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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早戀故事

  野莽

  要我寫我的初戀,這實在使我為難得很,並不是擔心寫了以後,發表出來被我的太太看見,賭氣從此不做飯了,而是直到現在,連我自己也沒有搞清楚,到底是何年何月,跟一個名叫什麽的少女有過初戀。倒是這個題目成了一張免費的電影票,它讓我興衝衝地走進一個人的電影院裏,從頭觀看我很早以前的故事片。我笑了起來,因為故事開始了,我不知道這個長得像隻小蜻蜓的女孩兒是不是愛上了我,那是在我快滿六歲的時候,我在母親工作的一個名叫蔡家壩的地方上小學一年級。小女孩兒姓藍,跟我同班,她愛我的方式是喜歡跟我一起走路,放學時她總是一跳一跳地跟在我的P股後麵,上學時也常常站在一座雙木橋的石墩橋頭等我,這是我們上學必須要經過的橋,她家離這座橋比我更遠,她在這裏等我說明她起得比我要早。她還喜歡幫我洗書包,我的書包很獨特,是我的保姆給我買的,別人的書包都是用竹片編的一個扁圓的夾子,背在肩上,惟有我的書包卻用手拎著,有些像現在男士上班拎的公文包,不過主材料不是牛皮之類,而是很厚的白帆布,上麵印著一些紅綠花色,提手是黃塑料做的,形狀和如今陽台上的晾衣架相似。我曾經為這個書包跟保姆進行過若幹次鬥爭,堅決不要這個書包了,理由有三點,第一它是花的,男孩子怎麽能用花書包呢?第二它不能背,拎在手裏多麻煩呀!第三它還特別愛髒,一不小心就染上了墨水。但是每次鬥爭都以失敗告終,保姆的態度比我更加堅決,她說這個書包是從蘇聯運過來的,別人想要還沒有呢,你這個不識貨的東西,是不是有人搗弄你想跟你換呀?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第二天隻好又提著這個書包上學,心裏覺得很委屈的,隻想早些把這書包提爛,提爛了總得給我換一個吧。

  長得像小蜻蜓的姓藍的女孩兒,以後我就叫她藍蜻蜓吧,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要給我洗一次書包,夏天放了晚學,我們一道走過雙木橋,走下橋頭的大青石墩,雙雙坐在河邊的石灘上,我把書包裏的書本和文具盒都倒出來,把倒空了的書包交給她,她就像個大人一樣給我洗著書包,在手裏搓搓,又在水裏擺擺,舉在陽光下麵照照,然後再搓。我想不通我的書包有時並沒有髒,可她為什麽老要給我洗,不讓她洗不行,洗這麽幹淨幹什麽,她怎麽這樣講衛生呢?我一直想不通,後來我不想了,洗就洗吧,早些把這個鬼書包洗破了,好讓保姆給我換一個新的。她洗完書包,把它鋪在石頭上麵曬著,不久就曬幹了,我就把倒出來的書本和文具盒重新又裝進去,用手提著向家裏走。在她給我洗書包的時候,洗好了鋪在石頭上曬的時候,回家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們好像並沒有說什麽話,好像她給我洗書包的目的就是洗書包,洗完就完了,就沒有別的話和別的事了,就像是魯迅先生三十年代批評一些青年作家為藝術而藝術一樣。這樣一直過了四年,到四年級上學期結束時,母親決定把我和弟弟轉到父親當右派後勞動改造的老家去上學,說父親一個人很孤獨,讓兩個兒子去陪一陪他。我自然是很不懂事的,連聲招呼也沒有跟藍蜻蜓打一個,也沒有留下地址,就這麽說走就走了,到了新的學校也不給她寫一封信。我隻是記著千萬不要帶走我的書包,我簡直有些恨它,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我恰恰是應該把它保留下來的,它上麵記載著我的初戀故事呀。真是奇怪,這個從蘇聯運來的花書包太結實了,藍蜻蜓給我洗了四年也沒洗破,不過我趁這次要走的機會,總算是把它給扔了。

