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天艱難地過著。所有家人和佃戶們,紛紛把自家的麵甕、米缸掏得幹淨,鍋碗瓢盆板凳桌椅也被搬進蔣府接濟東家日用;孫歪嘴和母親、弟弟及葛中文的兒子葛獻重操起乞討籮,走街串巷為府裏籌措糧食;葛中文已無心思讀書作賦,相繼當掉自己的長衫、布鞋、圍巾、雨傘,換回白粉、旱煙絲,供蔣城府解悶,雖然兌回來的量越來越少,當鋪掌櫃的臉色越來越陰鬱,但葛中文樂此不疲。這就使得蔣氏父子很是感激和欣慰。路遙知馬力,患難見真情,有福同享容易,有難同當難呐,虧得有這幫情同手足、勝過手足的家人們擔待著,不然府裏會成什麽樣子?阿彌陀佛,願好人終有好報!
忽然一日,蔣新貴發現自己藏在炕洞裏的盒子槍不翼而飛,三夾子彈也隻剩下少半夾,不禁火從心起,真他娘的漏屋偏遭連陰雨,怕出差錯,沒想到真就出了差錯!人人盡知我蔣新貴平生“三件寶”——兒子、盒子槍、黃膘馬,眨眼工夫“三件寶”折去兩件,這不是明擺著卸我胳膊、斷我腿腳麽?真他娘的晦氣!藏槍之事隻有貼身的孫歪嘴、葛中文知曉,但他倆和自己都是生死線上扯也扯不散的兄弟,他好意思去問哪一個?問到誰,不就是懷疑誰嗎?兄弟間來不得這套!想到這裏,蔣新貴將炕洞掩好,裝作若無其事,暗中卻加強起對這方寸之地的監視,就連夜裏耗子配對,他也會躡手躡腳趴在門縫向外張望,引得青雲好不狐疑,問:“耗子配對,也值得你這般感興趣?”
新貴則伸手捂了媳婦的嘴,低聲道:“耗子配對有啥好看的?我是在捉賊哩!”
“大富大貴時不見人偷,一貧如洗了卻招得賊來,真是希奇!快點睡吧!”
新貴被說了個大紅臉,便不再理會青雲,貓等耗子般守望著門縫外的動靜,並下定決心,真若捉出這個家賊,非給他個好瞧不可!
說來也怪,偷槍賊仿佛聞知風聲一般,始終沒有露麵;蔣新貴憋足了的精神頭日漸泄下氣去,歎息著“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便也不再追究,將全部精氣集中在了養家糊口上。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眨眼之間已三年光景過去。忽然一日,七鄉八堡爆竹齊鳴,鼓樂宣天。臥在病榻上的蔣城府已瘦弱得沒了人形,迷迷糊糊中就睜開了深陷如坑的雙眼,問葛中文:“外頭在做什麽?怎麽這般鬧騰?”
“老爺嫌吵鬧吧?我這就把門窗關死!”
“不!不要關!我聽這音兒,好親切哩!新貴當年婚娶,也是這般熱鬧哩!民不聊生的世道,誰家有多大的喜慶,敢這般張揚?張揚得好哩!我這人一輩子就愛個排場!”
見老爺病蔫蔫的臉上終於煥發了神采,久不開啟的嘴巴竟一下子說出這麽多的話來,喜得葛中文白淨的臉上綻出好看的花瓣,連聲道:“老爺,我出去瞧了,立馬回您!”
葛中文剛抬腿出門,卻被兒子葛獻撞個趔趄。葛中文沉下臉來,道:“小子,都十五、六歲的人了,做事還這般毛毛草草!跟你講過多少次,君子遭大辱而不怒,遇大喜而不驚,你急切個啥?”
葛獻被爹文縐縐的話語罵得雲裏霧裏,小腦袋一抻,一句也沒有聽懂,便叫道:“爹,不得了呀,蔣六閻王回來啦!”
“什麽?”
“害死卞胡大叔的蔣六閻王回來啦,抬回好多鐵王八,可熱鬧哩!鄉親們夾道歡迎哩!”
葛中文的眼睛眨巴著,嘴巴張得似蛤蟆,愣是沒有反過味來,訥訥道:“小子,你說外麵咋啦?”
沒有反過味來的不止葛中文一人,全府上下皆是。尤其使蔣新貴頗為費解的是:蔣聚府投敵了,怎麽又跑回蘇父?抬來鐵王八做什麽?莫非受鬼子所派前來收服渦南這塊漏網的魚?那樣的話,老百姓豈不更加沒有了活路?老百姓既然沒有了活路,怎麽會去夾道歡迎蔣聚府這昔日的大士匪、今朝的狗漢奸呢?一連串的疑問攪得千餘日足不出戶、早將世事看得暗淡的蔣新貴好生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