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24.衣衫拂拂(1)

  儲福金

  一個大大圓圓眼睛的少女,坐在房門口揀菜。一顆顆毛豆從她的手中滾到白磁盆裏去。她穿著一條寬鬆的長褲,褲腿拉上去,她的雙肘壓在腿上,她露出的腿肚白淨白淨的。

  我默默地看著她。我坐在後門口。風從弄堂裏流過來,輕翻著我手中的書。我坐在後窗口,我的雙腿在床上蜷著。我低頭看書。她眼垂落著。我一直看著她。我看著她低著頭,我想她知道我一直看著她。她的眼垂落在一點上,靜靜地垂落著,嘴抿著。偶爾她抬起臉來。看一眼支弄口上。她的側麵臉沒有表情。她的表情也讓我清楚,她知道我一直看著她。

  她的眼朝向我的時候,我和她的眼神凝定了一下。很短,也很長。她的眼睛圓圓大大,眼珠黑黑亮亮。

  我從記憶中看她的角度,也是斜著的角度。她靜靜地低著頭。知道我看著她的神情。我看到她圓圓大大的眼睛,和略瘦顯平的臉。

  很長時間,我一直想寫出我以往真實的情愛史。我用感覺的眼去看心裏留下的記憶。我清楚,印象已在封存的記憶庫裏褪變。不管我是不是常去翻看,它總在褪變著。褪變的速度愈慢,印象四周的背景愈發模糊。單那一條支弄,對於我來說,在那個年代,在那時的社會,在遠離市中心的下層地段,在那背景影響下的人的活動,以及照射它之上的光與色,都具有著特定的、渾然一體的自我。包括我能記得的支弄裏的人所說的那特有的蘇北口音的話。我是蘇南人,我受那話的影響很深,以致我日後生活中多次遷徙,依然夾著那口音,自然那口音也已變了調。

  我清楚,記憶的印象無法確定下來。想到確定下來的並非是真實的印象,還要打些文字描繪的折扣和表現需要的折扣,我便遲遲動不了筆。同時,讓我猶豫的是,同樣我的記憶也還在流動。我的一個朋友曾撰文說:藝術就是“凝注著”,表現出來的隻能是一瞬間的印象。他說的是飛矢不動的道理。另外,隨著我自身生活的變化,心境的改變,再去感覺記憶中的印象,那印象自然改變著。許多自傳體的作品,都顯現著一種誇耀。也許藝術正是一種誇耀。而我卻希求著時光的一層層剝落,顯現出那真實的感受和真實的印象。我明知那是徒然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要受落筆時心境的左右。在落筆以後的將來,再重新翻看記憶的心庫,再讀落筆時的表現,也許又會有大不同的感受。正因如此,我越來越覺得落筆的困惑,同時也感到無可奈何的落筆的渴望。

  在對那個叫英的少女的記憶之前,我曾對班上的一個女同學關注過。那還是初中一年級。一群情欲將萌或初萌的中學生,都有同一的單純可笑的假正經。男女界線劃得涇渭分明。班上有一段時間悄悄地流傳著我說的一句話:我將來肯定要找一個漂亮的女的結婚。流傳麵之廣,大概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以致所有的女同學都對我側目而視,所有的男同學經常對我起哄,而我卻不知為了什麽。我承受著一種瘟疫般的隔離,如同當時階級劃分的隔離。後來我還是想不起是否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想我應該會那麽說的。正是隔絕使我對女性生出朦朧的情欲來。我默默地偷偷地老是心神不寧地用眼角去看那個女同學的身影。中午午休的時候,我伏在課桌上,從兩手縫去看她。她坐下來時,用手拉一下裙子,裙子裏忽然閃露出她的肌膚,使我心跳得厲害。我回到家裏,把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並排寫在紙上。我用火柴點著了紙,燒成了灰。我伸出手掌,伸到窗外,讓風把掌中的黑灰吹開去,吹得飄飄揚揚。窗下斜角的門口也許正有著一雙大圓的眼睛注視著我。我記不清究竟那是不是我最早情欲的萌動。我甚至記不清那個女同學的名字了。我隻記得她的個子矮矮小小的,她的顴角高高,眼鼻擠得很近。從後來記憶的印象來看,她長得一點也不漂亮。很長一段時間,我弄不明白女性美醜的區分。

