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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衣衫拂拂(2)

  沒有多長時間,那個傍晚就到來了,父親和鎮街上的一個熟人下棋,兩人對坐在前半間的桌前。隔著那堵半截牆,我和紅娣坐在裏間的床沿上。象棋子落在盤上的聲音清晰可辨。他們沉在棋局中,一盤接著一盤地下。我記得那間房子是裝了電燈的。然而我又清楚地記得,前後間的隔牆上,留著一個長方型的洞,那是放美孚煤油燈的。一盞燈可以照亮的後屋子。那時應該還沒有裝電燈,有兩盞油燈,一盞在前麵的象棋桌上,一盞在後門的木櫃上。燈光暗暗的,朦朧的。前半間的注意力隨眼光凝在象棋盤上,成為一個背景。隔著那堵半截牆,見麵的一切動靜都帶有一種危險性。我引紅娣在床沿上坐下,先是搭著她的房,很快便把臉貼向她,並吻了她。那時還沒有習慣稱之為“吻”。這個字的流行是在十多年以後。在我那個鄉村裏的說法是“乖”。我乖了她的嘴,這很形象。其間含有我動作的完成和心理的滿足。我當時還不知道十四歲的紅娣,是不是已經是成人了。成熟對於一個少女來說,究竟何以為界?我記得後來有一次紅娣蹲在地上,說她肚子疼,但給她治肚痛的藥,她又不吃。父親說她身上來了。我不知那是不是她的初期。如果是的話,那麽我第一次乖的隻是一個女孩子的嘴。我不再記得那次親吻有什麽特殊的感覺。可以肯定那並不具有被文學書寫濫了的初吻的醉人心魂。可能她還隻是個女孩。她使著勁把頭往下低。那時間我很緊張,一些感覺還遊移在外間,一部分感覺則在心跳上。我的舉動並不慌亂,而我的心很慌亂。我把嘴唇壓著她的嘴唇,便是全部的動作。除了避開她的鼻,不可能有其他的動作。我聽著她的呼吸聲,感受著她呼到我臉上的熱氣。我想細細地感受,又顧忌著外間。我想我已經得到了,我把那一吻認定我已經得到了。我鬆開她。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讓她感覺我的心跳。我附著她的耳,我說:我現在……我會……我……她不作聲。她一直不作聲。她抬起眼來看看我。她的臉肯定是紅紅的。她沒有什麽表情。她似乎什麽也沒明白,我就把她丟在了屋子裏間。我就一個人出門去。我想我得到了,我想我得到了而沒有敗露。

  我跑到了村口,我跑進了田野,我爬到了村外的一個土丘上。我站在土丘的高處。村口那棵大樹在夜色中開成了一個粗大的遠遠的剪影,星星還沒有閃亮。隻有西天一顆黃昏星孤獨地凝在天幕上,我知道那叫太白金星。我望著那顆太白金星,我讓我的心安靜下來。我有點後怕。倘苦她當時發出拒絕的聲音或者舉動,我又將如何?我知道我是怯弱的。我總不敢向女人伸出手去,我總隻是在心裏回旋著情。我總是把情焐過了,焐到發酸變質。我總是喪失機會。紅娣是例外的一次。因為她是一個女孩,一個女孩子。我想她是嚇怕了。後來我才知道,女人是從來不會嚇怕的。隻有怯弱的男人,沒有嚇怕的女人。女人的嚇怕最多是在表麵上,而男人的怯弱總是附在心間。

  站在土丘上的我,腳下整個地延伸出去,遍野一片暗色。右肩的後方是一棵老樹的剪影。遙遠的天際一片淡淡的青色之上,一顆孤獨的星閃著亮。

  最早對著同班矮小的女同學湧動起來的想像,在鄉村之夜完成,完成了一個初吻,我心裏說,我得到了。我有了一個。我有了她。我有了一個屬於我的女人。和我共秘密的有肉體接觸的女人。我把和女性接觸的一種占有感擴大了,神聖化了。我從來對女人都是害怕的,怯弱的,既渴望又害怕,既想得到卻又逃避。紅娣打破了異性的神秘。她是落在我嘴裏的,很輕鬆地落下的。女孩子都同樣有一種渴望。當時我不知道。我隻認為紅娣是獨一無二的,我為這獨一無二而沾沾自喜。後來又為這獨一無二而煩惱不堪,再後來又為這獨一無二而遣憾。

  那時我對英少女已不再有奢望。應該說,鄉村的我已經把英少女忘懷了。一段時間內,我一直把我與紅娣之間的事稱為初戀。一個城裏下放的男孩與一個鄉村的女孩之間的初戀。挺單純、挺美、挺古典式的。因為它有了,不再是遠遠的默默地看著。後來我重新排我的初戀史時,我才把英少女從記憶中提出來,我用她來和紅娣抗衡。我拒絕以單純完成接觸來排我的初戀。默默的,遠遠的,斜角的,似情非情的,那更具有一種美,更是古典式的美,柏拉圖式的美,崇高的美。怯弱的我天生是對這種美稱頌的。

  隻要有機會,我就摟抱著紅娣,乖她的嘴。我不放鬆一切機會,去靠近她的身子,以加強我的得到感。這成了一種遊戲,一種以接觸為目的的遊戲,一種幼稚的讓人發膩的遊戲,一種無聊而又無恥的遊戲。我也清楚我的恬不知恥。隻是這種恥辱的秘密隻有她一個人知道,而她又是我得到了的,於是我心安理得。她有時會故意移開被接觸的部位,她也參與了遊戲,她本來就是個孩子,喜歡遊戲的孩子。有時她裝作不知,任由我去。那也因為她是個孩子,她有好玩的天性。

