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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青鳥

  趙麗宏

  下了一夜大雪。天剛亮,透過鑲滿冰淩花的窗玻璃向外看,隻見一片耀眼的白色。紅色的磚牆、青灰色的屋脊、墨綠色的柏樹枝,全都變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這單調的白色裏。北風在低低地吼叫,窗台上的積雪飛著,飄著,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門縫裏,悄然塞進一張沾著雪花的報紙來。嗬,是那個年輕的女郵遞員,冰天雪地的,她還是這麽早就來了!我打開門,她已經遠去,那綠色的背影在晶瑩的白雪之中晃動著,顯得分外鮮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從這一家門口,通向那一家門口……

  我捧著報紙,卻看不下一行,那一團鮮亮的綠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動、跳躍、飛翔,它仿佛化成了一隻翩然振翅的鳥,飄飄悠悠地向我飛過來……

  ……綠色的鳥,在廣袤的田野裏飛著。近了,近了——原來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騎著自行車急匆匆的過來了。他的臉是深褐色的,長年在曠野裏奔波的鄉郵遞員大多這樣,隻是他的臉上還刻滿了深深的皺紋,他的一身綠製服已經洗得很舊,隻有車上掛著的那隻郵袋還是綠得那麽醒目。

  “小夥子,這是你的信吧?想家麽?”當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裏時,微笑著輕輕問了一句。不知怎的,這位老鄉郵遞員,一見麵就使我感到親切。在他的善良的微笑裏,在他的關切的詢問中,我看見了一顆充滿著同情和關懷的長者之心。

  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在農村送了幾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車鈴聲在田埂上一響,田裏幹活的人們便圍了上去。於是他便開始默默地分發信件,隻是偶爾關照著什麽。他不僅能叫出這方圓幾十裏地的大多數人的名字,還了解每家每戶的情況呢。人們都親切地叫他老張頭。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員們發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來,他的郵袋非但不空,反而裝得更鼓了。逢到雨天,鄉間的泥路便不能騎車了。這種時候,老張頭要遲一點來。他穿著一件太大的雨衣,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郵袋,背脊稍稍佝僂,竟顯得十分矮小。盡管總是一臉雨,一臉汗,一身汙泥,急匆匆地步子也常常吃力而又蹣跚,然而他卻從來沒有耽誤過一次。這幾十裏泥路,實在是夠他受的。

  那時候,信,是我生活中多麽重要的內容嗬。在那些小小的信封裏,裝著親人們的問候,裝著朋友們的友誼,也裝著我的秘密——遠方,有一個善良而又倔強的姑娘,不顧親友的反對,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條件地把她最純真的初戀給了我。她在都市,我在鄉村,在許多人眼裏,這不啻有天壤之別嗬。有了她,我生活中的勞累、艱辛,仿佛都容易對付了。像所有在初戀中的青年人一樣,我激動、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美好的遐想……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熱情的信給我帶來的,而所有的信,又都是通過這位老郵遞員送到我手中的。下鄉不多幾天,我就深深地感覺到,這送信的老人,對於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著,盼望著他的綠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那條被刺槐樹掩隱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遠航在大洋中的水手盼望著從空的海麵上升起飄忽朦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裏的旅人盼望著從荒寂的黃丘中露出鬱鬱蔥蔥的綠洲。每次見到他,我的心總會噗嗵噗嗵地跳起來,血也仿佛會流得更快:哦,今天,會有她的信麽……

  這一切,這送信的老人應該是不會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嗬。他的表情好像有點麻木,密密的皺紋裏,仿佛流出幾絲憂悒。然而對我,他似乎特別關注一點,每次把信送到我手裏時,他總是朝著我友好地微微一笑,日子久了,我恍惚覺得,他的笑容似乎變得意味深長了。這笑裏,有關心,也有讚許,也有鼓勵,有時他還會笑著輕輕地對我說一聲:“又來了。”又來了?是她又來了!哦,這老人,仿佛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許,在那些右下角印著金色小鳥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體裏,在那個永遠不變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隱約窺見了我的秘密。

  人與人之間的了解,真是一件難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廝混在一起,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過後細細一想,卻仍然有一層煙霧籠罩著,隻能看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隻是一次偶然的邂逅,隻是寥寥幾句對話,甚至隻是無聲地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形象,卻是鮮明而又親切,使人難以忘懷。這送信的老張頭,我和他幾乎沒有說上過一句囫圇的話,每天,當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我們隻是點點頭,他隻是那麽微微一笑,我卻覺得,他已經完全了解了我,包括我內心的秘密。這個善良正直的老人,同情我,關心我,也喜歡我那遠方的姑娘——她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插隊在鄉下的孤獨的青年——他讚賞這種愛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清晰地告訴了我這所有的一切。

  我覺得,在我們的無聲的交流中,有一種心靈的默契,有一種可貴的信任。倘若他問我,我決不會對他有任何隱瞞的,我願意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向他和盤托出。然而,他從來不問我。

  有時幾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會著急起來,老張頭送信離開時,我總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田頭,那模樣大概是又悵惘又可憐的。“不要急。”他用簡短的三個字安慰我。有一次,見我太失望,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送你兩句詩,怎麽樣?”嗬,竟是秦少遊的兩句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使我詫異,這老人,居然還讀詩詞!他的聲音,像一股涼滋滋的清泉,緩緩流進我焦慮的心,使我平靜下來。

  月有陰晴圓缺,愛情,也總是曲折的。朗澈的天空會突然飄過烏雲,平靜的水麵會突然湧起風波……因為一些小小的誤會,遠方的姑娘竟和我賭氣了,一連一個多月沒有來信,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機,我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老張頭知道我的心思,每天來到田頭,他總是凝視著我,然後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他沒有說一句安慰我的話,但從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覺到他的深切同情和真摯關心,那深沉的目光,分明在對我說:“要經受住考驗嗬。”

