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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說黃宗羲的“名士風流”

  有一幅經過點改的對子“惟大英雄能好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流傳甚廣。不過,若非大英雄,盡可不好色(通常英雄應該不好色,例如傳說中的關羽);即使假名士,亦必定風流。可見“風流”已成為“名士”的特定標誌。而照賀昌群先生的考證,“名士”一詞在中國古代實經曆了內涵的演變:其原初意義應為知名之士,《禮記·月令》中所雲“名士”者即是;漢末則大抵指反對宦官政治、以澄清天下為已任的士大夫;魏晉之際,那些借清淡與醉酒逃避現實、對政治感到絕望的不合作者,被冠以“名士”之稱;最終,南朝時期,名士中的傑出之輩說妙語,美風度,精義理,其末流便隻剩下放誕不羈、嘩眾取寵的本事,即王恭所總結的:“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篇》)不幸的是,後世正是從這一意義上接受“名士”的概念。既然“名士”的身份有階段性的變異,“風流”自然也與時推移,而是現語義差別,從品行卓異到不拘禮法降而至於性行為不檢點。又不幸,後世也更多從末一意義上使用這一詞語,仿佛“名士”總是與“豔遇”一類的風流事聯係在一起。我本無意矯正千百年來形成的語言習慣,之所以辨析其間的異同,原是因為用“名士風流”的字眼來狀寫黃宗羲時,有加以區分的必要。

  讀《黃梨洲文集》時,會有一個發現,黃氏喜用八俊、八顧、八及、八廚的典故。這既用以自述生平,如《避地賦》中“遂狺罵為黨人兮,禍複叢夫俊及”;又用以推許朋輩,《仇公路先生八十壽序》數及昔日交遊之張溥、吳應箕、艾南英等人,“一時為天下所宗,幾於三君、八俊”。而辭意所指,也不離複社中人,其所謂“複社之名,儼然如俊、及、顧、廚之在天下”(《錢孝直墓誌銘》),已說得十分明白。查考八俊、八顧、八及、八廚(包括“三君”)之典,無一例外均出自(《後漢書·黨錮傳序》),其人都屬漢末名士。複社之反對宦官魏忠賢餘黨,標榜氣節,自視也被人視為東林黨後進,正與以黨錮被禍的漢末名士行事、誌節相近。因此典故於複社之情事,不僅極為貼切,而且也見出黃宗羲年輕時的名士風流,實以漢末清流為榜樣。

  不過,若與同是清初大儒的顧炎武相比,黃宗羲的名士習氣顯然更重。顧氏於明亡後始終以救於下為己任,與東漢名士的澄清天下仍有相通處;而其避名就實,不好標榜,則又與之相異,故亦可謂“誌士”或“烈士”。黃宗羲卻是從始至終,名士心態不改。

  68歲時作的《黃複仲墓誌》,便有充足的表現。文章起首即慨歎明亡後士大夫之憂心忡忡,語多卑俗,“名士之風流,王孫之故態,兩者不可複見矣”。而所述黃子錫,恰是身兼二者的劫餘人物。從黃宗羲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於“名士風流”的理解:“北海南館,投壺卜夜,廣求異伎,折節嘉賓;出有文學之遊入有管弦之樂;繞床阿堵,口不言錢”,為明末之黃子錫的寫照;“入杼山種瓜,培壅如法,瓜味特美”,“即甚困乎,然焚香掃地,辨識金石書畫,談笑雜出,無一俗語,間畫山水,清暉娛人”,“其碩寬堂,兵後瓦礫堆積,複仲遂因瓦礫位置小山,古木新篁,虧蔽老屋,正複不惡,蓋複仲不以奔走衣食,失其風流故態”,為入清後之黃子錫的意態。套用賀昌群的分法,其為人物最多可上溯到魏晉名士,尤近於南朝之上等名流。文中固然也述及黃子錫於明亡之際有舉兵之議,隱居後“壯懷未能銷落”,本與東漢名士同懷,而黃宗羲對此未加渲染,顯然並不以“名士風流”之固有情態視之。可以這樣理解,若在明末一類衰也,激揚清議的政治熱情原不可少,僅從黃宗羲對俊、及、顧、廚的偏愛,不難悟到。隻是在黃氏眼中,此乃“風流”之變態,與本文在全麵意義上的使用尚有些許出入。

