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嚴重失控了!工廠罷工,學校停課,交通中斷,機關癱瘓,一會兒你奪了我的權,一會兒我革了你的命,一會兒這個成了叛徒,一會兒那個成了特務,這邊的武鬥還沒有停息,那邊的流血事件已經開場……西京街頭到處張貼著“炮轟西北局,火燒劉難逃”的巨幅標語,就連大中學校紅衛兵演出的活報劇,也公開醜化黨和國家領導人形象。城鄉到處人心惶惶:“天呐!這還叫革命嗎?五七年反右,右派分子也沒敢這麽囂張過!人們這是咋啦?政府這是咋啦?天理這是咋啦?”但林副統帥還大講特講:大亂大治,小亂小治,國內外形勢一派大好!
郭幹事一直懷才不遇,認為自己辛辛苦苦幹了這麽多年,仍是一介區區團區委普通小幹事,實在太屈才了!當他看到別人搶班奪權之後威風八麵時,內心也曾癢癢得厲害,但他畢竟讀過幾年書,知道綠林好漢式的行徑最終行不通,因此強忍著騷動的心緒,一直沒敢摻和進去;而今,他看到工總司勢力強大,尤其是姓李的那位學生領袖呼風喚雨、權傾一方,就尋情鑽眼,憑借自己的生花妙筆和三寸不爛之舌,終於鑽進了工總司宣傳部。他深知契機難得,關鍵處就在於那麽幾步,因而沒黑沒明地抄呀、寫呀、刻呀、畫呀、印呀,經常通宵達旦、廢寢忘食,兩隻眼睛紅腫得仿佛爛桃一般。有時候實在支撐不住了,他就掛瓶葡萄糖鹽水,然後拔掉針頭繼續幹,如此,很快贏得了那位李姓學生領袖的好感。
九月一日下午,東郊工總司的骨幹們在興慶公園門前集結。這群頭戴荊條安全帽、身穿勞動服、臂箍紅袖章、手握紅纓槍的勇士們,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決心以奔赴前線的勇氣同西郊工聯決一雌雄!他們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裏搞來數十輛大卡車,除了車廂內擠滿了人,每輛車門兩邊還各站著一個紮著式的彪形大漢。一路上,長逾百米的車龍輪番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造反有理》、《下定決心》等語錄歌曲,氣勢洶洶地向西郊工聯地盤壓境。
然而,西郊工聯也不是吃素的,他們給通往大寨路十字的大小街道上堆滿了枕木、欄杆和耙釘,等工總司傍晚繞道趕到這裏時,十字路北早已森嚴壁壘,人聲鼎沸,著實給工總司來了個下馬威,不敢越雷池一步。
當晚,路南路北的高大建築上全架起了探明燈,將周圍幾裏地照耀得亮如白晝。偶爾,有誰放上幾槍,更給陰森的夜空增添了幾分恐怖。
郭幹事原本也要隨同車隊進行戰地報道的,但臨上車時他變了卦,心想:槍子沒長眼睛,萬一兩家開火傷著我,這長時間的辛苦不是白費了嗎?因此,他謊稱孩子患了急性闌尾炎,家裏捎話讓他馬上回去。但前腳剛踏進家門就又後悔了,暗想: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要是錯過了,以後領導還會重用自己嗎?不行,即使冒險,也不可錯過這場戰鬥!想到這裏,他轉身就朝外走,卻被張好雨一把拉住:“你放著正經工作不好好幹,偏去湊那個熱鬧冒那個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可怎麽過?”
“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你懂得什麽!亂世出英雄,不冒險,等到猴年馬月才能被人提拔?”
“提拔!提拔!提拔一下真就那麽重要?再說,想被提拔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不是投機鑽營!”
“你這張婆娘嘴,不知中了蔣光遙多少毒,竟然也來戳我的刀子!老子辛辛苦苦,沒黑沒明地獻殷勤,難道隻為了我自己?”
夫妻倆吵鬧了大半夜,話不投機,郭幹事狠狠地摔門而去。他披著暮色,迎著夜風,大步流星地出了玉祥門,直向未央路方向奔去。在離未央路十字還有三、四十米的位置時,郭幹事吃驚地看到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人正在展開凶殘的肉搏戰,雙方在路邊都架著機關槍,單等對方先開火。嚇得郭幹事打了一個激靈,“倏”地鑽進路旁的菜園子裏。這裏已經躲藏了幾十號人,他們有的是正在地裏澆水的農民,有的是拉著架子車揀拾西瓜皮的學生,還有大老遠趕來看熱鬧的閑人。正當郭幹事從土牆豁口朝外張望的時候,“呼啦啦”從外麵湧進一群手握紅纓槍的工總司的人。他們不由分說,用粗鐵絲把菜園裏的這幫人一個個拴得結實。郭幹事剛解釋一句:“大哥,別誤會,我是自己人!”就被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用紅纓槍狠狠地刺在右大腿上,嘴裏還粗野地咒罵著:“自己人個龜!一看你這熊式子,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肯定是工聯派來的奸細!再不老實,我一槍穿你個糖葫蘆!”
郭幹事的右大腿上立時出現一個血窟窿,熱乎乎的鮮血“咕嘟咕嘟”往出冒,痛得他齜牙咧嘴卻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這就是震驚全國的西京“九·二”武鬥事件。至於這次武鬥死傷了多少人,眾說紛紜。不過,僅軋鋼廠北牆外就一連串葬埋了八具屍首。郭幹事遭了自己人的誤傷,被魂飛魄散的張好雨送進南郊的紅會醫院治療,一入住就是三個多月,蔣光遙和趙天成這才躲過了一場劫難。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