  就在這時,老張頭突然退休了。聽人說,他身體不好。這一帶的郵遞員換上了一個騎摩托車的小夥子。正是初春,連著下了好長時間的雨,摩托車無法在泥濘的路上行駛,那小夥子竟然好幾天沒有來。當時正是亂哄哄的年頭,鄉村的郵局大概也沒人管,社員們都罵開了。那天正在田裏幹活,忽然有人叫起來:“老張頭!老張頭回來了!”我抬頭一看,果然,在那條槐蔭搖曳的小路上,老張頭慢慢地走過來了。他還是穿著那件洗舊了的綠色製服,肩上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郵袋。一個多月不見,他竟仿佛老了許多,背脊比先前佝僂得更厲害,頭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銀絲。看著在他臉上那些密密的皺紋裏滾動的汗珠,看著那一身沾滿泥巴的綠製服,我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惻隱之情,這老人,已到兒孫繞膝的年紀了,還在這泥濘的道路上奔波……

  說也奇怪,沒有人號召,在田裏幹活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放下手裏的農具,走到路邊把老張頭團團圍了起來,親熱地問長問短。人們的熱情,顯然使老人激動了,他一麵分發信件,一麵笑著“嗯嗯”應答,說不出一句話來。

  有人問:“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麽又送信了?”

  老張頭一下子斂起笑容,仿佛來了火:“是退休了,今天來領工資,看到信件都積壓在郵局裏,這怎麽行!一個郵遞員,哪能眼睜睜看著這麽多信擱淺在半道上。他們不送,我老頭子送!”

  說著,他朝我走來,臉上又溢出真誠的微笑。看見他在信堆中挑揀著,我的心不禁怦地一跳……嗬,雪白的信封,嗬,那金色的小鳥展開翅膀向我飛來了!“拿著,我知道她會來的。”他微笑著,輕輕地說。

  真正的愛情,畢竟不是脆弱的——誤會渙然冰釋了,我的小鳥飛回來!這一切,又是老張頭送給我的嗬!久久地,我目送著遠去的老人,隻見他那淡綠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裏搖晃著,縮小著,終於消失在萌動著萬點新綠的遠方。

  從此,我總是對郵遞員懷著一種真摯的敬意,有時真想攔住在路上見到的任何一位郵遞員,大聲地對他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離開農村後,我又遇到過幾位年輕的女郵遞員,雖然沒有什麽交流,但她們給我的印象是踏實的,熱情的,她們常常又使我想起老張頭……

  此刻,手裏捧著當天的報紙,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潔白輕柔的雪花,還在窗外紛紛揚揚地飄,而報紙上的雪花早已融化,變成了一顆顆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閃爍……我忽然想起杜甫的兩句詩來:“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青鳥,這神話中美麗的小鳥,自古以來便被比作傳遞愛情的信使,受到人們的讚美。人民的郵遞員——他們才是最忠誠、最堅忍、最值得讚美的青鳥嗬!

  我的暗戀本篇原名《暗戀》,此為編者所改。

  賈平凹村裏一個多年流浪在外的人突然回來了,穿著時興的衣服,額上有一個疤。村人都在私下議論,說他是個扒手,跟河南的一個大盜學的藝,有很高的行竊手段,是逃避城市公安部門的搜捕而回來的。大家又是害怕他又對他神秘,與他在一起,身上是不帶錢的,即使有錢,也全放在鞋裏。對於他到底在西安幹些什麽,沒有人敢直接問他,但他同我們一夥去河提上抬石壘堰,歇氣兒了,他主動給我們講他在西安吃過羊肉泡饃,吃過奶油麵包,吃過臘汁肉和火腿香腸,穿過四雙牛皮鞋,而且還有女人……他說到女人時,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嘲笑鄰村的一個姓劉的青年也趕時髦戴口罩,但口罩是髒兮兮的;又嘲笑我的七堂兄把手電筒係上帶兒黑天白天地斜掛在身上。一個月後,他又要走了,這次他沒有去西安,而是要到新疆去,他說新疆是天下最肯包容的地方,地富反壞右,小偷、流氓、貧窮、不幸、可憐、受難的人去了都能接收。他已經同另一個村的一個人說好了去的,問我肯不肯去?我那時還真動了心,但我又難以相信他,更看不起他行竊的行為。我征詢過與我友好的伯安,他說他有一個親戚在新疆,那裏冷得很,一尿尿就有個冰棍兒撐住了身子。而使我最終沒能下成決心的有兩個原因,一是我得幫父親寫翻案的申訴書,父親患了手顫的病,一提筆寫申訴書手顫得握不住筆;二是我開始暗戀了一個女子。而鄰村的那個人也沒有去成,他的出身也不好,修河堤時他在南山崖上鑿炮眼炸石頭,明明是點燃了八個炮位的導火索,爆炸時卻響了七聲,他去查看時,那啞炮竟又“轟”地響了;他的屍體看著完整,但卻抬不起來,爆炸起的碎石全鑽進他的身上,爛得像個蜂窩。

  在80年代中,我寫過一首小詩,名為“單相思”。詩是這樣寫的:世界上最好的愛情/是單相思/沒有痛苦/可以絕對勇敢/被別人愛著/你不知別人是誰/愛是別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鑰匙/打開我的單元房間。這首詩是為了追憶我平生第一次愛上一個女子的感覺。愛著那個女子的時候,我沒有勇氣給她說破。十多年後寫這首詩,我的讀者並不知道它的指向。而巧的是,我的一位老鄉來西安做事時,來到我家,提到他買過那本詩集,意然在買書時那女子也在場,他們站在路邊讀完了全部詩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問他:“×××讀過之後說什麽啦?”他說:“她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我覺得很悲哀。這位老鄉見我遺憾的樣子,企圖要安慰我:“她哪兒懂詩?倒是她抱著的那隻貓說了一個字‘妙’!”他說完,“哈哈”地大笑起來,我也隨之笑了。我一時的感覺裏,她是理解了我的詩。也一定明白了這是為她而寫的,但她已經早為人妻了,她的靈魂隻能指使了貓來評說!