  雖然如此,黃宗羲之早得大名,畢竟是在晚明末也,這便注定了他與漢末名士心跡相接。當其出而應也,即是以東林被難大臣之後這一有強烈政治色彩的身份出現。崇禎皇帝昭雪冤案,眾學子皆“訟冤闕下,敘其爵裏年齒,為《同難錄》,甲乙相傳為兄弟,所以通知兩父之誌,不比同年生之萍梗相值也。”(《顧玉書墓誌銘》)。同難兄弟的同病相憐、同仇敵愾,使他們成為晚明社會中很有號召力的一股政治力量。黃宗羲也因此知名於世,並成為主持科舉的考官爭欲羅致門下以資誇耀的對象(見《前鄉進士澤望黃君壙誌》)。盡管陰錯陽差,黃氏終未入選,其名聲卻照樣蒸蒸日上,騰於眾口。

  就中具名《留都防亂揭》,為其早年最風光之事。除《同難錄》中的兄弟外,黃宗羲當時還多結了一批誌趣相投的同誌。形跡最密的沈壽民、陸符、萬泰,都是一時名士。三人也一同列名於《留都防亂揭》,而尤以沈氏對揭貼出力最多。1638年(崇禎十一年),因魏忠賢餘黨阮大铖避居南京,觀望時勢,拉攏複社名流,以圖再起,複社領袖張溥也有意加以利用,增強在朝中的勢力,南京一班獨持清議的青年學子於是發起驅阮,以伸張正氣。先是沈壽民以諸生上疏彈劾宰相楊嗣昌,末尾並及阮大铖,由此而引發了留都防亂的公議。吳應箕對阮氏以逆黨人物而公然搖過市早已十分憤慨,遂與顧果、陳貞慧商量,推沈氏之意,擬成《留都防亂揭》,大張阮大铖種種罪狀,並痛言:

  當事者視為死灰不燃,深慮者且謂伏鷹欲擊,若不先行驅逐,早為掃除,恐種類日盛,計畫漸成,其為國患必矣。

  此揭草成,東林子弟顧果以顧憲成之孫,義不容辭,名列揭首;受魏黨迫害致死的死難諸家懷有深仇大恨,推黃宗羲領銜,名居第二。“一時勝流鹹列其姓名”,計有142人(一說為140人)。這確實是一次名士的大聚會。公揭一出,阮大铖氣焰頓沮,“杜門咋舌欲死”(《陳定生先生墓誌銘》),並因此埋下了南明弘光朝黨爭的伏線。

  《留都防亂揭》不僅打擊了阮大铖的複出活動,顯示了清議的力量,而且提高了黃宗羲等具名者的聲望。驅阮的政治意義如此鮮明,毋庸置疑;而這一行動中所蘊藏的名士風習,也不應漠視。黃氏的《陳定生先生墓誌銘》,即記述了他們在反阮的同時,任情縱性的一麵。揭文公布的次年,吳應箕與陳貞慧又在金陵發起組織了國門廣業之社,參加者大致仍是揭中署名人。黃宗羲也在其內,並與陳貞慧、張自烈、梅朗中、沈土柱、冒襄以及不在揭中的侯方域等關係最密切,數人“無日不連與接席,酒酣耳熱,多咀嚼大铖以為笑樂”。其“咀嚼大铖”的情狀,在陳貞慧長子維崧的《奉賀冒巢民老伯暨伯母蘇瑞人五十雙壽序》中有更詳盡的描繪:陳貞慧、冒襄於崇禎十一、二年在金陵,廣交賓客,尤喜與東林被難諸孤兒遊,“遊則必置酒召歌舞。金陵歌舞諸部甲天下,而懷寧(按:即阮大铖,其為安徽懷寧人)歌者為冠,所歌詞皆出其主人。諸先生闡歌者名,漫召之。而懷寧者素為諸先生詬厲也,日夜欲自贖,深念固未有路耳,則亟命歌者來,而令其老奴率以來。是日演懷寧所撰《燕子箋》,而諸先生固醉,醉而且罵且稱善。懷寧聞之殊恨”。這應是揭文發布以前事。阮大铖的《燕子箋》傳奇作得確實不壞,所以這些精於賞鑒的顧曲行家聽到好處,也會“稱善”;卻是絕不因此而寬宥阮氏,於是仍少不了痛罵。本來驅阮作為一場政治鬥爭,布下堂堂之陣。樹起正正之旗,將《留都防亂揭》公之大庭之眾,造成一種不容抵禦的社會輿論,便已完其使命;而黃宗羲等人猶以為未盡興,又逞其嘲罵,便是青年名士的作派。老成持重的政治家自不會如此行事。雖然我們不會因此而原諒阮大铖日後外死周鑣。欲將黃宗羲與顧果等人下獄的大肆報複,卻還是可以理會其惱羞成怒並不全在防亂一揭。