  我的中學生活實際上隻有大半年,大的社會運動就來了。以後一年多的時間,我都在家裏沉湎在書中。家的住房是租的。胖胖的房東老太太獨身住在樓底下,牆板壁上糊著舊報紙。樓上板壁隔著兩家租戶。弧壁那一邊往著一對老夫妻和他們的女兒。父親說那女兒是領來。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那姑娘不好看,她天天經過我家房間的門下樓梯去,我從來不注意她。我隻記得她個頭高。她讀的是高中。那時,對高一級的女生,我就不把她們當女性去注意了。

  有幾個月,我家從隻有幾個平方米的居室搬出去,搬到一間新樓的房裏住,就是那種很常見的水泥樓房。那是“搶”住的。稱之為公房的那些樓房正空著,搬進去的住戶宣傳自己的行動為搶房革命行動。搶房革命行動多了就形成了搶房革命運動。新公房裏幾乎每日都有搶房與反搶房的大辯論。那些日子也淡忘了。記得舊日隔板同住的姑娘,也搶搬到同一屋樓上。就在樓門前過道上,進行過一次大辯論。人與人擠緊了,我被擠到了牆角。我身後是同一朝向的那個姑娘。我肩背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極柔極軟的感覺。她一動不動。我聽任自己被往後擠緊。她隻是一動不動。人群散時,我回房間。我不敢去看她。似乎聽到她在後麵長長地一聲喘息。我怕是我把她擠得太緊了。我也有所懷疑,那一聲歎息是不是後來我加進記憶中的。

  我和她同乘一輛車到區裏去,參加搶房運動的大會。車也擠,這一次是她站在我身側。她擠著我。我頂著座椅背。她伸手抓把手時抓著我的手背。從開始到下車一直抓著。我也有所懷疑,我那時的個子還未能夠到車杆把手的。但我記得她抓著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的大。

  搶房革命行動轉化為搶房反革命運動。我家就搬回了舊居,依然向胖老太太交房租。姑娘家沒有搬回。回到舊居裏,我才開始許多帶有情欲的回憶想像。從極柔極軟的感受延化開來。每次想像,我都忽視她的臉和整個身體的形象,隻留下那一份感覺。

  英少女坐在後門斜角的形象,是若幹年之後,可能是在我結婚後的記憶中凝定的。有關英少女形象的周圍前後,都像在攝影光圈焦距之外一樣顯得模糊。青少年時情感的外部記憶是紊亂的。看到一些把少年情感寫得清晰動人的作品,我就露出微笑。我清楚那些作品是如何虛構出來的。外部印象的紊亂正與我內心紊亂相同。前樓搬來一戶眼睛有點斜睨的女人。她帶著一個幼小的女兒。她在建築隊的男人經常外出。她下班回家就拉著小女兒串門。她經常用手捏捏我的臉,說我臉白得像牛奶。她的男人回家後,薄薄的板壁那邊的動靜便十分煩惱人。我臉上由此冒出許多青春痘來。我經常照著鏡子去捏它們,我相信,它映著我內心中不堪的醜惡。

  英少女形象凝定之前,那一個早晨,我在生煤爐,用扇子扇著爐門,青煙搖曳著散在巷子裏。她從後門口進來,穿過板隔的壁弄,從我身邊走過去,她倚在隔壁人家的門口,身子側著朝向看我。隔壁人家住的是一個拉三輪車的老頭,常和老太用濃重的蘇北口音爭鬧。她在那兒站了好一會。我能感到她的眼光。一瞬間中,我突然想到:她是為了我。她站在那兒就是為了我。這一知覺令我興奮。事後,我反複想著她的舉動,她和拉三輪車老頭家沒有任何來往,拉三輪車家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那麽,她站在他家的門口不是為了我,又是為了什麽?這一發現,使我把眼光投向她。一旦知覺,她的形象印入我心中。我“看”她的時候,她的形象就長久地凝定了。以後的經驗往返重複,女性對我的傾慕,總在我無動於衷時。一旦我有動於衷,我很少有把握主動權的能力。用二十年以後的話說:我極力想得到呼應,一旦我投入,我就失去了主動。