  我最早對她留意,應該追溯於在魁星樓上睡午覺。魁星樓在我們村的大場邊,樓南邊就是一直延伸到河堤的水稻田。兩人多高的樓台上,四麵來風,又沒蚊子,凡是沒結婚的人整個夏天的晚上和午休都睡在那裏,村人叫“光棍兒”樓。這一個中午,吃過了午飯,我們去丹江玩兒了一會兒水,就爬上樓“呼呼”地睡著了。但一個鳥總在樓台邊叫,我睜眼看看,就看見了她一邊打著絨線衣一邊從官路上走過去,絨線團卻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長長的腿蹬直著,臀部呈現出的是一個大的水蜜桃形。幾乎她也是聽到了鳥叫,彎下的身子將頭仰起來,眼睛有點泊,脖子細長長地勾勒出個柔和的線條。我的心“咯噔”地響了一下。我是確實聽見了我心的響聲,但我立即俯下頭去,害怕讓她看見了我正在看她。從此,我就在乎起她了,常常就見到,見到就愉快。她與我不是一個姓氏,按村裏輩分排起來,有錯綜複雜的關係,她是該叫我叔的。初中畢業的時候,我是渾然不覺的愣小子,還嘲笑過她的皮膚黑,腮上有一顆麻點,可現在卻發現她黑得耐看,有了那一顆麻點更耐看。我知道我是愛上她了,我也明白我與她絕不可能有什麽結果。輩分異同,宗族有仇,而我家又淪落成人下之人,但我無法擺脫對她的暗戀。每天上工的鈴響了,我站在門前的土澗上往小河裏看,村裏出工的人正從河上的列石上走過,我就看人群中有沒有她。若是有她了,陡然地精神亢奮,馬上也去上工,並會以極自然的方式湊在一塊兒勞動,那一天就有使不完的勁兒,說不完的話,而且話能說得風趣幽默;若是人群裏沒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卻嗒然若喪,與誰也不說話,隻覺得身子乏,打哈欠。生產隊辦公室與她家近,每天晚上去辦公室記工分,原來是要弟弟去的,但我總是爭先恐後,謀的是能經過她家院門口。她家的門總是半開半閉,望進去,院內黑黝黝的,僅堂屋裏有光,我很快就走過去,走過去了又故意尋個原因返回來,再走過去,希望她能從院門裏出來。有一次她是出來了,但院門外左側的廁所裏咳嗽了一聲,她的嫂子的腦袋冒出了廁所土牆,姑嫂倆就隔了土牆說話。我賊一樣地逃走了,千聲萬聲恨那嫂嫂。心裏有了鬼,我是不敢進她家去的,怕她家的人,也怕她家的狗。等我回到家裏,我憎恨自己的怯弱,發誓明日上工見到她了,一定要給她說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見了麵,話說得多,卻隻是兜圈兒,眼看著兜圈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說起不鹹不淡的話。於是,那時我老希望真有童話裏的所謂“隱身帽”,那樣我就可以戴上去她家,坐在她的小屋炕沿上,摸摸她照臉的鏡子,摸摸她枕過的枕頭。甚至幻想我們已經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有了約會的暗號,我擲一顆小石子在她家院裏,她就立即出來,我們到那水磨坊後的楊樹林子裏去……有一次,我和村裏一個很蠻橫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說:“我恨不是舊社會哩!”我說:“為啥?”他說:“要是舊社會,我須搶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強奸她!”我吃了一驚,原來他也想著她,但我恨死了這個人,我若能打過他,我會打得他趴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讓他的嘴變成屁眼兒的。

  我已經感覺到她也喜歡我了,她的眼睫毛很長,對我笑的時候就眯了眼,黑黝黝的像一對毛毛蟲。而且越來越大方,什麽話我把她噎急了,就小孩子一樣地叫喊“不麽,不麽”,拿了雙拳頭在我身上捶。那一個晚上,生產隊加班翻地,歇氣兒時在地頭上燃了一堆篝火,大家都圍上去聽三娃說古今。她原本和幾個婦女去別處方便了,回來見這邊熱鬧,說:“我也要聽!”偏就挨著我和另一個人的中間往裏插,像插楔子般地插坐進來了。我雙手抱了膝蓋,一動不動,半個身子卻去感覺她。半個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躍起來,跳得“咚咚”響。三娃說了一通古今,有人就讓說“四硬”、“四軟”、“四香”、“四臭”,還有“四難聽”。這四溜句形象生動,但帶點顏色。比如“四軟”:新媳婦的舌頭豬尿溝,火晶柿子女娃子腰。她就不好意思聽下去,起身走了。她一走,三娃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她的父母為她在找婆家哩,而且已經從山外,即關中平原的某縣來了一個青年相親了。我神情自然落寞,回家後沒有睡好。第二天,我在荷花塔挖排水溝,看見一個黑紅臉的小夥子也在塘邊蹲著,觀水裏的遊魚,有人說那就是她家來的山外人。我走過去,問:“你是從山外來的?”他說:“嗯。你們這兒水真多。”我說:“聽說了,女子嫁到山外,得尿三年黑水哩!”他說:“我們那兒能吃蒸饃!”我說:“蒸饃吃得你那麽黑、那麽瘦!”他站起來要走,我不讓他走,在排水溝裏抓了一條黃鱔向他扔去,嚇得他“哇哇”大叫。我就罵道:“你滾回山外去吧!”那麽一個小男人,有什麽地方比我好呢?他真的是要來把她娶走嗎?晚上,我又去記工分,她也在辦公室,站在門口給我使眼色,她是從來沒有這麽個眼色的,我是那麽馴服,竟乖乖地跟了她走。我們一直走到黑乎乎的戲樓前,那裏有個轆轤,她立在轆轤的那邊,我立在轆轤的這邊。我盼望已久的時刻來臨了,真想彎過身去拉拉她的手,但沒出息的我渾身發抖,牙齒也“咯咯咯”地磕打。她說:“平叔,你冷啦?”我說:“不,不冷。”她噗哧地笑了,突然說:“我家來了個山外人,你知道不?”一提山外人,我怒氣不言傳了,悶了半會兒,說:“是那個黑賴薯?”黑賴薯是紅薯的一種,顏色發黑,常被用來作踐人的。她沒有惱,說:“老鴉還笑豬黑呀,你覺得我去不去?”我那時竟蠢,毫無經驗,一瞬間裏被她證實了相親的事令我衝動。如果不願意,那人能在你家住這麽多天嗎?既然你是同意著要去了,你來給我說什麽,是成心羞辱我嗎?我硬硬地說:“那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她久久地立在那裏,沒有說話,還蹬了一下轆轤,後來轉身走了。我們在無人處單獨的說話就這麽短,又是這麽不歡而散。第一次的初戀,使我戀得頭腦簡單,像掮著竹竿進城門,隻會橫著,不會豎著。那晚分手後,我倒生氣得不願再見她,發誓不去想她。可是,不去想她,偏又想她,豈能不想她呢?我躺在牛頭嶺上的地裏看雲,猛地醒悟她能把這件事說給我,並且聽了我的話生氣而走,正是說明她心裏還有著我呀!她或許麵臨兩難,拿不定主意;或許是以此事來試探我的愛的程度?這翻身坐起,決定著尋個機會再見她一麵,我要勇敢地捅破這層紙呀!蒼蠅不停地在頭上爬,趕飛了,但它立即又來,我覺得蒼蠅是勇敢的,我得向蒼蠅學習。但是一連十多天,卻再也沒有見到她,我以為她是跟了那山外人走了,後來才知道她被抽調到生產大隊文藝宣傳隊,早出晚歸。文藝宣傳隊在西街的一座古廟裏排演,我去了數次,每到廟後,聽見廟裏人聲喧嘩,就又怯於進去。那一個早晨,我是起床很早的,借口去荷花塘裏給豬撈浮萍草,就坐在塘邊的路上等她去廟裏。她是出現了,但同她一起的還有兩個人,我隻好鑽入荷塘,伏在那裏,頭上頂著一片枯荷葉,看著她從前邊的路上走過。她的腳麵黑黑的,穿著一雙膠底淺鞋,走一條直線,輕盈而俊俏。不久,聽三娃說,關中的那個黑小子回去了,原本十有八九的婚事不知怎麽就又不行了。我聽了甚為高興,三娃那日是在獵圈裏起糞的,我很賣力地幫了他一上午。

