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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西安——曆史中的記憶

  當我應承了為老西安寫一本書後,老實講,我是有些後悔了,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西安人,雖然在這裏生活了27年,對過去的事情卻仍難以全麵了解。以別人的經驗寫老城,如北京、上海、南京、天津、廣州,要憑了一大堆業已發黃的照片,但有關舊時西安的照片少得可憐,費盡了心機在數個檔案館裏翻騰,又往一些老古董收藏家搜尋,得到的盡是一些“西安事變”、“解放西安”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國人皆知,哪裏又用得著我寫呢?

  老西安沒照片?這讓多少人感到疑惑不解,其實,老西安就是少有照片資料。沒有照片的老西安正是老西安。西安曾經叫做長安,這是用不著解說的,也用不著多說中國有13個封建王朝在此建都,尤其漢唐,是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其城市的恢宏與繁華輝煌於全世界。可宋元之後,國都東遷北移,如人走茶涼,西安遂漸漸衰敗,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已經荒廢淪落到規模如現今陝西的一個普通縣城的大小,在僅有唐城1/10的那一圈明朝的城牆裏,街是土道,鋪為平屋,沒了城門的空門洞外就是莊稼地,胡基壕,蒿丘和澇池,夜裏有貓頭鷹飛到鍾樓上叫嘯,肯定有人家就死了老的少的,要在門首用白布草席搭了靈棚哭喪,而黎明出城去報喪的就常見到狼拖著掃帚長尾在田埂上遊走。上海已經有洋人的租界了,登著高跟鞋拎著小坤包的摩登女郎和穿了西服掛了懷表的先生們生活裏大量充斥了洋貨,言語裏也時不時夾雜了密司特之類的英文,而西安街頭的牆上,一大片賣大力丸、治花柳病、售虎頭萬金油的廣告裏偶爾有一張兩張胡蝶和阮玲玉的燙發影照,普遍把火柴稱做洋火,把肥皂叫成洋堿,充其量有了名為“大芳”的一間照相館。去館子裏照相,這是多麽時髦的事!民間裏廣泛有著照相會攝去人的魂魄的,照相一定要照全身,照半身有殺身之禍的流言。但照相館裏到底是怎麽回事,十分之九點九的人隻是經過了照相館門口向裏窺視。立即匆匆走過,如同當今的下了崗的工人經過西安凱悅五星級大酒店門口的感覺是一樣的。一位南郊的90歲的老人曾經對我說過他年輕時與人坐在城南門口的河壕上拉話兒,緣頭是由“大芳”照相館櫥窗裏蔣介石的巨照說開的,一個說,蔣委員長不知道一天吃的什麽飯,肯定是頓頓撈一碗幹麵,油潑的辣子調得紅紅的,他說:我要當了蔣委員長,全村的糞都是我的,誰也不能拾。這老人的哥哥後來在警察局裏做事,得勢了,也讓他和老婆去照相館照相。“我一進去,”老人說,“人家問全光還是側光,我倒嚇了一跳,照相還要脫光衣報打我說,我就全光吧,老婆害羞,她光個上半身吧。”

  正是因為整個老西安隻有那麽一兩間小小的照相館,進去照的隻是官人、軍閥和有錢的人,才導致了今日企圖以老照片反映當時的民俗風情的想法落空,也是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首先感到了老的西安區別老的北京上海廣州的獨特處。

  但是,西安畢竟是西安,無論說老道新,若要寫中國,西安是怎麽也無法繞過去的。

  如果讓西安人說起西安,隨便從街上叫住一個人吧,都會眉色飛舞地擺闊:西安嘛,西安在漢唐做國都的時候,北方是北夷呀,南方是南蠻吧。現在把四川盆地稱“天府之國”,其實“天府之國”最早說的是我們西安所在的關中平原。西安是大地的圓點。西安是中國的中心。西安東有華嶽,西是太白山,南靠秦嶺,北臨渭水,土地是中國最厚的黃土地,城牆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牆。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從古至今,它被水淹過嗎?沒有。被地震毀壞過嗎?沒有。日本鬼子那麽凶,他們打到西安城邊就停止了!據說新中國成立時選國都地,差一點就又選中了西安呢。瞧瞧吧,哪一個外國總統到中國來不是去了北京上海就要來西安呀?到中國不來西安那等於是沒真正來過中國呀!這樣的顯派,外地人或許覺得發笑,但可以說,這種類似於敗落大戶人家的心態卻頑固地潛藏於西安人的意識裏。我曾經親身經曆過這一幕:有一次我在一家賓館見著幾個外國人,他們與一女服務生交談,聽不懂西安話,問怎麽不說普通話呢?女服務生說:你知道大唐帝國嗎?在唐代西安這就是普通話呀!這時候一隻蒼蠅正好飛落在外國遊客的帽子上,外國人驚叫這麽好的賓館怎麽有蒼蠅,女服務生一邊趕蒼蠅一邊說:你沒瞧這蒼蠅是雙眼皮嗎?它是從唐朝一直飛過來的!

  凡是去過鎮江的北固山的西安人,是嘲笑那個梁武帝在山上寫著的“天下第一江山”幾個字的,但我在北京卻遭遇到一件事,令我大受刺激。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我要去天橋找個熟人,不知怎麽走,問起一個坦胸露乳的中年漢子:“同誌,你們北京天橋怎麽去?”他是極熱情的,指點坐幾路車到什麽地方換坐幾路車,然後順著一條巷直走,向左拐再向右拐,如何如何就到了。指點完了,他卻教導起了我:“聽口音是西安的?邊遠地區來不容易啊,應該好好逛逛呀!可我要告訴你,以後問路不要說你們北京天橋怎麽去,北京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是全國人民的,你要問就問:同誌,咱們首都的天橋在什麽地方,怎麽個走呀?”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口多麽滿,這一下我就憋咧。事隔了10年,我在上海,更是生了一肚子氣,在一家小得可憐的旅館裏住,白天上街幫單位一個同事捎買衣服,跑遍了一條南京路,衣服號碼都是個瘦,沒一件符合同事腰身的,“上海人沒有胖子”,這是我們最深刻的印象。夜裏回來,門房的老頭坐在燈下用一個鹵雞腳下酒喝,見著我了硬要叫我也喝喝,我說一個雞腳你嚼著我拿什麽下酒呀,他說我這裏有豆腐乳的,拉開抽屜,拿一根牙簽紮起小碟子裏的一塊豆腐乳來。我笑了,沒有吃,也沒有喝,聊開天來。他知道了我是西安人,眼光從老花鏡的上沿處盯著我,說:西安的?聽說西安冷得很,一小便就一根冰拐杖把人撐住了!我說冷是冷,但沒上海這麽陰冷。他又說,西安城外是不是戈壁灘!我便不高興了,說,是的,戈壁灘一直到新疆,出門得光膀子穿羊皮襖,野著嗓子拉駱駝哩!他說:大上海這麽大,我還沒見過駱駝的。我哼了一聲:大上海就是大,日本就自稱大和,那個馬來西亞也叫做大馬的……回到房間,氣是氣,卻也生出幾分悲哀:在西安時把西安說得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外省人竟還有這樣看待西安的!