  當時,我的臉上正不斷地冒著醜惡的青春痘。我自慚形穢。有好些日子,我遮著自己的臉去朝向她。有好些日子,我又躲著偷偷地看她。我想她是知道了我的主動。她不必穿過樓下的板巷,她隻是靜靜地坐在她家的門口。

  我都記不得和英少女說過什麽話了。要說過什麽,那也是一些簡短的無聊的話。在小說中編出一些簡單無聊的對話,能表現出少年愛情的單純清新的美。但我不想破壞真實。在我以後獨身生活時,有一段時間,我曾懷疑那朦朧的愛,覺得那隻是少男少女的一種相互吸引。想到她那時可能還在讀小學,最多是剛進中學吧。一切舉動自然是幼稚的。我不相信那是愛。然而與女性具有了實質性的接觸後,往往使我生出失望來。失望的時候,我又覺得朦朧單純的愛才是真正的美。

  英少女對我說的話都是簡短的,帶著讚頌。讚頌我的聰明。在前後幾條支弄裏,都知道我的聰明。下棋打牌,小技小巧,我顯得聰明外露。她讚頌的詞是“賊”。在支弄裏的蘇北話“賊”的意思就是聰明。我沒讚頌過她。我是不敢,學校裏班上女同學壓抑我的力量太強,以致我見到女性,就有點張口結舌。這影響我一生對女性總感到有一種距離,一種生疏。同時輕易把對象偶象化。一旦有女性之愛便受寵若驚,便變主動為被動。

  英少女在支弄裏大聲說話,操著蘇北口音。她的話其實很俗。人生的經曆多了,回憶起來,對單純少女的話,覺有一種樸實的感受。她有一個哥哥,很粗寬的身材。很寵英。他們的歲數相差不大。他常和她說笑。有一次,他對她發了火,她躲到樓上去哭。她貼著樓上矮矮的木柵窗,把眼哭得紅紅的。她不看我。我卻覺得她是朝向我哭的,我隻用眼光默默地安撫著她。後來她哥哥去拉她,笑著拉她。她隻管扭著身子。我覺得她掙紮的樣子很好看。我有點嫉妒她的哥哥。

  我已忘了矮小的穿裙子的女同學。偶爾一次複課時見到她,她老是在我麵前走動,我卻不再注意她。我和男同學粗聲說笑,動手打鬧。我感到她們都在看著我,那年頭滿臉長著青春痘的我。在樓道的走廓上,有兩個結伴的女同學迎麵而過,我聽到其中一個咕噥了一句什麽,我知道她是針對我的。那是一種舊情緒的延續。我朝她看了一眼。我隻是勇敢地迎著她看了一眼。那個女同學的眼光卻退縮了。我覺得我長大了,是成人了。班上許多女同學都長大成人了。那個矮小的女同學還真是個女孩子。那時候我並不懂要看女性的胸脯,注意成熟女性的胸脯還是在後來。女孩子成不成熟,我是以感覺作依據的,那依據自然並不可靠。

  我長大了,我麵臨著上山下鄉。那是我命運的必然。少時父親指著我肩上的一顆黑痣,說那是扁擔痣,長大要種田挑擔的。那顆痣平平的,暗黑不亮,似乎是印在皮膚裏,我從痣認識到下鄉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宿命,宿命帶來的是無奈。那以後,宿命的感覺時不時來纏撫我,二十年,它就有了一種習慣的力量,使我整個人生的基調都顯著無奈。