  一個黃昏,是那種大而紅的太陽落到山埡上,而紅光又匆匆地灼蝕了我家廈子房上牆的黃昏。家裏人都出去了,我一個人趴在臥房炕沿上看《水滸傳》。先是聽得見細風把落葉和柴草吹得在院子裏沙沙地響,後來就什麽也聽不到了,隻是月夜裏石秀提了刀在青石街上奔跑。倏忽,院門裏響了一下,有人問:“人在沒?”故意踏動著沉重的腳步就走進來,一直到了堂屋門口。書上的光線暗了一下。我仄了頭從臥屋小門往外一看,竟然是她!立即歡喜起來,歡喜得手腳無措,給她取凳子,又要取壺倒水,過門檻時竟把腳趾頭踢了一下。她說:“喲,我這麽重要呀!”我說:“你第一回來嘛……”她說:“看什麽書?賊把你偷了都不知道!”她是手裏拿著一塊米飯的鍋巴,嘴裏還嚼著。我從炕上取了書給她看,她趴身子過來,她的頭發毛哄哄地拂著了我的臉,我沒有動。她把手中的鍋巴喂給我,我小小咬了一口。我這時完全是在夢裏,心跳得厲害,滿臉通紅,差一點在咬鍋巴時咬向了她的嘴。但我又是不敢,額頭上鼻尖上都是汗。接著,一種離奇的事發生了。我似乎感覺我的靈魂從身子裏脫離出來,懸在了半空。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我的身子開始忙亂地翻箱倒櫃要給她找些可吃的東西,但堂屋沒有;又搭了凳子去卸從木梁上吊下的竹簍裏拿柿餅柿皮。柿餅柿皮也沒有了,我罵了一句饞嘴的弟弟,站住發了一下呆,小跑去廚房的篩子裏抓了一把紅薯片兒給了她。她不接,母親就從院外抱了一大捆幹包穀秸從門裏擠進來了。她大聲說:“婆,你讓我叔趴在那裏看書,要把眼睛看壞呢!”

  我們的戀情,發展到此即是最高潮了。這是一開始就注定不能成功的戀愛,以後在苗溝水庫工地上,戀情還在繼續,但直至我離開農村來到西安讀書。兩個人的關係都沒有說破。大學暑假探親時僅僅在路上見過一麵,她已經是別人的媳婦了,而且廝跟著她的侄女。我們隻說過幾句話,從此幾十年沒有遇見過。現在的社會一切都在速成著,包括愛情。有人告訴我,他們報社曾調查過100名未結婚的女孩子,竟有87人坦然地承認她們有過性的體驗,且不是同一個男朋友。但也說:“沒有刻骨銘心的快樂和痛苦,記不住什麽細節了。”我羨慕著她們,也幸運著我的經曆。歡樂和煩惱是生命的基本內容。作為人,就是要享受歡樂也要享受煩惱,而苦難構成了我們這50年代出生的人的命運。拯救苦難惟一的是愛情,不管它的結局如何。在漫長的有生之途,我們是一頭老牛了,反芻的總是甜蜜。前幾年流行於城市大街小巷的歌曲《小芳》,雖然我在厭惡著歌曲是唱那個拋棄了真情過後又有一絲淡淡的懺悔的男人,可每當聽人唱起,卻也想起了那個我本不是她的叔,她卻口口聲聲叫我叔的女子。古人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成。古人說這話的時候其意是要批評的,但人的本性裏確有一種珍貴得不到的東西的秉分。初戀常常是失敗的,而事過境遷,把人性中的弱點轉化成了一種審美,這就是初戀對於人到中年者的意義。每個人都要戀愛,每一本書裏都寫著愛情的故事,所以,我的這一段初戀並不足誇,我也不願意將在鄉下的5年寫成苦難加愛情的內容。炫耀失敗的戀愛是一個事業成功的人的話題。我或許有虛名,但我並未成功,我之所以記錄著這件事,因為這段生活無法回避它。如今,或許我已經要老起來了,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喜歡講述往事。孩子說:“爸爸真可憐!是誰製造了這種罪惡的深淵?是‘文化大革命’嗎?是毛澤東嗎?”我嚴厲地批評了孩子,事情並不是如此簡單。毛澤東是一個偉大的名字,他領導的中國走出的每一步,是有著具體的國際大背景的,有著具體的天地大自然的環境的,有著具體的共產黨內部矛盾狀況的。他是偉大的革命家和天才的浪漫主義詩人,又是農民出身,如果設身處地的為他領導的政府著想,他做什麽都是能理解的。所謂的“人民是創造曆史的真正動力”,那是到了非常時期的非常語,未達到質變的常規期,芸芸眾生哪裏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呢?“文化大革命”觸及了每一個人的靈魂,每一個人又都是“文化大革命”的參與者。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在那時,沒有幾個人不認為這是一件好事,每一個年輕人都在積極響應著。親自經曆了的我,如果現在一味地傾訴苦難,一味地怨天尤人,那違背了曆史,也違背了人性。隻有冷靜地反思,檢討那深刻的社會原因和我們自身的缺點,以防我們的國家再出現類似的情況,這才是我們要留給我們孩子的東西。在苦難中,精神並不一定是苦難,這猶如肮髒的泥潭裏生出的蓮卻清潔豔麗。當然,那時人的理想是非常簡單和渺小的,“吃過了嗎?”這句話是人與人見麵最關切的問候和祝福。給一碗稀飯可以使我們感激涕零,一個燒餅足可以使一個人的靈魂變異。記得當時批林批孔,村裏人議論最多的就是不能理解林彪: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了,難道還沒有他好吃的嗎?好喝的嗎?他竟要謀害毛主席?人活了溫飽狀態,就心思多了,心思多了又不能實現,痛苦隨之產生。現代社會的人的痛苦不是一件兩件,是周身的,充滿了細胞的,說也說不清的痛苦。我說這樣的話,更年輕的人是大不相信的,這是我的經曆,是我經曆後的體會。我不希望別人能有我這種體驗。我隻是在記下我個人的經曆時,把傾訴苦難變成歌頌苦難和歌頌苦難中的愛情。

