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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清潔的精神

  這不是一個很多人都可能體驗的世界。

  而且很難舉例、論證和順序敘述。纏繞著自己的思想和如同野草,記錄也許就隻有采用野草的形式——讓它蔓延,讓它盡情,讓它孤單地榮衰。高崖之下,野草般的思想那麽飽滿又那麽閉塞。這是一個瞬間,趁著流矢正在稀疏,下一次火光衝天的喧囂還沒有開始;趁著大地尚能容得下殘餘的正氣;趁著一副末世相中的人們正苦於賣身無術而力量薄弱;應當珍惜這個瞬間。

  一

  關於漢字裏的“潔”,人們早已司空見慣、不加思索、不以為然,甚至清潔可恥、肮髒光榮的準則正在風靡時髦。潔,今天,好像隻有在公共場所,比如在垃圾站或廁所等地方,才能看得見這個字了。

  那時在河南登封,在一個名叫王城崗的丘陵上,聽著豫劇的調子,每天都眼望著古老的箕山發掘。箕山太古老了,九州的故事都在那座山起源。夏商周,遙遠的、幾乎這是信史僅是傳說的茫茫古代,那時宛如迎在眼前又無影無蹤,煩惱著我們每個考古隊員。一天天地,我們挖著隻能稱做龍山文化或二裏頭早期文化的土,心裏卻盼它屬於大禹治水的夏朝。感謝那些辛苦的日子,它們在我的腦中埋下了這個思路,直到今天。

  是的,沒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到什麽是古代。由於今天泛濫的不義、庸俗和無恥,我終於遲遲地靠近了一個結論:所謂古代,就是潔與恥尚沒有淪滅的時代。箕山之陰,潁水之陽,在厚厚的黃土之下壓理著的,未必是王朝國家的遺址,而是潔與恥的過去。

  那是神話般的、唯潔為首的年代。潔,幾乎是處在極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後來,經過如同司馬遷、莊子、淮南子等大師的文學記錄以後,不知為什麽人們隻賞玩文學的字句而不信任文學的真實——斷定它是過分的傳說不予置信,而漸漸忘記了它是一個重要的、古中國關於人怎樣活著的觀點。

  今天沒有人再這樣談論問題,這樣寫好像是落後和保守的記號。但是,四千年的文明史都從那個潔字開篇,我不覺得有任何偏激。

  一切都開始在這座低平的、素色的箕山上。一個青年,一個樵夫,一頭牛和一道溪水,引來了哺育了我們的這個文明。如今重讀《逍遙篇》或者《史記》,古人和逝事都遠不可及,都不可思議,都簡直無法置信了。

  遙遠的箕山。漸漸化成了一幢巨影,遮斷了我的視野。山勢非常平緩,從山腳拾路慢慢上坡,一陣工夫就可以抵達箕頂。山的頂部寬敞坦平。煙樹素淡,悄寂無聲。在那荒涼的箕頂上人覺得淒涼。在冬天的晴空盡頭,在那裏可以一直眺望到中嶽嵩山齒形的遠影。遺址都在下麵的河邊,那低伏的王城崗上。我在那個遺址上挖過很久,但是田野發掘並不能找到清潔的古代。

  《史記》注引皇甫謐《高士傳》,記載了堯舜禪讓時期的一個叫許由的古人。許由因帝堯要以王位相讓,使潛入箕山隱姓埋名。然而堯執競讓位,追許由不舍,於是,當堯再次尋見許由,求他當九州長時,許由不僅堅待不從,而且以此為奇恥大辱。他奔至河畔,清洗聽髒了的雙耳。

  時有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穀,人道不通,誰能見子?子故浮遊,欲聞求其名譽,汙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

  所謂強中有強,那時是人相競潔。牽牛的老人聽了許由的訴說,不僅沒有誇獎反而忿忿不滿:你若不是介入那種世界,哪裏至於弄髒了耳朵?現在你洗耳不過是一種釣名沽譽。下遊飲牛,上遊洗耳,既然你知道自己雙耳已汙,為什麽又來弄髒我的牛口?

