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河恩怨

第七節

　　次日晨時，喧天的鼓樂炮竹將已慣於幽靜的鹿莊吵得沸沸揚揚。待葛中文剛拉開房門，兒子葛獻便一腦袋出溜進來，稚嫩的童音叫得高挑：“爹，來啦！來啦！”

　　葛中文張開巴掌輕輕削在兒子的腦勺上，道：“多少次教導你話要想著說，不要搶著說，怎麽全就饅頭吃啦？”

　　兒子熱情的火苗上被澆潑了一瓢涼水，立時沒了氣焰，小長脖子倔強地一擰，調轉P股奔向蔣新貴的房子，抬起胳膊就是一通敲擊，連聲叫道：“光遙少爺，快出來看呐！放炮啦！過年嘍！”

　　蔣光遙唱戲一般“來啦！來啦！等我呀！”地叫著板，披件單衫子就竄出屋來，道：“葛獻哥，快去看吧！”

　　葛獻解下自己的破袍子裹在光遙的身上，二人兩條小哈巴狗般手牽著手出得府門，卻眨眼間被歡騰的人群擠回門來。一陣“劈哩叭啦”的炮仗驚天動地地鳴過之後，一麵金光燦燦的“除暴安良”牌匾高高地掛在了蔣府門上，且披掛了鮮紅的細綢，甚是氣派惹眼；兩尊威風凜凜的大石獅子複又立於門蹲兩側；披紅掛花的高騾大馬排著隊伍，踩著響蹄，被專人牽著入了蔣府牲口圈；數十名強壯漢子老鼠過街樣將一人之高的米袋、麵樁，向蔣府糧倉裏堆的堆、摞的摞。

　　麵色蠟黃、皮包瘦骨的蔣城府由蔣新貴和孫歪嘴攙扶著顫索索地下得炕來，被忙碌得熱火朝天的眾人搞得莫名其妙，但見失而複得的牌匾、石獅、騾馬、米麵、家什原模原樣地呈現於自己麵前，便如泯夢中，老淚奪眶而出。

　　久不走動的眾家鄉紳、官長複又向三年前一樣喜眉笑眼地出現在蔣城府主仆麵前，紛紛道：“給三爺道喜！給少爺、葛管家、孫爺道喜！”

　　蔣城府吱吱喔喔說不出話來，受寵若驚地打量著麵前的人群，隻覺得眼熟，卻叫不出名兒來。蔣新貴冷冷道：“窮得就差賣褲子了，喜從何來？”

　　孫歪嘴將大唇翹上耳根：“你們又唱的是哪一出？嫌我們府上黴倒得還不夠啊？”

　　眾人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賠出滿臉的笑容：“府上還不知道吧？六爺降日是假，反正有功，扛走鬼子小鋼炮、重機槍三四十架，協助國軍把鬼子打得屁滾尿流，眼下做了咱亳陽的新任縣長兼城防司令，了得啊！六爺相中新貴少爺是條漢子，不計前嫌，要請少爺出任聯防五區主任哩！府上以前被賴剛劫去的家資由我等鄉紳現在如數賠上，請三爺、少爺驗收！”

　　眾人正說得起勁，隨著一聲“蔣司令到！”的喊聲，身著軍服、足登高腰靴、肩背勃朗寧手槍、腰挎東洋刀的蔣聚府在衛隊的前呼後擁之下，似塊鐵塔一般威風凜凜地立於蔣城府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三哥！六兒回來晚了，讓你們受苦了！要打要罵，聽憑三哥發落！”

　　蔣城府在一驚、一愣之後，使勁從兒子和孫歪嘴的手裏抽出胳膊，和蔣聚府一把抱在一起，四行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蔣聚府先於賴剛一步降日，指揮官龜澤高十分歡喜，當即任命蔣聚府為保安隊大隊長，賞大洋五千，配給十門小鋼炮、二十挺重機槍，槍械一律更新，專門對付在亳南一帶活動的新四軍遊出隊的入城騷擾。蔣聚府不負龜澤高所望，入城第二天便捉了一名新四軍情報員，反複審訊，毫無所獲，便揮刀將那人劈作兩半。龜澤高目睹之後，放聲大笑，拍著蔣聚府的肩膀道：“你的，大大的英雄！保安大隊交給你，我的大大的放心！”