  十七歲。應該還是虛歲的十七歲的我,常常獨自從支弄走到弄堂,從弄堂走到盡頭。麵前是半截牆似的水泥河堤,河堤邊倒著煤灰、廢紙和垃圾。河水溢著一股腥臭,我盡量放慢腳步。我慢慢地踱著步。當我意識到我踱步的時候,我的心就有一種悲愴。我自品這種悲愴,覺得悲愴使我與眾不同。我便更加放慢腳步。我心有所待,而又無所待。隻有一次,英少女從橋那邊沿著堤走過來。我遠遠地看到她,我感覺她也看到我。那是一團熟悉的身影。我麵朝前方,盡量放慢腳步踱過去。悲愴的感受就成了一種形式。她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扭過了頭,我麵朝河中,我無什麽可見。我能見她低著眼略瘦顯平的臉,我感覺到我與她之間流動著無言的悲愴。

  上山下鄉時,我還從來沒離開過故城,我還從來沒乘過火車。我本應該分到邊疆去的。我本應該去乘幾天幾夜火車的地方去的。父親給家鄉去了信。那裏是我的血緣之根,是父親常常提到的地方,經常有鄉下的人到家中來,說是搭船來的。有一次,母親給客人包餛飩,她把表脫下來放在一邊,客人走後,表也就消失了。父親趕到河邊,船已開了。那印象一直在我的記憶中。我很不願意去鄉下,我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父親給我安排了這一切。似乎是匆忙地安排的。以後我曾多次埋怨過這一安排,但我的內心早已宿命地接受了它。我注定要到那個地方去的。圍繞去與不去,家裏人的態度,鄉下人的態度,我的態度,我在這兒都省略了。寫那個是不適宜的,會破壞這篇作品的調子。

  我懷疑我是把踱步河堤從後麵搬到了這裏。其實插隊後的第一年裏,我回故城回了七次。七次在故城的時間比在鄉村的時間要多得多。每次我都提著鄉下的水產土產,吃力地擠著汽車,擠著火車。年底的時候,常常乘著悶罐子棚車。那是一種運貨的火車。我挑著滿滿的一副擔子,前麵是大米後麵是豬腿。那一次,扣在豬腿上的繩滑落了,站台上幾乎隻有了我一個旅客,車就要開了,車上的人堵到了車門口,我使勁把一袋米托上車,又使勁把一條豬腿從高高的棚車踏板上拉上車。那一刻我想我是應該哭的,然而我隻是滿頭滿身是汗地慶幸著。

  鄉村生活的場景,在我以往的作品裏,或者淡化,或者美化了的。我想隻有經過了那些真實的場景,我才有堤邊踱步的人生悲愴感。隻是寫作的習慣告訴我,我應該對英少女有一段告別的沉重。

  鄉村的太陽暖洋洋的。在城裏,我從來對太陽沒有這一點感受。鄉村暖洋洋的太陽下麵,青蠅嗡嗡地飛,草蘺笆上爬著藍色的小喇叭花,山牆邊的一塊土場上,靠桑樹田邊積著篩落的粗礱糠殼,貓在門口的青石上懶懶地睡。

  一旦寫到鄉村景色,我就有一種習慣的筆調,其實那都是不真實的。我從來隻沉湎於我的心中,我總是忽視外在的景色。到結婚成家以後,妻子還常常不留情麵地糾正我對綠、藍、青的色辨。

  我初下鄉時,一度住在堂兄家裏,那是兩間半被煙熏黑了的暗蒙蒙的舊瓦房。半間還隔養著豬。整個房子裏都充溢著豬屎味。我和堂侄睡一張床,很快我帶去的一床被子上,就混有房裏的氣味與堂侄身上的體味。

  味道還不是主要的感受。我整天覺得餓。另外我深感寄人籬下。總是稀粥。幾天中一頓胡蘿卜飯,我滿上一海碗後,不好意思再添。堂兄對我說,一碗有半斤多米。第一年我有定量每月四十斤米。堂兄的話使我感到那總是不夠的。我越發忍著不敢多吃。

  我穿得簡單。我想成為一個鄉下人。我還是被當作城裏人。我被小看,也受注目。那一刻我覺得什麽也不是。我無法再是城裏人。城裏人有工資,使鄉下人仰著頭看。我又無法是鄉下人。他們都會幹活。他們看我幹活的樣子便笑。我有所倚的是我有城裏家中寄錢。我用這個支撐著我的生活。比我大兩歲的堂侄深有遠見地對我說:你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你不能靠小爺爺一輩子,你將來是要靠我們的。