  從此我就跟她失去了聯係,直到後來長大了,懂事了,我才慢慢想起藍蜻蜓來,我想當她在下學期開學才知道我走了,她會不會生我的氣,會不會哭起來呢?我不知道藍蜻蜓算不算我的初戀,在很多小說和影視作品裏,很多男女的愛情都從洗衣服開始,或者至少與洗什麽東西有關,洗書包大概也算吧。但是我們之間卻什麽也沒有,從六歲到十歲,她隻是給我洗了四年的書包。

  新的學校叫三合小學,右派父親告訴我說,我的大伯曾是這所學校解放後的第一任校長。在這裏的第一年我什麽故事也沒發生,隻是一心一意地讀書,上到五年級時,學校調來一個教音樂的女老師,姓黃,家住在縣城裏,好像是剛從哪所學校畢業的,長得漂亮,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會唱歌,還會按腳踏式的風琴,那時候我們誰都沒有見過鋼琴,覺得風琴就是最了不起的伴奏樂器了。這個女黃老師一來就表現出喜歡我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認為我的歌唱得好。我小時候的音樂課成績一直不錯,隻是後來過早地離開學校,離開女黃老師,失去了鍛煉和提高的機會,文革中又不得不唱那些瘋狂的吵架似的語錄歌,才漸漸變得五音不全的。她每個周末要回一次縣城,我每周也要到我住在縣城的保姆那裏去一次,那時候因為我們兄妹都長大了,我的保姆已經離開我們家,回到她過去住的縣城裏,我和女黃老師就常常在縣城裏碰麵。有一次她把我帶到她家,買了一本書送給我看。從那天起我就愛上了她,這種事情猛一想起來似乎有點兒荒唐,但再一想就覺得一點兒也不荒唐了,首先是因為我從小就太愛書,誰送我書我就愛誰,何況女黃老師長得又好,又會唱歌,還把我帶到她家去玩兒。

  人們都說愛是自私的,專製的,排他的,同性間充滿忌妒和敵意,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然而我對女黃老師的愛不是這樣,下麵我舉一個例子大家就知道了。我們學校還有一個帶體育的男老師,姓何,也是縣城的人,年齡比女黃老師略大兩歲,但在男老師中他卻是最小的,我們都把他叫小何老師。小何老師上體育課喜歡教我們玩單雙杠,跳高跳遠,還有籃球和乒乓球。這些課都是在操場上的,碰上下雨天沒辦法上,小何老師就在教室裏給我們講瓦崗寨上的英雄好漢,羅成秦瓊單雄信程咬金什麽的,等天晴了再出去上,因此我們都希望上體育課時下雨,下得越大越好,洪水泡天回不了家才好呢,這樣好讓小何老師把肚子裏的故事一次性地講完。小何老師會騎自行車,女黃老師不會騎,下課後他就在操場上教她,同學們圍在操場邊上看著,我們都被他們那種忘我的精神,那種親密的關係感動了,有的同學就展開想像的翅膀,嘰哩咕嚕地建議說,小何老師怎麽不跟女黃老師談戀愛呢?他們兩個多像是一對兒呀!聽了這話我很高興,說這話的同學提醒了我,後來我就天天盼著小何老師和女黃老師談戀愛,至於戀愛到底是怎麽談的,這方麵的知識我一點兒都沒有,但是我盼著他們兩個快些去談,哪怕下次上體育課時又下大雨,我寧可不聽瓦崗寨的故事,也情願把教室讓給他們談戀愛。