  父親不知,或者他裝作不知。在他和我同住在鄉村的日子裏,我和紅娣無所顧忌。對於紅娣來說,她隻是來。隻是有空就從高瓦房裏走出來,一直往裏走,走到頭,那兒就是我的門。她隻是走到這個門裏,剩下的就是讓我變著法子地接觸她,親她,撫她,對她說著愚蠢而煩瑣的話,讓我做我想好要做的,允許我做的。隻是我有所顧忌,有所禁忌。那些顧忌禁忌都在我心裏,是屬於我自己的事。

  父親離開了鄉村,也許那是個年底。我和父親一起回到了故城。每年春節我都在城裏過。回到城裏,有總有一種漂零感。那一年的春節,我的心很安寧。我心中懷著一點秘密。我得到的感覺高於憂鬱的漂零感。漂零感隱到了深處。上山下鄉的潮還沒有退,鑼鼓在注定的下放的人家門口不停地敲,無處可躲,無處可避。轉眼間一個城裏人便成了鄉下人,城裏對他就是一種過去,一種高不可攀的存在。一個舊日委瑣的男同學,隻要拿到了進入工礦單位的通知,便可以廉價地獲得任何一個注定要下鄉的女知青的傾許。倘有猶豫的話,那也肯定在城裏戶口的那一方。知青,插隊,下鄉,招工等等成了每家每戶的共同的語言。一到春節,那些下鄉的,去邊疆的都回到了城裏。有就是串門的時間。用一種通用的語言,通用的方式,通用的歌曲,通用的悲哀。那時除夕夜爆竹響得很少,但常常半夜有大聲的喧嘩和叫嚷,那也是通用的。

  我懷著我的秘密。我並不知道我所秘密的也是通用的。我的同學鬱來向我吐訴他的秘密。他告訴我她的一切。她的母親過去當過妓女,前不久又另嫁了。她幾乎是個孤女。她美,她小巧,她可憐可愛,她使他陷入了情網。每次我去他那裏,都是從她家把他叫出來。他滿臉通紅,神色惘然。他說他沒有她,毋寧死。聽他說著吻和愛的詞,我感到漸愧。我覺得對紅娣說吻和愛的詞都不適宜。我還是對他說到紅娣,說到吻和愛。原來這些詞是通用的,秘密也是通用的。

  我說我臨走時,給了紅娣一塊漂亮的手帕。鬱告訴我,她說那是不吉利的,預示著將來要流淚。鬱臨走時,給了她一把小銀劍。我同樣想到,那也是不吉利的,內含斬斷情絲的預示。預示是通用的,預示的結果也是通用的。

  英少女給我長大了的感覺。我從後門出去,眼總朝著牆角對門。隻要支弄裏有她的聲音,我便移往窗口。從窗玻璃往下看。我想她知道我看她。她的聲音煩惱著我。我對我自己說:我得到了。我有了紅娣。但我的眼光依然移向她。在社會上形象定了型的我,被人認作是個老實的人,和風流沾不上邊的人。隻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心中嘈雜而喧囂,紊亂得五彩繽紛。

  那一次,英少女到樓上來。她就站在我家的房門口。她是來收滅蚊藥費的。她低著頭,眼睛盯在紙上。我就站在門裏麵。我靠得她很近,我想我抻手就能碰到她。我心中湧動著一點什麽。我險些要向她說出什麽來。我心中湧動時是不計後果的,常常打破了多少時間拘謹忍耐形成的局麵。我沒找出話來,那機會我是失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機會的失去。我說著很無聊的話。我說:多少錢?你來收?你……她一直沒抬起頭,倘若她抬起頭來朝我望一下,也許我便說出來了。我朦朧地看著她的略平顯長的臉。她的皮膚沒有遠看著那麽白淨。她的個子不高,並不小巧。我覺得她是個姑娘。紅娣我不覺得是姑娘,隻覺得她是個女孩,女孩子。

  英少女往回走,到樓梯口抓扶手時,她的臉朝向了我。她肯定看到我是一種失落的樣子。這樣子我看不見。她眼中我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我無法知道,我隻覺得失落。我對失落的我說:我已經得到了,我有了紅娣。

  支弄口的弄堂路邊,橫著一個長方體的水泥蓄水池。年代久了,水泥顯著暗色。一排邊的水管,接著五六個水籠頭。整個弄堂的私房住戶和租私房住戶,都在這兒交水籌拎水。我在家,拎水是我的事。握緊著水桶把手,自來水衝入鉛桶裏,白亮的,散著顆顆粗大的水珠。

  那個叫晶晶的姑娘,從弄堂盡頭的河邊過來拎手。她很美。我並不懂得女性的美,但我感到她美,她的美是標準的。無論她的嘴、鼻、眼、五官,還是頭發、身材、四肢都生得齊,勻稱,沒有一處可挑剔。她個子苗條,穿著大方。她把水籌交給收籌的老太,叫一聲阿姨。臉上是微微的笑。一邊等著水,一邊和老太說上幾句話。水等滿了,拎水而去。身子不斜,手臂長長地拎直了,依然步態端莊。我靠著她裝水。她扭頭看我一下,眼光和我直直的眼相碰,臉上還是微微的笑。沒有羞澀,沒有嫌惡,沒有任何矯作的表情。

  我凝視著她的美。她的美動人心魄。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住在河邊的哪一條支弄裏,從哪一個門進去。我不想用眼光去跟蹤她。她的美對於我來說,自然而遙遠。少年時代的我,有許許多多大膽的幻想,常常沉湎於內心的虛構中。少年的我有許許多多的渴望,雖然隻是個下了鄉的知青,但認定自己將來能實現幻想。而數十年以後,在社會上立了足並有了地位的我,卻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所能得到的是極有限的,幾乎是規定了的,宿命的。許許多多的渴望隻能歎而觀止。當時唯有對拎水的晶晶姑娘的美,我不敢存有幻想的念頭。我怕褻瀆她的美。她拎著水走過去,衣衫拂拂,身形輕盈,水在桶裏閃著亮。多少年以後,我有機會見到各種漂亮的女性,隻要我接近了,同時我就會發現她們的不美之處。唯有晶晶姑娘給我留下了自然完整的美,濾淨著我紊亂而悲哀的心境。