  《史記·伯夷傳》中記道:

  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太史公日:餘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家雲。

  這座山從那時就稱許由山。但是在我登上箕頂那次,沒有找到許由的墓。山頂是一個巨大平緩的凹地,低低伸展開去,宛如一個長滿荒草簸箕。這山頂雖寬闊,但沒有什麽峰尖崖陷,登上山頂一覽無餘。我和河南博館的幾個小夥子細細找遍了每一叢蒿草,沒有任何遺跡殘痕。

  當雙腳踢纏著高高的茅草時,不覺間我們對古史的這一筆記錄認起真來。司馬遷的下筆可靠,已經在考古者的鐵鏟下證實了多次。他真地看見許由墓了嗎?我不住地想。

  箕頂已經開始湧上暮色,視野裏一陣陣襲來淒涼。天色轉暗後我們突然感慨,禁不住地猜測許由的形象,好像在蒿草一下下絆著腳、太陽一分分消隱下沉的時候,那些簡賅的史料又被特別細致地咀嚼了一遍。山的四麵都無聲。墓色中的箕山,又及山麓連結的朦朧四野中,浮動著一種渾濁的哀切。

  那時我不知道,就在那一天裏我不僅相信了這個古史傳說而且企圖找尋它。我抱著考古隊員式的希望,有一瞬甚至盼望出現奇跡,我發現許由墓。但箕頂上下不見牛,不見農夫,不見布衣之士剛愎的清高;不僅登封洛陽,不僅豫北晉南的原野,連伸延無限的中原大地,都沉陷在晚暮的沉默中,一動不動,緘口不言。

  那一天以後不久,田野工作收尾,我沒有能抽空再上一回箕山。然後,人和心思都遠遠飛到了別處,離開河南彈指就是十五年。應該說我沒有從浮躁中蛻離,我被意氣裹挾而去,漸漸淡忘了中原和大禹治水的夏王朝。許由墓,對於我來說,確確實實已經湮沒無存了。

  二

  長久以來滋生了一上印象。我一直覺得,在中國的古典中,許由洗耳的例子是極限。品味這個故事,不能不覺得它載道於絕對的描寫。它在一個最高的例子上規定潔與汙的概念,它把人類可能有過的原始公社禪讓時代歸納為山野之民最高潔、王候上流最卑汙的結論。它的原則本身太高傲,這使它與後世的人們之間產生了隔閡。

  今天回顧已經為時太晚,它的確已經淪為了箕山的傳說。今天無論怎樣莊重文章也難脫調侃。今天的中國人,可能已經沒有體會它的心境和教養了。

  就這樣時間在流逝著。應該說這些年來,時間在世界上的進程驚心動魄。在它的衝淘下我明白了:文明中有一些最純的因素,唯它能凝聚起渙散失望的人群,使衰敗的民族熬過險關,求得再生。所以,盡管我已經迷巒著我的鮮烈的信仰和純樸的集體;盡管我的心意情思早已遠離中原三千裏外並且不願還家,但我依然強烈地想起了箕山,還有古史傳說的時代。

  箕山許由的本質,後來分衍成很多傳統。潔的意識被義、信、恥、殉等林立的文化所簇擁,形成了中國文化的精神森林,使中國人長久地自尊而有力。

  後來,偉大的《史記·刺客列傳》著成,中國的烈士傳統得到了文章的提煉,並長久地在中國人的心中矗立起來,真至昨天。

  《史記·刺客列傳》是中國古代散文之最。它所收錄的精神是不可思議、無法言傳、美得魅人的。

  三

  英雄首先在山東。司馬遷在這篇奇文中魯人曹沫為開始。

  應當說,曹沫是一個用一把刀子戰勝了大國霸權的外交家。在他的羸弱的魯國被強大的齊國欺淩的時候,外交席上,曹沫一把揪住了齊桓公,用尖刀逼他退還侵略魯國的土地。齊桓公剛剛服了輸,曹沫馬上扔刀下壇,回到席上,繼續前話,若無其事。意味深長的是,司馬遷注明了這些壯士來去的周期。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的意味,首先在於他是第一個被記諸史籍的刺客。在這裏司馬遷的感覺起了決定作用。司馬遷沒有因為刺客的卑微而為統治者去取舍。他的一筆,不僅使異端的死者名垂後世,更使自己的著作得到了殺青壓卷。

  刺,本來僅僅是政治的非常手段,本來隻是殘酷的戰爭形式的一種而已。但是在漫長的曆史中,它更多地屬於正義的弱者;在血腥的人類史中,它常常是弱者在絕境中被近選擇的、唯一可能致勝的決死拚鬥。

  由於形式的神秘和危險,由於人在行動中爆發出的個性和勇敢,這種行為經常呈現著一種異樣的美。事發之日,一把刀子被秘密地烹煮於魚腹之中。專諸喬裝獻魚,進入宴席,掌握著千鈞一發,使怨主王僚喪命,魚腸劍。這僅有一件的奇異兵器,從此成了一個家喻家戶曉的故事,並且在古代的東方樹立了種極端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

