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四十五章 最高規格的比賽

　　棋聖戰是由《讀賣新聞》報社在1976年開始創設的一項最新的同時也是獎金額最高的圍棋賽事。這項賽事一經推出，就超越了名人戰和本因坊戰的地位，成為最高規格的比賽。

　　棋聖戰的獎金為1700萬日元，加上參賽費，奪冠的金額合計為2300萬日元，遠遠超過了名人戰的1500萬日元。

　　參賽棋手的選拔依然是十分殘酷的：首先是“各段優勝戰”，即各個段位上的選手在各自段位上進行角逐，決出來的勝者進入下一輪——“全段優勝戰”。也就是說，初段的優勝選手挑戰二段的優勝選手，其勝者再去挑戰三段組的優勝者，就這樣一直打到九段。

　　“全段優勝戰”的獲勝者再進入下一輪，參加進來的就是名人、本因坊、十段、天元四大棋戰的頭銜擁有者，這些人組成了棋聖戰的循環圈，名字叫“最高棋士決定戰”。

　　第一期棋聖戰的循環圈是新老棋手組合而成的11個人，分別是四大冠軍的保持者：名人大竹英雄、本因坊石田秀芳、十段林海峰、天元藤澤秀行，其餘是全段優勝戰的前四名，第一加藤正夫、第二小林光一、第三大平修三、第四白石裕。還有三個是特別推薦：阪田榮男、橋本宇太郎、武宮正樹。

　　這些人進行分組廝殺，決出最後的強者。

　　第一組是武宮正樹、小林光一、大平修三，首先是大平修三戰勝了小林，但是敗給了武宮，本組武宮勝出。第二組是藤澤秀行、石田秀芳、加藤正夫，結果是藤澤戰勝了加藤，然後又擊敗了石田，本組藤澤勝出。第三組是兩個老冤家，阪田對橋本，橋本勝出。第四組是大竹英雄、林海峰、白石裕，結果林海峰戰勝了白石裕，輸給了大竹，大竹勝出。

　　半決賽的日期是1976年11月11日，分別是藤澤對武宮，橋本對大竹！

　　藤澤秀行已經提前一個月戒了酒，但是，在和武宮對弈的時候，他拿棋子的手還是有些微微顫抖，那是酒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這一年武宮25歲，是一顆冉冉升起的巨星，就在棋聖戰開始的時候，他剛剛擊敗石田秀芳，就任本因坊之位。隻是，他更渴望棋聖的桂冠。

　　藤澤起步用的還是高中國流，他對此有著獨特的研究，所以，很快就取得了優勢。然而進入中盤之後，武宮強大的力量開始顯現，頑強地把形勢扭轉過來。

　　局麵變得越來越微妙，絞盡腦汁的藤澤接連受挫，他痛苦地呻吟道：“像是要完蛋的樣子。”

　　這時的藤澤秀行已經51歲了，可是，巨大的債務壓力讓他不得不拚死對抗，他的天元稱號也已經失去了，如同上次名人戰一樣，他靠著這個已經失去的天元稱號才勉強進入棋聖戰的循環圈，一旦棋聖戰被淘汰，他真的隻有流落街頭了。

　　麵對局勢的落後，以及盤麵難解的複雜情形，藤澤幾乎要發瘋了，他穩住自己的呼吸，默念：一定要堅持到最後！眼中卻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淚水。

　　晚上9點30分，另一間對局室傳來消息：橋本、大竹的對決已經結束，橋本中盤戰勝大竹。

　　而藤澤這盤棋依然是陰雲密布，旁邊的觀戰棋手以及裁判，都感到兩個人巨大的壓力，決死的殺氣，那種讓人無法呼吸的緊張，使人戰栗。

　　淩晨零點三十分，這盤戰鬥終於結束，經裁判清點，藤澤贏了半目。

　　觀戰的棋手們看見武宮的嘴角忽然顫抖了幾下，臉色也急劇地變得鐵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內心劇烈的疼痛。

