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齋生活

第58章 書的蠱惑

　　當了作家之後，時常有人問我：中外著名作家中，你受誰的影響最大？我常常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在當作家之前，我喜歡過不少作家的書，所有這些作家都影響過我，實在分不出誰“最大”誰“最小”，可是當了作家之後，所有這些影響又似乎縮小了，縮小到幾乎不留痕跡，更排不出誰大誰小了。

　　我最早接觸文學由“聽書”開始，所聽的都是流行於鄉鎮之間的市井文學，有話本和唱本兩種，前者由說書人說，謂之“說評詞”，後者由唱書人唱，因常以大鼓伴奏，所以叫“唱大鼓書的”。究其內容，則不外言情、劍俠、神怪之類，有古典名著如《三國》、《紅樓》，但更多則是無名之輩所作的拙劣貨色。

　　那時我們那裏對女孩子還管得嚴，不許到書場去聽書，隻能家裏聽。在我的鄉親中，喜歡業餘說書、唱書的人很多很多。我家前門對麵有一個說評詞的，每晚擺攤，一壺茶，一塊驚堂木，一把紙扇，便能把許多古人古事都裝演出來。說書先生是讀書世家的末代子孫，被鴉片煙槍敗壞了美好前程，便說書謀生。此人平時一副鬼模樣，走路也使不出四兩力氣，可是說起書來就神氣非凡了。但見他驚堂木一拍，兩眼一睜，再把一條腿往凳子上一踩，真是勇猛如出水蛟龍，靈活勝林間猢猻。不是“活武鬆”就是“活曹操”，薑子牙、黃天霸、穆桂英一個個都從他嘴裏複活了。

　　我和我的小朋友趴在門縫裏往外瞧，隻要心靜，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記得那天聽《封神榜》，聽到“九曲黃河陣”那一節，聽到一個個活人被扔到陣裏立即化為血水，不由得了一陣陣“打激淩”，又忍不住把耳朵往門縫裏擠。

　　我經常的聽書場所是我們家的後院裏。後院住了一個做小生意的和一個卷煙的，都愛唱書，每逢閑暇，便免費招待前院鄰居。他們所唱的腔調，與街上的唱書人相差無幾，隻是沒有大鼓伴奏，而且因為識字不多，常常打頓。但對我們這樣的聽眾來說，已經夠好夠好了。大人小孩都聽得十分認真，津津有味，隨著他的聲調哭哭笑笑。女人們感興趣的多半是公子落難、小姐養漢之類的，聽到溫情猥褻處，便嗤嗤地笑；聽到“棒打鴛鴦”的時候，便哭鼻子抹淚。我卻愛聽劍仙俠客的故事，也愛聽《楊金花奪帥印》、《十二寡婦征東》、《薛仁貴平西》之類，愛到了著迷的程度，做起小劍俠的夢來。日間，與小朋友一起習武，踢腿、下腰、劈叉、倒立，像模像樣，不但為中學時當體操運動員打下基礎，而且為以後下幹校勞動準備了健壯的身體條件。夜間便作夢騰雲駕霧。媽媽見我如此癡迷，便說，等你長大了，就送你上山學藝去。我便等著長大。

　　可是沒等我長大就換了人間了。劍仙俠客一類書也不能聽不能看了，隻能看革命的書。我便把做劍俠的心收起來，談起了革命書，多半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小說。《青年近衛軍》、《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等，還有中國的革命書革命戲，《白毛女》呀，《血淚仇》呀等等。很快也迷起來，而且做起了英雄夢。革命英雄與劍俠比起來，少了仙氣，但我卻覺得比劍俠更能學。劍俠隻要得了道，攻可以無堅不摧，自己又刀槍不入；守則可以隱身，可以騰雲，還可以土遁、水遁、火遁。革命英雄卻隻有一身筋骨。要靠意誌去戰勝敵人的酷刑。想想真害怕，打成殘廢多難看呀！但是不當英雄還能當叛徒嗎？於是拿定主意，熬不住酷刑就自殺。好在沒有真到這樣的時候，否則我早就光榮犧牲了。

　　英雄夢作到大學便不做了，西方十八九世紀文學給我提供了另一種世界，我又入迷起來。這時候迷那些洋佳人洋才子的故事，《簡愛》啦，《傲慢與偏見》啦，《安娜·卡列尼娜》啦，想過他們那樣甜甜酸酸的生活，日記上抄滿了書上摘下來的詩句，自己也如法炮製又想像和描繪自己的生活。可惜這些日記都在“文革”中燒了，否則會再拿來看看一定很有趣。

　　這種癡迷受到了“反右”的挫折，雖然因為當時年輕懵懂，沒有成為“右派”，向黨交了“心”便過關了，但前車之鑒，到底嚇出了一身冷汗，並從此懂得讀書須論階級性。

　　自從有了階級觀點，讀書入迷的時候就少了，因為頭腦裏總有一盞“警惕小資產階級情調複活”的紅燈亮著，比如一邊為《雷雨》中的人物哭著，一邊想，不要中毒啊！是超階級的人性論呢！看來想想，這也是入迷，幾乎癡迷到疑神疑鬼的程度了。

　　對小說的癡迷結束於自己開始寫小說的時候，不惑之年，我好像突然發現，所有我曾經入迷的小說和我所經曆的看到的人生和社會相比，都是蒼白貧乏的，不過是作家貢獻的一種迷魂劑，一種人類蠱惑，而我這一生之所以過得如此不如意，因為受到的蠱惑太多太深了，不讀別人的小說而寫小說給人家讀，決不是要實行報複，而是出於無奈，好像缺了蠱惑不能生活，別人的蠱惑生了效，便自己蠱惑自己。遺憾的是，同時也盅惑了廣大讀者。所以我要鄭重聲明：世界遠遠沒有我在小說中寫的那麽可愛，別受我的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