  從專諸到他的繼承者之間,周期是七十年。

  這一次的主角豫讓把他前輩的開創發展得驚心動魄。豫讓隻因為尊重了自己人的慘死,決心選擇刺殺手段。他不僅演出一場以個人對抗強權的威武活劇,而且提出了一個非常響亮的思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已者容。”

  第一次攻擊失敗以後,他用漆瘡爛身體,吞炭弄啞音,殘身苦形,使妻子不識,然後尋找接近怨主趙襄子的時機。

  就這樣行刺之日到了,豫讓的悲願仍以失敗終結。但是被捕的豫讓驕傲而有理。他認為:“明主不掩人之美,忠臣有死名之義。”在甲兵捆綁的階下,他堂堂正正要求名譽,請求起襄子借衣服讓他砍一刀,為他成全。

  這是中國古代史上形式和儀式的偉大勝利。連處於反麵角色的敵人也表現得高尚。趙襄子脫下了貴族的華服,豫讓如同表演勝利者的舞蹈。他拔劍三躍而擊之,然後伏劍自殺。

  也許這一點最令人費解——他們居然如此追求名譽。

  必須說,在名譽的範疇裏出現了最大的異化。今日名利之徒的追逐,古代刺客的死名,兩者之間的天壤之別的現實,該讓人說些什麽呢?

  周期一時變得短促,四十餘年後,一個叫深井裏的地方,出現了勇士聶政。

  和豫讓一樣,聶政也是僅僅因為自尊心受到了意外的尊重,就決意為知己者赴死。但聶政其人遠比豫讓深沉得多。最聶政把“孝”和“情”引入了殘酷的行動。當他在社會的底層,受到嚴仲子的禮遇和委托時,他以母親的晚年為行動與否的條件。終於,母親以天年逝世了,聶政開始踐約。

  聶政來到了嚴仲子處。隻是在此時,他才知道了目標是韓國之相俠累。聶政的思想非常徹底。從一開始,他就決定不僅要實現行刺,而且要使事件包括表麵都變成自己的,從而保護知己者嚴仲子。因此他拒絕助手,單身上道。

  聶政抵達韓國,接近了目標,仗劍衝上石階,包括韓國之相俠累在內一連擊殺數十人——但是事情還沒有完。

  在殺場上,聶政“皮麵決眼,自屠出腸”,使自己變成了一具無法辨認的屍首。

  這裏藏著深沉的秘密。本來,兩個謀事,一人犧牲,嚴仲子已經沒有危險,像豫讓一樣,聶政應該有殉義成名特權。聶政沒有必要毀形。

  謎底是由聶政的姐姐揭穿的。在那個時代裏,不僅人知已,而且姐知弟。聶姊聽說朝國出事,猜出是弟弟所為。她倉皇趕到韓國,伏在弟弟的遺體上哭喊:這是深井裏的聶政!原來聶政一家僅有這一個出了嫁的姐姐,聶政毀容棄名是擔憂她愛到牽連。聶姊哭道:我怎能因為懼死,而滅了賢弟之名!最後自盡於聶政身旁。

  四

  這樣的敘述,會被人非議為用現代語敘述古文。對於這一篇價值千金的古典來說,一切今天的敘述都將絕對地因人而異。對於正義的態度,對於世界的看法,人會因品質和血性的不同,導致筆下的分歧。更重要的是,人的精神不能這麽簡單地爛光丟淨。管別人呢,我要用我的篇章反複地為烈士傳統招魂,為美的精神製造哪怕是微弱的回聲。

  二百餘年之後,美名震撼世界的英雄荊軻誕生了。

  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婦孺皆知,但是今天大家都應該重讀荊軻。《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荊軻一節,是古代中國勇敢行為和清潔精神的集大成。那一處處不磨滅的描寫,一代代地感動了、哺育了各個時代的中國人。

  獨自靜靜讀著荊軻的記事,人會忍不住地想:我難道還能如此忍受嗎?如此庸庸碌碌的我還能算一個人嗎?在關口到來的時候我敢讓自己也流哪怕一滴血嗎?