  然而最終他們兩人也沒有成為一對兒,女黃老師跟我們學校的誰也沒有成為一對兒,她不久就調走了,音樂課和那架腳踏式的風琴,都扔給了我們的班主任肖老師。直到我後來考上了縣城一中,住在我保姆的家裏,因為正在文化大革命中,學校的所有課都停了,有一天保姆在鍋裏做飯,我正幫她在灶門口燒火,忽聽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叫著我保姆兒子的名字,說是通知他晚上去工總司令部開會,我一邊回答說我哥哥不在,一邊抬頭一看,竟愣住了,原來她是女黃老師。她也認出了我,同樣一愣說,呀,你是彭潤波的弟弟?他怎麽從來沒有對我說呀?接下來我們又說了一些什麽,現在我都忘了,她是怎麽走的我也忘了,我送沒送她我也忘了,我隻是記得她那一聲“呀”,還有後麵對哥哥的那句女朋友似的親切的埋怨,心想這個縣城總共有二十多個紅衛兵造反司令部,她居然跟哥哥在一個司令部裏,這說明他們的革命觀點是相同的,那麽她會不會跟哥哥談戀愛呢?小何老師算是沒有戲了,我總想她跟與我有關的人成為一對兒,而那個男人跟我越親近越好。晚上哥哥從司令部開會回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誰知他把我瞪了一眼說,你沒見人家的肚子都大了嗎?我臉一紅,頓時慚愧起來,我隻注意看女黃老師的臉,並沒有注意看她的肚子,不過我再一想,我當時不過才十四歲,怎麽能夠看我喜歡的女老師的肚子呢?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們班上還有一個姓侯的女生喜歡我,喜歡我的原因是我的作文寫得好,常常得到教我們語文的肖老師的大力誇獎。問題是我對她的喜歡毫無所知,每次她找我說話我都大大咧咧,問我問題我也很不耐煩,有一次因為一件什麽小事,我還當著同學的麵罵了她,她很傷心,一邊哭一邊說放學了要去報告老師。這下子可把我嚇得要死,準備一放學就一跑了之,但是我要出去的路早已被她用身子擋住了,看來她真要下我的毒手,心裏正打著鼓,沒想到她卻悄悄地把一個東西塞進我的手裏,然後一扭身就跑走了。我當時還沒看清是什麽,我們班一個姓雷的男生一把就將它搶了過去,姓雷的男生是我們班的勞動委員,力大無窮,全班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把這個東西一下子打開了,原來是一張疊成四折的信紙,上麵寫著,×××同學,請你不要害怕,我不會把你罵我的事告訴老師,剛才我是故意做給同學們看,其實我的心裏是喜歡你的。

  力大無窮的雷勞動委員手裏拿著這封信,當場像朗讀課文一樣向全班朗讀了,於是全班都知道了侯女生喜歡我,我也知道了她喜歡我,心裏又高興又難過,覺得她的秘密被公開了,又一次傷害了她。侯女生第二天對我的態度大變,她一定誤以為我故意把信交給了雷勞動委員,心裏一定恨死我了。從此以後直到小學畢業,她再也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兩人在教室裏或者操場上見著,她把頭一扭就走開了。我也沒有向她賠禮道歉,說明真相,心想不理就不理,誰請你給我寫的?那個時候我真是糊塗透頂,愚不可及,毫無憐香惜玉之心,長大後我才覺得對不起她,但是想和她消除誤會也不行了,小學畢業她沒考取中學,我們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回憶起來,這都是我少年時代對我所喜歡的女性藏在心裏的一些情感上的秘密,非常純潔,非常美好,非常微妙,它可能不算戀愛,而應該算友情才對。而在中學讀書的時候,由於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種男女之間的友情卻被野蠻地革掉了。我原本考取的是縣城一中,出於家庭經濟的考慮,母親把我轉到三中,一年後我再轉回一中時,教室裏的課桌和凳子已經由豎著的四排,變成長長的兩排,緊靠著教室的兩邊牆壁,左邊坐的是女同學,右邊坐的是男同學,中間空出一大片場地,像是楚河漢界一樣,兩邊人馬遙相隔離,彼此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連話都不說一句。然而這種無比嚴肅的現象是虛偽的,事實上表麵越不說話,心裏越是有著豐富而又熱烈的對白,女同學那邊陣營的情況我無從了解,而在男同學這邊陣營裏,他們居然在不讓對方知道,不征求對方同意的前提下,根據男女同學的相貌、身高、年齡、性格以及其他諸種條件,合並同類項似的,一個男生配一個女生,兩個兩個都配成了夫妻。班上的女同學本來就少於男同學,我又是中途轉學來的,當我進入這個班的那一天,被蒙在鼓裏的女同學們,早已經糊裏糊塗被分光了。想不到這些人的眼睛很毒,後來鬼使神差,當初私下裏配的好幾對,不知怎麽竟真地搞成了,結了婚又生了孩子,基本上是按照他們的策劃。