  英少女站在老虎天窗口。我恍惚聽到她的聲音。她大概是和樓下的母親說著什麽。那扇老虎天窗平時總是閉著的。窗口常常曬著鞋子和幹果。地齊胸露在窗口。她腳下是一張方凳。我在兩張床之間擺我的棋譜。時而捏一個棋子放在盤上。她的眼和我對視了一下她低下頭去。我的眼朝向棋盤。我依然“看”著她露在天窗口。她整個身子融在一片明亮的陽光中。她手中織著毛線。她的心思似乎都在毛線上,和我的眼光一直停在棋盤上一樣。我隔了好長一段時間再朝老虎天窗口看一眼,她依然那樣站著。我不動身子。我不知半個身子露在天窗口的她,是否能看到我的上半身,是否能看到我前麵的棋盤。我隻是不動,我想著最好我和她就這麽永遠地相對著。那時間確實像是凝定了。漸漸地,我感到了內心難耐的悲哀和無望的悵然。我希望她立刻就離開,讓那老虎天窗口依舊是習慣的閉著的模樣。

  終於,她收攏了毛線針,一隻手握著,斜下身子。我看著她的動作。她的上半個身子傾斜著,也許先是扶著凳子,於是她就在老虎天窗口消失了。我不知她是否朝我看過一眼。她顯得從容不迫,像是做完了她該做的事,斜下身子去了。我便爬在床上,倚靠窗,看那還開著的老虎天窗。老虎天窗前鋪著紙,攤著棉絮。棉絮白晃晃地泛著亮。老虎天窗四圍是青灰的瓦,窗子像嵌在白亮與青灰之間。剛才我坐床下棋盤前看到的隻是一個豎著的老虎天窗,天窗後麵是一片青色的天空。窗前是一個半身的低著頭手在織動著的英少女。

  英少女的形象,就在那老虎天窗口定了格。自移開後,我所見的就是一個成熟的女性了。我多少有點疑惑:是不是我特意凝定了她顯現在老虎天窗口的那一刻,來作為對少女英的告別。

  獨居一室的鄉村生活,使我許多情欲的構想很快能得到滿足。我不慌不忙,循序漸進。渴望激動著我,但我壓抑著渴望。我讓渴望順乎次序地漸漸地釋放,一點一點地前進。欲望的壓抑呈現著一種期待,一種色彩,一種美感,一種藝術。我把吻的階段延續了很長時間。對於吻,我始終隻知道把嘴貼在嘴上。按古書上說:做一個“呂”字。我難以想像除了嘴貼著嘴還有其他的意味。我最多能異想天開的是時間的延長,以致於自己也堵得發慌。慢慢地我移往她的腮,頭發和肩。我長久地把欲望停留在她裸露衣衫之外的部位。我不願再前進。我有一種童貞的恍惚,有一種潛在的懼怕和禁忌。我把這種懼怕和禁忌,稱作為善良和藝術。

  隻要放了學,紅娣就會鑽到我的房間裏來,任我撫,任我抱,任我弄,任我親,她隻是沉默地似乎毫無反應地承受。除了喘不過氣來或者是被弄痛了時表示的抗議。抗議是直白的。沒有矯情和輕嗔。這和我後來的妻子沒什麽兩樣。我的感覺中,她總是個女孩子,這使我常常有一種茫然和迷惑,同時沒有一種罪孽。

  有一次,我把她留在了裏房間。裏房沒有窗,隻在後山牆上置了一個十字的磚洞。天冷時,我用草結堵在磚洞裏。裏房間的光線總是暗朦朦的。我獨自去屋外,慢步走了一會。黃昏前,家家的煙囪都冒著煙。隔壁屋裏響著喂豬食的聲音。我有點悲哀。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疲倦感,覺得意趣淡然,總也激不起那神魂欲銷的消受色彩。我踽踽獨步,心中吟著婉約的詩句,那時我常用詩詞裝點我的生活。

  我回到裏屋。紅娣站在櫃子前。那隻木櫃櫃麵上擱著書,瓶和雜物。我板過她的身子。我嗅到她嘴裏的辣肉醬味。她嚐了我從故城帶來的瓶裝調料,在當時的鄉村,那要算是高級的消費品,我嗅著好聞的味道,默默地把她放倒在床沿上。她隨手拉過一本書。她翻著那本有插圖的醫學書。我知道她對書沒有興趣,她隻是翻著它。她一聲不響,任由我把手伸進她的衣衫。我緊張而又從容地把她束在褲腰裏的毛衣和襯衣都拉出來。對著裸露出來的肌膚,我避開眼光,隻是把臉輕貼上去。我貼了好一會,才睜開眼來。

  她就躺在床上,橫躺著,雙腿耷落在床沿上。她裸露的上半身的膚色與她手臂上的膚色沒有區別。淺黃,略暗。肌膚如雪,柔骨如玉,那從來隻是我從書本上感受的。沒有新奇,沒有異調,一直對女性裸露的身體渴望著的我,立刻感到眼前的一切已成常態。她的胸脯微微地拱起來,珠兒般的紅褐色的乳頭。她依然翻著書,全然不知地任由著我。

  我喉嚨發堵。我的手怕燙似地動著。我的手心在無收獲無收入的勞動中生出了老繭,手背的膚色發著暗。鄉下人說我永遠不褪城裏人的白膚色。我知道我已經變了,我的膚色在野風和陽光之下,隻變暗而不變黑。我的膚色和她裸露的膚色相映。在她的皮膚上,我觸到了我手的硬繭和麻木。我的手慢慢向鬆開的褲帶中移下去。我渴求。然而我主要的感覺是在磚牆洞之外,那裏時有著腳步聲。