　　進入最終決賽的，居然是兩個老家夥，尤其是關西的主帥——橋本宇太郎，已經69歲了，曆經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期，幾番滄桑，他的心態最為平和。橋本愛好書法，他高興的時候，常常喜歡在紙上寫下“雨洗風磨”四個字，以表達自己坦蕩的心懷。

　　不到一個月，決賽就開始了，第一局的地點在東京千代田區的“福田家”。

　　經過猜先，藤澤執黑棋。

　　藤澤第一手走星位，第三手走小目，橋本一看不好，藤澤這是要走中國流啊，連忙白第四手掛角，阻止藤澤再走中國流，藤澤無奈，隻得轉投星位。

　　雙方進入到中盤之後，橋本的白棋就落後了，左上角的白棋遭到了藤澤的狙擊，但橋本置之不理，而在下方黑棋的大勢裏麵強行打入。

　　藤澤心中冷笑，機會終於來了！他在下方稍作準備之後，立即對橋本左上方的白棋強行攻擊，最終予以全殲！

　　藤澤中盤勝。

　　十天以後，第二局的戰鬥在富山縣的冰見開始。本局的裁判是林海峰，負責掛盤講解的是吳清源。

　　這盤是橋本執黑，他得意的招法是星、無憂角的布局。但是，藤澤連忙也走在橋本欲走的位置上，同樣對他進行了阻止，迫使橋本轉而走出了對角形。

　　執白棋的藤澤在布局階段再次展現了他的明快和鋒利，幾十步棋下來，橋本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境地，但是，順風滿帆的藤澤很快就開始失誤了，白86的次序錯誤，不僅導致了目數的損失，更極大地摧毀了藤澤的自信心，讓他一下子消沉下去。

　　橋本一旦抓住機會，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因為形勢隻不過因藤澤的失誤而稍微挽回了一些，距離自己占優勢還很遙遠。然而，心態變壞的藤澤繼續走出了錯誤的白94，橋本則應以黑99打入。

　　看到這一步，藤澤心想：完蛋了，這盤棋可以結束了。

　　東京，日本棋院，武宮正樹也在掛盤講解著這盤精彩的對局，由於形勢的跌宕起伏，棋迷們都十分興奮。尤其是講解到黑99的打入，武宮激動地說，“局勢現在變得混沌起來了，不過，藤澤的白棋雖然受了很多損失，但是，他依然有機會。”

　　橋本和藤澤的對局室位於冰見市朝日山公園內“譽一別墅”二樓的一個房間。

　　房間的名字叫“桐”。

　　十多年前，藤澤就在這個房間對弈過，那時的對手是挑戰藤澤名人稱號的阪田榮男，那場比賽就是第二期名人戰第四局，雖然藤澤最終輸掉了名人，但是，在這個房間進行的第四局，藤澤是贏了的。

　　而這一次，不僅還是那個房間，甚至還是同一張棋盤，那是“譽一別墅”的老板私人珍藏的棋盤，吳清源給這個棋盤起了一個名字：智水。

　　把那張棋盤翻過來，藤澤還可以看到當年自己的簽字，旁邊則是吳清源和阪田的簽字。

　　棋子也是那時的棋子，黑子是名貴的那智黑，白子是文蛤白。

　　太陽逐漸西斜，傍晚的陽光照射在橋本的後背上，讓他感到一陣陣發熱。他從棋盤上轉過頭，看了看窗戶，說，“把窗簾拉上吧。”

　　窗簾一拉上，房間裏就變暗了。

　　由於黑99的嚴厲打入，左下部的白棋一直處於生死不明的狀態，兩個人都是竭盡全力地攻防。就這樣，藤澤一直堅持到黑棋133的斷，終於認輸了。

　　這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藤澤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眼前，日本海處於暮色之中，富山灣的燈塔也點亮了。

