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蔣城府。府裏人全都跑去莊南看戲去了,他孤零零一個人感到十分空虛;尤其那映紅半邊天的炮竹燃起,那驚破天地的梆子、板釵奏起,隨之傳來穀大妞、苗娃等名角的唱腔,伴之此起彼伏的叫好聲簡直勾人魂魄。蔣城府的內心好生暢快,他知道這炮竹、板釵、大戲正是在為他的兒子蔣新貴而燃、而奏、而唱啊!內心深處,他也在為兒子暗暗地豎起大拇指:年紀輕輕,誌氣勃勃,敢作敢為,比老子強,可見家業興旺可待,祖宗在天有靈啊……如此思忖著,蔣城府那猶如壞朽零件的四肢便頓時增了活力,趿鞋下炕,把府裏的角角落落都細看了一遍,又進圈裏給牲口添了草料,這才閂了門,複又躺到炕上想他那永遠也想不完的心思……
自從主仆設計,密裁了盧四,蔣城府便始終提心吊膽,總恐匪徒尋釁鬧事。不料提防了許久,非但無人騷擾,而且為兒子贏來了鵲起的聲名,無論走在哪裏,盡是關於此事的議論,誇讚兒子為渦河除了大害,夠個兒!土財東蔣城府便很是幸福,好久不出門的兩條腿竟也愛轉悠了。這日,蔣城府跟誰也未打招呼,隻身踱到三岔鎮上,看有沒有新鮮的煙葉子稱回一些。忽然有個小孩模樣、三尺高的精瘦漢子向他點頭哈腰地走將過來,道:“這不是鹿莊蔣三爺嗎?三爺,一向可好?”
問得蔣城府好生不好意思,心想,兒子有了榮耀,老子也隨著光彩,連我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糟老頭子在外鄉竟也有人認得!但見那人十分眼生,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裏碰見過,便客氣道:
“好好好!你也好?”
“聽說,府上少爺密裁了盧四,真有此事?”
“那是人胡造哩!胡造哩!”
“密裁大土匪是大好事嘛,有什麽躲躲閃閃的?”
“半截人”尖聲尖氣地說著,略停片刻,又話裏有話道,“不過,久走黑路,難免要撞見鬼哩!煩請您告訴少爺,讓他小心點好!”
蔣城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是納悶地點了點頭。待那人走遠了,他才咂巴出些許滋味,遂恍然大悟:莫非冤家路窄,碰著了二盤山的二大王“千斤砣”?
提起綽號“千斤砣”的二盤山二匪首石英,蔣城府便把一顆散漫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他早就聽說過“千斤砣”的名聲,別看這家夥三尺來高,長得瘦骨嶙峋,一副娃娃相,卻奸詐異常,手段凶殘,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當年用乞兒冒充蔣新輝詐去蔣祥府半麻袋現大洋,害得老四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即是這個“半截人”!
據說,石英的爹娘都是誠實本分的莊稼人,家道雖不富裕,卻也過得去。誰料石英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今天偷、明日摸,硬是把一份好端端的家業敗在他的手上。後來,見家裏確實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變賣了,他就想方設法在外頭坑蒙拐騙,害得親戚朋友叫苦不迭,一見他就翻白眼,害得爹娘在人前也說不起話。
有天晨時,天還沒有大亮,石英就披麻戴孝地叩響了鄰莊他姐家的門。待他姐夫剛拉開門閂,他即一頭撞了進來,匍跪在院裏哭天喊地:
“姐呀,不好了,咱娘昨晚斷氣了!”
“你說什麽?咱娘怎了?”他姐聽見石英的哭喊,慌忙跳下炕,跑出房子,一邊係著褲腰帶,一邊大驚失色地問道。
“咱娘昨晚肚子痛,痛著痛著,就咽氣了……”石英捶胸頓足地哭訴。
“好端端的一個人,肚子痛怎麽就會咽氣呢?”