  那情景,在很長一段枯淡的日子裏被一次次地重複。沒有色情的色彩。我覺得我的觸覺很少有那種瘋狂的色情感。有的隻是對新奇的認同。那新奇轉瞬間便厭膩死亡,成為常態。

  她的肌膚平滑單純。所有觸及的都平滑單純。我在最後目的處到來前,停下了我的渴求。以後回憶時,我也弄不清我是因為禁忌的心態,還是因為懼怕對異性最後觸覺的常態。多少年後婚姻的完成,我心中的禁忌,幾乎是不察覺不存在的。在鄉村小屋裏,我的心理上充滿著童貞的禁忌。而第一次異性肌膚的觸及很快使我的新奇成為常態。禁忌感和怕失落感使我止住了最後的動作。以後的一年裏,鬱曾來信對我抱怨,說我想做正人君子的禁忌心理影響了他,使他失去了對心愛姑娘的占有。使他永遠懷有失落感。那時,她離開了他。她在城裏分配了工作,成了一個小門診部的醫生。我陪鬱去看過她。她正表情冷淡地聽著一個病人的自訴。鬱把她手中正寫著的病曆抽了過來,握在手中翻看。我看到她滿臉通紅。後來我們在醫院門口等她請假。她出來時露著笑,先衝我點頭招呼,依然滿臉通紅。滿臉通紅的情態,我在紅娣臉上從未看到過。她在我的撫弄觸摸的動作中,始終翻著那本有著插圖的醫學書。她的嘴裏嚼著一塊我塞進去的方塊奶糖。書遮住了她的嘴,隻有輕嚼的氣息在我的感受間。

  一切得到了的,都如鮮花開放瞬間枯萎似的消失了新鮮感。沒有沉醉和神迷,隻有恍惚。恍惚早已存在。恍惚間幾十年幾百年間都曾如經曆過的。隻是一種重逢,是瞬間的陌生,是長久的熟知。那種預期的折磨,奧秘的渴望,新奇的樂趣,隻瞬間便消逝失落。幹枯枯的,不再有情趣。沉醉的,奪目的,五彩繽紛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過。這影響著我整個的人生,也影響著以後我寫的作品。我總是懷著失望和失落感。淡黃的,暗灰的,溢著一種幹草和舊屋的氣息。

  日後家庭的生活,早在舊屋的氣息中先期展現了。

  遠遠的,斜對門的英少女的凝定的形象,勝如我觸摸到的。我想,我以後對紅娣的感覺是否不近情理,是否不公平的。給我得到的同時給我厭膩的本身便是一種禪,一種悟,一種禪悟的啟示。隻是我不知。色即空,空即色。紅娣裸露的被觸摸的認識的自然是禪悟之色。隻是我無法知道。有一段時間,我深悔我在最後得到之前止住了。而有一段時間,我又慶幸我沒有過早地讓自己厭膩了。我使它轉化成一種藝術的色彩,一種美。

  村上隊長的兒子是個常犯癲病的孩子。小個兒,圓臉,常帶著一種癡迷的笑。他其實比我小不了幾歲,但他顯小。我常和他在一起。有時候,他父親讓我和他在一起睡覺。都說有羊癇瘋的人總有一天會發病倒在哪個水溝裏被悶死。有時我和他在一起時,會莫名地想到,我現在正和一個將要死去的人在一起。到那時為止,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死人。我不敢去看死人,並不是害怕,是懷有一種禁忌。將來要死的人也使我感有禁忌。但我還是常和他在一起。我不喜歡和比我大的人在一起。和比我大幾歲的堂侄在一起,我也會覺得不舒服。他們身上總有一種咄咄逼人自以為是的氣勢。哪怕微笑著,也有那種氣勢。幾十年後,我在社會上有了一定的地位,我還是怕和官們打交道。甚至我也是個官時,我還是怕和官打交道。我總是不適應,是不自然。我喜歡和玩熟的人在一起。喜歡和比我弱的人在一起。這樣我可以發發小孩般的脾氣,極力使他們對我失去敬意,當麵說我沒有架子,背後則說我沒有氣度。那時我就喜歡和隊長的兒子在一起,有時由他領著,和那些放牛的小孩在一起。有個放牛的小孩說要教我遊水,把我帶到河中間,他就溜了,任我在河中翻騰,幾乎沉下去,而他們在岸上笑。

  我想,大概我總是默默對女性的注意,也正是出於這種心理。我希望從她們那兒得到自然,得到安寧,就如與孩子結交一般。

  我見過隊長的兒子的一次羊癇瘋的發作。我和他在村上走著走著,他一歪身子就倒了下來。他口中吐著白沫,發著駭人的聲音。我當時並不懼怕,運用我從書上看來的知識,我用手指掐他的人中。我的手指在他的人中上掐了一個深深的印。做這樣的事,我顯得很大膽。後來我無師自通地當上了赤腳醫生,拿起針筒就敢往人的身上紮。我奇怪我有時膽子也確實大。我的心是大膽和怯弱的混合物。

  和隊長的兒子在一起,我想著問我一切要問的話。我清楚他從不來考究我問話的意思。你問他村上哪個女的最漂亮,這個孩子圓臉上露著忸怩的笑,說了一個姑娘的名字。那個姑娘的好看,我也是注意到了。但我並無情欲。田裏的做活,使她身材變粗,臀部發粗,讓我覺得她像個婦女。我喜歡注意女孩而不願注意婦女。我繼續問隊長的兒子,下麵該數到誰了。他說是紅娣。我正等著他說出這句話來。我心中愉快著。

  我想我多少是忘記了我所處的環境。一次堂侄在窗前露麵時,紅娣正坐在我的腿上。那段時間我認為我是在愛。我已把紅娣當做我的女人。我總是把我的撫摸停留在她的上半身。我想到結婚以後再整個地得到她。