  1970年,我暗戀的人上水庫工地了。

  70年代大興著水利基本建設,丹鳳縣一舉上馬了三個大的水庫工程。回過頭來看,那種人海戰術的做法和1958年大煉鋼鐵一樣,但,凡是了解中國農村的人又不得不承認,落後的中國農村的基本生產環境也正是那時完成了改善。以至於鄧小平時代開始,解放了生產力,農業得到大的發展,卻與那基本生產環境的改造不無重大關係。棣花公社修建的是苗溝水庫,離我們村10裏路。第一批進入工地的全部都是基幹民兵,並且都以連隊的組建形式分片施工。後來工地全線鋪開,需要大量的勞力,公社給各生產大隊分配了名額指標,各生產大隊又把名額指標下達到了每個生產小隊,三四千人的施工大軍就呼呼啦啦擁上工地了。我沒能去,因為我父親的問題,已失掉了當民兵的資格,而後生產隊勞力緊張,也抗拒著完成上邊分配的名額,我隻能窩在村裏。沒有了活躍的年輕人,更沒有了我暗戀的人,每日同老弱病殘們在田地裏勞動。我的生活無聊苦悶,常常一整天裏不說一句話。鄰村有個矮子,他比我還矮,人叫“勾子粗”,是說他吃稻皮子炒麵時一次拉出的屎粗得像钁把。往常我是極看不上他的,碰見了,總問:“痔瘡好了沒?”他會瞪著眼睛恨我。可再沒有了說話的人,我倆倒成朋友了。我真不明白我倆怎麽就能成了朋友,一塊去南山溝給豬尋草打糠,一塊拿了钁頭去條子溝淺山裏挖樹根疙瘩。他能吃苦,也肯幫我,在山上坡陡的地方,他總是先用钁頭前邊挖腳窩,自己踩著過去了,然後才讓我過。帽山上有一戶人家,屋後窪地裏種著菜,我們去那裏割草時免不了偷吃蘿卜。一次被人家發現,放出狗來咬我們,他大聲叫喊著要我跑,但我跑不快,眼看著要被狗攆上了,已經跑遠了的他揚著鐮刀又折回來,狗就撲倒了他,將腳咬傷。在白茅嶺上砍柴,他帶了碗口大一個餅子,我也帶了碗口大一個餅子,餅子就揣在懷裏,柴砍好了,我蹲在那裏大便,一起身懷裏的餅子掉下來,竟滾動著直往糞便處去,眼看著就要碰著糞便了,餅子停下來。我撿起了餅子,吃不下去,他把他的餅子讓我吃,而把我的餅子吃了,說:“我不嫌的,又沒撞著屎!”他待我樣樣都好,但他是個沒趣味的人,勞動畢了,他就坐在那裏搓身上的泥垢,搓一個黑卷兒丟去,又搓一個黑卷兒丟去。我說:“人是女蝸用土捏的,你會把自己搓小的!”他不知道女媧是誰。我說:“你連女媧造人的故事都不知道,你沒上過中學?”他羞愧地笑笑。我於是又說笑話給他聽,他聽得很認真,可我覺得他應該笑的時候他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他卻笑了,使我頓失了再說笑話的興趣。