　　他嘴裏喃喃道，看來要下到第五局了。

　　過了年，就是1977年，橋本70歲了，1月12日，棋聖戰的第三局在大阪的東洋旅館舉行。

　　由於前麵打成了1：1平，這關鍵的第三局，就成了雙方爭奪的天王山。

　　所以，這局棋是雙方爭奪最激烈的一局，執黑的藤澤雖然早早確立了優勢，但是，橋本依然平靜而執著地迎戰。勝負的天平在兩個人之間倒過來又倒過去，最終，藤澤以一目半擊敗了橋本，拿下了關鍵的一局。

　　第四局，藤澤再次以五目半獲勝，以3：1領先於橋本。

　　還能重演升仙峽的奇跡嗎？每個人都會發出這樣的疑問。古稀之年的橋本其實對自己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第五局的對局地是福岡的博多全日空旅館。

　　橋本從家鄉坐新幹線列車趕赴福岡時，對陪同的家田隆二說，“我們去博多，就是去向藤澤秀行祝賀的啊。”

　　其鬥誌全失的心態，由此可見一斑。

　　而藤澤卻絲毫不敢大意，唯恐重蹈阪田的覆轍。

　　這一局，執黑的藤澤終於走出了第一手、第三手、第五手高中國流的布局，橋本再也沒有阻止他的意思，看來，橋本是放開了手，不再執著於勝負了，這對更加緊張的藤澤來說，很難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換個方式來看，這一局藤澤要戰勝的，其實就是他自己。

　　橋本第二手、第四手走的是三三、小目，然後白第六手還是走在自己的邊上，雙方各自構築各自的陣地。

　　然後，藤澤開始進入白的領地，在白的左下方，他頑強打拚出一大片厚勢，雖然橋本的實地很大，但藤澤依然很滿意。

　　接下來，橋本也開始侵襲藤澤構築的中國流陣地，很顯然，一旦進入藤澤的步調，無論是誰都很難全身而退，橋本也不例外，從這裏開始，他就逐漸落後了。

　　而且，藤澤再也沒有給他任何機會，僅僅171手，橋本就認輸了。

　　這一刻，意味著第一期棋聖的誕生和巨額獎金的歸屬。

　　兩個人默默地整理完棋子，橋本說了聲：“祝賀你”。

　　藤澤則低著頭，用蚊子一般的哼哼聲說：“對不起了”。

　　《讀賣新聞》除了獎給勝利者巨額的獎金之外，還特意做了一枚純金的棋聖金牌，圖案是一個嘴裏叼著綬帶的鳳凰，下麵是棋聖二字。

　　佩戴金牌的那一刻，藤澤高興地說：“這牌子真是漂亮，我真想一下子要它三枚。”

　　比賽過後，藤澤就開始規劃自己的餘生，天文數字般的債務讓他生不如死，但是，平時想一下也感到絕望的債務，這時他要鼓起勇氣正視了。他的夢想是像一個沒有絲毫債務的普通人那樣生活，現在，他要向這個目標進發了。

　　他聘請了一個律師，對自己的債務進行清理和計算。

　　這是他做的最聰明的一件事情：那個律師召集了藤澤的債權人，對總額計算之後，終於得出了具體的數目：兩億日元！

　　然後，律師對那些債權人說，“高額的利息需要終止，否則，你們把藤澤逼死了，那些欠款就是一堆爛賬，對你們自己也是一種損失！還不如細水長流，讓藤澤慢慢把賬給你們還清。還有就是，他下棋的全部收入也都歸我統籌，所以關於債務方麵的事情，就不用找他了，直接找我，我會按還債計劃單分期支付給你們。”

　　於是，藤澤目前要做的，就是拚命下棋，拚命獲得冠軍，然後統統交給私人財務律師，由他來還賬。

　　而掙錢最多的，就是這個棋聖戰，他幾乎用全部身心來守護這個棋聖稱號，絕對不能讓人把他奪走，否則，一切還款計劃都是鏡花水月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