“我也不知道……娘臨終前喚著你的名字,說她最心疼、最丟不下的是姐姐你呀……”
“我苦命的娘啊!哎——嘿嘿……”姐姐一頭栽倒在地,哭得不停點兒了。
“姐你先別急著哭嗬,爹讓我從你這裏拿些錢回去,他好給娘買棺板哩,讓你把家裏拾掇一下,就趕緊過去……”
他姐趕緊讓丈夫把家裏省吃儉用攢下的那點錢全部取來給了石英,自己一邊哭泣,一邊急急地拾掇東西準備奔喪,連孩子屙在炕上也顧不得擦拭。約摸一袋煙工夫,他姐就一身白孝地趕到娘家村口,不等進門,就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我苦命的娘呀!你怎就走得這麽急呀?孩兒以後可怎麽向您盡孝心呀?哎——嘿嘿……”
村裏人聽見哭聲,好生心奇,丟下手中的活計跑將出來看究竟,見是石英他姐披麻戴孝哭得慘兮兮,驚問:“妞兒呀,你這是給誰戴孝呀?”
“我娘昨晚肚子痛,咽氣了……”
“誰說的?”
“我兄弟石英天不亮就把喪報給我了……”
“呸呸呸!烏鴉嘴!你娘活得好好的,剛才還來我家借去一升米哩!”
“真的?那我兄弟他……”
“石英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他是人小鬼大,為了騙財換大煙,把嘴巴當佛敬呢!”
正談說間,石英他娘怒衝衝地衝出門來,見著女兒老遠就喊:“妞兒你別信石英的話,青天白日的,他狗日的把娘往死氣還不夠,還要朝死咒哩!我的命怎就這麽不如人!哎——嘿嘿……”話沒說完,就一P股跌坐在地上,嘴裏滿是白沫兒,人事不省了。
此後,石英他娘真的臥床不起,幾天工夫竟一命嗚呼了,他爹也氣得住進女兒家裏。
從此,“千斤砣”就像卸掉韁繩的野馬,不但更加肆無忌憚地騙吃騙喝,橫行鄉裏,而且憑著幾招怪異的拳腳,欺男霸女,打家劫舍,後來居然成作二盤山的二頭目。這個家夥,飛簷走壁,身輕如燕,和盧四合幹了無數的惡事,老百姓一提起他就恨得牙根子痛。去年城隍廟會唱大戲,晚上人山人海。盧四帶著石英專門鑽在女人堆裏撒騷。他倆擠到一乘轎車前,見一位老媽子正陪著幾位小姐看戲入了迷,盧四眼珠一咕碌,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對老媽子說:
“嬸子,你做做好事,讓我侄兒在你轎轅上站一會兒,行嗎?”
“這麽小也愛看戲呀?快站上來吧,嬸子抱著你看!”
“謝謝嬸子!”
石英佯裝奶聲奶氣地應了一聲,被盧四抱到轅上,撒嬌地依偎在老媽子的懷裏。
“真乖巧!”出於母愛的天性,老媽子將手伸進石英的褲襠,道,“讓奶奶摸摸小雀兒!”
“我不嘛,還不把人羞死!”石英裝模作樣地羞怯著。
“羞什麽嘛?”說著,老媽子一雙粗手就觸到石英那個硬梆梆、毛茸茸、燒乎乎的玩藝兒,頓時觸電一般驚恐地“呀——”了一聲。
石英順勢將頭湊向老媽子的懷裏,隔衣一口咬住她的乳頭,連衣帶肉扯將下來,痛得老媽子頓時昏死過去。石英滿足地淫笑著,“嗖”地跳下轅,一邊得意地說:“哼!還想給我當嬸子?老糊塗!”一邊拉了盧四閃入人群……
每當想起“千斤砣”,蔣城府就頭皮發怵。滅了盧四,這個二大王能無動於衷嗎?若他帶領人馬殺上門來,又該如何對付?
蔣城府為兒子、為府上不禁捏起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