  “勾子粗”是我的勞動夥伴,不是說話的對應人,我就謀算著一定得去水庫工地了!當比我小幾歲的堂弟從工地回來取糧時,他講了許許多多工地上熱鬧的事。比如宿舍的油毛氈棚是如何搭在溝底的,下雨天山坡上滾下石頭,怎樣把棚頂砸出一個洞來;幾十人的大灶又怎樣讓不會做飯的人做飯;晚上的大探照燈照在壩基上一隊一隊比賽著打夯;而5天一次的文藝晚會一直從晚上演到夜裏兩點……我沒有問那個她在沒在水庫,晚會上表演的是什麽節目,我極想把心裏的喜悅說給他,讓他將一份喜悅擴大成兩份喜悅。可他是長嘴男,我忍住了,沒有對他說。堂弟卻提供了新的情報:各生產隊都沒按要求上足勞力,所以若去工地,工地上一定會接納的。另外,工地指揮部的人到棣花民工連來希望推薦一名能寫字的人去做宣傳員,大夥兒沒有字寫得好的,有人提到了我……我不做聲了,第二天找到了隊長,提出去水庫工地,隊長不允許。又過了兩天,天下起小雨,不能出工,又沒處去串門,抱著頭睡了一會兒,悶得要命,我就裝了一口袋包穀糝,對父母說我要去水庫呀!父母還沒反應過來,我已出了門,一個人戴一頂破得沒了帽沿的草帽走了。我好強,好像與什麽人賭氣一樣,全然沒有考慮後果:工地上肯不肯接納?隊長會不會懲罰?父母又作如何想呢?我趕到了工地,民工午休起來快要開下午工了,但我還沒有吃飯。堂弟領我去見了棣花民工連的負責人,又領我去灶上問還有沒有剩飯?正好剩著一盆子糊湯麵,我蹴在那裏吃了三碗。民工連負責人問:“飽了沒?”我說:“飽了。”他說我估摸你也該飽了!下午你就得掮石頭呀,要不晚飯就沒你的了!我點著頭,去庫房領取了勞動工具。工地上的規定是,每人每天必須從河灘或采石場掮三方石頭到大壩上,方可以記一個10分工,然後在灶上吃飯——在灶上吃飯,國家給每人每月補貼15斤白麵。我掮了一下午石頭,累得黑水汗流,但我掮的不足一方,收工的號角一響,我坐在河灘裏,渾身散架一般。賈塬村的高啟對我說:“我考你個問題,世上啥最沉?”高啟是個政治人才,在村時就和我的那個本族的哥爭奪民兵連長的職務,兩個人鬧得水火不容。我說:“過秤的錘,棉花裏的水,你的心,我的腿。”高啟哈哈大笑,卻說:“你的腿?就那麻杆子腿?”我說:“我這腿實在沉重得抬不起來啦!”晚上,我和堂弟搭鋪睡在油毛氈工棚裏。一夜風聲雨聲,聲聲煩心,我想這樣下去我怕是不行的,我並不是衝著掮石頭來的,我為的是能去指揮部搞宣傳呀!第二天,堂弟就把我來了的消息告訴了指揮部宣傳幹事福印,然後就要我到指揮部門前那兒溜達著。我依計行事,在指揮部門口轉了兩圈,就伸了脖子看別人下棋。我愛下棋,觀棋不語是不可能的,眼瞧著紅方架了炮,準備跳馬逼宮,黑方竟還隻攻一個小卒,我就蹲下去替他走了一步,不想肩頭上被重重地拍了一掌。扭過頭來,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人,四方臉,紅衛服,我說:“走得不好?”那人說:“你是不是叫賈平娃?”我的大名叫賈李平,是紀念在金盆村李家大院出生的。但鄉下呼孩子愛掛一個字而加個娃的口語,我就一直被人叫小名叫到了十八九歲。我說:“嗯。”那人又說:“你寫過大字?”我說:“在學校寫過大字報,也寫標語橫幅。”那人拿眼睛久久地看著我,他一定懷疑我的回答,我又瘦又小,形象委瑣。這時候,我的心還牽掛著漢楚河土,紅方果然逼宮,黑方護士,黑方是不應該護士的,得緊急出將。我嘟囔了一句:“臭棋!”看見了不遠處堂弟在給我使眼神,才猛地明白了站在麵前的這個人可能是指揮部的,立即又說道:“我搭梯子在商鎮街道的牆上寫過鬥大的標語哩!”那人說:“是不是明早你到指揮部來吧,我叫張福印。”

  這天夜裏,是應該寫上一筆的。我已經感覺到我會到指揮部去的,這將是我第二天也是最後一天以普通民工的身份睡在這裏了!天黑又開始下雨,雨點在油毛氈棚上雜亂地響著。一盞燈吊在棚中的柱子上,無數的飛蟲在糾纏。40多人睡在一起,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拉二胡,難聽得像推碾子;更多的人躺下了,嘰嘰喳喳說話;有人就時不時張嘴出氣,發著長聲,似乎這一聲會把骨骨節節裏的疲乏能噓出來似的,聽著的人也感覺到了舒坦;有人讓同鋪的人幫捶打脊背,說往上往上,往左往左,然後是對對對的很舒服的哼哼,有人就說你是在日×嗎?哼哼得把人的火×都逗硬起來了!有人在放了很臭的屁;有人說著什麽有人應了言,最後爭論不休,突然翻臉,相互日娘搗老子地對罵起來。在這一天半的時間裏,我沒有見到她,也沒問堂弟她住在哪兒?從我們的工棚門口;可以看到水溝對麵半坡處的另一個工棚,有男人和女人在棚前的灶口燒火,紅堂堂的光裏,他們在打情罵俏。我睡不著,拿起緊挨著我們鋪位的一個姓雷的人枕頭邊的一本書翻起來。這一翻,竟一生都喜歡起了這本書。這本書沒封麵,也沒了封底,揉搓得四角都起了毛,但裏邊的文章吸引了我,竟一氣看了十幾頁。幾年後我上了大學,一天,見同宿舍的同學拿了一本書,名叫《白洋澱紀事》。翻讀了幾頁,大吃一驚:我在水庫工地讀的就是這本書!那天晚上,我讀到了十幾頁,突然覺得被窩那邊涼颼颼的,似乎還有什麽在動,用腳一挑被子,天呀,一條蛇就盤在那裏!我嚇得跳了起來。全工棚的人都跑過來,他們要砸死那條蛇,尤其拉二胡的那個,叫嚷著剝了皮可以做二胡音箱。我沒讓砸,而是要堂弟用棍子挑了甩到工棚外的水溝裏去了。我是怕蛇的,但我不害蛇,因為我屬龍,龍蛇是一類,何況母親告訴我,她懷上我的時候,夢見一條大蛇纏住了她的腰。而在一年前我去牛頭嶺上翻紅薯蔓子,拔下了一些豬愛吃的草,就攏成一小捆放在地頭,放工後我是將草捆兒像圍巾一樣搭在脖子上回的家。將草捆從脖子上取下來扔給了豬,草捆裏竟爬出一條小彩花蛇。這第二次與蛇遭遇,使我那個夜裏不敢睡,後來把鋪移到棚中的柱子下邊。