  因此在初中讀書期間,這類事情在我的身上一直都沒有發生,隻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的父親早已替我定好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是我母親娘家的遠房侄女,小名叫翠蘭子,長得很漂亮,不過比我要大兩歲,我應該叫她表姐。翠蘭子表姐的父親是當地的大隊黨支部書記,我的父親被打成右派回鄉勞動改造,這位書記不僅不把他當階級敵人對待,而且要他的女兒把我的父親叫做姑父,要我把他叫做舅舅,而在一切公開場合,他則與我的父親以郎舅相稱。尤其是不讓我的父親幹體力重活,隻分配我的父親做一些記賬填分之類的差事,運動一來,上麵號召要批鬥地富反壞右,他也總是把我的父親保護起來,每逢過年過節,必請我的父親到他家去做客,吃飽喝足,臨走還送一些吃的東西,帶回家來給我享受。後來我的父親每次去他家時,就索性特意把我帶上,每當此時,漂亮的翠蘭子表姐就在我的麵前活潑地走來走去,黑黑的辮子,紅紅的臉蛋,帶著一絲少女的羞澀和甜蜜,時而偷偷地看我一眼,一笑又避開了。

  當時我絕沒發覺其中的秘密,直到有一次我的父親在他們家裏又喝了酒,回家正式告訴我說,翠蘭子表姐將來要給我做媳婦時,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我表示了堅決的不同意,寧可與父親作徹底的決裂,他問我翠蘭子表姐有哪點不好,我說哪點都好,他問那你為什麽不要,我說不為什麽!喝了酒的父親勃然大怒,站起身來大罵我是狗子坐轎不識抬舉,一個右派的兒子能夠娶到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女兒做媳婦,你應該夜裏做夢都笑醒啦!我也站起來大聲反抗道,你想報答人家你自己去報答好了,何必要拉上我!說罷轉身就走,隻聽著背後我的右派父親氣得呼呼地出氣。

  圍繞這件事情,我跟我的父親以後又進行了幾次頑強的鬥爭,最後他閉上眼睛長歎一聲,嘴裏說了一句怎麽對得起人家嗬!從此以後他就不再逼我,我也不再跟他一道上人家那裏去了,逢年過節,我的父親就隻好獨自一個人去,獨自一個人回。不過他每次回來,仍一如既往地給我帶回一些吃的東西。有一次我的父親從翠蘭子表姐家裏回來,突然難過地告訴我說,當大隊黨支部書記的舅舅被撤職了,上麵說他立場不穩,階級鬥爭觀念不強,從話裏的語氣到臉上的表情,都充滿著深深的自責。過了幾年,這位階級立場不穩鬥爭觀念不強的舅舅就死了,又過了幾年,翠蘭子表姐就出嫁了,嫁的是幾十裏外的一戶人家。

  初中畢業以後,我本可以隨著城市知青一道上山下鄉,卻聽母親的話錯誤地回到父親身邊,去跟身心孤獨的右派父親相依為命。在那裏接受了貧下中農兩年的教育,我長到了十七歲,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又有了一個新的故事。一位在《紅燈記》裏扮演李鐵梅的姑娘喜歡上了我,但究竟是友誼還是戀愛,我還是不怎麽劃得清界線。那是一個難忘的冬天,我在一座水庫上拉土築壩,這個姑娘姓洪,生於一個國家幹部家庭,父親是國家幹部,祖父也是國家幹部,小臉蛋兒長得很秀氣,很好看的,在當時修水庫的娘子軍中排名第二。不過我覺得那個第一名並不見得超過了她,無非是比她白一點,胖一點,那是在饑餓的歲月裏中國人民對女人的審美標準,如果現在這個瘦身時代再來評選,說不定她就能夠榮獲第一。隻可惜現在她快老了,別說進入決賽,連入圍都不可能了。那時候江青同誌正在全國普及八個革命樣板戲,第一個樣板戲就是京劇《紅燈記》,指揮部在滿滿一水庫的人中選拔李鐵梅、李玉和、李奶奶,以及磨刀人、王連舉和賊鳩山等的扮演者,演其他人物的都好選,就是李鐵梅遲遲定不下來,所有的姑娘都心癢癢地想當李鐵梅,但是李鐵梅隻要一個,最後通過反複研究,李鐵梅非洪姑娘莫屬。