  當我在思謀著寫這本書的時候,困擾我的還不是老照片的缺乏,也不是頭痛於文章從哪個角度切入,而是真的不知如何為西安定位。我常常想,世上的萬事萬物,一旦成形,它都有著自己的靈魂的吧,我向來看一棵樹一塊石頭不自覺地就將其人格化,比如去市政府的大院看到一簇樹枝交錯,便認定這些樹前世肯定也是仕途上的政客,在作家協會的辦公室看見了一隻破窗而入的蝴蝶,就斷言這是一個愛好文學者的冤魂。那麽,城市必然是有靈魂的,若大的一座西安,它的靈魂是什麽呢?

  翻閱了古籍典本,陝西是被簡稱為奏的,秦原是西周邊陲的一個古老部落,姓贏氏,善養馬,其先公因為周孝王養馬有功了封於秦地的,但秦地最早並不屬於現在的陝西,歸甘肅省。這有點如陝西人並不能自稱陝人,原因是陝西實指河南陝縣以西的地方一樣。到了春秋時期,秦穆公開疆拓土,這下就包括了現在陝西的一些區域,並逐漸西移,秦的影響便強大起來,而在這遼闊的地區內自古有人往來於歐亞之間,秦的聲名隨戎狄部落的流徙傳向域外,鄰國於是稱中國為秦。所謂的古波斯人稱中國為賽尼,古希伯萊人稱中國為希尼,古印度人稱中國為支那、震旦,其實全都是秦的音譯。到了秦始皇統一中國,“逼逐匈奴,威震殊俗,匈奴之流徙極遠者往往至今歐北土……被等稱中國為秦,歐洲諸國亦相沿之而不改”。秦的英語音譯也就是中國。中國人又稱為漢人,中國的語言稱漢語,國外研究中國學問的專家稱之為漢學家,日本將中醫也叫做漢醫,那麽,漢又是怎麽來的呢?劉邦在秦亡以後,被項羽封地在陝西漢中,為漢王,劉邦數年後擊敗了項羽當然就在西安建立了漢朝,漢朝到了漢武帝時期,國力鼎盛,開辟了絲綢之路,絲綢人都自稱為漢家臣民,西方諸國因稱他們為漢、漢人,沿襲至今。而曆史進入唐代,中國社會發展又是一個高峰期,絲綢之路更加繁榮,海上交通與國際交往也盛況空前,海外諸國又稱中國人為唐人。此稱謂一直沿續,至今美國的紐約、舊金山,加拿大的溫哥華,巴西的聖保羅,澳大利亞的墨爾本,以及新加坡等地,華僑或外籍華裔聚居的地方都叫唐人街。

  世界對於中國的認識都起源於陝西和陝西西安,曆史的坐標就這樣豎起了,如果大概不錯的話,我以為,要了解中國的近代文明那就得去北京,要了解中國的現代文明得去上海,而要了解中國的古代文明卻隻有去西安了。西安或許再也不能有如秦、漢、唐時期在中國的顯赫的地位了,它在18世紀衰弱,20世紀初更是荒涼不堪,直到現在,經濟發展仍滯後於國內別的省份,但它因曆史的積澱,全方位地保留著中國真正的傳統文化(現在人們習慣於將明清以後的東西稱為傳統,如華僑給外國人的印象是會功夫,會耍獅子龍燈,穿旗袍,唱京劇,吃動物內髒,喝茶喝燒酒等,其實最能代表中華民族的東西在漢唐),使它具有了渾然的厚重的蒼涼的獨特風格。正是這樣的靈魂支撐著它,氤氳籠罩著它,散發著魁力,強迫得天下人為之矚目。

  有一句老話: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我去過江浙一帶,每到一縣,令我瞠目結舌的是那裏的博物館裏差不多都有幾個以及幾十個中過狀元的名單表,而漫長的科舉年代,整個陝西僅隻有康海和王擇兩個狀元,據說一個還有後門之嫌。可陝西的黃土的確也是厚的,在西安之東的黃河邊,隨處便見幾百米高的岸層盡是黃土,無一拳大的沙石,西安郊外的水井,井台上都是架有巨大的軲轆,兩個人或四個人抱著軲轆絞動半天才能絞上一桶水的。在這厚土上,氣脈沉綿,除了人文始祖軒轅黃帝墓和始皇贏政墓外,單是圍繞著西安的漢唐兩代的帝王陵墓竟多達30餘座,如漢高祖劉邦的長陵,漢武帝劉徹的茂陵,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唐高宗李治和皇後武則天的乾陵。這些陵墓,唐時是以真山為陵,遍布於渭北平原的浦城、富平、三原、徑陽、禮泉、乾縣,而漢陵除文帝灞陵是以土源為墳之外,其他均是在鹹陽源上人工築成的方尖堆形大土墳,頗有類於埃及的金字塔。墳堆經過兩千多年的雨水衝擊和人為的破壞,墓基業已縮小,尖堆早不整齊,可望去仍如山丘。關中平原的地下是沒有什麽礦藏的,它隻長莊稼和皇陵,莊稼是供人生存吃糧的,皇陵埋葬著王朝的象征。如果說埋一顆種籽可以生長草木,那麽埋下一個王朝的象征而生長出的就是王氣,這恐怕是明清之後陝西少有秀才的緣故吧,學文從藝畢竟是一樁“雕蟲小技”啊。