  第二天,我到了指揮部,福印和安付在那裏油印一份苗溝水庫的工地戰報,還有兩個人坐在椅子上抽煙。福印介紹說那兩個人是指揮部的副總指揮——後來我才知道,總指揮是公社書記兼任的,不常呆在工地——我對兩位副總指揮笑了笑。我不喜歡那個黑臉的,他很嚴肅,煙吸得狠,口鼻又不出煙霧;那個矮胖子說了一句:“瞧他那手,細長細長的,天生吃文藝飯的!”福印就讓我提了一罐紅油漆,拿了一支大排筆,指令著去工地上下的崖壁和大石頭上書寫標語。我當然明白這是在考試我啦!整整的一天,我寫下了無數的標語:“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加拚命,拚命幹革命”。我自信我的字是寫得好的,因為指揮部房子的牆上有福印和安付他們寫的標語,字的間架結構明顯不如我,但我為了使每一個字都飽滿有力,就用繩子把我吊在半崖上去寫,紅油漆就淋了我一鞋一褲子。福印陪著那個矮胖子領導,後來知道叫李治文,來工地看我寫字,他們也驚奇我字寫得這麽好。我倒張狂了,說:“作文比字好!”他們就笑了,說:“今天起你就是指揮部的人啦!”在指揮部一天可以記8分工,近乎我在村裏勞動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還可以拿到每月兩元錢的補貼費,這是民工連的人享受不到的。如此的好事降臨於我,我一個人跑到河灘的一處深水潭裏去遊戲,脫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我發誓要保住這份工作,踏踏實實勤勤懇懇,一定要讓指揮部的所有領導滿意,長久地留用我。我遊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灘,晚飯後並沒有人來這裏,但偏偏我暗戀著的人出現了。我是正從水裏鑽出腦袋,就看見了她從遠處走過來。我“啊”了一聲,立即潛下水去,因為我是赤身裸體的。當她已經走過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後邊叫:“喂!喂——!”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過來,說:“聽說你來了,可就是不見你,你到指揮部去啦?”我說:“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是比在村裏時又有些黑了,但臉龐更加有輪廓,還新洗了頭,頭發蓬鬆光亮。她本是要去河下遊那戶人家裏借東西的,突然決定不去了,領我返回,去了她們的宿舍。原來她和一幫年輕的女子住在離我們工棚較遠的一戶山民家。我們一進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經不起這麽多女子的目光,一時窘得耳臉通紅。耳臉一紅,她們就懷疑上我了,目光頓時異樣。她說:“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說:“是嗎?這麽小的叔!”她說:“小叔。”她們說:“小叔?你這小叔如果再能高一頭,就是個好叔啦!”“嗯,嘴大,嘴大吃四方,隻是嘴唇厚了些。”“身體還好嘛!”她們嘻嘻哈哈作踐我,然後就往外走,還說:“走呀走呀,咱們出去吧!”竟還拉閉了門。但她還是把門拉開,又開了窗子,坐下說:“她們胡扯!”我拿了眼睛開始大膽地看她了,她的目光先是迎著,後來眼裏滿含了笑意,終於不好意思,做個鬼臉,俯身往大的木板床上爬,要去取放在窗台上的核桃。她爬動如兔子,兩隻腳乍起,而一隻鞋就掉下去,赤著弓弓的腳背和染著紅顏色趾甲的腳趾頭。那時候女孩子用指甲花搗碎了染指甲,但一般染手指甲,染腳趾甲的我僅見到她。我又“嗡”的一下要迷湖了,耳根下覺得麻癢,用牙咬舌頭,伸手過去要捏一下那腳。但手伸出了並沒有落下,一隻狗悄無聲息地坐在門口,它說了一聲:“汪!”把我嚇得坐在那裏老實了。

  有一天,淅淅瀝瀝下著雨,弟弟突然來到了工地,說父母讓我回去一趟。我不知家裏出了什麽事,問弟弟,他又不說,擦黑到家,原來是生產隊的一頭老牛犁地時從坡上滾下去死了,各家分了些牛肉,父母讓我回來吃一頓蘿卜絲炒牛肉片。父母的心意我是領了。但我卻生了一肚子氣,覺得實在劃不來。想想那次工地上吃豬肉餃子,原準備留一些送回家的,可留下那麽一碗,又忍不住全吃了,這時候便後悔自己沒孝心。到了“十一”國慶節,工地灶上又改善夥食吃了一次肉,這一次肉是集體做的,肉片切得一樣薄厚大小,並有人專門清點了肉片的數量,吃時每人5片。我終於控製了自己的饞欲,吃了2片。將剩下的3片用樹葉包了送回了家。送回家,母親卻告訴了我一宗大事,這便是提說了我平生關於第一次婚姻的事。母親說,她托人給女方的娘說話去了,就是從陳家溝搬住到中街的那戶幹部的女兒,有文化,人才又稀,如果事情能行,也真是一門不錯的婚姻。母親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笑了一下,溫柔又苦澀,好像很對不起她的兒子。我那時不足18歲,卻也是村裏很少的幾個沒訂婚的人。母親的話我並不在意,我自信我不會成為光棍兒的,而且會娶下世上頂漂亮的女子。第二日一早,我要往工地去,母親硬是不讓走。一定得等媒人回了話再走,我就去泉裏擔水。清早的村路上便遇見了一位女子,高挑個兒,大臉大眼,蠻是漂亮,正背了一背簍鍋盆碗盞;我以前似乎知道她就是陳家溝那個幹部的女兒,見又背了灶具,像是在搬家,就意識到母親提說的那個女子該是她了。但她漂亮,我不敢多看她,她原本要尋著地塄放下背簍歇歇的,抬頭看了看我,臉色粉紅地又走了。我想如果真是她,漂亮是漂亮,可心裏已被叫我叔的那一位塞得滿滿的,哪裏有位置放她進來呢?吃早飯的時候,媒人來到我家,見我也在,卻並沒有說什麽,使眼色將母親叫到了院門外,兩個人就站在廁所邊的短牆下嘰嘰咕咕說話,然後就走了。母親回來,臉色鐵青,說:“還不願意哩,離了你,我娃就娶不下人啦?”我說:“這事以後你不要管!——她怎麽說的?”母親說:“她媽說了,她女兒年齡還小,將來還要上大學呀,現在不談這事。這是巧說哩,嫌咱家不好……”被人突然拒絕,又說這樣傷人的話,我就有些受不了了,怨怪不讓母親管,偏要管,這不管出一肚子氣來?我說:“她是不是想招個女婿進門呀?我可不幹那事!”她家是一堆女娃,沒個男娃的。母親一聽,也有個台階下了,立即說:“倒插門咱不幹,她就是同意我娃也不去的!”我重返了工地,繼續戀我該戀的人了。半路上有一棵柿樹,葉子已經落了,但遺下來的幾顆柿子紅得像小燈籠一樣還在樹頂,我爬上樹好不容易摘下來,沒有吃,放在背簍裏要帶給她,但在她的宿舍裏取給她時,柿子卻被一路搖晃破了。