　　受到龜澤高的器重，恰如蔣聚府所預料的那樣——吃香喝辣的日子把他伺候得舒舒坦坦。但私下裏他也沒少派人打聽分住在渦南五個莊子的哥哥們的情況，所得到的訊息使蔣聚府捶胸頓足。哥哥們均被賴剛冠以“漢奸家屬”的罪名抄了家。大哥、五哥不服，和賴剛論理，被當場擊斃；二哥被活活氣死；四哥咬舌自盡；唯有三哥是個忍事的主兒，雖然人身沒有吃什麽虧，但是家產良田卻被抄得淨光，主仆靠挖野菜和乞討度日。蔣聚府不禁淚流兩行，狠狠地拍著自己的腦門子，道：“一人富貴，全家遭殃，我蔣聚府算得什麽人呐？”

　　有保安大隊長蔣聚府坐陣，城中治安兩年多來甚是穩定。龜澤高十分滿意，貪得無厭之餘調派精良武器給蔣聚府，讓他率大隊收服渦南。蔣聚府應得爽快，當即點兵，在渦河南岸轉悠了大半晌，朝河心無人處“乒乓”一陣轟炸，炸得大魚小蝦的屍首成片地浮於水麵，這才收兵，大搖大擺回城向龜澤高複命道：“渦南國民黨的散兵遊勇和新四軍遊擊隊殘餘已被我一網打盡，太君放心即是！”

　　從此，龜澤高把渦南地麵上的事情交給蔣聚府處理，自己樂樂嗬嗬地當起他的指揮官來。不料一天夜裏，城內槍炮聲大作，龜澤高一手提槍，一手掄刀，光著膀子衝出屋來，正遇著蔣聚府黑鐵塔般立於斷牆之上，高舉著勃朗寧手槍，叫囂著：“弟兄們，打！給老子狠狠地打！活捉龜澤高，給亳陽人報仇！”

　　龜澤高氣急敗壞地揮舞東洋刀向蔣聚府劈來。蔣聚府不慌不忙，略一側身，明煌煌的刀刃子便擦著他的衣襟落在空處，蔣聚府順勢飛起一腳，正中在龜澤高肉敦敦的P股蛋上，那家夥“吭哧”一個狗吃屎摔得不輕，一顆半門牙當時斷裂，鮮血溢出嘴巴。龜澤高又羞又惱，“嗷嗷”怪叫著，又向蔣聚府撲來。蔣聚府大喝一聲：“拿狗命來！”手起刀落，將龜澤高的人頭削去半塊，死屍重重地栽倒在地。

　　原來，蔣聚府本打算在日本人手下混出個明堂，以求得光宗耀祖，卻不忍目睹鬼子在家鄉的土地上燒殺搶掠、奸淫無道，便暗中命令部下：“誰敢跟鬼子同流合汙，做對不起亳陽人的事情，我讓他人頭搬家！”手下人便明顯收斂，表麵上在給鬼子辦事，實際中恨鬼子恨得牙根癢癢。恰在這時，安徽省黨部派人與蔣聚府秘密聯係，許以掃除鬼子之後由蔣出任亳陽縣長兼縣城防大隊司令之願。手捧蓋有省黨部鮮紅大印《委任狀》的蔣聚府心潮澎湃，當即點齊人馬，巧妙部署，以刀切豆腐分割包圍之勢，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鬼子指揮部及各個據點困得水泄不通，約好時間，一聲炮響，彈雨齊發。此正是——

　　昔時綠林今日官，半生玩世非等閑。

　　揮刀礪馬斬閻羅，笑看亳陽易新天。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