  多少年後,她的乳房的記憶已經淡了。堅挺、鬆軟,有一種溫馨的印象。她的身上總是帶著粉味。她代她的叔叔在加工廠軋米。粉味滲透在她的身體裏。她的乳房便如粉的製品。我撫摸著她,心中總還是悲哀的。她粉味的身體激發我的悲哀。我心中使著勁,但我的手上是小心的。我想把我自己完全進入到撫摸的感覺中去,然而我總還是感覺在外麵。我進不去,我遠遠的,那感覺遠遠的留在手上。我無法進去。

  感覺在撫摸的外部,同樣是我以後與女人相處時的感受。我懷疑這是孤獨的主題對我的影響。新生的,初萌的,少年的,應該是進入的,融合的,交匯的。與外部的隔絕感,應該是蒼涼的,無奈的,日薄退暮的。我心中確實沒有與異性融合感覺的深刻記憶。紅娣以後長長的一段日子裏,我沒有和女性有任何雙方有意的肉體始觸。心中渴望遠勝於肉體的觸摸,或者說我從沒找到這真正的肉體融合的那份感覺。

  後來紅娣的乳房發麵似的膨脹開來,還不到二十歲的紅娣,熱天站在田埂上,她的胸部醒目地隆起著,撐得短襯衫的扭縫都綻開著,露出白布的內衣。西方形體美的觀念在當時鄉村沒有任何影響,村上的人認為那樣的乳房是醜的,發了情的。他們戲稱為“麻叉袋”。那時我正在默默無語的命運低穀中,我無法再觸摸到紅娣。然而我依然為她被嘲諷的胸部,感到自己的一種罪孽。命運低穀中的我特別迷信,我認為我的處境和罪孽是因果的,有著某種神秘的聯係。

  我知道會有什麽事發生。這種感覺使我注意地去看紅娣。我看她的臉,她的體型,她的步態。女人的所屬觀念,總使我感到所得一個活生生的人難能可貴。所屬觀念帶來的不是輕視,而是寶貴。

  我有好幾天沒有和紅娣親近。紅娣告訴我:她母親說,倘若她再到我房裏去,就打折她的腿。那是鄉下父母對女兒流行的話。我叫她的母親“阿姨”。她母親和農村的年長的女人沒有兩樣,臉皮鬆鬆,滿是皺紋,眼是三角形。我對她掛著的長臉有一種心怵,雖然她從沒當麵說過我什麽。紅娣的父親在中原的城裏做工,聽說和紅娣母親不合,也就難得回來。我還從沒見過她的父親。紅娣母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生第二個女兒時,父親準備溺死那孩子,是被叔叔攔下了。那便是紅娣。紅娣歸到了叔叔的名下。叔叔沒結過婚。歸屬隻是一句話。而且,隻是讓紅娣在叔叔這兒吃飯。紅娣還是在前麵的家院出進。紅娣還是怕她的母親,還怕著她的姐姐。對笑嘻嘻的叔叔她從來也不怕。前麵院子裏的她們,總說是叔叔把紅娣慣壞了,慣上了天。

  紅娣對我說,說我像我父親,她笑著說的。我知道,那是她母親的話。

  我不怨恨她的母親,見到她的母親,我就有想討好她的欲望。以後我常常被認為能理解別人。我內心清楚,那緣於我怯弱的天性,所屬的觀念壓迫著我。一方麵我急切地渴望著,一方麵我又對我所屬的懷疑著。我認為我得到的是一種過分,是一種不可信。以後在社會上,我往往對幸福的得到有一種懼怕感,仿佛那是偷來的,而對痛苦卻有著忍耐力。我知道,這是注定的,我承受不了太多的福。我對歡樂懷著感激,而對痛苦感到釋放的解脫。

  有好些日子,紅娣很少到我房裏來,就是來也是跟著別人的腳步,人來她來,人去她也起身。離我遠了的紅娣吸引著我的情思,我覺得她長大了。我在自製的詩句中誇大著情思。

  那天傍晚,堂侄去叫紅娣打牌。紅娣開門出來,斜著身子用手撐著門,回說不想打牌。堂侄嘴裏說,進去坐坐,想擠進那扇門。紅娣反手把門關上了,自去了前院。隨後堂侄便在門口的場上興奮地嚷著,說紅娣房間的床上,坐著一個男的。於是堂侄、堂兄和堂嫂都巡回在場上,紅娣的母親被叫來,又傳叫來紅娣。紅娣的母親叫紅娣開門,紅娣找了一回,說她的鑰匙掉在了房裏。紅娣母親一聲不響地把紅娣帶往前院。堂侄趕去加工廠叫紅娣的叔叔,就那時,紅娣房裏有個人開門走了出來。他走得很快,從人的身邊穿過去,一時沒人想起來拉住他。

  他是後閘村上的。紅娣說他是她的同學。她和她隻是靠坐在床上說說話。這些都是堂侄告訴我的。那幾天,紅娣沒到叔叔這邊來。她出出進進都跟著她母親。看到紅娣時,我盡量顯得若無其事,想著話和她母親說。很多的時間我獨自一人。我怕見村裏人,怕聽說到紅娣。那個傍晚我也站在場上。我目睹了一切。我覺得漸愧。

  那件事後的第三天,我一個人在屋後的場角。我見到了後閘村的那個小夥子,我知道那是他。我問他是不是來找紅娣,他說是的。我說我是紅娣對門插隊的知青,是紅娣的堂兄。我讓他跟我走,應該說我邀他走。他跟著我。我們出了村,走到村場的一個草垛子底下。打下來的麥草打成了捆,捆成了堆。我們就坐在草捆上。我問他聽紅娣說過我沒有。他說沒有。他圓圓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就如隊長的兒子的臉型。他像個男孩,憨厚,沒有心眼。我說什麽話,他都應著我。我繞著圈子問他,他隻顧一句句地應著我,有時我停下來望望天空。天空照舊是略青色中亮著閃亮的星星。我想營造一種氛圍,一種兩個男人間自然大方的氛圍。那種氛圍其實隻存在我的心中。我極力顯出關心紅娣的口氣。但我肯定是在說著傻話。那些假話使我後來回憶,感到莫大的窘,比見到紅娣房裏有男人更窘。那些使人發窘的話在我的記憶中都抹去了。再也記不得了。直至幾十年後,可以直視少年任何傻事而無窘態時,我重新把那件事回憶起來。我隻記得我當時說得大度,很寬容。那些大度和寬容的話隻有受傷害的男人對情敵才說的。我對他說得很大度很寬容,也很有情味。他像個男孩,憨厚,沒有心眼。