  15年前的一個禮拜日,我騎了自行車去渭河岸獨行,有一處的墳陵特別集中,除了有兩個如大山的為帝陵外,四周散落的還有六七個若小的是那些伴帝的文臣武將和皇後妃子的墓堆,時近黃昏,夕陽在大平原的西邊滾動,渭河上黃水湯湯,所有的陵墓被日光蝕得一片金色,我發狂似的蹬著自行車,最後倒在野草叢中哈哈大笑。這時候,一個孩子和一群羊就站在遠遠的地方看我,孩子留著蓋子頭,流一道鼻涕在嘴唇上,羊鞭拖後,像一條尾巴。我說:“外,碎人,碎人,哪個村裏的?”西安的土話“碎”是小,他沒有理我。“你耳朵聾了沒,碎人!”“你才是聾子哩!”他頂嘴著,提了一下褲子,拿羊鞭指左邊的一簇村子。關中平原上的農民住屋都是黃土板築的很厚的土牆,三間四間大的人深堂房是硬四緣結構,兩邊的廈房就為一邊蓋了,如此形成一個大院,一院一院整齊排列出巷道。而陵墓之間的屋舍卻因地賦形,有許多人家直接在陵墓上鑿洞為室,外邊圍一圈土坯院牆,長幾棵彎脖子蒼榆,我猜想這一簇一簇地村落或許就是當年的守墓人繁衍下來所形成的。但帝王陵墓選擇了好的風水地,陰穴卻並不一定就是好的陽宅地,這些村莊破破爛爛,沒一點富裕氣象,眼前的這位小牧羊人形狀醜陋,正是讀書的年齡卻在放羊了!我問他:“怎麽不去上學呢?”他說:“放羊哩嘛!”“放羊為啥哩?”“擠奶嘛!”“擠奶為啥哩?”“賺錢嘛!”“賺錢為啥哩?”“娶媳婦嘛!”“娶媳婦為啥哩?”“生娃嘛!”“生娃為啥哩?”“放羊嘛!”我哈哈大笑,笑完了心裏卻酸酸地不是個滋味。

  關中人有相當多的是守墓人的後代,我估計,現在的那個有軒轅墓的黃陵縣,恐怕就是守墓人繁衍後代最多的地方。陝西埋了這麽多皇帝,輔佐皇帝創業守成的名臣名將,也未必分屬江南、北國,倒是因建都關中,推動了陝西英才輩出,如教民稼穡的後稷,治理洪水的大禹,開辟絲綢之路的張騫,一代史聖司馬遷,僅以西安而言,名列《二十五史》的人物,截止清末,就有1皿多人,這1皿多人中,帝王人數約5%,絕大部分屬經邦濟世之臣,能征善戰之將,俠扶義膽之士,其餘的則是農學家,天文學家,醫學家,史學家,訓詁學家,文學家,畫家,書法家,音樂歌舞藝術家,三教九流,門類齊全。西安城南的韋曲和杜曲,實際上是以韋、杜兩姓起名的,曆史上韋、杜兩大戶出的宰相就40人,加上名列三公九卿的大員,數以百計,故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說。

  騎著青牛的老子是來過西安的,在西安之西的周至架樓觀星,築台講經,但孔子是“西行不到秦”的。孔子為什麽不肯來秦呢?是他畏懼著西北的高寒,還是仇恨著秦的“狼虎”?孔子終於不來陝西,陝西的王氣便逐漸衰微了,再沒有出過皇帝,也沒有埋過皇帝,民間的傳說裏,武則天在冬日的興慶宮裏命令牡丹開花,牡丹不開,被逐出了西安,牡丹從此落戶於洛陽,而城中的大雁塔和曲江池曆來被認為是印章和印泥盒的,大雁塔雖有傾斜但還存在,曲江池則就幹涸了。到了20世紀,中國的天下完全成了南方人的世事,如果說老西安就從這個時候說起,能提上串的真的就沒有幾個人物了。

  1900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慈禧逃難西安,這便是西安臨時又做了一回國都吧。這一次做國都,並沒有給西安增添榮耀,卻深深蒙受了屈辱,更讓西安人痛心的是庚子之亂的結果將西安人趙舒翹處死。

  趙舒翹的家是居住在城西南的甜水井街上,我也曾在雙仁府街居住了數年,因雙仁府距甜水井極近,偶然就認識了趙氏的後人並成為熟客,常去他家吃酒喝茶。那是個大雜院,擁擠了十多戶居民,但在那以磚牆和油毛氈分隔出的七拐八彎的往裏走,隨處是樓粗的屋柱,菱花雕窗,牆頭的磚飾,想見著往昔是多麽豪華。我坐在惟一產權歸他的那間偏房小屋,光線陰暗,地麵潮濕,撐起那精致的揭窗,隱約地看著幾件老紅木椅櫃,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幽冤之氣,疑心落在窗前一棵紫藤上的小鳥是趙舒翹的托變。趙舒翹是當時西安人做的最大的官,由刑部尚書到軍機大臣,甜水井街幾乎就是趙家府。慈禧西逃,就是趙舒翹護駕到他的老家的。清室代表與八國聯軍談判時,聯軍提出必須嚴懲義和團的幕後支持人剛毅和趙舒翹,而剛毅在西來途中病死,趙舒翹自然被洋人盯住不放。慈禧是欣賞趙的,曾親筆為趙題寫“鏡清光遠”掛屏一幅,所以不想殺之,先是革職留用,後改為“斬監候”(死緩)但洋人一再威逼,慈禧才擬改斬趙取得聯軍諒解。消息傳出,西安各界人士便群起為趙舒翹請命,數萬人在鍾樓下遊行示威,慈禧遂改“賜自死”,讓他得個全屍。趙舒翹時年54歲,體質強壯,加之內心總在想慈禧能有赦免的懿旨追來,因而服鴉片不死,又服毒藥數種不死,折騰了幾個時辰,最後是被捆在木板上以黃裱噴燒酒一層一層糊麵憋死。趙舒翹一死,家府中的男人就鳥獸散了,僅存下一大群婦道人家靠往日積儲度日,女人多陰氣重,家境一敗再敗,屋舍典賣從一條街到半條街,由半條街到三處院落,直至解放後,趙家的正宗後人,也即我的那位熟人隻能棲身於一間小屋了。據說趙舒翹臨死前遺訓子孫“再勿做官”,此話準確與否,沒有深究,但事實是趙家的後人皆以技藝生活,再無一人在仕途上。

