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季芬芳時

3.假如你想結婚的話

　　老舍

　　我結婚不算早，做新郎時已三十四歲了。為什麽不肯早些辦這樁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掙錢不多，而負擔很重，不願再套上一份麻煩，做雙重的馬牛。人生本來是非馬即牛，不管是貴是賤，誰也逃不出衣食住行與油鹽醬醋。

　　過了三十而立，雖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總覺四顧茫茫。親朋好友苦口婆心地勸告，實在難以應付。隻好告訴他們：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朋友不論老少男女，立刻都覺得有做媒的資格，而且說得也確是近情近理。最普遍而且最動聽的是：老光棍兒正如老姑娘，獨居慣了就慢慢養成絕戶脾氣——萬萬要不得的脾氣。一個人總得活潑潑地、快活地忙一輩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氣古怪，自己苦惱，大家不痛快，這是何苦？這個，的確足以打動一個三十多歲、對世事有些經驗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發財，我也不甘成為一個老別扭鬼。

　　那麽經濟問題呢？我以為這必能問住他們，因為他們必不會因為怕我成了老絕戶而願每月津貼我多少錢。哪知他們的話更多了。第一，兩個人的花銷不一定比一個人多到哪裏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樂相抵，也不算吃虧；第三，找位能掙些錢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許從此就富裕起來；第四，就說她不能掙錢，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來就得不停地奮鬥與努力，不能永遠消極地防備。

　　說到這裏，他們不管我相信與否，馬上就給我介紹女友了，仿佛我自己找不到似的。對此，他們又有文章。戀愛本無須找人幫忙，但在戀愛期間，理智往往弱於感情，一旦造成了將錯就錯的局麵，必會將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經友人介紹，旁觀者清，即使未必準是半斤八兩，到底是過了磅的，有個準數。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雙方既都到了男大當娶、女大當聘之年，而且都願結婚，一經介紹，必定鄭重其事地為結婚而結婚，不是過過戀愛的癮。況且結婚就是結婚；所謂同居，所謂試婚，原來都是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兩人吃飯，也得生兒養女；並不因為思想高明，而可以專接吻，不用吃飯。

　　我沒有辦法。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我心中鬧得慌，似乎隻有結婚才能心靜。別無辦法，我隻好結了婚。到如今，結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兒一女。把五年的經驗和婚前聽到的理論相證，也怪有味兒。

　　第一該說脾氣。朋友們說對了，有了家，我的脾氣確是柔和了一些，這是結婚的好處。凡是可以和平解決家庭紛爭的夫婦，都可成聖人。因為打算平安地過活，必須采納對方的意見，男方或女方獨裁都得出毛病。彼此非納著點氣兒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神的勝利。

　　可這個並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張：獨身氣壯，天不怕地不怕；結婚氣餒，該低頭的就得低頭。我的顧慮一點不算多此一舉。結了婚，脾氣確是柔和了，心氣可也跟著軟下來。為兩個人打算，絕不會像一個人吃飽天下太平那麽幹脆。於是該將就者便須將就，不便挺起胸來大吹浩然之氣，戀愛可以自由，結婚無自由。

　　第二該說經濟。現在，如果再有人對我說，兩人花錢不見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遲疑地敬他一個嘴巴子。兩人是兩人，人數多一倍，錢也得隨著加。是的，太太可以去掙錢，兩人比一人掙得多，可是花得也多呀。公園、電影場，絕不會有“太太免票”的辦法，別的就不用說了。及至有了小孩，簡直就不能再有什麽預算決算，小孩比皇帝還會花錢。太太不能再做事，顧了掙錢，就顧不了小孩，因掙錢而把小孩養壞，照樣不劃算；好，太太專看小孩，老爺專去掙錢，小孩專管花錢，不破產者鮮矣。

　　假若你想結婚的話，又該去思索一番。娶妻須花錢，生兒養女須花錢，負擔日大，肩背日彎，好不傷心；同時，結婚有益，有子女也有樂趣，即使樂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顯著空虛。

　　至於娶什麽樣的太太，問題太大，一言難盡。不過，我看出這麽點來：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圖畫與雕刻，可以用審美的態度去鑒賞。女人的美還有品德體格的成分在內。健壯比美更重要，一位愛生病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樂可愛；學問也不是頂要緊的，因為有錢可以自己立個圖書館，何必一定等太太來豐富你的學問呢？

　　據我看，結婚是關係於人生的根本問題，我本著良心說話，吃，喝，性欲，毓，在結婚問題中比什麽理想與學問更要緊。我並不是說婦人應當隻管洗衣服做飯抱孩子，不應讀書做事。我是說，既談到婚姻問題上，既談到家庭快樂上，就趁早不必唱高調，說那些閑盤兒。這是實際問題，是解決生命的根源上的問題，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

　　一個美的擺設，一個有學問的擺設，都是很好的擺設，可是未見得是位適合你的好太太。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隨便弄什麽擺設都好。不幸，你隻是個普通的人，那麽，一個會操持家務的太太實在是必要的。假如說吧，你娶了一位哲學博士，長得也挺美，可是一進廚房便覺惡心，夜裏和你討論康德的哲學，力主生育節製，即使有了小孩，也不會抱著，你怎麽辦？聽我的話，要娶，就娶個能做賢妻良母的。盡管大家高喊打倒賢妻良母主義，你的快樂你知道。

　　不想結婚，什麽主義都可以喊；既要結婚，須承認這是個實際問題，不必故弄玄虛。夫妻怎麽不可以談學問呢？可是有了五個孩子，欠著五百元債，明天的房錢還沒指望，能談學問才怪。兩個幫手，彼此幫忙，才是上等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