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陽縣城。原先隨處可見的殘牆斷壁早被修複一新,戰後景況蕩然無存。店鋪興隆,人流穿梭,叫買叫賣之聲此起彼伏,以前隻有富人才有的歡聲笑語,眼下也被窮苦人廣泛傳播。好一派安居樂業的情景!蔣新貴暗自讚歎著共產黨的安民、富民政策的深入人心,眼見旁人都在為生活、生計奔波,而自己卻是在家反省、待命候審的命運,不由得悲從心起。
孫歪嘴指著前邊,道:“少爺,南街口到了。這麽些年了,也不知葛管家變成個啥模樣?咱可得把眼睛睜大,認得仔細些!”
蔣新貴“唉”了口氣:“都怨我當時年輕氣盛,不問青紅皂白,攆走了好兄長,讓他生生癱了腿腳,吃夠無盡的苦!不管葛兄認不認我這個兄弟,我都認得他啊!”
“少爺說的什麽話?葛管家對府裏的情意比海還深,怎麽會記恨少爺的不是?再說,誰一輩子還能保證自己就不犯個錯誤?少爺別再自責!”
孫歪嘴徑自說著,將一對圓鼓鼓的大環眼瞟向蔣新貴,卻見蔣新貴把一張闊口張得天大。孫歪嘴循著蔣新貴的視線望去,卻在路旁一間矮小的瓦屋門前愣住心神——隻見鬢發花白、皺紋滿麵,與原先那個背頭黑發齊齊整整、白皙麵孔方方正正的葛管家判若二人的葛中文坐在一張斑駁無色的椅子裏,正揮毫著一幅中堂,圍觀者無不擊掌、叫妙,蔣新貴便湊進人牆。但見隸筆遒書著——
出師表,寄忠誠。
言有盡,義無窮。
諸葛者,蓋世雄。
天地崩,頌美名。
……
蔣新貴的內心頓如江河翻滾。這首詩是蔣新貴與葛中文在光遙滿月酒宴上結識後共同題作的,不料想眨眼之間,已然十多年過去,事態變遷,風雲變幻,光遙已從繈褓中的嬰兒長成翩翩少年,而這首詩還一字不差地烙在葛中文的腦際,即使他含屈離開蔣府,卻還不忘兄弟間的情義!淚花登時溢滿蔣新貴的眼圈,叫道:“葛兄!”
葛中文循聲望來,愣怔怔地盯望蔣新貴良久,“撲通”一聲從椅子裏栽在地上,抱住蔣新貴,淚如泉湧:“少爺!少爺您好……”
“葛兄!”
主仆抱作一團,你望我,我望你,百感交集,良久無語。圍觀之眾無不感慨,協助孫歪嘴將主仆攙進瓦屋,主仆自是訴不完的心曲,抹不幹的眼淚。
“葛兄,請原諒我當年的自私自利、專橫無知,是我把你害到今天這步天地,你罵我、打我吧!”
“少爺千萬別這麽說!想我一介落魄的私塾先生,有何德能,若不是老爺、少爺收留,我們父子哪能活到今天?莫說是少爺攆我出府,就是要了我父子性命,我也毫無怨言!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惦記著蔣府,惦記著老爺、少爺、少奶奶、小少爺、孫爺、吳媽、張三等人,尤其解放亳陽之戰,槍林彈雨,打得天昏地暗,城防大隊在佛君廟被全殲,少爺生死不明,我心如刀絞啊!隻說是今生再與少爺無緣相見,不料老天爺把少爺送到我的麵前,這下好了,我葛中文死也瞑目了!”
“新貴今天來,特意背葛兄回去團聚,府裏可以無我,但不能沒你呀!”
“少爺,萬萬不可啊!眼下的中文,癱了雙膝,寸步難行,乃一介廢人,再回府去,徒給大夥添亂。我什麽時候都可依著少爺,唯有這次不能!”
二人爭執不下,抱在一處又是好一陣子痛哭。正在這時候,一白淨俊朗的短襟少年手捧一幅畫卷闖進屋來:“老師,您看我畫得行嗎?”
葛中文將畫卷接在手中:“珍儀,你過來!你不是說想見蔣爺嗎?蔣爺今天來了呀!”
少年驚得張大嘴巴,好半晌才說出話來:“您,您真是蔣爺?鄧珍儀見過蔣爺!”
葛中文告訴蔣新貴:“當年離開蔣府,我和葛獻無依無靠,加之我的腿病發作,醫治無門,是珍儀和他爹收留下我們父子,又送葛獻參加解放軍,給我在南街口置了這間瓦屋,否則,中文恐怕無緣與少爺見麵了!”
蔣新貴“騰”地匍跪在鄧珍儀的腳下:“珍儀之恩容蔣某日後再報!”
鄧珍儀大吃一驚,忙雙手將蔣新貴抱起:“蔣大叔快快請起!葛大叔當年與我爹同窗,如今又是我的老師,照顧老師是我分內之事,您千萬不要見外!”
正說話間,卻見張三跛進屋來:“少爺……可找到你啦!不好啦,天塌下來啦!”
“什麽事?張大哥你慢些說,想著說!”
“不好啦!政府……派人正四處找你呐!”
蔣新貴對葛中文道:“葛兄,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背你回府團聚,府裏可以無我,但不能沒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