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城區南片七所學校的教師集中在楊家牌樓小學參加批鬥會。李一男聽說是郭幹事來主持大會,知道來者不善,就鄭重地提醒蔣光遙:“少提意見多通過,開會就朝拐角坐。管住自己的嘴,千萬別朝槍口上撞!”
“我記下了!那麽多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還怕一股小陰風不成?”
“蔡校長帶咱不薄,不管人家再批鬥蔡校長,咱可不能幹落井下石的缺德事!”
“我記下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沒有蔡校長的保護,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怎麽能幹那事?你放心地忙你的事情去吧!”
“南片小學批鬥走資派大會”在楊家牌樓小學隆重舉行。郭幹事見參加大會的各校人員全部到齊,就俯身對著麥克風大聲吼道:“把各校走資派給我押上來!”
話音剛落,每兩個人押著一名掛著“走資派”牌子的校長一路小跑地趕到會場前,等七名校長在台前“一”字排開,他們又迅速地退出場去。
郭幹事見其他六名校長都低著頭、彎著腰,一個個噤若寒蟬,抖若篩糠,唯有蔡校長昂首挺胸,威風不減,仿佛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的李玉和站在敵人刑場一般,便拍案而起:“蔡炳南,還不低下你反動的頭顱!”
“我何反動之有?憑什麽給你低頭?”
“你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誤人子弟,害黨害國,還敢嘴硬?”郭幹事伸長脖子,活似鬥架的公雞。
“狠抓教學質量,培養社會主義接班人,是黨和人民賦予我的權利和義務。捫心自問,我隻有功,沒有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蔡炳南,你,你太囂張了!拿你這號人都當了校長?”
“我當校長,是上級考核,組織任命的,憑的是一顆紅心,一身真本事;不像有的人,屁本事沒有,靠拍馬溜須、阿諛奉承、欺上瞞下、投機鑽營、削尖腦袋朝上爬,把搞‘運動’當飯吃呐!”
“蔡炳南,隨你怎麽說!哼,實話告訴你,我這次來就是收拾你來的,你把眼睛擦亮!還不快低頭認罪!”
“吃肉喝血,隨你的便;要我低頭,好比登天!”
擲地有聲的十六個字噎得郭幹事直伸脖子,怒不可遏道:“姓蔡的,你能耐!來人,按原計劃進行!”
於是,一頁厚實的釘了鐵絲繩的鬆木門扇被四、五名壯實的漢子抬上台來,七手八腳地掛在蔡校長的脖子上。台下立時大亂,騷動的人群從竊竊私語到大聲質問起來:
“哪裏有這麽整人的道理?”
“門板那麽重,鐵絲那麽細,鐵人也撐不住呢,何況是血肉之驅的大活人呐!”
“有理講理,何必眾目睽睽之下來這一套?誰給他的膽子,敢這樣折騰?”
……
蔣光遙暴凸如蚯蚓的血管爬滿脖頸和額角,幾次欲跳將起來,都被周有道死死扯住,低聲告誡道:“兄弟,沉住氣!你我都被打入另冊,一出麵,不但給自己帶來麻煩,還會給蔡校長加重罪責!”
“但是,姓郭的公報私仇,蔡校長要吃虧的!”
“看看吧!看看再說!”
蔣光遙視線模糊,不忍目睹台上受盡折磨的好兄長,卻又不能不朝台上的好兄長投去焦慮的目光。痛苦如蠶,一厘厘地嘶咬著他的血淋淋的心。細鐵絲勒進蔡校長脖頸的肉裏,殷紅的鮮血小蚯蚓似的順著鐵絲“滴嗒”而下,台下的人們無不為蔡校長捏著一把冷汗,蔣光遙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郭幹事見蔡校長麵平似水,仿佛鐵絲勒進的不是他的肉體,仿佛“滴嗒”而下的不是他的血液,頓時氣得渾身顫抖,叫囂道:“蔡炳南!再不認罪,可別怪我不講情麵!”
“哼!隨你的便!”
“來人,把帽子給他戴上!”
隨著郭幹事的叫囂,有人取來一頂用竹篾和白紙糊成的三尺多高、上書“打倒走資派”大字的帽子,就要往蔡校長頭上扣;不料蔡校長怒目圓睜,嚇得那人遲遲不敢動作。郭幹事惡狠狠地罵了聲:“笨熊!屁大的事都辦不響!”就一把奪過帽子,使盡吃奶的力氣,直橛橛地朝蔡校長的頭上扣下來,竹篾“哧”地刺進他頸子上鼓凸的血管裏,血液“唰”地噴濺出來,痛得蔡校長一咧嘴,高聲叫罵道:“姓郭的,你今天不整死我,等我自由了,非活剝了你不可!狗日的!”
此刻的蔣光遙忍無可忍,從周有道死死箍住他的雙手裏拚命掙脫出來,“噌”地躍上台子,指著郭幹事的鼻子,怒不可遏道:“姓郭的,你就不是個人!一時不整人,你就沒活路了?”
“蔣光遙,你好大的狗膽!幾次運動都讓你逃脫了,這回沒等我尋你的事,你倒送上門來!識相的就滾遠!”
“你跟我過不去,就明著衝我一個人來,何必放無辜者的暗箭!蔡校長不就是以前說過幾句撞磕你的實在話嗎,值得你這樣耿耿於懷下毒手?”
“蔣光遙,這是什麽地方,你敢在這裏蠱惑人心!還不趕緊滾下去!”
“你把蔡校長放了!有事情衝我來!我擔待!”
台下更是一片嘩然。
這個說:“今天不是開批鬥會,是看鬥嘴來了!”
那個說:“隻是鬥嘴就好了,分明是故意糟踏人來了!”
更多人在喊:“蔡校長無罪!把人放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郭幹事猝不及防。盡管他聲嘶力竭的“安靜!安靜!”之聲幾乎把麥克風喊破,但響應者卻是寥寥。人們上廁所的上廁所,喝水的喝水,議論的議論,叫囂的叫囂,郭幹事見實在控製不了會場,就一邊對著麥克風高喊:“今天大會有壞人搗亂,我們改日在這裏召開全區批鬥會!請同誌們提高警惕,別讓壞人鑽了空子!散會!”一邊夾著公文夾氣哼哼地佛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