  易水枯竭,時代變了。

  荊軻也曾因不合時尚潮流而苦惱。與文人不能說書,與武人不能論劍。他也曾被逼得性情怪僻,賭博嗜酒,遠遠地走到社會底層尋找解脫,結交朋黨。他和流落市井的藝人高漸離終日唱和,相樂相泣。他們相交的深沉,以後被驚心動魄地證實了。

  荊軻遭逢的是一個大時代。

  他被長者田光引薦給了燕國的太子丹。田光按照三人不能守密、兩人謀事一人當殉的鐵的原則,引薦荊軻之後立即自盡。就這樣荊軻進入了太子丹邸。

  荊軻在行動之前,被燕太子每日車騎美女,恣其所欲。燕太子丹亡國已迫在眉睫,苦苦請荊軻行動。當秦軍逼近易水時,荊軻製訂了刺殺秦王的周密計劃。

  至今細細分析這個危險的計劃,仍不能不為它的邏輯性和可行性所歎服。關鍵是“近身”。荊軻為了獲得靠近秦王的時機,首先要求以避難燕國的亡命秦將樊於期首級,然後要求以燕國肥美領土的地圖為誘餌,然後以約誓朋黨為保證。他全麵備戰,甚至準備了最好的攻擊武器:藥淬的徐夫人匕首。

  就這樣,燕國的人馬來到了易水,行動準備進行。

  出發那天出現了一個衝突。由於荊軻隊伍動身遲延,燕太子丹產生了懷疑。當他婉言催促時,荊軻震怒了。

  這段《刺客列傳》上的記載,多少年來沒有得到讀者的覺察。荊軻和燕國太子在易水上的這次爭執,具有著很深的意味。這個記載說明:那天的易水送行,不僅是不歡而散甚至是結仇而別。燕太子隻是逼人赴死,隻是督戰易水;至於荊軻,他此時已經不是為了政治,不是為了垂死的貴族而拚命;他此時是為了自己,為了諾言,為了表達人格而戰鬥。此時的他,是為了同時向秦王和燕太子宣布抗議而戰鬥。

  那一天的故事膾炙人口。沒有一個中國人不知道那支慷慨的歌。但是我想荊軻的心情是黯淡的。隊伍尚未出發,已有兩人舍命,都是為了他的此行,而且都是為了一句話。田光隻因為太子丹囑咐了一句“願先生勿泄”,便自殺以守密。樊於期也隻因荊軻說了一句“願得將軍之首”,便立即獻出頭顱。在非常時期,人們都表現出了驚人的素質,逼迫著荊軻的水平。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荊軻和他的黨人高漸離在易水之畔的悲壯唱和,其實藏著無人知曉的深沉含義。所謂易水之別,隻在兩人之間。這是一對同誌的告別和約束,是他們私人之間的一個誓言。直到日後高漸離登場了結他的使命時,人們才體味到這誓言的沉重。

  就這樣,長久地震撼中國的荊軻刺秦王事件,就作為弱者的正義和烈性的象征。作為一種失敗者的最終抵抗形式,被曆史確立並且肯定了。

  圖窮而匕首現,荊軻犧牲了。繼荊軻之後,高漸離帶著今天已經不見了的樂器築,獨自地接近了秦王。他被秦王認出是荊軻黨人,被挖去眼睛,階下演奏以供取樂。但是高漸離築中灌鉛,樂器充兵器,艱難地實施了第二次攻擊。

  不知道高漸離舉著築撲向秦王時,他究竟有過怎樣的表情。那時人們議論勇者時,似乎有著特殊的見地和方法論。田光向太子丹推薦荊軻時曾闡述說,血勇之人,怒而麵赤;脈勇之人,怒而麵青;骨勇之人,怒而麵白。那時人們把這個問題分析得入骨三分,一直深入到生理上。田光對荊何的評論是: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

  我無法判斷高漸離臉上的顏色。

  回憶著他們的行跡,我激動,我更悵然若失,我無法表述自己戰粟般的感受。

  高漸離奏雅樂而行刺的行為,更與燕國太子的事業無關。他的行為,已經完全是一種不屈情感的激揚,是一種民眾對權勢的不可遏止的蔑視,是一種已經再也尋不回來的、淒絕的美。

  五

  我們對荊軻故事的最晚近的一次回顧是在狼牙山,八路軍的五名勇士如荊軻一去不返,使古代的精神驕傲地得到了繼承。有一段時期有不少青年把狼牙山當成聖地。記得那時狼牙山的主峰棋盤砣上,每天都要風揚著好多麵紅旗,從山腳下的東流水村到陡峭的閻王鼻子的險路上,每天都絡繹不絕地攀登著風塵仆仆的中學生。