  說十七歲的少年,說十七歲的少年到一個陌生的從沒到過的鄉村,說舉目無親,說生活不慣,說幹活累乏,說嚴炎冰寒,連同說存在的痛苦,說人生的悲涼。無論是抽象的,還是具體的,我都覺得意義不大,那不隻屬於我。自然有比我在城裏更舒適,比我更年幼更柔弱的知青,走入這類處境中。那是一個社會的潮。那樣的事,我們都已經聽得多了。

  有時我懷疑,我所遇到紅娣的情節,也不隻屬於我。我有時會覺得,我,這個我是憑空浮來的。以前一切流動著的生活,都不隻屬於我。我隻存在我意識到的這一瞬間。連這一瞬間的我,也是浮著的。

  紅娣叫我名字的那一瞬間,我確實是有浮著的感覺。

  我從沒和女孩子打過交道。學校班上的經曆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對女性,我內心壓抑,有時自尊,有時又自卑。

  紅娣就站在斜對角她家的後門口。她站在青石門檻上。她斜著臉,朝向我,露著笑。在我以後記憶的印象中,她的笑便有一種女性自來熟的意味。自來熟的女性往往是不自重的。但她當時根本隻能算是一個女孩。她才十四歲。她站在那裏,梳著兩條長辮子。她朝我笑。那笑是一種含有好玩的神情。純粹是好玩。十四歲鄉村女孩子的笑,是少有其他的意味。她的那一聲叫,叫得很短促,很清脆。有一段時間,我曾經把她那一瞬間的形象重新梳理了一遍,我認為那是一個幼稚的女孩幼稚的舉動。我盡量詆毀其中的情調,我盡量詆毀其中的美。然而我詆毀完了,依然還感受到其中的色彩。

  十四歲的紅娣,長著細高個子。她比英少女小一歲,個子要比英少女高。而在我的印象中,英是個少女,她卻是個女孩。

  對英少女的形象,我能描繪出個輪廓,對紅娣的形象,我記憶模糊了。似乎她的眼也是細長的,下巴有點尖。多少年後,在我的夢裏,總會出現她的模樣,幾乎從來沒見過英少女。而醒著的我,卻總是跳過紅娣的那一段記憶,去凝定英少女的形象。

  描寫少年初戀的作品,往往都少男少女,一見鍾情,瞬間印象美如圖畫。那時我不懂美,後來我的心境改變,又不覺得那其間的美。當時的紅娣還在讀農中,她的皮膚不白,但走進城裏,和城裏姑娘的膚色沒多少區別。這也隻是我的想像,她從沒和我一起進過城。

  我站在堂兄家的房簷下,房簷矮矮的。她站在門檻前的青石台階上,青石台階有三四級。她家的房簷高高的,在那個年月,她家的房子是村上最高的瓦房。

  她穿著一件深紅的春秋衫,是燈芯絨布料。下麵是藍布大褲腿褲子。這多少已經摻入了我的虛構。當時我不可能注意她的穿著。她的兩條辮子很長,一直掛到腰上。我是被她吸引了,我說過,當時我並不懂得女性的美。但她絕對是不難看的。對我紊亂的內心來說,紅娣形象的出現,顯現著一種單純的色彩。另一方麵,我立刻深切地感到,鄉村女孩子全新的異性表現,完全沒有城裏學校女同學的假模假式。在這裏,我在女性前麵局促不安的形象可以改變,我受女同學鄙視的曆史可以改寫,我有一種解放式的喜悅,我本來就是一個喜歡很快接受女性主動表示的人。我總是投之以桃,報之於李的。

  從她第一聲叫我開始,我就想著要接近她。對接近女性,我常常暗下裏生出一套想像的計劃,夢一般的計劃。待見到真切的人時,我才覺得我的計劃是如何地不合實際,是如何的不現實,我便失去了勇氣。幾番蓄謀計劃,幾番喪失勇氣,於是我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