  工地上的文藝演出隔三岔五地就舉辦一次,演員來自各民工連,都是些人尖子,她當然在其中。演出沒能力排大戲,節目大致是些小演唱和樣板戲的片斷,別人一晚上或許出場一次兩次,她是七八個節目裏都有的。她一出場,我的眼睛就盯著她轉,平日見麵,我倒不敢死眼兒看她,現在她全在我的眼裏。演完戲後,幕布道具和鑼鼓家夥得放到指揮部辦公室的。她來了,我就對她說:“你瞧瞧我這眼裏有個什麽?”她俯過身來看,以為我眼裏落了什麽東西,說:“沒啥嘛。”我說:“你再看看有沒有個人?”她看到的肯定是她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她臉紅了一下,給我眼裏猛吹一口氣,說:“我把你叫叔哩!”

  她這樣對我說令我高興,等她走了,我卻想: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呢?是她並沒有想到我在愛她?還是知道了我在愛她而婉轉地拒絕我?但若是要拒絕我,那俯過身的姿勢,那眼角眉梢上的神情,那吹氣的肥鼓鼓的嘴,並不是拒絕的意思呀!我難以入睡,渾身火燒火燎的,我不能影響了我同鋪的人,也不能讓同鋪的人看出了破綻,就獨自去了月色明亮的河灘;在嘩嘩嘩的流水聲中憶想著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嘴裏輕喚著她的名字,而身體也發生著異樣的變化。我決定明日一定去見她,說破我的心思;我甚至已想好了對她要說的內容,一環套一環,邏輯是那麽嚴謹,言辭是那麽華麗,我為我的天才都感動得雙眼濕潤了。可第二天見著她了,我卻口笨不堪,說我是去工地尋找曹爺呀,沒想到碰上你啦!就詢問幾時還演出呀,文藝隊誰演得好,誰又不行;再就是說天氣,說今年的雨水收成,都是些淡而無味的話題。我就是這麽孱弱,話頭繞來繞去,眼看著要繞到正題上了,又滑向了一邊,像可憐的阿Q,圓圈的兩個線頭總對不到一塊。我不敢嘛!我一是說不出那火辣辣的話來,二是擔心說出來了她變了臉罵我流氓怎麽辦?即使不罵我,好言好語地拒絕了我又怎麽辦?我常常想,她隻要能主動一分,我就會主動十分,可她似乎沒有那一分的主動。我一生的膽怯也就從那時開始了,而敏感和想像力豐富也就在膽怯裏一點點培養了。

  指揮部的辦公室是借來的兩間民房,房主一家住在了隔壁。他們家有一個女兒,長得小巧玲瓏,自幾千人來到了寂寞的山溝,她見到了許多世麵,自己也如一枚青柿子一樣迅速地紅起來,變軟變甜。她學著演出隊姑娘們的樣兒留起了馬尾巴的發型,也買了雪花膏擦臉,還將一件灰藍布褲子一會兒寬一會兒窄地變化著。她的娘常常當著眾人責罵她:“叫你去地裏摘豆角,三聲五聲你不吭,照啥鏡哩?鏡子裏有鬼哩,攝了你的魂去!我刻蠟版的時候。她常就坐在門前的石頭上納鞋底兒,她能納出各種圖案。我一抬頭,發現她正看著我,看見我看著她了,忙將頭別開,慌忙朝河灘喊她妹妹,河灘裏並沒有她的妹妹。”房東的鄰居老太太長著一口白牙,她從來不刷牙的,牙卻長得瓷一樣白,一日突發奇想,她對我說:“你媽沒給你訂下媳婦吧?”我說不急。她說,還不急呀,胡子都長出來了還不急?我摸摸嘴巴,是長了胡子,已經硬紮紮的,就拿夾子捏著拔。說:“媳婦反正在丈母娘家養著的!”老太太就指著在河灘地裏拔蔥的女房東說:“她是你丈母娘行不行?”旁邊的安付就笑,似乎說了一句:“這倒是個好對象哩,兩個人一般高的。”其實,我比那女子高。我說快別胡說,大家就哈哈笑。女房東提著蔥過來問說什麽呀這般高興的?安付說:“平娃說你拔蔥是不是包餃子呀?如果包了餃子會不會給他吃?”女人說:“行呀行呀,隻要平娃不嫌我家髒,就來吃嘛!”果然這一日她家包了蘿卜蔥花素餃,給我端了一碗。這些玩笑可能也傳到了那小女子的耳裏,她見我倒羞答答啦。一日,我在她家房牆上的那塊黑板上寫指揮部的一份通知,中午時光,太陽白花花地照著,河水嘩嘩響,而樹上的蟬又叫個沒完沒了。我寫著寫著,覺得山牆那邊有人一探一探的,一仄頭,小女子露出個黃毛腦袋,見我看見,極快地跑過來,手裏拿了兩個蒸熟的紅薯,說:“給!給!”我剛接住,福印恰好從醫務室那邊過來,笑著說:“咦,咦!”小女子滿臉通紅地就跑了。我吃了一個紅薯,福印吃了一個紅薯,我警告福印:“這件事以後千萬不要再說了,我沒那個意思,也不要害人家。”小女子是很可愛的女孩兒,但我暗戀的有人,以後因自己心裏沒鬼,倒大方地去她家。而我的那個她也常去她家,我們可以隨便翻她家的案板和鍋台,尋找能吃的東西。小女子見我和這位叫我叔的人在一起話多,她就再沒了那種羞答答看我的眼神,卻仍一如既往地拿她家的東西給我吃,隻是大方多了,沒人時給,有人時也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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