  就在趙舒翹被賜死的時期,卻有另一個人被賜了“一品詰命夫人”,這便是三原安撫堡的一個寡婦。寡婦是人物漂亮,處事果斷,遠近盛傳她是金蛤蟆精變。夫家原是當地的首富,她初為人妻,男人就病死了,村人都隻說她得改嫁,這戶人家從此要敗了,她偏就頂門立戶,將一個大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難得一個婦道角色,幾十年裏雞啼起身,描眉油頭,打扮得容光煥發,然後提了曳地長裙,惦著三寸金蓮,登坐於專門修築於大院中的一個板樓上,監督百十號長工短工勞作。慈禧逃來西安,也正是所謂國難之時,這寡婦竟有主見,用馬車拉了滿滿一車金銀捐貢朝廷,感動得慈禧要認她做幹女兒。

  一是個朝裏人,一個是民間事,在清朝末年,陝西人演出的悲喜劇絕對是陝西人的特色。在西安,甚或在關中的任何縣任何村,隨時是可以聽到秦腔的,外地人初聽秦腔,感覺是“死狼聲吼叫”,但那高亢激越的怒吼之中撕不斷扯不盡的是幽怨沉緩的哭音慢板,就加冬日常見到的平原之上鉛幕之下的粗樁和細枝組合的柿樹一樣,西風裏,你感受到的是無盡的悲愴和淒涼。時間又過了幾十年,又是一個政壇上的強人和民間的奇才登場,這就是楊虎城與牛兆濂。關於楊虎城的事跡,各類“西安事變”的文獻書中已經說得太多,他原是渭北一帶的刀客,為人豪爽,處事勇敢,但絕不是個粗人。我讀過一篇參與了“西安事變”的某人的回憶錄,其中有兩處描寫印象深刻,一是說楊虎城識不了多少字,但記憶非凡,多少年前的某日某事某某參加皆清楚不誤,演講時,他可以拿講稿,但在講稿上折好多角,折什麽樣的角講什麽樣的話,隻有他明白,然後開講就全然不用別人為他寫的講稿。二是說他和張學良合作,相互並不是沒有存疑,張學良的出身,學養,勢力自然是楊虎城不能比的,但楊虎城辦事除了有豪俠之氣外,因出身農家,自有農民的一點狡黠,兩人決定了兵諫,他卻擔心張學良提前撇了他,時時注意著張的動靜。一次張學良的一位重要部下在易俗社看戲,他當然有人也就在劇場,戲演到一半,那個部下匆匆離去,他手下的人遂也趕回將情況告訴他,他便估摸張學良要動手了,緊急召集軍事會議,調動部隊,即將出發前得到情報那個部下離開劇場是去幹別的事了,方停止了行動,險些出了大的事故。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張學良和楊虎城的照片,一個英武瀟灑,一個雄渾沉健,楊虎城的相貌是典型的關中人形象,頭大麵寬,肉厚身沉,頗有幾分秦始皇墓出土的兵馬俑。現存留在西安城裏張學良公館和楊虎城公館,便足以看出兩人風格,一個西式建築,一個是庭院式的傳統結構。出身於草莽的武人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兵諫,這是一種正義的力量,人格的力量,可歌可泣,但他又是傳統的,農民式的,他的結局必然與張學良截然不同。我曾數次去拜謁過他的陵園,在肅穆的墓碑前,看終南山上雲聚雲散,聽身後粗大的鬆樹上鬆籽在無風裏墜落,不禁仰天浩歎。

  與楊虎城幾乎同一時期的,在城區的藍田縣裏卻也出了個奇人牛兆濂。民間裏提牛兆濂是沒人知道的,說牛才子則婦孺皆知。西安方圓曆來出奇人異事,近多年來曾不斷地傳出哪兒哪兒有了個神人,我是相信神抵是混跡於芸芸眾生之中的,且是對一切神秘現象都敬畏的人,所以,但凡聽說,就去拜見,倒是結識一幫高士。當我來到西安時,牛才子已經作古得很久了,但他的故事卻常常在市民的茶攤上、麻將桌上談說不已。一個細雨的中午,我在出租車裏聽司機給我談天說地:“你知道終南山裏隱居著三萬個真人嗎?”我不知道,過去有“終南捷徑”之說,現在有這麽多人隱居在那兒,何不顯世呢?司機:“你瞧著吧,現在世上狼蟲虎豹少了,狼蟲虎豹都托變成人,這些高人就該顯世在人類危難的時候了,就像牛才子當年那樣!”於是,他開始講牛才子,說河南軍閥劉鎮華1926年率軍圍困西安8個月,久攻不下,從城外向城裏挖地道,城裏人都知道地道要挖進來了,但誰也不知道地道口將在何處出現,每個街巷都埋了大甕,灌滿了水,派人日夜守在水甕邊聽聲看水麵。牛才子就出來說話了,但他並沒有說地道口從哪兒出來,他隻建議城防當局把一個叫蓮花池的地方擴大,讓四周的水都引過去,成為一個湖。湖是形成了,水深齊腰,竟於某一日湖水突然下泄,原來是地道正出口在湖中,湖水就把地道全泡塌了。說牛才子在藍田老家更是有許多神奇,以至大紅的日頭下,他出門帶了傘,村人都立即要帶傘的,偶有不效法的自然就遭了雨淋。說楊虎城有一段曾地位發發可危,請教於牛才子,牛才子正在馬房門街的酒館裏喝酒,他長年穿一件長袍子,在酒館裏喝酒是立在那裏買上一盅子仰頭一口喝下,楊虎城的衛兵來請他,他不待衛兵說話,寫了個字條讓帶給楊虎城:“重用名字裏有山字的人。”雲從龍,虎憑山,楊虎城果然起用了一個叫王一山的人,事業真的發達開來。

  趙舒翹和楊虎城是西安近代史上兩個無法避開的人物,而民間傳頌最多的倒是那個安撫堡的寡婦和牛才子。趙舒翹和楊虎城屬於正劇,正劇往往是悲劇,安撫堡寡婦和牛才子歸於野史,野史裏卻充滿了喜劇成分。我們尊重那些英雄豪傑。但英雄豪傑輩出的年代必定是老百姓生靈塗炭的歲月,世俗的生活更多的是波瀾不起地流動著,以生活的自在規律流動著,這種流動沉悶而不感覺,你似乎進入了無敵之陣,可你很快卻被俘虜了,隻有那些喜劇性人物增加著生趣,使我們方一日一日活了下去,如晴飛裏的螢蟲自照,如水宿中的禽鳥相呼。

