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燁園
說不清為什麽,隻覺得它離精神中最美好、最珍貴、最秘密、最縹緲、最深的什麽很近、很近,仿佛永遠在一起……
常常地,在探進夕陽光針的鋪滿落葉的山林小徑,或者獨立窗前,看淅瀝的夜雨滴濕無人的長街……不知從哪兒就會飄來情深意長的樂曲,我的心便被輕輕托起了,來到一些陌生或熟悉的地方,沉浸在經曆或未曾經曆的奇妙的感情氛圍中,記得,《江河水》悠長緩慢帶著哭聲的旋律,曾使我看到凋敗的鄉村:清冽、淒柔的小河,秋風扯下破屋頂上的灰色朽草,水車在疲憊地旋轉,衣衫破舊的赤足少女伏在苦楝子樹上抽泣,眼淚抖進腳下枯萎的野花裏……我也曾隨著《橘頌》如訴如怨、跌宕清越的箏音,來到汨羅江畔。高遠藍澈的月夜,竹林,山影朦朧,隔著寬闊閃亮的江麵,我遙望盤髻青衫、握劍長歌的屈原,心中湧起深沉的曆史悲壯感……《藍色的多瑙河》圓潤、輕快的樂曲,把異國情調的油畫展現了——藍天。白雲。暖融融的陽光。地平線上是枝柯遒勁而蓊鬱的森林。靛藍的河水斜斜地流過,岸邊綠茵茵的草坪上,精靈般奔跑著紅裙少女……當肖邦的那支具有波蘭民間風味的《瑪祖卡》舞曲深沉地從夜丁香撲朔的花影裏飄來時,我的神思會隨之搖落到華沙近郊的肖邦故居——星空。月色。小徑。千姿百態的花卉,簇掩著一幢灰牆青瓦、白窗欞、尖屋頂的歐洲建築。遵照這位僑居並逝世在巴黎的波蘭愛國者的遺囑,他的心髒被帶回祖國,埋葬在這裏……《知音》真摯的傾訴,使我無限感慨人生的知音難覓,深深地敬重柔腸俠膽的民間歌女;那《鄉戀》的一往情深,曾使我想起我的青春,我的故鄉,我的淚跡,心田顫動不已……
我的故鄉柳州,是劉三姐傳歌的地方。歌仙的遺風滲透大街小巷。溫馨之夜,魚峰山下,時而粗獷,時而委婉的對歌聲深更難息;柳江沿岸,三五成群的小樂隊,奏得竹林和相思樹都能婆娑起舞。在門口納涼或長街漫步,高樓平屋裏,常常傳來曲曲輕歌,看得見舞影幢幢……難怪藝術家趙丹晚年時曾在那裏長時間居住並揮毫作畫,手書“天下都樂”以贈東道主。聽說他骨灰的一部分,就灑在那兒。五十年代末,我在幼兒園,竟被阿姨選中,排演歌劇《劉三姐》,還登過劇場的“大雅之堂”。故作大人姿態的動作,肥大的古裝衣服,模仿大人唱腔的童音,常常使劇場爆發一陣陣開懷大笑……後來呢,唱過“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到了十年動亂,也唱“語錄歌”,跑“忠字舞”,表演歡呼“最新指示”之類的節目……然而,“天高皇帝遠”,即使在文化專製最厲害的時候,故鄉也從來沒有中斷自由、熱情的音樂聲。記得有一年除夕,天很冷,行人寥落的長街上彌漫著鞭炮的火藥味,到處是“劈啪”的爆炸聲和菜下油鍋的聲。我這個遠方歸來的流浪少年,躑躅在街頭,很想去一位中學時代的女友那兒尋找慰藉。她一家人全是音樂愛好者。她長得很美,具有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特有的文靜而端莊的神情,一對美麗、忠誠、單純的大眼睛,會使每一個微微傷害過她的人都內疚得心碎!