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河恩怨

第四節

　　蔣新貴這幾天就像吃了炸藥，動不動就發火，全家上上下下都躲著他。就連那幾條和他廝混得熟歡的哈巴狗，隻要見他過來，也急忙夾著尾巴閉著嘴，繞著道兒竄遠了，再也不敢像往常那樣騷情地蹭他的腿，舔他的手，前後左右撒歡了。

　　“狗娘養的，竟敢在老子頭上拉屎撒尿，活得不耐煩了！”蔣新貴血氣方剛，不論轉悠到哪兒，嘴裏總在重複著這幾句濺滿火星的話。說真的，嶽母死於非命，並未引起他的多少震怒，而真正使他憤怒不過的是馮氏姑侄下毒手，居然是為了昧去那三百畝地！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他蔣府無人、勢單力薄嗎？

　　蔣新貴想，蔣家在亳陽城也是有財有勢、有頭有臉的大戶。單父親這輩就有弟兄六個，雖然分住在五個莊子，但隻要哪個有事招呼一聲，便會“呼啦”一下聚集起來。再說，自己堂兄弟十四、五個，遇著這事，誰能不幫忙？隻要言語一聲，別說收拾掉曹村馮氏姑侄，就是把整個馬營鎮砸成瓦渣灘，也易如反掌！

　　然而，蔣新貴又轉念一想，殺雞何用宰牛刀！如果這樣一名二聲地幹，出了亂子，政府追究起來的確麻煩！那年，自己誤殺了前房仙草，不是害得父親四處求神拜佛尋門子，既擔驚受怕，又折損錢財嗎？眼下又怎好明生事端？再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連累了宗族其他人，自己又於心何安？特別是六叔蔣聚府，人稱“蔣六閻王”，他可不是省油的燈。前些年，他抽大煙、賭銀錢，把個萬貫家當像雞毛毽子一樣放在腳尖上，“咣當”一下踢得不見蹤影。後來，鑽進土匪窩裏，憑著心毒手狠，又頗通些文墨，居然成了土匪司令。平時，隻要手頭緊缺，他就帶上一幫橫眉立目的嘍羅，從十幾裏外的曹坊村趕到鹿莊，將他那幾挺烏黑發亮的機關槍架到他家大門口，放聲喝喊：“蔣老三，有種了你就給我出來！”駭得父親顫顫索索迎將出來，賠著笑臉把“客人”請進屋。待他們酒足飯飽之後，還得奉上大包銀元、煙土、食物、棉花、布匹之類後，他們才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倘若此番請出六叔，豈不是引狼入室嗎？天知道日後還會生出多少事端！

　　思忖至此，蔣新貴拿定主意：煙不出，火不入，自己找人偷著幹！

　　這日傍晚，蔣新貴讓孫歪嘴私下找來七、八條壯實漢子。他們神秘地鑽進西屋偏廈房裏，關嚴窗子閂死門。待眾人坐定，蔣新貴開宗明義道：

　　“人爭一口氣，佛為一柱香。今天請兄弟們來，就為出一口惡氣！”

　　“啥惡氣？少爺隻管講來！”漢子們“騰”地從座椅裏跳起，急得眼睛通紅。

　　“我不說，想必兄弟們中耳朵靈的也聽說過了，嘴巴快的也傳揚過了。馮氏狗姑侄毒死了我嶽母，昧去了三百畝地的嫁妝。這口氣憋得我心口痛！”

　　“要死、要殘，少爺盡管吩咐就是！”

　　“要死，但不要死得太痛快，讓他們嚐盡害人的滋味，不然，也就失去了請諸位來的意義。事成之後，每人從孫管家處領賞銀五十大洋……”

　　“美事啊！兄弟們正發愁手癢呢！”

　　眾人“呼”地竄起，磨刀的磨刀，填子彈的填子彈。恰在這時，房門“咣當”一聲被人撞開，李青雲麵色蒼白、跌跌撞撞地闖將進來，用脊背死死抵住門板，道：“各位大哥，你們千萬不可幫了少爺這個忙！都是拖家帶口的，鬧出亂子可怎麽得了？”

　　“婦人之見！”蔣新貴上前一巴掌將李青雲推倒在地，“男人的事，不用你管！”

　　“我怎能不管？”李青雲匍匐在地上，連連喊，“你們要打殺我娘家人，我怎能不管啊！”

　　“管管管，人家把你娘都害死了，你還護著人家，沒見過你這等是非不分、曲直不明的女人！”

　　“娘死了，我比誰都難過，但我總不該忘了大娘的養育之恩呀！”

　　蔣新貴見青雲身子抖得厲害，慌忙把她攙扶起來，一跺腳，道：“你來添的什麽亂！”

　　“新貴，求求你，放過他們吧，這口氣，我……我咽得下！爹死了，娘也死了，除了你，我還指望誰呀？你要是有個閃失，我也隻有去死了！”

　　青雲一把鼻涕一把淚，直說得眾漢子們騷動起來，道：“蔣少爺，少奶奶言之有理，等你們商量好了再作計較……”

　　眼見漢子們泄了鬥誌，李青雲哭得不止，蔣新貴驀地拔出手槍：“我……”

　　陡然間，他想起了張仙草那橫臥的屍首，那讓他無法擦淨的“咕嚕咕嚕”噴湧著的鮮血……

　　室內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

　　就在這時，蔣城府聞訊趕到，看見哭成淚人一般的兒媳和默立一旁不知所措的漢子們，劈頭罵兒子道：“你狗日的，是不是好日子過膩煩了？這才安寧了幾天，你又興風作浪，想活活逼死老子嗎？我這條老命今兒就交待給你了！哎——嘿嘿……”

　　蔣城府沒罵幾句，卻失聲哭將起來，嚇得蔣新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左右開弓自抽嘴巴，勸爹千萬息怒。青雲也來勸慰，蔣城府這才止了“哎嘿”。

　　蔣新貴再也生不起氣焰，怯生生地探問：“那三百畝地，咱就白白地……被昧去了？”

　　“三百畝地頂屁用？這些年，咱沒有那三百畝地，還不是過得滋滋潤潤的？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李家有心給了，給咱；沒心給了，叫他昧了好過去。命裏有的，跑不掉；命裏沒有的，你急死了也不頂用。常言說得好——房是招牌地是累，銀錢好比催命鬼。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居家過日子不易呀！你看青雲，親娘死了，肚量還那麽大；你心眼怎就連顆芝麻粒也擱不進去？等我死了，偌大的家業全都是你的，你還怕沒吃的？沒用的？為區區三百畝地動刀槍，也不怕人笑話？！”

　　媳婦動之以情，父親曉之以理，蔣新貴愧得無地自容。蔣城府叫人端來一盤銀元，一邊硬往漢子們衣兜裏塞，一邊感恩戴德道：“蔣家遇事，虧得諸位惦記！大夥今兒能聽從新貴招呼，就是瞧得起蔣家呀！這份情義，我蔣城府心領了。新貴魯莽，折騰了諸位，我這裏給諸位賠禮了，賠禮了！”

　　蔣城府打躬作揖地將眾人送出宅門。事已至此，蔣新貴便隻得咬碎牙往肚裏咽，將報仇索地這件事暫且擱了下來。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