  以西安市界,關中的西部稱為西府,關中的東部稱為東府,西府東府比較起來就有一種很有趣的現象。東府有一座華山,西府有一座太白山,華山是完整的一塊巨石形成的,堅硬,挺拔,險峭,我認作是陽山,男人的山,它是純粹的山,沒有附加的東西如黃山上的迎客鬆呀,峨嵋山上的能看佛光呀,泰山上可以祀天呀,上華山就是體現著真正上山的意義。太白山峰巒渾然,終年積雪,神秘莫測,我認作是陰山,女人的山。東府有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西府裏有霍去病石雕博物館,我對所有來西安旅遊的外地朋友講,你如果是政治家,請去參觀秦兵馬俑以張揚你的氣勢,你如果是藝術家,請去參觀霍去病墓以尋找渾然整體的感覺。在繪畫上,我們習慣於將西方的油畫看作色的團塊,將中國的水墨畫看作線的勾勒,在關中平原上冬天裏的柿樹,那是巨大的粗糙的黑樁與細的枝丫組合的形象,聽陝西古老的戲劇秦腔,淨的撕聲吼叫與旦的幽怨綿長,又是結合得那樣地完美,你就明白這一方水土裏養育的是一種什麽樣的人了。

  如果說趙舒翹、楊虎城並沒有在政治上、軍事上完成他們大的氣候,那麽,從這個世紀之初,文學藝術領域上天才卻一步步向我們走來,於右任,吳宓,王子雲,趙望雲,石魯,柳青……足以使陝西人和西安這座城驕傲。我每每登臨城頭,望著那南北縱橫井字形的大街小巷,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他們,風裏點著一支煙,默默地想象這些人物當年走動於這座城市的身影,若是沒有他們,這座城將又是何等的空曠啊!

  於右任被尊為書聖,他給人的形象永遠是美冉飄飄的仙者印象,但我見過他年輕時在西安的一張照片,碩大的腦袋,忠厚的麵孔,穿一件臃腫不堪的黑粗布棉衣褲。大的天才是上蒼派往人間的使者,它的所作所為,芸芸眾生隻能欣賞,不可模仿。現在海內外寫於體的書法家甚多,但風骨接近者少之又少。我在江蘇常熟翁同和故居裏看翁氏的照片,驚奇他的相貌與於右任相似,翁氏的書法在當時也是名重天下,罷官歸裏,求字者仍接踵而來,翁堅不與書,有人就費盡心機,送貼到翁府請其赴什麽宴,由於將帖傳人,翁憑心勝,上次批一字可,這次批一字免,如此反反複複,數年裏集單字成冊作為家傳之寶。於右任在西安的時候卻是有求必應。相傳曾有人不斷向他索字,常坐在廳裏喝茶等候,茶喝多了就跑到街道於背人處掏尿,於右任順手寫了“不可隨處小便”。他拿回去,重新剪裁裝裱,懸掛室中卻成了“小處不可隨便”。西安人熱愛於右任,不僅愛他的字,更愛他一顆愛國的心,做聖賢而能庸行,是大人而常小心,他同當時陝西的軍政要人張鈁,數年間跑遍關中角角落落,搜尋魏晉和唐的石碑,常常為一塊碑子傾囊出資,又百般好話,碑子收集後,兩人商定,魏晉的歸於,唐時的屬張,結果於右任將所有的魏晉石碑安置於西安文廟,這就形成了至今聞名中外的碑林博物館,而張鈁的唐碑運回了他的河南老家,辦起了“千唐誌齋”。正應了大人物是上蒼所派遣的話,前些年西安收藏界有兩件奇石轟動一時,一件是一塊白石上有極逼真的毛澤東頭像,一件是產於於右任家鄉三原縣前徑河的一塊完整的黑石維妙維肖的是於右任,惹得滿城的書法家跑去觀看,看者就躬身作拜,狀如見了真人。

  從書法藝術上講,漢時猶如人在劇場看戲,魏晉就是戲散後人走出劇場,唐則是人又回坐在了家裏,而戲散人走出劇場那是各色人等,各具神態的,所以魏晉的書法最張揚,最有個性。於右任喜歡魏晉,他把陝西的魏晉碑子都收集了,到了我輩隻能在民間收尋一些魏晉的拓片了。在我的書房裏,掛滿了魏晉的拓片,有一張上竟也蓋有於右任的印章,這使我常麵對了靜默玄想,於右任是先知先覺,我是渾厚之氣不知不覺上身的。

  於右任之後,另一個對陝西古代藝術的保護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的人物當屬王子雲。王子雲在民間知之者不多,但在美術界、考古界卻被推崇為大師的,在三四十年代,他的足跡遍及陝西所有古墓、古寺、山窟和洞穴,考察、收集、整理古文化遺產。翻閱他的考察日記,便知道在那麽個戰亂年代,他率領了一幫人在荒山之上,野廟之中,常常一天吃不到東西,喝不上水,與兵匪周旋,和豺狼搏鬥。我見過他當年的一張照片,衣衫破爛,發如蓬草,正立於亂木搭成的架子上拓一塊石碑。霍去病墓前的石雕可以說是他首先發現了其巨大的藝術價值,並能將這些圓雕拓片,這種技術至今已無人能及了。

  石魯和柳青可以說是曠世的天才,他們在40年代生活於西安又去延安再返回西安發展他們的藝術,他們最有個性,留在民間的佳話也最多,幾乎在西安,任何人也不許說他們瞎話的,誰說就會有人急。在外地人的印象裏,陝西人是土氣的,包括文學藝術家,這兩人形象也是如此,石魯終年長發,衣著不整,柳青則是光頭,穿老式對襟衣褲,但其實他們骨子裏最洋,石魯能歌善舞,精通西洋美術,又創作過電影劇本,柳青更是懂三四種外語,長年讀英文報刊。他們的作品的長存於世,將會成為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不動資產,而他們在文化革命的浩動中命運卻極其悲慘,石魯差點被判為死刑,最後精神錯亂,柳青是在子女用自行車推著去醫院看病了數年後,默默地死於肺氣腫。