  李鐵梅的扮演者對我的態度,全水庫的姑娘都看出來了,包括那個排名第一的小美人兒,為此小美人兒暗中和李鐵梅鬧起了對立,然而我自己還沒看出來,是一個扮演叛徒王連舉的打炮手助人為樂地告訴我後,我才慢慢看出來的。其實王連舉心裏很愛李鐵梅,但他覺得自己不配,說出來李鐵梅也不會答應,就退而求其次,決定聽毛主席的話,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舍己為人的人,隻把李鐵梅當成她要保護和成全的小妹妹,幫她尋找一個她有可能愛上的人,比方說我,他覺得整個水庫上的人隻有我才配得上李鐵梅,其他的人都是做夢。我就按照王連舉的說法,開始注意李鐵梅了。我發現她每次經過我這裏時,雙眼皮下的兩隻明亮大眼都要斜著掃我一眼,接著裝作脫口而出的樣子,輕輕地唱一句京劇道,“年齡十七不算小”,喝完這句戛然而止,又那麽掃我一眼,然後就走開了。這是《紅燈記》著名唱段中的一句,在李奶奶痛說了革命家史,李鐵梅開始懂事以後唱的,再往下唱應該是:“為什麽不能幫助爹爹操點兒心,好比說,爹爹挑擔有千斤重,鐵梅我就要幫你挑上八百斤”,當時全國人民都會唱這一段,據說這段詞兒是江青親自修改的。我奇怪她怎麽前麵也不唱,後麵也不唱,每次都單單唱這一句,莫非是唱詞兒忘了?要不就是忘了譜子?可是王連舉又告訴我說,呆子,還是城裏的中學生,她是專門唱給你聽的你還聽不懂,你今年多大了?她的意思是“年齡十七不算小,為什麽不能為了自己談點兒愛?”他罵我是呆子,這話用今天北京人民的話說就是傻逼,經他這麽一解剖,我才覺得是這個道理,從此一見了她我就臉紅,就好象我是叛徒王連舉,因為貪生怕死出賣了她的爹爹李玉和似的。

  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見了我仍然隻唱那句“年齡十七不算小”,她的聲音有點兒發沙,和電影裏李鐵梅那高吭圓潤的嗓子存在著一定的距離,但是我覺得聲音沙點兒也有沙點兒的味道,同時還更符合曆史的真實,窮人的孩子那麽早就當家,整天在寒風中提籃小賣拾煤渣,哪有那麽多的工夫去吊嗓子呢?隨著時代的發展和藝術的更新,事實證明我當時對音樂的理解完全是正確的,目前中國歌壇最走紅的歌手,恰恰就是那英、田震這些沙喉嚨,唱“馬兒呀你慢些走啊”的馬玉濤反而不吃香了,她的馬兒走得太慢了,已經跟不上形勢了。

  我在水庫上的工作是用一輛土車拉運黃土,從山坡下拉到堤壩上,自挖自裝,自拉自卸,上坡的時候像牛一樣,下坡的時候則像飛馬,辛苦而又危險,一天要拉好幾十車才能達標,拉一車路上有人發一張車票,到晚上少一張車票就不能收工,經常都有人累得吐血,還有人摔成工傷。而李鐵梅在不演出的日子裏,隻在土壩上擔任一些輕巧的,在我看來是很好玩兒的工作,比方說八個姑娘圍著一個小小的石夯,一邊唱歌一邊把石夯提起來,落在堤壩的黃土上。我看出她很同情我,她的心裏大概是這麽想的,這是個從城裏來的知識青年,如果不搞上山下鄉,如果他爸爸不是右派,他才不會來吃這大的苦,受這大的罪呢。這樣想著,她就裝作對拉車很好奇的樣子,提出跟我交換,要我替她打夯,她替我拉一車土試試。誰知她拉一車土回來,卻塞給我一大把車票,原來她在發票的人那裏連哄帶混,來來去去都能多要一些,發票的人認出她是《紅燈記》裏的李鐵梅,也樂得向她討好,送她人情,就這樣她替我拉一車土,我一天的指標都完成了。她有一個年齡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夥伴,跟她是一個姓,比她還要高一個輩分,就像是崔鶯鶯身邊的紅娘,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就也學著她的樣子替我拉車混票,一時間打夯的姑娘都來了勁兒,學習鐵梅好榜樣,掀起了一個替我拉車的高潮,一人一車,回來紛紛把大把小把的車票往我手裏麵塞,其中有幾個膽子大的,還笑嘻嘻地把車票直接塞進我的褲子兜裏。於是我以後的日子好過極了,每天拉輛空車放在姑娘們那裏,加入她們的隊伍嘻嘻哈哈地打著小夯,她們就輪流著去給我拉車混票。直到現在我還很懷念那段美好的時光,懷念李鐵梅和她身邊的紅娘,還有那一群善良的姑娘給予我的同情和援助。