  我其實不應該窘。我與他那晚的行動,並沒有其他人知道。我想他根本不了解我,自然也不應該懂得我的窘。他隻是坐在草捆上,應著我。他看著我,聽我說著許多從小說書上演繹來的話。他就那麽坐著。那些話使他慢慢地移開去,一直移出與紅娣的關係之外。

  幾十年後,回頭來看那段往事,我才依稀覺察到自己那時的痛苦。那種痛苦的痕跡已變得那麽淡,隻是我理智的一種判斷。在以後的日子裏,生活的分量加重了,實在了,扭結在社會的衝突之中。在這篇作品中,我盡量排斥社會的分量,使之純化為一種情的記錄。在情的絕對的光輪圈內,一種人生的反複的詠歎,是詩化的,而不是小說化的記憶,摻合著的是痛苦的調料。離開了那間屬於我一個人的私房後,離開了父親出生的那片土地後,我就盡量去模糊紅娣的記憶。甚至在那兒的日子裏,我已經開始那麽做了。後來我和紅娣還有半年多到一年的時間耳鬢廝磨。但那些記憶都淡化了,若不是受傷害的痛苦的屏障,是無法解釋的。當時我內心的痛苦,無可言說。也許我給父親的信中,有過某種表露。表露的不是對紅娣,而是對我插隊的命運。我想我隻會那麽做。

  父親來了。紅娣也自然地出進在我房裏。從那件事後,村上人說起紅娣,重心已從我身上移開。紅娣母親的壓力也消失了。紅娣更自由地出進在我家,沒再說到過她母親的反對。在我這方麵,似乎已經取得了許可證,一種廉價的許可證。早先地母親和姐姐的責罵變得簡單而有點冷漠。我清楚,我和她之間的天平,已經向我傾斜了。不再有人說我像我父親,而有人暗下說她像她的母親。幾十年後回憶起來,我想依然是我的一種罪孽的結果。我過早地把一個女孩子的情和性喚醒了。既然喚醒了,與我的交往受到打擊和壓抑,她便自然移情他人。她是個女孩,女孩子。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這麽想並非是解脫她,而是解脫我。解脫我自己的心緒,使我的心緒得到安寧,使我的痛苦得到遲緩,使我能繼續和紅娣接近和接觸。在和她接近和接觸中,度過那許多人生的日子。

  紅娣清晨來敲門。她的臉在窗外斜著。我開門讓她進來。我重又鑽進被子裏去。父親在裏床睡,睡得沒有聲息。紅娣在床沿上坐著。我看著她。她臉揚著,她的眼斜睨地在看我。斜睨的眼在鄉村被稱為浪眼。她的臉上沒有表情。而沒有表情的臉便是成熟女性的臉了。她重又來讓我抱,讓我撫,讓我弄,讓我親。現些撫摸的感覺又瞬間新鮮地活躍著,並迅速地習慣化。我輕輕地說著什麽,聲音含在喉頭。她沒有聲息,隻是點頭或搖頭。我不再作聲。有一種蒼涼感浮起來。情戀的色彩似乎消逝了。瑣碎而失卻激情的婚姻生活,先期便進入了我的感受。我把手移下來,移到她的身體下部,隔著長褲的那個部位暖暖的。有幾次夢中,夢中情人的那兒展現著無花果的模樣。她半個身子擁在我的被子中。我把手放在那兒,那兒也歸入習慣的感受,隻是暖暖的。時間略長一點,我感受到我手指上的汗。她把手也放到被中來,放到我的那個部位。她的動作是女孩子式的,賭氣式的,報複式的。我不動。她也不動。我覺察到在她的手指下,我那無可壓抑的窘態。那窘態也使我迅速地習慣。我攬緊她,隻是使窘態習慣。我並不希望她這麽做。我想她的歸屬不再有新的意義,而習慣使我有疲乏感。痛苦以後的疲乏感。痛苦已被磨平,激動已成習慣。她的一切過去和將來,那一刻我都自然而無奈地接受了。

  我的手下依然是暖暖的,她的手下已趨平靜。我不動。她也不動。父親在裏床毫無聲息地睡著。那一刻,我感受到男女之間的一種永恒色彩。

  我那時就覺得我心中有一種蒼涼感,老人般的蒼涼感。我喜歡吟誦古體詩詞,對“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和“老來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詞句,自有一種蒼涼感的呼應。到十年二十年以後,我已不再是少年,但還沒到老年,我重又感受少年時的蒼涼,那份感受一層一層地翻越著。那感受的延續成了自我的主調,成了主調的複式。

  我是怯弱的,我麵對女性,是逃遁複雜化的社會,是對人生滄桑的躲避。我在作品中也盡可能地逃遁和躲避,在那兒尋找自我的永恒。我已經把許多的場景都虛化了。田野的風雪雨露,鄉村的人情世故,我都盡力地躲避和逃遁。我還是無法躲避和逃遁。社會的複雜色彩雖是外化的,但那外化的複雜同時也融進內心中來,使我無法躲避和逃遁。那便是我的命運。

