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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戀愛的水罐

  馮秋子

  1999年春節,我回老家過年,見到從小一起玩耍的女友。十多年沒見,她發展得煙不離手。她比我先離開那個寒冷的旗,住在南部一個新興城市裏,路上要走兩天。我們坐在她祖母家,或者我母親家,喝熱在火爐子上的奶茶,吃老人們做的各種麵食。她笑著說這些年“麻煩啦”——她戀了一回愛。“麻煩”是指費勁,我們那個地方說一件事在心裏折騰得很厲害,常說:“心麻煩”,比喻一件事跟她的關係深重,不一般。她說能和那位深愛過的男子作心靈交流。

  我不想知道。她停下來。

  我不是懷疑她,是受不了講述時她過於平緩空寂的表情,那時候真慘,我不能抬頭直視她的眼睛。她顯然走過了漫長之旅。現在她不化妝,和我坐在一起。我很難過。她的快樂和心酸持久地保存著,已釀為一體。盡管這些往事她自己收拾了多遍,現在已經能往輕鬆裏講了,但她一如小時候比我們更多地具備透徹、冷峻,她的話,就像冬天裏那個灰蒙蒙的旗裏飄舞的雪花,落下來就是落下來,覆蓋了屋子,覆蓋了整個旗。

  她停止了一會兒,還是說下去。她和那個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子,前一天夜裏,遙相千裏,作了一次心靈的談話。她的故事還是在我們那個凜冽的旗哢哢落下了。

  她說:嘿,我和你說話,你能聽到嗎?

  大部分吧。

  你來深圳,為什麽不和我聯係?前年,你為一個項目住那麽長時間也沒聯係。

  不見麵已經習慣了……我們僅僅是換了一種方式相處。再說,有時候真聯係不上。

  我搬了好幾次家,你想過和我聯係嗎?

  想過。不方便,就沒去找人問。

  你要找,很容易找到。

  我已經習慣你住的那個地方了,真不知道你在別的地方怎麽生活。你搬走後,偶爾從你的老地方路過,心裏空蕩蕩的,有點兒難受。一咬牙走過去,就好了。

  唉,我有一天夜裏做了一個有你的夢。倔強使我不去看你,結果你從我背後走過去,進了一間屋子,我一直守在那個屋子外邊的路上等你出來見你一麵,後悔當時為什麽就要矜持。就這樣,在恨你、怨你的幾年時間裏,竟然做了一個關於你的一往無前的夢。我真願意相信那時候你在你的地方正想到我。這些年,有時候突然想起你,就和你說話。我今天真的意識到,和別人是不能作這種交流的。我試著在心裏和別人交流,根本說不通,也沒有回應,是那種堵死的水泥牆的感覺。也許因為當初我愛你是全心全意的,觸及了靈魂,在我一生裏是不可重複的。不知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時間越長,越知道那個已不是好賴概念裏的人早就印在你命裏了,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你無恨無愛了,你也跟著你。其實你對我傷害最重,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那是為什麽,隻是我已經不再想這些事兒了,不找什麽答案了,把那些想不好的東西都封存起來了。我有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解脫不了,前胸後背都跟著疼,好幾年夜裏睡不著覺,所有難過一個人擔待,無聲無息。開始是恨,特別恨,還詛咒過你死。後來,恨少了,沒有恨了,就成現在這樣了,沒恨沒愛。覺著以後不會再去愛一個什麽人了。後來我明白,疼痛就像時間,你疼痛,你就正在你的時間裏,你意識到這段時間屬於你。我換了一個角度重新看你,看我自己,懂了不少道理,你當初說“我沒你想得那麽好”是句真話。我也一樣。戀愛中的人,最擅長雲山霧罩、加工對方,你看那些著名作家發表的情書,滿紙熱情,可看過來看過去就“虛矯”兩字兒,實在不該拿出來,怎麽著是你們自己個兒的事,不該把矯情當成別人的事。當成正事。水分太多,真可疑。可不咋的,表達完了,在每個有愛情的地方,還藏著算計、陰謀、無奈和操勞。人們疲憊地操練,或哭或笑,說不無勉強的話,做心裏演算過多遍的姿勢,觀察所愛者的反應,在兩個人矯揉的過程中,拚命尋找所謂愛情,等到時過境遷,留下不盡的對自己和對方的失望。愛情,真像一個造假工程,坍塌的時候一點沒有商量,硬跟你生生剝離開……唉,人是自己的時候,就好判斷自己的行動了,就能選擇自己了。過去的確已經結束了,是你和我一同了結的。可盡管如此,仍有一種看不見的牽扯,讓我永遠記住你。永遠能在下意識的時候想到你,在意你。即使一輩子不見麵,也會不由自主想念。但想念僅僅停留在心裏,萬一見了麵,麵對麵談一談話也好,當然能說點兒老實話最好,就這些。頂多擁抱一下。即使發生更深的接觸,也不可能是原來那種愛法了。我們確實再也沒關係了。我理智上明白,感情上也明白,不需要那種愛了。你愛,我也不會跟隨你了。

