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河恩怨

第三節

　　學校剛放暑假，上級就通知全區教師到城隍廟街參加“肅反”運動學習會。人們早已習慣了，便急火火地背著行李，拎著網兜，夾著草席，從四麵八方向城隍廟街匯集。

　　城隍廟街位於西京城隍廟的後門外。它東西走向，街巷狹窄，長年被信男信女和賣香火的商販塞得滿滿登登。全區教育係統寒暑期學習會大都放在這裏召開，是因為路北兩所中小學僅一牆之隔，便於大會安排食宿和工作組織。在這裏，會期短則十天半月，長則一月兩月，每次會上都有一批教師被批判、被鬥爭、被肅清，甚至被逮捕，所以不少人一聽到這裏開會，便不由得頭皮發麻、心跳氣短。

　　蔣光遙隨著人流先到中學報到。剛進入校門，他的心就“咯噔”一下，但見到處張貼著紅紅綠綠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提高警惕，打擊敵人”、“反動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團結一致，加緊肅清”的大幅標語；環顧周圍人群，一個個都嚴肅著麵孔，緊閉著嘴巴，碰著熟人也隻機械地點一下頭，連聲招呼都不敢打。一見這架勢，蔣光遙的心就“撲撲騰騰”直打鼓，仿佛隨時會有人撲將過來五花大綁他似的。

　　動員大會的會場設在中學後操場。下午兩點，教師們剛聚集完畢，主席台前便押來一長串男男女女，他們像受過專門訓練似的，一律低著頭、彎著腰、垂著臂，仿佛將立即被執行死刑一般。蔣光遙緊張地瞅了一眼，就找見他們學校的幾名平常十分本分的同事也在裏麵，登時驚得臉色蒼白，將頭埋進懷裏，不敢再看。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口號聲過後，區上一位領導健步走到擴音器前，滔滔地做起動員報告：“同誌們，我們這次舉辦的全區教育係統‘肅反’學習會，主要任務隻有一個：就是完全、徹底、幹淨地肅清我區教育係統內的一切反革命！那麽，怎樣才能圓滿完成這一神聖使命呢？我們的辦法隻有一條：就是充分發動群眾，充分相信群眾，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互相揭發，互相檢舉，這樣，才能使反革命分子成為過街老鼠，無處藏身！同誌們，前途是光明的，意義是重大的，任務是艱巨的……”

　　高音喇叭被領導的大嗓門震得“嗡嗡”作響，會場內鴉雀無聲。領導突然將粗短的右手食指指向台前的男女，聲音大得刺破天：“誰是反革命？站在台前的這些狗男女，就是曆史反革命！舊社會，他們騎在人民頭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雙手沾滿人民的鮮血。別看他們現在蔫頭耷腦，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其實，他們是披著人皮的狼，心裏正在咬牙切齒罵著娘！勞苦大眾們必須團結起來，揭掉他們的偽裝，把惡狼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講到這裏，領導停頓片刻，將明亮如炬的目光射向台下，台下立即震天響地喊起“堅決鎮壓反革命”、“把‘肅反’運動進行到底”的口號。

　　激昂的群情把領導的講話一次又一次推上高潮。

　　“不過，眼前這些反革命分子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還有更多的披著人皮的狼隱藏在我們的係統中。他也許就在你的單位，就在你的身邊，就在你的朋友中！同誌們，我們的態度必須堅決，立場必須堅定，拋開一切私心雜念，對黨負責，對人民負責，同時也是對你個人的政治前途負責！因此，組織上要求同誌們放下包袱，開動機器，知道什麽就揭發什麽，知道多少就揭發多少，懷疑誰就毫不姑息地揭發誰。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隻有把他們的畫皮徹底揭穿了，把他們的真實麵目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把他們徹底搞臭了，我們這次運動才達到了目的，才會取得徹底的勝利！同誌們，我們任重而道遠啊！在這裏，我要正告那些心懷僥幸的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隻有積極、主動、徹底地交待你的問題，才是唯一出路！要知道，雪裏埋不住人，紙裏包不住火，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問題遲早會大白於天下的！因此，積極比消極好，交待比檢舉好，坦白比抗拒好。否則，就是與人民為敵，與人民為敵隻有死路一條！”

　　台下的蔣光遙如坐針氈，眼前金星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