  那以後的半年到一年中,我和紅娣相擁而坐的印象仿佛是凝定了,像是靜止狀的。淡化的情感濃縮得很短。每天我下田去幹活,回到我的房裏,便燒飯做菜。她從加工廠回來,來到我房裏,或者讓我摟著她,或者坐在桌邊,或者離得遠遠,一切是習慣的,習慣成了自然。隻有一次,我說你阿該走了。她說你要我走偏不走。我說你娘要來罵你了。她說你別嚇我我不怕。於是我說你不走我要動手了。我就攬住她。她扭著。我隨便地把手伸進她的褲袋裏。她躬著身子躲閃著。我不讓她躲,她笑著掙紮著。我用了力。我突然覺察到我的手指沒有隔著布,指尖上一點濕潤的暖暖的軟軟隱入感覺。那感覺也是迅速的。她一直在笑著掙紮。我也很快地縮回了手,我本意並無欲望。因為我能做到。隻是我不想做到,這一次是極偶然的。我不知道她的褲袋裏會有那麽一個洞,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沒有觸及到內褲。她也並沒有動情,很快地笑著跑了。我長時間用水洗著手,用肥皂擦洗手指,我迷信地認為那兒是神秘而晦氣的。沒過多久,我的命運就陷入了我一生的低穀。好長時間,我一直認為那是有預兆般的聯係。我無意間觸及到的罪孽的因,而觸發我一係列罪孽的結果。同時它又成為另一種因,給我以生活的磨煉,而形成將來之果。因果之鏈環環相扣。

  我小的時候,父親講過許多故事。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曆史演義的故事。隻鱗片爪,說說停停。他給我許多破碎的故事,讓我用想像去演繹,去填補。於是我常常一個人呆著,靜靜地填補與編造。我便是落難公子的狀元,我就是縱橫曆史的君主。父親說我太悶太呆。才子佳人的故事使我過早地在情之輪中旋轉,神化我接觸的女性。而君主的夢,又使我放肆地評估社會,以致陷入命運的泥坑。

  於是,我被關了起來。關在一個隱約的窯屋裏。門外是一條河流。村子遠遠的。大片大片的菜田黃得發亮。河水翠綠翠綠,曲曲拐拐的。我麵對的並非縱橫天下的政治家,而是一些鄉下幹部。一些大驚小怪的,很少文化的鄉下幹部。我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怪物,他們想著要從我身上挖出東西來。他們把我關著,讓我演繹著他們構想的那些審案的故事。他們的構想簡單而野心勃勃。

  到後期,他們也知道我的故事演繹完了。於是鄉裏的幹部撤了出去,村上的幹部換進來。又是一類故事的演繹,故事現實得多了。問到家庭,問到有否多餘的糧票,問到紅娣。我都應著。那時我已形成應著任何問題的習慣。

  窯屋裏的曆史故事演繹完了。從此我再沒做過。自然才子佳人的夢還可以做下去,便成了小說,成了文學,成了藝術。從窯屋出來,我真正感到我蒼老了。幾個月前的蒼涼感變得真切。再見紅娣時,我隻是默默地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覺得她一下子成了過去,成了故事前序,成了個一個點綴。世上尚七日,洞中已千年。我已蒼老。她還是個女孩,女孩子。那時她已不再讀書,下了田。她和別的農家女子沒有兩樣,赤著腳,扛著農具,說著簡單無聊的鄉裏的土話。所有的欲望,所有的情調,所有的過去都在一瞬間中消逝了。我後來才想到,在窯屋,除了提到有關她的問題以外,我一次也沒想到她。她在那兒就離我而去,在那兒就已成了遙遠。

  堂侄對我說,還沒聽說過貓兒有腥不吃的。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和紅娣以前的事,我在窯屋裏有關紅娣的回答傳了出來,我自然不會在那兒撒謊。自那以後,我正人君子的形象定了型,所有的女性對我都很放心。

  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是一種緣。我和紅娣的緣。緣盡情盡。

  又是近兩年的時間,我從我的單間房裏出來,紅娣從那斜對的門裏出來。我們都赤著腳,扛著農具下田。堂嫂繼續說笑過。但對我與她不說,都已成了過去。我再無設計陷阱的念頭,幾乎再無接觸肉體的欲望。從那時到後來離開那個村子,搬遷到另一個村子生活的幾年時間中,我幾乎沒和任何女孩子交往。並非曾經滄海,而似乎我是超凡脫俗。一直到遇上我的妻子。我對女孩子的夢已經不感興趣。覺得很單薄。我想有個家。我把想像的色彩都化進了作品。而在現實生活中,我不再想像。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拒絕去回憶與紅娣一起的日子。我感到幼稚的窘態,我感到無聊的淺薄。我的人生轉機從搬遷出那個村子那間房子開始。我突然就解脫了。除了舊故事演繹的陰影在一段時間中還冒啊冒,泛啊泛的,我開始走出了我命運的低穀。那以後,我當過赤腳醫生,當過供銷員,做過臨時工,賣過戲票。對我來說,都是勉為其難。我注定是要編造故事,演繹想像的。我相信這也是一種緣。我的生活好起來,我的心依然承受著。我自身的好壞,隻有我自己最清楚。

  後來,我進了縣城。對於農村的人來說,縣城的工作是令人羨慕的。我生活在一幢舊式的紫樓裏。那幢紫樓裏有著古老的文化色彩,更多的時間縈回著鼓、琴、笙、笛。那生活相對過去宛如進入了一個夢。我重回到那個村子去玩,我住在一個同宗同姓的村上人家,我那所小房自我離開後,又自然歸屬了我的堂兄。晚上紅娣去串門,她站在門邊,她的膚色和鄉村的女性已沒有任何區別。她的臉半揚著,眼斜睨地朝向我說話。她的口音是濃濃的本地土語。本家在堂屋裏喂著豬,豬咕咕地直叫喚。一隻豎著的長腳盆被碰著了,晃悠悠地要倒。紅娣就站在兩步遠的地方,她的一條腿站直著,另一隻腳踮著,晃啊晃的。她說著村上鄉下人特有的那種自信自滿的話。我微笑著,眼偏開著她的臉。我怕那些舊的帶色彩的記憶。我無可奈何地感受到那種流失和隔絕。而我的自我也被時間隔成一點一點的,成為一種虛幻,分不清究竟是記憶還是想像了。