  紅娣使我想像的計劃第一次得以實現。幾乎是出乎意料的順當。在一個春雨歇工的牌桌上,我輕易地以贏牌贏彩,用手指刮了她的鼻子。牌局便是一種計劃。我順著心意設局,不但讓自己贏,還讓她一個人輸,以使我一次次地觸及到她的肌膚。牌桌上的幾個人都不是對手,要不是有懲罰的刺激,我簡直可以不費任何神思。刮她第三次鼻子時,我得寸進尺,嬉笑地變換了刮的手法,把鼻子那一段距離拉長到額上,把那一段時間放慢延長。隨後我變刮為勾,從上嘴唇處滑上去。再下麵我把手指懸在了她的眼前鼻前,慢鏡頭似的不往下去,於是受懲罰帶有了受辱。她開始逃避,笑著晃著頭,伸手去掩臉。懲罰也就變出情趣來。我有了進一步動作的正當理由。我得到同牌桌人的慫勇,那兩根長辮便捏到了手中。不給不給,她笑著扭著身子。她的頭到了我的懷中。我的手掌從下麵撫過她整個的臉。我的手插在了她的手臉之間。不給不給,她依然晃著頭,我的手指在她的鼻子上一鬆一緊地用力,口中數著數。刮鼻子變化成撳鼻頭。女性的整個頭和臉都在我的感覺中。坐回到桌前,我的心劇烈地在跳,我為我的算計的成功而笑。她伸手抓著牌,依然叫著:不給不給,我就是不給。

  二十年以後,我走入中年的那個時代。大城市的學校裏,初中生偷偷地戀愛,已經在學生之間成風。所謂偷偷的,也就是瞞著保守派的教師。許多開明的老師就是發現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西方的宣傳自由連同性愛自由的帶點色情的影視片,絕不可遏止。那些頻頻出現的男女肉體暴露並接觸的鏡頭,已是尋常意味。一曾嚴肅正經的社會正無可奈何地聽任把風氣腐蝕掉。年輕的男女,隻要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不加選擇地接吻、撫摸、脫衣服、上床。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的性愛史,值得對五十來歲的人誇耀。他們看到為刮兩下鼻子而設陷阱的情節,全覺得不值一談,會覺得可憐可笑。那種循序漸進的肉體接觸,是多麽令人不耐煩,令人無聊。

  其實,就是在當時的年代,我也不止一次地聽說過:那些群體插隊的知青,特別是在偏僻村子裏落戶的知青點裏,說說談談,搞搞玩玩,是平常事。男青年動不動便說“開”說“支”,開她,支她。一間土坯壘的大茅棚裏,七八張床,掛著布滿黑灰的帳子。帳子放下來,裏麵一對男女開啊支的,弄的雲天霧地。其他床上單個兒的人照睡,忍受地聽著那邊床棚滋滋的動靜聲。而在城市的學生們,已感到將要插隊的陰影,他們開始預支那些後來的樂趣。有一次我回城,借用一個朋友家,寫我所謂的作品時,正聽到朋友讀高中的妹妹和她的幾個女同學,就在板壁那邊的床上,嘻嘻哈哈的。隻聽朋友的妹妹笑著叫著:我又不是他的P股,你摸什麽摸!

  再推溯到上麵一個進代。我在鄉村的時候,常有隔著幾裏地或十幾裏地的老人,相見一處了,聊著陳年爛穀子的事,說到一個個熟人的名字,往往都在後麵加注一句:努,和某某人姘著的喂。於是印象深刻地記憶起來。臉色深紅帶黑滿是皺紋曬成硬皮的老頭老太,坐在小竹椅上,說早年的風流事,是那麽自然。那時我便想,男男女女之間,本也是互相吸引著的。女人同樣充滿著情欲。無所謂陷阱與獵人,無所謂被動與主動,無所謂需要與奉獻。運氣不好的是我與我以上十多年前那一輩人。被壓抑了情欲的男人,和同樣被壓抑了情欲並顯著假模假式假正經的女人,以致壓抑成了習慣,成了天經地義。