我來到她住的那幢四層樓下忐忑不安了,有落入困境的窘迫,有男女界限的封建意識,也有幾年不見怕被拒之門外的猶豫。貼著牆,慢慢地移到三樓,那緊閉的房門卻板著冷冷的麵孔,使我前進的勇氣消失殆盡。躊躇良久,我隻好順著黑黑的樓梯走下來,靠著冰冷的水泥電線杆凝視她家明亮的窗口。夜深了,吃飽飯的孩子三三兩兩地出來放鞭炮,到處是一閃閃,一簇簇的火光和劇烈的響聲,我的腳凍得透涼,正想離開,那垂著白簾的窗戶裏響起一縷清麗悠遠的小提琴前奏曲。接著,仿佛魔棍一挑,一支合奏曲便瀑布似地傾瀉下來,壓住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似乎在向這個寒冷的世界宣告:快樂的熱情的生命是不可戰勝的!奏完,手風琴伴著女高音唱起《三套車》、《我愛這藍色的海洋》、《草原之夜》……鮮花和春天頃刻聚滿我的心田!忘記了困窘的處境,飄泊的愁緒,自尊與膽怯,像被丘比特的神矢射中,我朝著那指引我的精神向天國升華的三樓走去,走進溢滿歌曲的小屋,走近我終生難忘的女友身旁。大約是藝術王國的真正公民都有著偉大的同情心吧,她沒有冷漠我,我們談了很久很久……從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往後的十幾年裏,她給了我人世間最深摯、最無私的幫助和柔情,支撐我在艱難中頑強地奮鬥著……哦,她的歌聲,她的深情,不論過去還是將來,都將永遠不會離我而去了。
我到廣西和貴州交界的深山裏插隊了。背著“黑崽子”的重負,嚐著貧窮的苦果,連同一種孤寂、茫然,我消沉了。然而,學生氣很重的我同大多數知青一樣,還是常常從音樂裏尋找寄托和安慰。反映知青生活的手抄詩文、歌曲應運而生。那時候,幾乎每個知青都有一個用練習簿做成的手抄歌本。第一頁不外乎是一些音樂家或什麽偉人的名言,以及從報刊上剪下的或手塗的拙劣的裝飾畫。勞動歸來或農閑之日,暮色冥冥或細雨聲中,田塍上或土屋裏,知青們三五成堆或橫七豎八一躺,憂鬱的歌聲和低沉的吉他便響了起來。什麽《走在黃昏的路上》、《三別故鄉》、《雪飄飄》之類,一首接一首。隻要誰帶頭哼起,或者懷抱吉他一撥,大夥便情不自禁地同聲相隨……哦,知青生活,知青歌曲,已逝的歲月,你雖然深沉,憂鬱,也不失消極,但每次回想起來,都有著無限的深情,因為那是自己的青春嗬!
公社的小鎮坐落在江邊,落後而清冷。一色的黑黑的小木樓,街麵也一律是光滑的青石板,窄得勉強能擠過一輛汽車。店鋪簡陋古老,門口曬著芝麻、稻穀、蔗渣。木牆、門麵被風雨剝蝕得斑駁陸離,殘留著歡迎“檢查”、“指導”,歡呼“最新”、“最高”指示的標語。梅雨時節,陰沉沉,雨蒙蒙,天老是淅淅瀝瀝地哭著,整日不開。這時,常常是要召開知青會的。
那天夜裏,半圓月穿行在雨後的雲絮裏,江水和岸邊的竹影婆娑迷離。“梆梆”的捶衣聲早已消停。明天就要各自回生產隊了,臨江的石頭上,吉他叮冬,口琴清婉,知青們對著粼粼江水,盡情傾訴內心的愁緒。歌聲曲音,勾勒出一群發配荒山野嶺的單弱身影。令人心碎欲哭的深山僻野的“老插”嗬!