  窗戶紙是多管閑事的叛徒王連舉捅破的,他覺得再不捅破就不行了,因為水庫馬上就要修好,一修好人員就要解散,到那時李鐵梅就不能跟我在一起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告訴她的家裏,讓我們早些結婚算了。他一心要成人之美,做好人好事,就自告奮勇,跑到李鐵梅的家裏說了這事,先說了我一大堆的好話,最後落腳到我和他們的女兒相好,而他們的女兒不好意思對家裏講,特此把這事托付給了他。這一下立刻完了,李鐵梅的爺爺是公社的一個什麽幹部,鼻子是紅的,像聖誕老人,一聽說我是一個右派的兒子,粉紅色的鼻子頓時氣成了紫紅色的鼻子,他說,不行,我的孫女兒將來要給也給個無產階級,給個工人!紅鼻子爺爺的階級覺悟很高,敵我陣線分得非常清楚,知道右派屬於資產階級,右派的兒子當然也屬於資產階級。王連舉出師不利,覺得對不起我,回來又是仰天長歎,又是罵那個該死的紅鼻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我不僅不感謝他這個媒人,反而還責備他說,誰要你去說了?誰請你去說了?誰想紮根農村安家落戶在農村娶媳婦了?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你知道我的媳婦在哪裏嗎?王連舉生了氣道,難道還在北京不成?我點頭說,你說對了,她就在遙遠的北京城,目前年齡還小著呢!

  此話一出,我就果斷地和李鐵梅結束了關係,無論她怎麽唱“年齡十七不算小”,我也不理她了,我心想你別恨我,要恨你恨你的紅鼻子爺爺吧。我更不讓她和她的女伴紅娘替我拉車,正好這時水庫修好了,也不用拉車了。我的心裏既不痛苦,也不遺憾,因為我對王連舉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以寬闊的胸懷和遠大的眼光,很平靜地離開了這個戰鬥過一冬一春的地方。後來又是農業學大寨,層層改梯田,山頂造平原,一個生產運動接著一個生產運動,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我白天勞動,晚上就在煤油燈下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這年冬天從外地調來一個年輕的公社書記,姓薛,聽說了我寫小說,大吃一驚,帶一幹子人到我家來,看我是個什麽人,一看還是十多歲的青年,很是欣賞,他才不管什麽右派不右派的,讓我別勞動了,在工地指揮部裏搞搞宣傳,寫寫表揚稿子。梯田和平原還沒有改造完畢,他又讓我去一所學校教書。有一天我教著教著,發現有一個學生長得很像李鐵梅,下課後就問他姓什麽叫什麽,果然得知李鐵梅是他的姐姐,心想你這個學生呀,你的老師差點兒就是你的姐夫!我在心裏計算了一下年頭,估計他可能有姐夫了,又問他說,你的姐夫是幹什麽的?他回答說,二汽的工人。我就馬上想起了王連舉告訴我說,她那個紅鼻子爺爺說過的話了,他到底把他孫女兒給了一個無產階級,這個紅鼻子爺爺,這個公社幹部。

  故事講完了,我不知道以上幾位女性現在哪裏,她們還記不記得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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