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街上幾家古本屋裏耽擱了兩個鍾頭,抱了十多本《現代日本文學全集》出來,這裏麵有了森鷗外,島崎藤村,有島武郎,穀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誌賀直哉和別的一些文人。金一圓五十錢也。確實是很便宜的罷。上了自動車,心裏還頗高興,因此又想起了一件事情。
離開上海的前兩天,無意間買了一本美國版的《沙寧》,是有插圖的大字本,而且是作為新書買來的,價三元。我覺得很便宜。不過據一個朋友說在別的書店買,也隻要花這樣的價錢。就是這同樣的書,北平北京飯店內的法文圖書館的夥計曾向我討過二十元的高價。相差得這麽多!書賈們的賺錢的欲望也就大得可驚了。我並沒有聽錯話,因為說話的是中國人,而且同去買書的還有我哥哥。結果那天我花去四元買了一本“現代叢書”版的,譯文是一樣,卻是沒有插圖的小字本。這種版本在別處隻售價三元的事情,我並不是不知道。
在上海紅鳥書店買法文書也會常常遇到這種情形。有一次我要買一本小冊子,大概是在巴黎公社殉難的Varlin氏的紀念冊罷,原價兩個法郎,以為花四五角錢,就可以了。問那位中國夥計,他卻毫不客氣地向我要兩塊錢。他的那副吃人的麵孔和聲音就把我嚇跑了,以後我幾乎不敢再進這書店。過了幾天我有一次路過環龍路,又記起了那書,終於壯了膽子走了進去,這一次遇見的是一個法國人,結果付了八角大洋把那小冊子拿走了。這樣看來外國商人的貪心遠比那給他幫忙的中國夥計的貪心小一點罷。而在外人卵翼下做奴隸的中國人對於同胞的那種氣焰,也就夠叫人齒冷了。
在中國西洋書店裏這種情形是很普通的。郵政局是衙門,早有人說過。西洋書店是衙門也是真的事情。從前連商務印書館也仿佛擺過衙門的架子呢!現在大概是改良了。還有,在中國我很少到大的商店裏去買東西,因為我走進那些地方,就好像進了衙門去遞呈文。這心情我在法國、在日本卻沒有感到。
這些話似乎離題太遠了。我應該回轉來說圖書館的事情。在中國假若有一個完備的圖書館,我們也就可以少受書店夥計的閑氣了。譬如倘使北平圖書館有一本英譯本的《沙寧》的話,我也不會像朝耶路撒冷似的在各西洋書店去搜求這本書了。我不妨明白地說一句話罷,北平圖書館作為一個裝飾品,是無愧的。而作為一個為人民設備的圖書館,那就完全放棄它的責任了。一般人不需要的那樣堂皇的建築在那裏是有的;而一般人需要的普通的書籍在那裏卻常常缺乏。我找過E。Zola,找過H。Fllis,找過E。Carpenter……,他們的重要著作卻沒有一部。我更可以誇張地說,我要讀的書,那裏全沒有。我為了找書不知道白跑了若幹次,但如今北平圖書館卻以“為國家搜集善本書的責任”自豪了。事實上像那用一千八百元的代價買來的《金瓶梅詞話》對於現今在生死關頭掙紮著的中國人民會有什麽影響呢?難道果如那些文化膏藥式的學者所說一民族的存亡全係於文化,而文化的精華就在於這般“古董”麽?
自動車走過海邊的一站停了,我望見一隻剛開出的輪船。這輪船是往中國去的罷。我不覺把眼睛抬得高高地往西邊看。
[附記]聽說北平圖書館方麵發表了答複我的文章,可惜我沒有機會讀到。一個朋友寫了文章為我“聲援”,這也近乎多事。又一個做過北大教授的朋友對我說:左拉的書那邊有,曾有一本法文目錄寄給他。這當然是真話,不過在館內的目錄裏卻查不著,我要看也無法看了。至於靄理斯的七卷《性心理》,加本特的《全集》等等,我查了好幾次目錄,都沒有查著,也許這種書是有的,隻是不做教授的我們不配看罷了。我應該道歉,因為我以前不明白文化城裏的圖書館的特別的使命,現在明白了,所以人也就變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