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穀忠
我確實拿不準對妻子該怎麽辦才好?
你知道,在我們這座氣溫宜人的南方城市,近年來,隨著經濟改革步伐的推進,門戶洞開,來風八麵,正日益呈現出一派繁華的氣象。許多新興的公司、中心以及超級商場、豪華賓館等高層建築,恰似雨後春筍般崛立在幾個主要市區和街道上;白天黑夜,那種喧囂鼎沸、五光十色的場麵,更是日益吸引著來自各方麵的生意人和旅遊者。
貧窮、愚昧、鬥爭的日子確實過去了。無論如何,生活的水準也在上升,並被納入一種新的程序和體製之中……
但我把妻子從鄉下接來這裏養病剛剛半年,卻意外地發現她對周圍的什麽東西常常產生一種困惑和疑慮的心情。多年在一塊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對這一情況不可掉以輕心!她就是因為向來不善於排憂解悶,加上一味的勞累過度,最終釀出一場病來的。眼下,正是恢複身子的重要階段,任何使她感到不適的因素都應當設法排除。
那天晚上,她對我溫和地詢問先是搖頭笑笑,隨之,她又經不住我的雷達探測儀一般緊盯著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說:
“有些事,我有點不明白。”
“啊?說說看。”
“告訴我,”妻子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這兒的人,怎麽都不大來往?”
我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麽個問題,足足有半分鍾都沒能反應過來。
“你是說……這、這裏吧?”
“嗯。”
她的表情是認真的。我可得好好想一想了。
嗯,不錯,我們這一幢六層樓住宅坐落在一條著名的大街背後,上上下下也有三十來戶人家。這裏住著我的上級,我的同事,也有我的不很相熟的屬於其他單位的鄰居,還有一些通過換房住進來的人家。說這樓房是一條船吧,可上船的時間大家都不一樣,去的目的地當然也注定會不盡相同。但不管怎麽說,都在一條船上,來往總該有一點吧?比如見了麵都要打打招呼啦,互問去哪兒啦,吃了沒有啦,等等。有時候也串過門——公事。私事。仔細想來,這次數雖沒統計過多少回,可各家各戶在酒足飯飽後出現的那些屬於天倫之樂的配對,似乎也見得不少:母女坐在鋼琴旁練習曲子;爺孫倆一前一後緊搭著聚精會神地看電視;夫妻樂融融地在品嚐新鮮水果……是啊,各家都有各家的生活,羨慕也好,妒嫉也好,你看在眼裏得了,還有什麽話要說?相安無事嘛!要是人家正玩得高興或正在做什麽事的當兒,你要不知趣,冷不防去敲門,可不一定受歡迎呢!再說,每天去觀察或揣摩別人怎麽生活可不大好吧?如果一個人時時刻刻在想別人到底在想什麽,不是腦子有點問題,至少也是一種精神浪費。隻是,自從小報上有關盜竊、凶殺的犯罪實錄、傳聞泛濫以來,我們這兒各家各戶的木製門便開始關得嚴嚴實實了。如果不是熟人敲門,大都還得隔著門問話。最近,也有幾戶人家據說已在門上裝了“窺視孔”,可以從裏麵向外看,等弄清了來人是誰再開門不遲。確實,在治安方麵多一點防範措施沒有什麽不好。至於互相之間都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隔膜,產生的年代既不可考,又似乎是城市經濟生活富裕起來的一種不是不能忍受的現象。
“這有什麽,城市就是這樣哩,瞧你!”我終於平淡地說,並且想當然地希望妻子能夠理解。
“真沒想到呀,”妻子把頭慢慢地轉開去,“咱們鄉下可不這樣的。”
鄉下?這倒是事實。我無言地點了點頭,眼前立即出現了黑瓦片如同魚鱗遮蓋的村莊:上百戶人家,搭積木似的挨在一堆,院對院,門挨門,牆靠牆。隨隨便便,任你這兒進那兒出。“好咧,母雞下蛋咯!”“喂,聽說市場上一擔穀子兩張大團結哪!”“來吧,喝一碗米酒!”……那嗓子是很憨的,像泥土一樣。下工回來,吃罷飯後,男人們三五成群躺在樹下,看女人們湊在一塊做活計,伸一伸腰身,舒一舒長氣,在辣味嗆人的灰色煙縷中,大擺龍門陣……但那裏有迷人的霓虹燈嗎?有旋轉餐廳嗎?有時髦的少男少女、高級轎車和世界杯足球賽的招貼畫嗎?
“你總不能這樣相比呀!”我歎了一口氣,忽然又辯解地說道:“如今城裏人工作繁忙,回來都有一大堆家務要做,哪顧得上串門啦閑聊啦什麽的!”
“可總不能這樣下去吧?誰家的小孩關在屋裏哭了,誰家的廚房裏杯子被貓打翻了,誰家的夫妻吵架了,都可以不去問問嗎?”
我終於不知要怎麽回答才好,無意中打開了收音機。電台在報告新聞。新聞說,本市新村有一個老太婆,因家人都在外地工作,在住房裏死去四天才被人發覺……
今晚怎麽啦?我“啪”的一聲把收音機關上了。我不得不陷入沉思。
一隻散發著熟悉氣味的手貼在我的麵頰上,我抓住這隻手,默默地,不安地吻著。
“噯,我隻是隨便問問,你可別當真!”
“沒什麽。”我極想轉換一下話題,但卻什麽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