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有問我是怎樣讀書的,容我慢慢道來。
我從小身體羸弱,別的孩子跳跳蹦蹦,我卻坐在屋角,捧著一本書,代替嬉戲,讀書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起初我一個時候隻能讀一本書,特別是讀理論書。但長時間隻讀一本書,不免覺得厭氣,隻能放下書來不讀,去做一些別的事情,等到重又拿起書時,總覺得有難以為繼的迷茫。在讀文學作品時,尤其是看長篇小說,讀著讀著就讀到書裏去了,甚至廢寢忘食,欲罷不能。這樣又走到了另一極端。
後來我偶然讀到一篇美國大文豪海明威的訪問記,他讀書是同時讀幾本的,以後又見到當代美國作家諾曼·梅勒的訪問記,他也同時讀幾本書。我當時頗以為奇,心想一個人怎麽能那麽快速改變他的思緒呢。1980年我去美國訪問,在一次招待酒會上遇到梅勒,便抓著這個題目向他請教。他說這習慣可以有意識地養成,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他起初時隻是個偶然的行動。有一天他正在書齋裏津津有味地讀一本書,忽然郵件送來了,其中有一本作者送給他的書,他便放下原來在讀的書,而把剛送來的新書翻了開來,這樣便讀了下去,腦裏並不覺得有任何幹擾,而且那種因久讀一書所生的倦怠,也因接觸了新的內容,消散殆盡;他感到忽然發現了一個新大陸。以後一本書看得厭煩,就另拿起一本,從同時讀兩本書,一直到同時讀六本書。每換一本,就有新的感覺,而那種讀一書的陳舊感也一掃而空。他發現以新的心情吸收新的內容,不但不會給他的思緒打亂,而且反而增加腦子吸收新刺激的效力。我聽了他的話,回到旅舍,便有意識地加以試驗,以後也就養成了習慣,但隻能以同時看三本書為限,多了還是不成,而且理論書也不能兩本同時讀,否則思緒便攪成一鍋粥。
古人每以一目十行稱許飽學之士,過去我總以為是誇張,但試試也成。你把那些文章中的虛詞形容詞都去掉,十行也就剩不多幾個字,再加以融會貫通,一目十行也是做得到的。但是我覺得要精讀就不成了,精讀需要下死功夫。一本書如果先讀目錄,把內容大致理一理,再讀時便可省卻許多時間,否則一時讀幾本要精讀細讀的書,我的經驗是行不通的。可惜當時我沒有問梅勒的經驗如何。
這種一時讀幾本書的事,適合於時間不夠的人。如果時間充足,那就無須這樣趕讀了。但作為讀書時的休息,一時讀幾本,倒有極大的幫助。因為可以使腦子得到新的刺激而忘掉疲倦,也可以說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移情作用,是不是的確如此,我非心理學家,不能妄作主張;但我總覺得一時讀幾本書完全可能。
現在我老了,已從繁雜的工作中退了下來,要讀書有的是時間;正因為年老時間充足,讀書便不能無為而治,要讀更多的書。書也有涯,而書也無涯。古時讀書五車,那時用木簡,五車便了不起,如今是二噸半的大卡車,可以裝多少書?我看是無法讀完的,這就需要抓時間。我們要善於抓時間,一時讀幾本書便是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