢，他就要不停地去下指導棋。但是，奪得了好幾個頭銜之後，加藤的指導棋幾乎不下了，他要應付對手的挑戰，還要參加循環賽以取得其他賽事的挑戰權，每天的時間非常緊張，他的日程安排就是挑戰和被挑戰。

　　所以，愛好者再想和加藤對弈一盤，就困難得多了。那時候，要是想見上日本天皇一麵，隻要下足夠的工夫，花足夠的錢，一般都能滿足願望。但是，要想見加藤一麵，就難得多了。所以，人們說，見天皇易，見加藤難！

　　不久，第二期棋聖戰的循環賽開始了，加藤坐擁三冠，是毫無疑問的種子選手，他第一戰首先戰勝當時的王座——工藤紀夫，接著，又幹掉了自己的大師兄大竹英雄，在挑戰者決定戰裏麵，他又以2：1擊敗了當時再度獲得名人桂冠並取得24連勝的林海峰。

　　藤澤曾經說過：“你要奪走棋聖的頭銜，就要先成為挑戰者，我等著你。”

　　如今，加藤居然真的脫穎而出，遞上了挑戰者的名片。

　　其實，加藤雖然是木穀實的弟子，但是，木穀僅僅在入門的時候給他下過一盤指導棋，從那以後，加藤就再也沒有和木穀對弈過。

　　更多的時候，加藤去藤澤秀行的圍棋研究會，受藤澤的指導不計其數，所以，藤澤應該是加藤的第二個老師。

　　不隻是加藤正夫，其他木穀弟子們，大竹、石田、武宮等人都得到藤澤秀行大量的、毫無隱藏的講解和指導，應該說，藤澤是他們年輕棋手共同的老師。從這一點來說，藤澤是至尊無上、當之無愧的棋聖。

　　1978年1月12日，北海道劄幌的劄幌大旅館。

　　加藤挑戰藤澤的第二期棋聖戰第一局在旅館的四樓一個叫“菊”的房間裏拉開戰幕。

　　“菊”房間是這個旅館的招牌房間，曾經招待過日本的天皇夫婦和皇太子夫婦，所以聲名顯赫。

　　開始之前，裁判岩本薰說，“請你倆猜先吧！”

　　藤澤秀行抓了一把棋子，加藤說，“單。”

　　藤澤攤開手掌，把棋子放在棋盤上，一共是16枚棋子，藤澤先。

　　藤澤第一手、第三手、第五手走的依然是他擅長的中國流，隻是這次是低位的中國流。

　　加藤連走兩個星位，然後，白第六手掛角，“啪”的一聲，棋盤應聲裂開了。

　　兩人都是一愣，下了這麽多年圍棋，打裂棋盤，這還是第一次。

　　服務人員連忙更換了棋盤，比賽繼續。

　　序盤結束的時候，藤澤秀行已經領先很多了，號稱“天煞星”的加藤一直處於苦苦招架的窘境之中。

　　黑83之後，白棋的加藤封棋，比賽告一段落。

　　加藤回到住宿的房間，很快換了一身服裝，把西服換掉，再次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時候，上身是格子圖案的毛衣，下麵是運動褲，一身休閑的打扮，英姿颯爽，令人眼前一亮。

　　藤澤感歎道，“小夥子一結婚真是不一樣啊，記得去年的時候，你還總是一身西服，胡子也不刮，頭發亂蓬蓬的。如今打扮很得體啊，看來，泉對你很細心，實在讓我羨慕。”

　　加藤開心地笑了笑，兩個人玩了一會兒將棋。

　　次日，棋盤上風雲突變，加藤在右下角埋伏的棄子發揮出威力，然後在左方又取得局部的勝利，形勢頓時複雜起來。

　　藤澤本來已經覺得穩操勝券，忽然動蕩的局勢讓他渾身冒汗。他把上衣脫掉，領帶也扔了，右手不停地撓頭：“完了，走了臭棋啦！”

　　最終，藤澤輸了一目半。

　　第二局，加藤執黑，仍然是中國流。

　　加藤的中國流也是專利，他執黑幾乎必走中國流，而且勝率極高，後來，他曾多次寫過關於中國流布局的書。

　　所以，這次棋聖戰的七番勝負，盤盤都是中國流，反映出他們兩人都不信邪、不服軟的極端性格，也因此，兩個擅長中國流的棋手給圍棋寶庫裏增添了一串堪稱絕美的以中國流為專題的攻防戰棋譜。