  開頭一年的紫樓生活,在那些鄉村上來的女孩子之中,在那些鄉村冒尖的,“篩籮上麵的”,能呷呷的,不安分的女孩子之中,說起來應該是很有色彩的。她們稱創作的我為老師。而我本身和她們一樣,也是個鄉下人,鄉村的知青,有的是鄉下的戶口。創作的老師和農村的戶口,成了我自尊自卑的兩極。我想那些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對我自有一個譜。一方麵,她們用尊敬的口吻稱呼著我,另一方麵,眼光中把我看做一個不務正業的農村知青。我清楚這一點。從插隊開始,也可以說,從童年開始,我就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我是曾經有過屬於我自己的房子。我在屬於我的房子裏,有了一段和紅娣的關係。那時我的心也還是浮著的。和其他知青一樣浮著的心,渴望著上調,渴望著解決社會最低層的戶口問題。再過若幹年以後,也許這不再有人理解。我的生活從離開那個村子開始,一步步地好起來。不是一下子,是一步步緩緩的時有變化地好起來。從前往後排,似乎有著我的努力,也似乎有著某種偶然性。而從後往前排,就覺得那是一種緣,一種命運。我隻能從前往後走的。命運越轉,那種漂浮感就越強烈。我也就不會對女性有專注的表現。在我搬遷到一個新的村子裏,當了赤腳醫生後,村上被人稱做是很漂亮的姑娘,常常到我的診所裏來,讓我討她一點口頭上的便宜。她哥哥當過赤腳醫生,但她堅持要來讓我給她打針。對於她我最多隻有一點無謂的遐想。她顯露出褲腰底下的肌膚細膩白嫩,是我一生中難得所見的。我到紫樓以後,她進城來找過我,顯得很大膽地說過許多含情的話。和紫樓的女孩子相比,她的鄉村的俗氣就重了。紫樓的女孩子後來都有著異乎一般鄉村姑娘的命運。但她們和我在城裏接觸的女孩子相比,也總顯有一種土氣。我一直慶幸自己沒有停步。多少年後,在我的作品中,那個讓我打針的鄉村女孩子,和那些紫樓的女孩子,都成為一種色彩,一種藝術,一種命運的排列。我對那飄浮的時間歲月的缺憾,在作品中得到彌補。

  聽說那個鄉村讓我打針的姑娘,出嫁後沒有生孩子。同時也聽說,她才流傳開來的豔聞。對於她我自然沒有心理上的責任。隻是我覺得掃興。她與紅娣這兩個主動對我有意的女孩子,本來可以讓我懷有男人的驕傲的,可是我又不得不想到,她們隻是出於本性而已,不對我,就同樣會對其他的男性。這使我生出男人的失敗感。我問自己,是否是真正的情?我有的隻是虛幻的、隔絕的、過渡的、太實在的女性交往史,也沒有過一次真正的愛。那麽又為何苛求別人?到底什麽是真正的愛?一旦具體,大概都難以稱為真正了吧。

  自然,對英少女的記憶也就鮮明了。我到紫樓以後,重回故城,我城裏的家已經搬遷了。我沒再見過英少女。英少女對於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無法用鄉村女孩的公式來套她。十多年後有一次我回故城,我去了支弄的舊居。英少女已出了嫁。我在支弄的口子上站著。心中浮起那個拎水的晶晶姑娘的形象,她美得那麽自然,那麽典雅。我也聽說她的工作分配在公交公司,我難以想像她拿著票夾在車廂的人之間擠來擠去,我還聽說她的未婚夫曾是個插隊邊疆的知青,總在故城用拳頭稱霸於一方,在黑道上赫赫有名。他被逮了起來,在弄堂裏挨鬥。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移著被反銬的手,到褲口袋裏去拿煙,並用著身把煙叼到自己的嘴上。她沒有和他斷,她後來還是和她結了婚。這些傳說我總也難和我見到的晶晶的形象連起來,我隻記得她拎著水,長長的手臂拎直了,步態輕盈,衣衫拂拂,水在桶裏閃著亮。

  紅娣後來頂替她父親的工作,成了城裏人。她失望的叔叔找了一個寡婦結了婚。那個寡婦帶來三個孩子,紅娣叔叔也就拉起了生活的重軛。聽說紅娣去了一年,便帶了夫婿和懷中的孩子回鄉來探親。又聽說紅娣母親很不滿意她的婚事。但紅娣畢竟是城裏人了。對紅娣迅速結婚的傳聞,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倘若我不自持,也許那孩子早已出了世,我與她以後的生活將是另一種色彩。我很不願意展現這種想像。二十年後,我作為有點名氣的小說作家,被邀到紅娣所在的那個中原城市去參加筆會,傍晚我獨自在街上溜達。我突然很想能見到紅娣,很想去找到她。不管她是什麽模樣,不管她是什麽狀況,我很想見上一見。和去縣城生活時的心境和認識完全不同了,我對紅娣那一段交往有了自然的感受。那是我人生中的一層緣。對曾經有過的緣,特別是有過肌膚相親的緣,我都覺得是難得的。和想像和虛構的要求是不同的,正如我的夢。在和妻子生活的十年之間,我常常會夢中回到那個鄉村裏。我似乎已經有了我現有的地位和心境,卻又似乎還是那農村的戶口。我還沒能把它遷了出去,或者不知怎麽又把我的戶口弄回了鄉下。我在那裏見到的自然不是英少女,不是妻子,也不是其他與我有過某種情感的女子。站在斜對門的依然是紅娣。夢中的紅娣清晰可辨。她似乎已經結過了婚,又似乎還是個女孩,女孩子。我和她在夢的故事裏哭啊鬧的。那些情節荒誕,那些對話離奇。一旦醒來便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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