  我自己登過兩次狼牙山,兩次都是在冬天。那時人們喜歡模仿英雄。夥伴們在頂峰研究地形和當年五勇士的位置,在凜冽的山風呼嘯中,讓心中充滿豪邁的激情。

  不用說,無是刺客故事還是許由故事,都並不使人讀了快樂。讀後的體會很難言傳。暗暗偏愛它們的人會有一些模糊的結論。近年來我常常讀它們。沒有結論,我隻是喜愛讀時的感覺。那是一種清冽、幹淨的感覺。他們栩栩如生。獨自麵對著我們,我永遠地承認自己低下。但是經常地這樣與他們在一起,漸漸我覺得他們的精神所熏染,心一天天渴望清潔。

  是的,是清潔。他們的勇敢,來源於古代的潔的精神。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讀到的了,有一個故事:舞台上曾出過一個美女,她認為,在暴政之下演出是不潔的,於是退隱多年不演。時間流逝,她衰老了,但正義仍未歸來。天下不乏美女。在她堅持清潔的精神的年月裏,另一個舞女登台取代了她。沒有人批評那個人粉飾升平和不潔,也沒有人憶起仗義的她。更重要的是,世間公論那個登台者美。晚年,她哀歎道,我視潔為命,因潔而勇,以潔為美。世論與我不同,天理也與我不同嗎。

  我想,我們無權讓清潔地死去的靈魂湮滅。

  但她象征的隻是無名者,未做背水一戰的人,是一個許由式的清潔而無力的人,而聶政、荊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們是無力者的安慰,是清潔的暴力,是不義的世界和倫理的討伐者。

  若是那個舞女決心向暴君行刺,又會怎樣呢?

  因此沒有什麽恐怖主義,隻有無助的人絕望的戰鬥。魯迅一定深深地體會過無助。魯迅,就是被腐朽的勢力,尤其是被他即便死也“一個都不想饒恕”的人們逼得一步步完成自我、並瀕臨無助的絕境思想家和世術家。他創造的怪誕的刺客形象“眉間尺”變成了白骨骷髏,在滾滾的沸水中追咬著仇敵的頭——不知算不算恐怖主義。尤其是,在《史記》已經留下了那樣不可超越的奇筆之後,魯迅居然仍不放棄,仍寫出了眉間尺,魯迅做的這件事值得注意。從魯迅做的這件事中,也許能看見魯迅思想的犀利、激烈的深處。

  許由故事中的底層思想也在發展。幾個渾身發散著異端光彩的刺客,都是大時代中地位卑賤的人。他們身上的異彩為王公貴族所不備。國家危存之際非壯士們無人挺身而出。他們視國恥為不可容忍,把這種恥看成自己私人的、必須以命相抵的奇辱大恥——中國文明的“恥”的觀念就這樣強化了,它對一個民族的支撐意義,也許以後會日益清晰。

  不用說,在那個大時代中,除了恥的觀念外,豪邁的義與信等傳統也一並奠基。一諾千金,以命承諾,舍身取義,義不容辭——這些中國文明中的有力的格言,都是經過了誌士的鮮血澆灌以後,才如同淬火後的鐵,如同沉水之後的石一樣,鑄入了中國的精神。

  我們的精神,起源於上古代的“潔”字。

  登上中嶽嵩山的太室,有一種可以望盡中國的感覺。視野裏,整個北方一派迷茫。冬樹、野草和毗連村落還都是那麽純樸。我獨自久久地望著,心裏鼓漾著充實的心情。昔日因壯舉而得名的處處地點都安在,大地依然如故。包括時間,好像幾千年的時間並沒有棄我們而去。時間好像一直在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土地,以及我崇拜的烈士們。我仿佛看見了匆匆離去的許由,仿佛看見了聶政的故鄉深井裏,仿佛看見了在寒冷冬日的易水河畔,在肅殺的風中唱和相約的荊軻與高漸離,仿佛看了山峰挺拔的狼牙山上與敵決戰的五壯士。

  中國給予我教育的時候,從來都是突兀的。幾次突然燃起的熊熊烈火,極大地糾正了我的悲觀。是的,我們誰也沒有權利對中國妄自菲薄。應當堅信:在大陸上孕育了中國的同時,最高尚的潔意識便同時生根。那是四十個世紀以前播下的高貴種子,它百十年一發,隻是顯形問世,就一定以駭穀的美久久引起震撼。它並非我們常見的風情事物。我們應該等待這種高潔美的勃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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