  社會的麵目是正經的,社會輿論的懲罰形成了一種禁忌,使男女之間的事兒變得汙穢可憎。然而那性愛自由的空氣,依然偷偷地流動,暗暗地腐蝕著。根本的是我,是我自己,是我的性格和我的心理。我老實而膽小,我怯弱而無用。也就以一種小陷阱的得手而沾沾自喜。

  如此敘述一番,我也就省略了許多後來同樣設置陷阱的小情節。我有一度認為,隻有在那種小情小態的表現中,文學才顯出柔和的美來。然而我清楚,在我落筆的時代中,人們對那些已顯得很不耐煩了。他們需要快的節奏,需要快地知道結果。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而需要,而是他們有的才需要。文學變成了一種認同的需要。我無可奈何。這使我常常在想,我整個作品的情節是應需要而虛構出來的。我的主體性變淡,同時,完全失去了對於自我記憶的價值。

  我的父親到鄉下來,他剛獲準能離開故城的住所。我記得我是和紅娣一起去十裏外的鎮上去接父親的。我和她有十裏路單獨相處的機會,但我記不得我說什麽做什麽了。也許我什麽也沒有做。她領著我,穿著田埂。她身形輕盈,笑語快步。天空一片湛藍,田野一望無邊。我充滿著喜悅。雖然我還沒有真正接近她,但我心裏有這種感受:她是我的。

  唯一使我不安的,是她和我同宗。她姓我同樣的姓。她的祖輩和我的祖輩過去曾在一個祠堂祭祖。我心中有兄妹亂倫的禁忌。也許我和她已隔了五服。沒有人在乎這一點。堂嫂已不止一次拿我和她開玩笑。她並不顧忌地笑著抗議,她根本不懂得假模假式,而我則顯得一本正經。

  父親立刻有所察覺。父親老了。那時父親就老了。使我每一次離開城裏,都懷有一種永別的恐懼。一路上父親默默地讓我和紅娣有靠近的機會。父親年輕的時候是風流的,這是我落身到鄉村以後,落到他年輕時生活的鄉村裏,才確定的。關於父親,我可以寫一本書的,但我不會去寫。古人寫到父母的姓氏,往往會略去一兩筆。我心中深愛我的父親,我也就略去了父親的態度。那一路上,我對與紅娣同姓的顧忌,多少是消除了。

  父親的到來,使我有了一間自己的住所。父親說,堂兄家現在的兩間半瓦房,有一間半是祖上留給他的。這明白無誤。村上年長的叔伯一輩的人,都能做證明。堂兄自然也清楚。堂兄說,他根本沒想到。堂兄說,父親離開這麽多年,要沒有他家來居住,房子早坑了。堂兄說,難怪村上的人笑他,說他為我插隊起那麽大的勁,最後是自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在鄉村裏,我才真正地懂得,世上的道理是各種各樣的,聽上去都是對的,確鑿無異議的。父親要回了一間房。他給了堂兄一筆錢,讓他另搭了一間屬於他自己的草屋。父親找了一個瓦木匠來,把朝南的一麵牆拆開,立了一扇門,並把那間窄窄的小屋隔成了兩半。裏間正好放一張床一個木櫃一張凳子。外間放著飯桌又支起兩眼的灶來。比起城裏的家來,要亮堂寬敞得多。我感到滿足和幸福。

  下鄉來的父親出門便和人打招呼,到處有迎著他的笑臉。許多曾有宿怨的鄉裏人,也都和他笑嘻嘻地說著話。也許是幾十年相隔的歲月,使那些宿怨都淡化了,另一方麵,在城裏不久還被批判的父親,到了鄉裏,多少顯出是衣錦榮歸。雖然在堂兄嘴裏,我多次聽過說父親在村裏口碑不好的傳聞。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紅娣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多了。許多細小的陷阱不再需要設置。父親在的一段時間,紅娣的到來不受拘束。隻要有空,她就進門來,坐在灶前燒著火,用當地的土語和父親說著話,同時帶著調皮地用眼瞟瞟我。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