  當我們崇拜蘇東坡,而蘇東坡卻早早死在了宋朝。同樣地,我出生太晚,雖然同住於一個城市,未能見到於右任、王子雲、石魯和柳青。美國的好萊塢大道上印有那些為電影事業作出貢獻的藝術家的腳印手跡,但中國沒有。有話說喜歡午餐的人是正常人,喜歡早餐呀喜歡晚餐的人是仙或鬼托生的,我屬於清早懶以起床晚上卻遲遲不睡的人,常在夜間裏獨自逛街,人流車隊漸漸地稀少了,霓虹燈也暗淡下去,無風有霧的夜色裏浮著平屋和樓房的正方形、三角形,誰家的窗口裏飄出了秦腔曲牌,巷口的路燈杆下一堆人正下著象棋,街心的交通安全島上孤零零蹲著一個老頭明滅著嘴唇上的煙火,我就常常作想:人間的東西真是奇妙啊,我們在生活著,可這座城是哪一批人修築的呢,穿的衣服,衣服上的扣子,做飯的鍋,端著的碗,又是誰第一個發明的呢?我們活在前人的創造中而我們竟全然不知!人人都在說西安是一座文化積澱特別深厚的城市,但它又是如何一點一點積澱起來呢?文物是曆史的框架,民俗是曆史的靈魂,而那些民俗中穿插的人物應該稱作是賢德吧?流水裏有著風的形態,斯文裏留下了賢德的蹤跡,今日之夜,古往今來的大賢大德們的幽靈一定就在這座城市的空氣裏。

  1998年冬季的一個夜晚,空氣十分地清冷,我遊逛到了碑林博物館的附近,一家字畫店還未關門,進去竟購買了一張康有為手跡“應無所住”的拓片。我喜歡康有為的書法,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原石碑現在仍保留在興善寺裏,但回來對拓片還是看了許久,發著笑聲,畫下了一張畫。我畫的是一條魚,魚無鱗,遍布了青銅器上的那種紋飾,旁邊題道:“魚以人腹為墳墓,我的毀譽在民間。”我想到的全然是康有為了。

  1923年康有為被陝西督軍延請入陝,老夫子頗有風光,所到之處參觀,講學,吃宴,並要在眾人的叫好聲中留下墨寶,“應無所住”就是那次寫就的。他乘興而來,每到一處恭維的話聽得耳朵也磨出繭了,總不免要謙虛一句“老而不死了,”沒想到待他離開西安卻是十分敗興,西安城裏從此留下了一副對聯:“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橫額“壽而康”。事情是這樣的,康有為去了一趟碑林附近的臥龍寺,臥龍寺的和尚見是康有為,便將珍藏於寺的舉世珍籍《磧砂藏》拿與他看,康有為當然知道它的寶貴,借口拿回寓所翻閱,竟不再言送還而匆匆離陝。待他的車馬已走,寺裏和尚立即呈報督軍府,眾人一片嘩然,以李儀祉為首的一批地方名流力主要討回珍寶,但康有為是何等人物,又怎麽當麵剝他一張賊皮呢?和尚們就緊追不舍,一直到了潼關追上,攔道擋馬,婉言說了康夫子學富五車,見識廣博,別人都不識《磧砂藏》,隻有您慧眼識得,遺憾的是此經書1532部,6362卷,你看到的是臥龍寺分藏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藏於開元寺,若先生喜愛,不幾日將全集裝訂一起了結先生送到府上過目。如此雲雲一番巧說,康有為哈哈大笑,交出了《磧砂藏》,還說了一句:“我明白孔子為什麽西行不到秦了!”

  康有為做了一回賊,可他是性情中人,並不羞恥而成全了一段飯後茶餘的趣話。最令西安人60多年來義憤不已的是六駿馬的失盜和破壞。唐太宗昭陵上的六塊浮雕駿馬,算得上是中國的藝術珍品,它為太宗生前出征戰時所騎的戰馬,各有馬名,即颯露紫、拳毛咼、特勒驃,白蹄鳥、什伐赤、青騅。唐代的雕刻本來就是很寫實很生動的,這六件浮雕的馬,三跑三立,惟妙惟肖地表現了唐代西域名馬的碩健形態,更透射出了唐崇尚雄渾重力量的時代風度。明清以後,陝西是再也沒見過像樣的馬匹,關中平原上有的隻是耕田馱貨的驢和騾,驢騾那是馬的附庸,所以陝西人看重這六駿馬。但是1936年的一個風高月昏之夜,一個美國人勾結古董奸商盜運了颯露紫和拳毛咼,又將其餘四馬打碎而藏匿下來。西安人聞訊緝拿,終於繳獲了被打碎的四馬,如今碑林博物館展出的四駿,就是將碎塊重新磨製的。

  從20世紀起,陝西的文物不斷地被挖掘出土,每一次莫不轟動國內外,而以文物生出的故事更是燦爛又離奇。藍田猿人頭骨是因為當地人在一條溝裏常挖一種石頭研粉治療外傷而引起了專家的注意,查明了那是遠古獸骨化石進一步發掘所收獲的。秦兵馬俑坑是臨潼農民打井機打出一堆陶片而發現的。法門寺地宮是寺塔倒塌後清理地基顯露的。更有那些盜墓賊一個在墓坑下一個在墓坑上,待到文物吊上來,墓坑上的丟下繩索使墓坑下的人活活餓死的事。有盜竊了一顆秦兵馬俑頭而丟掉了自己的頭的事,有偷藏了漢代稀罕陶器,一連三日夜晚做夢,夢見陶品裏發出聲音一讓我回去,讓我回去,以此嚇得精神失常的事。我於西安已經生活了27年,長長短短在九處安家,幾乎見到在什麽地方搞建築,但凡挖地基都有文物出現,而那些秦代的磚,漢朝的罐,瓦當,銅錢,陶俑,雖也是夠等級的文物,可實在太多,國家並不嚴格管理,於是差不多的人家都有那麽幾件。80年代初,我借居於北郊農家,村裏許多人家的廁所牆角總有一大堆打碎了的漢陶罐片,農民是用其揩P股的,揩過了又丟在那裏,經過雨淋幹淨了,如此再用。秦的漢的瓦當,老太太們則是要用來拓印鍋盔饃上的花紋的。叨年代初,我在城南一所療養院治病,療養院外的草地上倒著一堆一堆破磚爛瓦,農民在怨恨著地裏的破磚爛瓦太多影響著耕犁,原來這裏曾是唐時的一座寺廟,因和尚誘奸民女,附近村民將和尚活埋地下,僅露出個光頭,而用鐵耙來耙,將寺稱耙頭寺,後又一把火毀了。我每日下午去那破磚片堆裏挑撿,竟在病愈回家時帶回來了十幾塊有花紋和文字的磚瓦。

