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明珠
捧著茶杯聊天,看似輕鬆;其實,很不簡單,往往白白辜負了一杯又—杯的清茶。
誰都知道,聊天,就是閑談的意思,所以又叫談天。我感興趣的是,聊或談,為什麽會跟天組合在一起。中國人天生的都是些美學家,造個詞兒,既表意義,又寓意境。我依臆斷,聊天者,你盡管聊去,無拘無束,無邊無際,可以聊它個十萬八千裏,可以一直聊到天上去,多廣闊的精神空間啊!在中國,也確實出了幾個聊天的好手,比如出在小說《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我想,若是跟他聊天,一聊,準就聊到了“太虛幻境”,那裏既非天堂,又非地獄,是天外之天,地外之地的另一宇宙,很少被人勘探過。不幸自寶玉出家而後,便不聞有什麽高明的聊天,到了近數十年,自“反右”至“文革”,情形越來越糟。人人三緘其口,“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聊聊且不敢,又怎敢聊它個十萬八千裏,又怎敢聊到天上去!“文革”而後,幾經乍暖還寒,才漸趨寬鬆,現在好像可以較少顧忌地聊聊天了。然而,中國人又都是些天生的現實主義者,始終超越不了最逼近他們生活的話題。“清除精神汙染”來了,大家一窩蜂地聊“清除精神汙染”;“反自由化”來了,大家一窩蜂地聊“反自由化”;“通貨膨脹”來了,大家一窩蜂地聊“通貨膨脹”;“官倒”、“私倒”來了,人家又開口“官倒”,閉口“私倒”。
這樣聊來聊去,愈覺得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中國人自古以來命中注定的多災多難,無可救藥,活該倒黴。聊的胃口全被破壞,哪裏還想到真正的聊天應該聊到天上去呢?
曾有一位青年朋友編了副對子,囑我書寫。我的字尚未練好,至今還欠著這筆債,但那副對子的內容卻未能忘,道是:“水清魚讀月,山靜鳥談天。”看來,環境至為重要。水清了,魚,也會像小學生似的,把月亮當本書來讀;山靜了,鳥,也會坐在枝頭,像文人雅士般瀟灑地清談。聽說國家現在正致力於整頓經濟環境、社會環境,也許還包括著政治環境。我願不失信心地期待著,期待著,有朝一日,我們經濟環境的那—汪渾水清了,我們社會環境,也許還包括著政治環境那一片噪音靜了,我一定好好地暢暢快快地聊它—通天,聊它個天馬行空,一去不返,真正地一直聊到天上去!要知道,聊天若不能聊到天上去,便很難說是安定團結的標誌和太平盛世的保證。因為很多本來不應當降落到中國老百姓頭上的東西,比如“反右”、“文革”等等,等等,等等……恰恰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麽,天的喜怒哀樂,陰晴圓缺,豈可不在聊天的題義之中嗎!聊天者,聊聊天的透明也!天其認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