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驀然回首,卻仿佛發生在昨天,令人耿耿於懷,揮散不去。
蔣祥府是晚清道台蔣伯達的四子。蔣伯達為官清廉,處世剛正,被權臣視為眼中釘,屢遭排擠。蔣道台對官場心灰意冷,告老還鄉,慈禧雖然留戀,但耐不住權臣們眾口一詞的挑唆,遂予恩準。蔣伯達回到家鄉亳陽,過起男耕女織、教子吟讀的生活,雖然平淡,卻其樂融融。孰料,禍從天降,權臣指使亳陽官吏聯名上折控告蔣伯達大興宅院,氣勢非凡,揮金如土,富豪之勢超過公卿。慈禧龍顏大怒,認定蔣伯達在任道台期間盡搜民財,罪大惡極,當即派出欽差沒收蔣府全部家產,押解蔣伯達入京受審。當被權臣指作“百寶庫”的十幾乘檀木大箱一一展示在慈禧眼簾時,慈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四品道台的全部家財竟然是萬卷書籍和普通日用,紋銀累計不足百兩!慈禧不信,禦駕親臨亳陽,卻見官員奏折上聯名所指的“氣勢非凡”、“富豪之勢超過公卿”的,居然是三間普通的青磚瓦房和不足二畝三分田的小菜園子!慈禧暴怒,當即革去聯名官僚的頂戴和主使者的頭顱。同時,恩賜黃金千兩、綢緞千匹、良田千畝,作為對蔣伯達忠貞清廉的嘉獎,朝野為之歡欣。
時至民國,蔣府在亳陽城堪稱大戶之首。為了便利對田產的經管和鍛煉後代持家自主的能力,蔣伯達將六個兒子分別安置在王家堡、柳林園、鹿莊、宋家集、曹坊村,均分田產、金銀,各自為政經管。
老四蔣祥府自遷入宋家集,由於經營有方,又極知勤儉,因而成為方圓百裏首屈一指的大財東,就連親兄弟們也不得不對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另眼相看了。
這天午飯時間,蔣祥府發現自己剛滿四歲的兒子新輝不見了蹤影。起初,他並不在意,以為孩子跑去誰家戲耍或邀朋引伴地去田間捉蜻蜓去了,就讓下人到巷尾街頭去喊喊。不料,這一喊竟喊到了傍晚。這下,蔣祥府夫妻可急眼了,親自點了熊熊的火把,帶領所有的夥計、老媽,莊前、莊後撒出好幾裏地尋找,終是兩手空空。這夜,兩口子就像得了夜遊症,誰也在家待不住,隻要一進房子,就聽見兒子回蕩在滿屋的撕心裂肺的啼哭聲、呼喊聲:
“爹!娘!救我呀!”
如此,恍恍惚惚一夜過去。夫妻倆的眼兒紅腫得似爛桃。他們令夥計們全部停止活計,全天找尋少爺。半個多月,折騰得人精疲力竭,尋覓了方圓數十裏的河道溝坎,仍毫無音訊。
渦河兩岸林少狼多,常隱沒在蘆葦叢中,夜間出來偷襲人畜。蔣祥府預料兒子遭了不測,心就冰涼,勉強支撐了自己,還得寬慰哭啼不止的妻子。
淒惶度日。
度日如年。
忽然這天,一個小孩身形的漢子尋到祥府門上,衝著蔣祥府狡黠地笑著,深打一躬,尖聲尖氣道:“給四老爺道喜!”
蔣祥府心誌煩亂,以為是誰家的乞兒,遂揮揮手,不耐煩道:“去帳房領賞去吧!”
“無功不受祿。我給府上帶來小少爺新輝的音訊,恐怕值得一百塊現大洋吧?”
聽到“新輝”二字,蔣祥府周身仿佛遭了電擊一般顫抖了一下,遂一隻手抓了小人兒的腕子,一隻手從懷裏抓出一大把銀元塞將過去,連聲道:“值得!值得!快快說來,另有重謝!”
小人兒揣好大洋,慢悠悠地說:“二盤山的盧四爺,想必四老爺有所耳聞?新輝少爺在盧四爺府上好吃、好喝、好招待,小日子過得賽神仙!盧四爺特意托我來傳個訊兒,讓四老爺您三日之內備好半麻袋現大洋。少爺個子有多高,麻袋就得裝多高。要是麻袋高度有差也沒關係,盧四爺用尺寸等著,拿快刀從上到下削少爺,絕對均勻!”
“別!千萬別!現大洋我們絕對給夠!隻是……半麻袋,少說也得兩萬多塊,能不能寬限幾日,容我湊足。”
“不行!我隻管跑腿傳話,做不得主。誤了大事,四老爺千萬別怪罪我的不是!”
“豈敢!豈敢!”蔣祥府立即令人擺出酒宴,款待小人兒。小人兒卻將小手一擺,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隻要四老爺守時、守信,我保新輝少爺安然無恙。否則,我石英豈不是欠了您個人情?”
蔣祥府一聽“石英”二字,腦袋登時“轟隆”一聲,不敢相信麵前這個小人兒竟然是聞名亳陽、綽號“千斤跎”的土匪頭目石英!便不敢等閑視之,差人取來一錠銀元遞上,連連道:“小兒的安全全仗石爺了!”
石英尖聲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四老爺放心,有我石某在,新輝少爺安然無恙!”
心急火燎的兩天時間終於熬了過去。第三天淩晨,天剛麻麻亮,蔣祥府即帶人扛著大半麻袋銀元,按約定地點履行交易。
匪徒們將裝人的麻袋和裝錢的麻袋放在一起比較一番,果見蔣祥府信守諾言,遂在一聲悠長刺耳的哨音響起之後,掮起錢袋,哈哈地狂笑著揚長而去。
蔣祥府顫索索地一把摟住裝著兒子的麻袋,一聲“我兒”出口,登時昏死過去。眾人千呼萬喚,待蔣祥府睜開眼時,已躺在自家炕上。
“快把我兒抱來!趕緊抱來,我和太太要見孩子!”
管家囁嚅道:“老爺,錯了!新輝少爺……早在一個月前就……就被野狼……吃了,有人在蘆葦叢裏……撿到過少爺的金項圈和……血衣、血鞋……”
“啊?那我們用銀元換回的是……”
“一個外鄉乞兒,被土匪捉來……冒充少爺,詐走了銀元,沒法子要的……”
蔣祥府“啊呀”一聲栽下炕沿,一口黑血吐將出來,頓時沒了聲氣。
經曆過這場飛來橫禍之後,蔣祥府一家便日漸衰落。太太精神錯亂,瘋瘋癲癲,每見到別人家的小孩子從府前經過,就跑將過去,又是摟,又是親,口口聲聲喚著:“輝兒!輝兒!”蔣祥府終日以淚洗麵,逐漸就成了瞎子。外鄉小乞兒因禍得福,繼了家業,頂起了新輝的名諱,堂而皇之地做起少東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