　　這一局是加藤的完勝之局，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讓藤澤的反擊得手，以三目半的優勢再次擊敗藤澤。

　　第三局，藤澤執黑，以低位中國流扳回一局。

　　第四局，加藤再次以巨大的優勢擊敗對手，3：1，將藤澤推到了懸崖邊。

　　第五局，藤澤執黑，改變策略，變換為高中國流。

　　這一局的對局地是北九州的新田川旅館，加藤的父親加藤清夫也來了，他沒有和兒子說話，卻走到藤澤麵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說，他很感謝藤澤這麽多年來對加藤的照顧和輔導。

　　加藤還是二連星，然後，白第六手掛角。

　　接下來，雙方你爭我搶一般都走得飛快，畢竟都是中國流布局，他倆都熟悉了，藤澤開始構築中國流的宏大陣地，加藤則取得了不少實地。他覺得實地占得差不多了，就白44打入。

　　藤澤黑45玉柱，加藤白46侵入角部。

　　然後，藤澤就像雕塑一樣，凝固在那裏不動了。

　　在外麵大廳裏負責掛盤講解的是大竹英雄，他說，藤澤下一步估計要走在這裏，說著，便走在46的上方。

　　但是，大竹卻始終等不到下文，時間好像停止了一樣。

　　觀眾們竊竊私語，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大竹停了一會兒，解釋道，“看來，藤澤不會這麽簡單了，難道他要施出強手嗎？”

　　一個小時零一分，藤澤結束了長考，拈起一顆黑子，從46的頭頂掠過，慢慢地、狠狠地把黑47摁下去，仿佛要把棋子摁進木頭中一樣。果然，他走在46的下方，他要全殲這兩顆打入的白子。

　　外麵的大竹收到藤澤的這步棋，對著觀眾擺了幾個變化，歎道，看來加藤不妙啊。

　　對局室裏，加藤“咦”了一聲，走出48退。

　　這步棋也傳到大竹的手中，他看了一會兒，對觀眾們說，“作為加藤的師兄，我覺得，他有些慌張了。”

　　黑49之後，加藤的50從外麵輕輕吊入，然後，白54，他再次出動深深陷入黑棋重圍的白三子。

　　一場對殺已經不可避免。

　　在本屆棋聖戰開幕的當天，麵對新聞記者，加藤曾說，“我去年就對藤澤先生說過，如果由我來挑戰他，那麽，我的勝率應該在六成以上！”

　　藤澤則毫不示弱：“如果加藤君那樣的棋也可以被稱作‘天煞星’的話，我隨時可以取而代之。”

　　而現在，藤澤似乎在履行自己的承諾。

　　加藤拚命要逃出大龍，藤澤卻要擔當“天煞星”的角色，準備完全、徹底殲滅白棋大龍。

　　但是，真的要殺掉“天煞星”的大龍，藤澤自己心裏其實也沒有把握。他不停地吸煙，嘴裏麵嘟囔著：“應該是殺不死吧？要殺死‘天煞星’的棋啊，殺不死，我就完了啊。”

　　然後，自己又不停地搖頭，“不行，我的脾氣也是很固執的！我一定要殺死它。”

　　的確，已經是一勝三負的藤澤，本局一旦失利，就徹底告別棋聖了。

　　截至黑67，封棋。

　　晚上，九州的街頭，燈火輝煌。

　　這裏是加藤的故鄉，他的棋迷可以說遍布大街小巷。

　　一個小攤的旁邊，聚集著許多棋迷，他們對著一張棋盤，擺著今天白天加藤和藤澤正在對弈的那盤棋，紛紛討論到底加藤的大龍能不能活出去。

　　絕大多數人認為可以活，但是，路邊走過來一個中年人，他看了一會兒棋盤，對棋迷們說，“不容易啊，要活，真的是太難了。”

　　這個人是日本棋院負責記錄棋譜的工作人員，名字叫中山典之，四段。

　　棋迷們一聽，頓時大怒，“你是哪裏的？你懂得什麽？加藤是‘天煞星’，他怎麽可能被別人殺死自己的大龍呢？”

　　中山典之苦笑一聲，急忙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