  西安多文物,也便有了眾多的收藏家,其中的大家該算是閻甘園了。閻家到底收藏了多少古董,現已無法考證,因為文化革命中,紅衛兵一架子車一架子車往外拉四舊,有的燒毀了,有的散失了,待國家反正撥亂的時候,返回的僅隻有十分之一二。魯迅先生當年來西安,就到過閻家,據說閻甘園把所有的藏品都拿出來讓這位文豪看,竟擺得滿院沒了立腳的地方,等到我去閻家的時候,閻家已搬住在南院門保吉巷的一個小院子裏,人事滄桑,小院的主人成了閻甘園的兒子,閻秉初,一個七八十歲的精瘦老人了。老人給我講著遙遠的家史,講著收藏人的酸辣苦甜,講著文物鑒定和收藏保管的知識,我聽得入迷,盤腳坐在了椅上而鞋掉在地上組成了個“X”形竟長久不知,後來就注意到我坐的是明代的紅木椅子,端的是清代的茶碗吃茶,桌旁的一隻貓食盤樣子特別,問:那是什麽瓷的了?老人說了一句:乾隆年的耀州老瓷。那一個上午,陽光燦爛,幾束光柱從金鏈鎖梅的格窗裏透射進來,有活的東西在那裏飛動,我欣賞了從樟木箱裏取出的石濤,朱耷,鄭板橋和張大千,一件一件的神品使我眩暈恍惚,竟將手舉起來哄趕齊白石畫上落來的一個飛蟲時才知道那原本是畫麵上繪就的蜜蜂,惹得眾人哄笑。末了,老人說:“你是懂字畫的,又不做買賣,就以5000元半售半贈你那幅六尺整開的鄭燮書法吧,你我住得不遠,我實在想這作品了還能去你家看看嘛!”可我那時窮而嗇,竟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半年後再去拜訪他時,老人早於三月前作古,他的孫子不認得我,關門不開,院裏的狗聲巨如豹。

  世上的事往往是有牙的時候沒有鍋盔大餅,等有了鍋盔大餅了卻又沒了牙。待我對收藏有了興趣,日子也不至於一分錢要掰開兩半來使,但我卻沒能收藏到很好的東西,甚至有相當部分是假古董。有一次有人提供在東郊的一戶人家後院的廁所牆是用修大寨田挖出的墓磚砌的,發現磚上有浮雕圖案,連忙趕去,廁所牆卻是新磚砌就,老太太說前日來了一個人,見過有這麽好的人嗎,拿新磚把那些舊磚換去了,又有一次我買了十多個漢陶俑,正歡天喜地往書架上放,來了能識貨的朋友指出這是假的,我堅決否認,罵他生嫉妒之心。朋友說:“我也曾買過幾個,和你這一模一樣,我老婆不小心撞壞了一個,發現裏邊有一枚人民幣的。”我當場將一個敲開,果然裏邊有一枚貳分錢的鎳幣。從此我改變了收藏觀,以為凡是經我看過的東西就算我已收藏了,我更多地去國家博物館參觀。陝西的曆史博物館是非常多的,我到周原博物館去看青銅器,到鹹陽博物館去看秦磚秦陶,到碑林博物館去看石雕碑刻,到西安曆史博物館去看漢俑和唐壁畫,到西北大學博物館去看瓦當,封泥,到陝師大博物館去看古帖名畫。做一個西安人真是幸福啊,每一件藏品都在展示著一段曾經輝煌的曆史,都在敘說著一件驚天地泣神鬼的悲倫故事,周秦漢唐一路下來的時空隧道裏,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伸手可以觸摸的,你就會把放在掛於牆上的秦兵馬俑照片認作你自己,該去吟唱李白的詩了:“秦王騎虎遊八極,舉劍向天天自碧。”

  我是得到過一張清末民初時期西安城區圖的,那些小街巷道的名稱與現在一模一樣,再琢磨這些名稱如尚德路,教場門,四府街,騾馬市,端履門,大有巷,竹笆市,炭市街,後宰門,馬場子,雙仁府,北院門,含光路,朱雀路,馬道巷,非常有都城性,又有北方風味,可以推斷,這些名稱起源於漢唐,最晚也該是明朝。西安是善於保守的城市,它把上古的言辭頑強地保留在自己的日常用語上,許多土話方言書寫出來就是極雅的文言詞,用土語方言吟詠唐詩漢賦,音韻合轍,節奏有致。它把古老的習俗一直流傳下來,生了孩子要把雞蛋煮熟染紅分散給廣親眾友,死了人各處報喪之後門前的牆上仍要貼上“恕報不周”,仍然有人在剪窗花,有人在做麵花,雨天穿了木泥展在青石小巷呱嗒呱嗒地走。它將一座城牆由漢修到唐,由唐修到明,由明修到今。80年代,城牆再次翻修,我從工地上搬了數塊完整的舊磚,一塊做了硯台,一塊刻了浮雕,一塊什麽也不做,就欣賞它的渾厚樸拙,接著遂也萌生了為所有四合院門墩石的雕飾拓片和考察每一條小街巷名稱的計劃。但這計劃因各種原因而取消了,其中一個直接的原因是我去了一家豪宅做門墩拓片時被人家誤以為是賊,受了侮辱,後來又患肝病住了一年醫院。《廢都》一書中基本上寫到的都是西安真有其事的老街老巷,書出版後好事人多去那些街巷考證,甚至北京來了幾個搞民俗攝影的人,去那些街巷拍攝了一通,可惜資料他們全拿走了,而緊接著西安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區改造,大部分的老街老巷已蕩然無存,留下來的隻是它們的名字和遙遠的與並不遙遠的記憶。

