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想對晚唐有一些了解,同時尋找一下晚唐藝術衰微的原因。可是不知怎麽的,這種心緒總是被盛唐那種浩大的氣象和斑斕的色彩所衝淡。在盛唐停留的時間長了,中晚唐就越見遜色,隻剩一些苦澀的軼事讓你咀嚼,當然,這些時期也有一些令人銷魂的豐采,隻是都掩埋在歲月的風塵裏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一首晚唐詩,奇怪的是就這麽一首詩,居然啟動了我對晚唐的興致,這是很意外的事情,現在卻如期而至了。這首詩是李忱和香嚴閑禪師在廬山觀瀑的合作,李忱怎麽會和禪師混在一起了呢?原來,唐武宗在位時,李忱一直處在壓抑狀態,這個時節的皇族子弟都在急亂生憂之中。李忱屬於有異稟,自幼就形容呆滯言行木訥,文宗武宗皆輕侮他,除宮廷內曰其癡,宮廷外人也得知有皇家弟子如此不濟者。他漸漸地不為人所注意,後來就遁跡為僧四處雲遊了。那暮色發煙、翠竹似墨的幽境,似乎全然洗去了他對宮廷的向往和依戀。他與禪師們打成一片,對於禪機的疏理和穎悟,似乎心理平衡得到了很良好的調節,成了一個超然中人、蛻變成運離人寰的一分子,向著忘卻物我的方向伸延。
李忱的本性是在觀瀑時罄露無遺的,這個偶然的契機,使李忱壓抑在心裏多年的願望瘋長,並隨著瀑布的飛珠泄玉噴薄而出。禪師的頭兩句不妨說是一個導火索:“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它帶出了李忱深藏的隱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這兩句一出可謂石破天驚,把他幾十年的癡,衝洗得無影無蹤。李忱心之所係非一般之念想,而是彌天之大,我們所說的豪情壯誌,大致就是如此。我尤其對後兩句表現出敬畏,有好幾次我在大學給學生上書法藝術課,課程結束時我就以此詩讓學生用行草來創作,希望他們能寫出氣勢來,同時也汲取這種氣勢變得更有朝氣些。應該說李忱在《全唐詩》留下的六首詩,就這兩句是巔峰,我們不難看出他心中正湧動著無比壯闊的波瀾。
如果事情到此也就罷了,我們可以舉出一百個理由來為李忱辯解,是命途多舛、生不逢時使他大誌不得舒展,並為他惋惜不止。問題是這個故事延伸下去,結局就變得黯淡了。三五年後,李忱成了唐宣宗,他的夢想實現了。當我翻到這一頁的時候,曾經順理成章地猜度李忱必定革故鼎新大展雄風。一個久被抑製的雄才大略,一旦遇上品適的環境、氣候,就會有如爆炸一般的威力。但事實並非如此,在位十二年,平靜中孕育著大振蕩的危機,在製定綱紀、用人處世,李忱正在步唐武宗覆轍而不自知,再也不像開國先輩那種富有生機了。服用長生藥一直是他必不可少的嗜好,借助藥力他或多或少會萌發一些對於大衰頹的愧疚,而當藥力消失時,這些愧疚也如美麗的肥皂泡一般地破滅了。身在高位卻沒有什麽能夠撫慰他心中的空虛落寞,那時他才四十出頭,卻像是一個憂鬱困頓毫無鬥誌的老人。這個人終於在長生藥毒的發作中默默無聞地消失了。
李忱的結局是很讓人悵歎的。在人生曆程中,並不止於李忱一人,隻不過他成了一朝之主,損失似乎就更大一些。理想對於每個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會存在,一個理想實現了,又會追求另一個理想,理想的追求使人的思想鋒芒逐漸向深刻挺進,也使人的行為切實地落入實處。有時候,甚至不著邊際的空幻理想也能激起人的熱情。李忱的後來不能說沒有機遠和條件,但是他蹉跎了大好時光,待回頭時,已發現自己的生命如同長河上的夕陽餘暉,無論先前都有多麽大的抱負,都難以從東邊再度升起。晚唐的幾個皇帝大抵如此,頻繁上台下台,走馬燈地轉換色彩,從唐宣宗到唐哀帝,不知其間有多少瑰麗的夢幻、美好的理想,都如長安的春天一樣悄悄地逝去了。
當然,在晚唐衰頹的局勢中,要靠李忱之輩的支撐是不夠實際的,這座將傾欲傾的大廈,就是有幾個開國明君也難以回天。如果說盛唐是一部雄壯而又情調統一的交響樂,那麽到晚唐樂章就章法大亂了。這也危及了文人的情緒和筆調,金石朗健之音逐漸隱沒,而萎靡浮華之聲升浮並四處彌漫。盡管文學、書法、繪畫都有一些可以稱之為巨匠的人物,也在這種氛圍的裹挾之下削弱著自己的筆力,變幻著筆下的色彩。這就不免有一種英雄窮途末路之歎。其實在宋、元、明、清晚期也都有如此相似的表現與結果。任何事物雖然都免不了走向盛極而衰的過程,可從種種跡象來看,戕害自己的理想、生命的最大致命傷,正在於獲得了可以實現的機遇後,人變得毫無責任感起來了,以至於和成功失之交臂。
這樣,我們欣賞品評曆史人物,取其某一個片斷,幸許是生動感人甚至很有感召力的,但是追尋全過程,卻隻能走向黯然失色。如果隻是想把李忱作為窺視晚唐的瑰麗夢幻的一個窗口,不想深研的話,我想,請讀到這首詩就止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