  ……(她說,那男子“長長歎了一口氣,身體有點兒搖晃”。)

  她打破沉默,對他說:你說幾句吧。(她說,“我突然不想說了”。)

  男子說:唉,其實,最重要的是曾經擁有過,見識過,知道世界上什麽樣的感情是自己需要的,是真正美好的,這就足夠了。

  你說過這些話。

  我現在還是這麽看。好多事我平時不去想,不好受的時候大喊一聲,就完了。

  ……嘿,你說我們能敞開談一談嗎?

  男子說:當然能。

  可我覺得夠嗆。我們分手都沒說一聲。那時候,疑慮壓得喘不過氣來,現在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說什麽呢?我們都不想展開任何東西。我常想到分手兩年後你有一次來約我出去喝茶——這是咱們這些年惟一見過的一麵,你說一個人開車走到我住的那條路上,停下來,呆一會兒,想想我正在幹什麽,然後開車走了。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樣忘不了對方。可所有事情,確實不存在了。這是事實。後來我想到你這麽做,其實是為你自己做,跟我沒關係,我不必太當真。就是啊,不這麽做,心裏過不去,難受,做不了任何事,這麽做了,沒事兒了,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都不耽誤。不做幹嗎呀?至於我,她是什麽呢?她的死活與你有什麽關係嗎?不見麵,不想見麵,其實也有不承擔愛,不承擔對方,不為對方操心費神。什麽感覺都想擁有?什麽都要的人,一般都沒能力承擔起“愛”。所以有時候,我覺得男女之間特別不真實,好與不好都是出自需要。忘與不忘,也是從自己這一麵考慮的,我的確不該把對男人的幻想與他們現實中能夠勝任的攪成一團。我就放下這件讓我感動的事兒了。愛與不愛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對方隻是實施對象而已。想到這些,我沒有一點兒願望再見麵,或者再談什麽。何況,說真話的人已經不太能看到了,就像人摔跟頭,摔跟頭時候的表情是最真實的,可你能看見幾回?再說你自個兒願意摔跟頭嗎?有一回和朋友聚會,聽一個朋友說自己的事兒,說有個大熱天,他去看一個年齡比較大、他一直特別尊重的女子畫畫兒,看著看著,他覺得她就是他想找的女子,他走到她背後,伸出手撫摸她的頭發和脖子。比他大的那位女子,頭也沒回,“大熱天兒的,何必呢。”說完,她又自顧自畫起畫兒來。朋友說,聽了這句話,他疲軟了一星期沒出家門。我想,如果要往文化衫上印字,印這句話多好,貼著人的前胸後背。想一想,有一個人身著“大熱天兒的,何必呢?”文化衫,從浮躁的人群中走過,吵架,打鬥,行竊,生氣,耍心眼,悲傷,戀愛,失意,失態,街上行行色色人等,會不會安靜很多?

  ……

  說完剛剛過去的一天他們在冥冥之中的談話,她疲憊地笑了。“世界上所有能看到的、摸到的事物,都是有限的、暫時的,它們存在於你與它們發生連接的那個時候,此後,你和你的感受,都是獨自進行的,你永遠孤立無援——援助也是看得到、摸得到的一時行為,餘下的時光裏,就你一個人。屬於你的問題,是該獨自麵對的,你背著你的問題,走下去,就走到埋藏問題的地方了。比較艱難的是,產生問題、背負問題所要度過的每一天日子。過這樣的日子,需要多少勇氣呢?有時候感覺有足夠的力量對付內心的麻煩,或者叫它們黑暗也不為過,因為在那一時刻,它的確黑暗無比。可邁過這一步,竟又虛弱起來,懷疑自己,懷疑世界,懷疑自身存在的意義。我有勇氣嗎?就自己與生俱來的情形看,大約還是有一點力氣的。這些力量是不是能夠長久?需要鼓勵和激發嗎?我有時祈求上天:再給我增加一些吧!讓我度過每一天時,能夠堅決一些。唉,我告訴你,”她說:“不要相信愛情,就像一個水罐頂在頭上,是你把它放在那兒的,它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你護它護得好,它就在你頭頂上多呆一會兒,但最終還得下來,你願不願意它也下來。永遠都頂在你頭上,你累死,那事兒也是不可能的,它決不願意老在一種狀態裏。一旦成了愛情的俘虜,你就全完了,我的話你願意聽就記住:誰想誰就完了。”

  第二天,她離開我們的旗,先走了。拉扯她長大的祖母,看見我,說:“你多呆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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