濕露沾衣了,好冷。我悄悄離開同伴,沿著長長的小巷走去。
一絲顫動的清越旋律,像落進小巷的溶溶月光,像月光下清澈的河水,像飄動的朦朧的白色晨霧,像春夜裏熱烈向往的夢,輕輕地、清晰地從遠處遊來,帶著深長的思緒,切切的摯情,勇敢的探問,交織著痛苦的跋涉聲和冷峻的沉思……是誰?在何處彈奏?我循聲來到另一處江岸。
層層疊疊的石階不規則地排列,蜿蜒到江裏。月光照清了石麵上的紋理和縫隙的小草,斜印著一個瘦長的拉著小提琴的身影。
曲終。執弓的手垂下來。萬籟俱寂。
我認出來了,是老廣。一個“老三屆”的知青。
“什麽曲子?”許是由於太靜,我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變調。
“無題。我自己編的。給我的靈魂和未來的世界。”
那年頭,遭際相同很容易使人推心置腹,何況還有這月夜、音樂。我們坐在冰涼的石級上交談起來。他說:“是文學和音樂救了我。使我從消沉、絕望的生活中發現了美,喚回了已逝的熱情。還記得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詩嗎——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鬱的日子須要鎮靜。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聽過貝多芬的《命運》嗎?他與黑暗、貧窮、感情的不幸拚搏了一生……”
我無以對答。他的話對我委實震動不小。下鄉以後,除了為個人的不幸憂慮以外,我不大去想其他問題。注視著靜靜的夜空和群山,我想起他那充滿柴味的土屋:鍋碗什物堆在牆角,雜亂無章;門旁的灶土,熏黑的一溜土牆,就像一條黑色的小路。床頭,不像我們這些知青,釘著楊子榮和少劍波握手,或李鐵梅咬辮梢的宣傳畫,而是掛著一個陳舊的鏡框,那裏,貝多芬頭發蓬亂,忍受痛苦的冷峻的眼睛,正透過漫長的歲月,注視著異國的風雲和這一代人的命運,注視著老廣在油燈下讀書和思考的身影!我忽然感到,自己並沒有理解他那支深邃的曲子,它好像還包含著更加寬闊的胸懷和精深的思想……
接著,他拉起了舒曼的《夢幻曲》、肖邦的《落葉》、馬斯涅的《沉思》,一縷縷的旋律使我忘卻了現實,忘卻了自我,心靈飄忽在亙古永存的精神世界裏……
我們起身回去了,沿著無人的小徑。沾滿夜露的草葉散發著清新的氣息,鎮上的公雞一聲接一聲地叫了。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幾年以後,我終於在大學的一間梯形教室裏,聽到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樂。
——冬冬冬冬!神秘的命運叩門聲響起來了!教室裏充滿了力的旋律,嚴厲而急促,由近到遠,時弱時強。這是一條用音樂描繪的人生之路。一個身影在跋涉、搏鬥、相持……光怪陸離的黑夜,雨後的石巷,積雲野馬般地在狹長的上蒼翻滾。森嚴斑駁的門樓。陳舊的飛簷像奴隸舉著鎖鏈的雙臂。殘月偶爾露出雲層,照出高牆掛下的雨痕,水珠瑩瑩的蓑草長發般垂貼下來。苔衣如絨的牆根,搖曳著藍色的紅色的蝴蝶般的石竹花。青石板鋪砌的路麵,年代久遠,磨得光滑無棱,石縫間嵌著碎玻璃似的粼粼積水。一個人影反抗著,跌倒、掙紮、站起來!衣衫襤褸,滿眼汙跡血印。雄獅一樣怒豎的頭發,鉛一般,鷹隼似的不屈的眼睛,瘦削的尖頷,緊咬的牙關……一切似乎闃無聲息,又似乎聽得見驚心動魄的急喘、呼喊,連同閃電、雷鳴。相持。激烈。緩慢。泛白的新曙……
我很驚訝,那人影多像老廣!畫麵多像我插隊的小鎮!其實,這位知青朋友正因投身於“四五”運動而在鐵窗裏盼望著自由。我陷入了深深的思念的痛苦中……
在大學讀書的那幾年,除了書,藝術係揚起的琴聲和白楊林裏少女的歌聲便是我最親密的伴侶了。它們把我從夜色朦朧的林陰道引向遙遠、廣袤的天地;我也常常坐在草地上傾聽著,心兒飛向那些凝聚我深厚感情的歲月和地方。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流下最真摯的熱淚……嗬!誰沒有值得憶念的過去?誰沒有又苦又甜的時刻?誰沒有一片隻屬於自己的感情的草地和小花?想起它們,誰又關得住自己夜風般漫開的思緒呢?
是的,在人世間跋涉是艱辛的,我時覺感到乏累,但樂神永遠和我在一起,給我許多遺忘或新鮮的柔情、力量和幻想,使我覺得人生、世界是那麽神秘和美好,抑或有點淡淡的苦味兒。於是,我又堅定勇敢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