  黃宗羲的顧曲雅興原不始於金陵,在此之前已甚濃。《鄭玄子先生述》記其1634年到杭州,讀書社的鄭鉉常來訪,而“夕陽在山,餘與銅(按:即沈士柱)尾舫觀劇。君過餘,不得,則聽管弦所至,往往得得,相視莞爾”。而且據《感舊》讀其五自注,“銅在西湖,每日與餘觀劇”,興致之高,直是無以複加。宴遊除酒、樂之外,助興還少不了善解人意的二八佳麗。何況秦淮名妓天下聞名,又何況與之連輿接席的諸人多有此嗜好,冒襄之於董小宛,侯方域之於李香君,已成流傳不絕的風流韻事。黃宗羲的憶舊文章中雖避而不談自己,並對侯方域“必以紅裙”侑酒不以為然,吳應箕於宴飲中欲招顧媚,也被黃氏引燭燒去紙條(見《思舊錄》中《張自烈》、《吳應箕》二則),然而晚年所作《懷金陵舊遊寄八正誼》第四首:“秦淮河”一詩中,還是隱約透露出個中消息:

  河房曾掛榻,不異蕊珠宮。

  數裏朱欄日,千家白柰風。

  渡煩桃葉淚,舟賽角燈紅。

  昔日繁華事,依稀在夢中。

  這時正好可以用上餘懷的《板橋雜記》作注腳:

  秦淮燈船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裏珠簾。主稱既醉,客曰未,遊楫往來,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為勝。薄暮須臾,燈船畢集,火龍蜿蜓,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蹋頓波心,自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喧闐達旦。桃葉渡口,爭渡者喧聲不絕。

  則“河房掛榻”,應是指名妓禮待名士。難怪私淑黃氏的全祖望,對其學推崇備至,以為“有明三百年無此人”(《答諸生問南雷學術貼子》)而語及“明人放浪舊院,名士多陷沒其間”又為“黃太衝亦不免焉”而惋惜(《記石齋先生批錢蟄庵詩》)。金陵冶遊,或許還可以少年荒唐解之;而黃氏74歲高齡作詩尚不忘此情,75歲又有《童王兩校書乞詩》三首與《送二校書還天台》二首,以“藍橋再到望雲英”(後詩其二)的詩語預訂後約,便隻能歸之於根深蒂固的明代名士舊習了。

  品題人物,作為裁量公卿以批評朝政的一種清議手段,曆來是名士的特權,當年與黃宗羲交好的少年名流,個個有拯救天下之誌,沈壽民、周鑣、陳貞慧、吳應箕等皆研習“佐王之學”(見《征君沈耕岩先生墓誌銘》、《陳定生先生墓誌銘》),大有“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醜下》)的氣概。黃宗羲自然也不例外。觀其明亡後著《明夷待訪錄》,以伊尹、呂尚的事業相期許,已可知其自視之高。名士的一種慣態是出言輕而視事易,黃宗羲的一班朋友也不負此習。陸符便“熱心世患,視天下事以為數著可了”(《陸文虎先生墓誌銘》)。而清議也被他們當作一步登天以施展王佑之才的通天梯。這番心事在黃宗羲的《壽徐掖青六十序》中有明白表達:

  當坊社盛時,吾輩翹然各有功名之誌。居常如含瓦石,品核公卿,裁量執政,不欲入庸人小儒之人度。直望天子赫然震動,向以此政從何處下手。

  隻是崇禎皇帝對這些雄心勃勃的青年士子並不感興趣,對結社的形式更深為忌諱,故黃宗羲等人的欲為王者師,終究隻成為一廂情願的清夢。

  借口評人物以幹預朝政之計雖不行,仍可退而求其次,向地方官通報人才。黃宗羲名噪一時,自然少不了擺弄此事。實際他所從事的,也更多是名士間的排行。日後回憶說:“是時一方名士皆有錄,學使者至,以公書進之,大略準之為上下。”(《思舊錄·劉應期》)“餘累執筆,聚同社而議之曰:某郡某人,某縣某人,某也第一,某也次之。多者十餘人,少者四五人”。(《鄭元澄墓誌銘》)黃宗羲既為人所重,握有品鑒一方人物的大權,形勢便與東漢名士李膺很有些相似。經李氏接待的士人,立時身價百倍,謂之“登龍門”。無獨有偶,讀書社社友鄭鉉、馮等人赴黃竹浦訪黃宗羲,因村路泥滑,不能下腳,鄭氏也笑言:“黃竹浦因難於登龍門也。”(《鄭玄子先生述》)雖是玩笑語,亦可見黃宗羲在人心目中的地位。於是,除朋友來往外,奔走其門前的也不乏希圖青睞以得好處之人。呂留良記其時黃宗羲兄弟氣勢之盛,謂“一二新進名士欲遊其門,不可得至,有被謾罵去者”(《友硯堂記》),當與此有關。不予接納,固然顯示了黃宗羲的不濫交,卻也見出其名士領袖少所許可的心態。而謾罵以去,雖未必是黃宗羲所為(倒像其弟黃宗會的舉動),便也活現出黃家兄弟共有的名士狂態。

  此外,名士必不可少的品行還有獨特己見,盡管其原非名士所專有。黃宗羲於明亡後,眾口非難王陽明之學空疏亡國、援佛入儒之際,創作《明儒學案》,以王學為主,述其學派占全書多半篇幅,且“獨於陽明先生不敢少有微詞”(仇兆鼇《明儒學案序》),正見其舉世非之而不疑的品格。黃氏晚年治學沈潛,其特立獨行自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青年時代的標新立異、不同流俗,雖更多為意氣之爭,也未可與後期行止斬然判分。還在參與讀書社時,好爭辯即是社中風氣:

  月下泛小舟,偶豎一義,論一事,各持意見不相下。哄聲沸水,蕩舟沾服,則又哄然而笑。

  爭到激烈處,如沈士柱與劉同升論某人意見針鋒相對,各不相讓,竟至鬧到“揎拳惡口”,黃宗羲勸解才算罷手(《鄭玄子先生述》)。黃氏雖不至如沈士柱之揮拳相向,但前述月下爭論也有他一份。《思舊錄》為讀書社舊友江浩撰寫的一則雲:“餘與之月夜泛舟,偶爭一義,則呼聲沸水,至於帖服。”喜與人不同,甚至故意顛倒時論,本是名士好奇的表現。不過,在黃宗羲當日,其不肯輕易附會,即便是好友亦不苟同的為人,仍有其可愛可敬處。

  如果說“名士風流”的全部語義來說,黃宗羲可說是集大成者。南朝名士缺少東漢名士的政治熱情與風節,東漢名士也很少南朝名士的放浪形骸與玄思。黃宗羲以一身而兼之,謂之“名士”,自是當之無愧。不過,明亡前的熱心政治與入清後的拒絕合作,仍是其名士生涯的主導麵。因此,他為一位經曆與之仿佛的同輩人所作“始為名士,繼為遺民”(《壽徐掖青六十序》)的評語,用來概括其本人的一生,倒也十分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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