  我在西安居住最長的地方是南院門。南院門集中了最富有特色的小街小巷,那時節,路麵坑坑窪窪不幹,四合院的土坯牆上斑斑駁駁,牆頭上有長著桔塔子草的,時常有貓臥在那裏打盹,而牆之上是蜘蛛網般的陳舊電線,從這一棵樹到那一棵樹拉就的鐵絲,晾掛了被辱、衣裳、褲衩,樹是傷痕累累,拴係的鐵絲已深深地陷在樹皮之內。每一條街巷幾乎都隻有一個水龍頭,街巷人家一早一晚用裝著鐵輪子的木板去拉桶接水,哐哐哐的噪音吵得人要神經錯亂。最難為情的是道裏往往也隻有一個公用廁所,又都是汙水肆流,進去要小心地踩墊著的磚塊。早晨的廁所門口排起長隊,全是掖懷提褲蓬頭垢麵的形象,經常是兒子給老子排隊的,也有做娘的在蹲坑上要結束了,叫喊著站在外邊的女兒快進來,惹動得一陣吵罵聲。我居住在那裏,許多人見麵了,說:“你在南院門住呀,好地方,解放前最熱鬧啊!”我一直不明白,南院門怎麽會成為昔日最繁華的商業區,但了解了一些老戶,確實是如此,他們還能說得出一段拉洋片的唱詞:南院門賽上海,商行林立一條街,三友公司賣綢緞,美孚石油來壟斷,金店銀號老鳳祥,穿鞋戴帽鴻安坊,享得利賣鍾表,“世界”、“五洲”西藥房……說這段唱詞的老者們其中最大80餘歲,他原是西門甕城的拉水車夫,西安城區大部分地下水苦或鹹,惟有西門甕城之內四眼大井甘甜爽口,他向我提說了另外一件事。大約是1939年吧,他推著特製的水車,即正中一個大輪,兩側大架上放置水桶四個,水桶直徑一尺,高二尺,上有小孔,用以落水倒水,又有小耳子兩個,便於搬動,在甕城裝了水才唱唱嗬嗬要到南院門去賣,南院門卻就戒嚴了,說是蔣介石在那裏視察,他把水車存放在一家熟人門口,就跟著人群也往南院門看熱鬧,當然他是近不了蔣介石的身的,光是站在一家茶社門口的棋攤子前,後來當兵的趕棋攤子,他隨著下棋人又到了茶社,下棋的照常在茶社下棋,他趴在二樓窗子上到底是見了一下蔣介石,並不斷聽到消息,說是胡宗南為了顯示自己的政績,弄虛作假,讓店行的老板都親臨櫃台迎賓服務,櫥窗裏又掛上一尺高的三尺長的蔣的肖像。蔣到了老鳳祥,看一枚明代宮廷首飾“釵朵”,順口問:西安黃金什麽價?蔣介石身後的胡宗南忙暗中豎起右手食指和中指,隨又彎成鉤形,店老板便回答:二百九。其西安的黃金價已漲到每兩四百元。從老鳳祥出來,蔣介石這家進那家出,問了火柴又問鹽,問了油又問布,油已漲成一元二三一斤,但僅被報成七角。

  在南院門居住,生活是確實方便的,這裏除了沒有火葬場,別的設施應有盡有。所謂的南院,是光緒十四年陝西巡撫部院由鼓樓北移駐過來的稱號,民國以後又都為陝西省議會、國民黨省黨部、西安行營占駐,一直為西安的政治中心。1926年南院西側的箭道開辟了小百貨市場,而粉巷、五味什字、馬坊門、正學街、廣濟街、竹笆市,集中了全城所有的老字號。竹笆市早在明代就是竹器坊集中地,至今仍家家編賣竹床竹椅竹簾竹籠之類。澇巷是傳統的書畫裝裱、紙紮。棚坊、剪刀五金等工藝作坊區,三家五家了,門麵或攤點上出售傳統的小吃如杏仁油茶、粉蒸肉、鏡糕、棗沫湖、炒養粉。克利西服店是洋服專賣店,那個長脖子喉結碩大的師傅裁縫手藝屬西北第一,給胡宗南做過服裝,給從延安來的周恩來也做過服裝。老樊家的臘汁肉,老韓家的掛粉湯圓,老何家的“春發生”葫蘆頭泡饃,王記粉湯羊血都在澇巷外的正街上,辣麵店、香油坊賣的是最純正的陝西線辣麵和關中芝麻香油。馬坊門的鴻安祥是專賣名牌的鞋店,正學街家開筆店,校石版印刷,篆刻圖章,製作徽章,廣場的雨道裏有西安最早的新式製革廠,有一擺兒賣香粉、雪花膏、生發油、花露水的“摩登商店”。有創建於清宣統元年的陝西圖書館,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大東和北新書局分店,有慈禧來西安所接受的但未被返京時帶走的貢品陳列所“亮寶樓”。南廣濟街有廣育堂,製配的痧藥和杏核眼藥頗具聲名,更有達仁堂,藻露堂中藥店。藻露堂創立於明天啟二年,該店名藥“培坤丸”,調經和血補氣安胎而聲播海內外,日均銷售額200銀元。每年春節這裏都辦燈市,可謂是萬頭攢擁,水泄不通,浮於半空的巨大聲浪立於鍾樓也能聽見。正月十五前後的三天晚上,燈謎大會自發形成,由南院門正街、廣場一直延伸到馬坊門,馬坊門就有了一家叫“禮泉黃”的算封小屋,禮泉黃的謎麵、謎底是不離經、史、詩文的,有著幾根稀黃胡子的屋主在人們那裏嘖嘖誇讚聲裏,肯定是坐在旁邊的藤椅上,呼嚕呼嚕嚕一鍋接一鍋地吸水煙。

  南院門的衰落是民國17年以後的事,那時西安建市,市政府把滿城區劃為新市區,開辟東西南北四條新街,後又是隴海線通車到西安,新市區逐漸發展成新的商業區。解放後隨著50年代中期私營工商業的公私合營和手工業的合作化,一些店鋪、作坊合並,有些業主歇業、改行、遷走,南院門就再也不可能恢複往昔的熱鬧了。它和上海城隍廟蘇州玄妙觀的商業街有相似處,但上海城隍廟蘇州玄妙觀現在依然繁華而西安南院門衰敗,這是因為它畢竟偏處西安城西南隅而不在舊城中心,再是商業往往依托旅遊而發展,它並不是西安的遊覽熱點。現在的南院門待巷名字還是老名字,麵目已經全非,盡是嶄新的高樓大夏了,當年我居住時推著架子車咯咯噎噎去拉煤餅的那個煤炭店呢,一下雨水便積起半尺深,用木板堵住門檻,用塑料白布苫住牆頭的那保吉巷呢,那長著一棵香椿樹,王家老太太每到初春會給我送一把椿芽的四合院呢,每日清早推著三輪車尖銳叫喝“教場門的合合來嘍”的麻臉女人呢,那個遲早坐著的眼睛隻盯過往行人腳的釘鞋人身後的木電線杆呢,但是,過去的兩種傳統小吃的生意卻做大起來,“春發生”葫蘆頭泡饃館已蓋起了數層大樓,樊家臘汁肉鋪也擴大到豪華的兩間大門麵,滿城的好食者搭了出租車要趕去門口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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