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見到兩個孫女後,李青雲悲喜交加,恍若隔世。尤其大孫女蔣藜,那高高的鼻梁兒和明亮的杏眼兒,竟然與丈夫蔣新貴有著特別的相似之處,更勾起了她對往昔已塵封多年的追憶。
年慌!可怕的年慌!連老天爺都流淚了!鄉下人缺吃、少穿、沒有燒的,路旁的榆樹皮被剝光了,槐樹頂被折光了,地裏的野菜被挖光了,就連玉米殼、玉米芯,也被人們爭著做了澱粉。過去,連畜生都不肯吃的糟糠、麩皮,而今生產隊也用秤斤斤兩兩地分給人吃。想吃糧嗎?有!不過,得像做賊一般到黑市上去買,一鬥麥子九十三元,一鬥玉米賣六十一元!貧苦如洗的莊稼漢上哪兒湊錢買糧食去?辦法隻有一個:偷!偷生產隊的糧食,偷生產隊的棉花,偷生產隊的蔬菜,隻要不過分顯眼,村幹部也索性一隻眼睜,一隻眼閉。因此在社員中傳播起這樣的順口溜——
偷一鬥,紅旗手;
偷一升,是英雄;
偷一石,是模範;
不偷不逮,餓死活該!
……
在這種大氣候下,那些勒緊褲腰帶、餓得麵黃肌瘦、步履踉蹌的莊稼漢們,反被譏諷為——
死板,不行兒;
吃今,沒名兒;
腸子,擰繩兒;
嘴唇,烏青兒;
餓死,沒名兒;
……
李青雲和婦女們在地裏幹活,雖然看見別人把玉米棒像手榴彈一樣在褲腰紮一圈,她不敢;看見別人把棉花塞進懷裏像臨盆的孕婦一般,她不敢;看見別人把麥粒、豆子裝得衣褲口袋像奶牛乳頭似的,她不敢……她隻是默默地幹活,默默地走路,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唯恐禍從口出。多虧孫歪嘴、阿珍夫婦和吳媽、張三等入鄉隨俗“不時地將他們的”戰利品給李青雲勻來一些,否則,單靠隊裏那點少得可憐的救濟糧,別說養活兩個孫女,就連她自己的生存都成問題!盡管如此,李青雲還是經常膽戰心驚地提醒孫歪嘴他們:“這號事還是少幹為好,要是被人撞上,該多羞愧!”
胖嫂阿珍已經瘦下來好幾圈,但大大咧咧的性子卻絲毫未變,把一雙細長的眼睛笑成兩條線縫,“嘿嘿”道:“怕啥?十個社員九個賊,不偷隊裏又偷誰?活命比活臉要緊得多哩!”
李青雲長長地哀歎一口氣:“這種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千萬別餓壞了我的兩個小孫女!”
這天前半夜,蔣藜、蔣婕姐妹倆餓得肚子咕咕“叫,見鄰家喝苜蓿糊糊,就跟奶奶哭鬧著要喝。整得李青雲的淚珠”咕嚕咕嚕朝下滾,便哄著兩個孩子睡下後,咬咬牙,拎了竹筐朝苜蓿地方向摸去。此時,天黑得不見五指,李青雲心跳如打鼓,顫索索地將手探進地裏。誰知剛撅了一把,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喊:“那是誰家的貓跑進地裏來了?快走!人都沒的吃,還有你湊的什麽熱鬧?”
李青雲大駭,知道是看地的社員在給她耳朵裏遞話呢,便滿麵羞臊地挎了竹筐,如驚弓之鳥般快步逃離苜蓿地,不料,慌不擇路,一腳踩空,栽進一人半之深的枯井裏,她夠不著,爬不上,又急又怕,鶯鶯地泣哭起來。兩個巡邏的老漢循聲找來,拿馬燈一照,見是李青雲,二話沒說,就解下腰帶,一邊“哼哧哼哧”把李青雲從井底朝上拽,一邊唉起長長的歎息:“作孽呦作孽,披金戴銀的人,半夜三更也受這份罪!既然出來了,就不該空著筐回去。把筐遞給我,讓我老漢積份德,幫你撅去!”
“不不不,我啥也不要了!”爬上井台的李青雲羞愧難當,哀求道,“隻求二位老哥發發善心,別把事情張揚出去!”
“放心!放心!我們兩個才不幹那號喪天良的事呢!哪個腦袋上有毛愛裝禿子?還不是饑荒把人害的?”
二位老者從李青雲手裏奪過竹筐,三下五除二撅了滿登登一筐鮮靈靈的苜蓿,挎在李青雲的胳膊彎裏:“大妹子,趕緊回去吧,小心被人瞧見!”
李青雲千恩萬謝,一跛一瘸地消失在如墨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