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女孩兒家到了漂梅年紀,總未免有幾分心事。便是這蘭兒,她受了那道台兒子的保護恩惠,心中豈有個不感激的。那公子又長得白淨俊美,從來說的,自古嫦娥愛少年,蘭兒看了他那一表人才,也不由得不動心。隻因他兩人遇合得遲,分離得快,這一段情慷,也無可寄托,隻是兩地想念著罷了。在蘭兒的意思,那公子是同旗的,終須有進京的一天,到那時他若有心,天緣湊合,了卻兩人的心願,也是說不定的。但是女孩兒的心事,藏在心眼兒裏麵,輕易不肯告訴人知道的。如今聽母親說要把她送進宮去,急得她嚎陶大哭起來,嘴裏連說:“俺不願去!”伶佳氏看她哭得厲害,便也死了這條心。誰知她母親雖不曾把她送進宮去,她自己卻好似把自己送進宮去了。
事情真也湊巧,前兒天蘭兒出門去看望她鄰舍姊妹,她那副俏臉兒俊身材,便已落在人眼裏了。那天有一個宮內太監,正走在西池子胡同,迎麵見了這蘭兒,不覺把他看征了。心想天下有這樣美貌的女孩兒嗎?看她穿著長衫,垂著大辮,額上鑄發齊眉,腳下光跌六寸,這分明是八旗女兒了。他看了,忙回宮去報與崔總管知道。那崔總管這幾天因挑不出美貌的女孩來,正在那裏發悶,聽了那太監的報告,便急忙趕到西池子胡同來,在蘭兒左右人家,打聽蘭兒的家世。知道她父親做過蕪湖關道,又是世襲承恩公,蘭兒很夠得上做秀女的資格。原來清宮裏點秀女,也有一定的品級,必得那女孩兒的父親做官做到四品以上,才可以入選。如今蘭兒父親是從二品銜,恰恰可以當選。秀女的年紀,原限定十四歲到二十歲的,如今蘭兒己是十九歲,正在妙年。那總管打聽明白了,便去報內務府。那內務府此番奉了孝貞皇後的密旨,務要選幾個絕色的女子,叫這位風流天子收收心,因此那班太監和內務府人員,都十分起勁,在外麵到處如狼似虎的搜尋著。如今聽這總管報來,立刻派了人員,和這總管太監們到蘭兒家裏來。
蘭兒在家裏躲了幾天,沒見有動靜,便也到庭心裏走走。她已不比從前了,一切洗衣煮飯的事體,都要自己動手。這一天,她正在庭心裏洗衣服,那太監們如狼似虎的闖了進來,見了蘭兒,指著她說道:“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秀女嗎?”慌得蘭兒忙丟下衣服,逃到屋裏去。終佳氏見了,忙出來招呼。問:“你們幹什麽來了?”那總管說道:“你老太還不曾知道嗎,宮裏選秀女呢。俺們連日東跑西跑,也找不到一個好的,如今知道你家藏著一個美貌姑娘,怎麽不報名上去呢?你家姑娘叫什麽名兒,快報出來,咱們替你送進去,包你萬歲爺見了,立刻升做貴人,再升做妃子,那時多麽榮耀,你老太感激我們也來不及呢!”
這番花言巧語,說得終佳氏心裏活動了。她想:我家如今苦到如此地步,這桂祥又是一個傻孩子沒有出息的,隻得望著這兩個女孩兒了。如今宮裏挑選秀女,這個機會卻不可錯過。蘭兒既不願去,我把蓉兒送進去罷。想道,便進去把蓉兒拉了出來。說道:“我把她報進去罷。總管看著蓉兒,隻是搖頭。那內務人員,便勸著終佳氏道:”你家把女兒送進宮去,原圖得個萬歲寵幸,光輝門戶的,那非得女孩兒長得俊美不可。倘然女孩兒麵貌長得差些,莫說得不到萬歲的寵幸,且白白把一個女孩兒斷送在宮裏。這又何苦來?我看方才進去的那位大姑娘便好。“咚佳氏聽了他的話,不住地點頭。便說道:”你們既說我的大女兒好,且容我三天的限期。我那大女兒有些任性,須得我要慢慢地把她勸說過來。你們三天以後再來討信罷。那總管聽了,連說:“可以!可以!”轉身出去了。
咚佳氏到她女兒房裏,橫勸豎勸,總說:“我家衰敗到這個樣子,你想想你父親死的時候,何等苦惱?你弟弟又是一個傻孩子,不爭氣的。我也不望他了。如今隻望你的了。好孩子1你看在母親在麵上,去了罷!仗著你的聰明美貌,還怕不得意嗎?隻求你得意了以後,莫忘記你孤苦的母親便了!”咚佳氏說到這裏,止不住淚淚地掉下眼淚來,蘭兒也禁不住哭了。這一場哭,把個蘭兒的心腸也哭軟了,便答應她母親。拚著斷送了終身,進宮當秀女去。她母親見女兒肯了,樂得她捧著蘭兒,隻是喚寶貝心肝。過了三天,那總管又來了。另外捧了一包鮮豔衣服,給蘭兒替換了。咚佳氏和桂祥蓉兒送她上車,母女姊妹哭著,看車子去遠了,才回進屋子去。
說起此番宮裏挑選秀女,並不是鹹豐皇帝的意思,卻是孝貞皇後的意思。這孝貞皇後是一個賢惠不過的人,又是一個貞靜不過的人。她見皇帝終年住在圓明園裏,和那班漢女廝混著,荒淫無度,不但荒廢了朝政,且也糟蹋了身體。自己又是六宮之主,不能輕易去看管著皇帝。況且皇帝登位以來,雖有三宮六院,也不曾生得一個皇子。將來大位無人繼承,豈不是一樁極大的心事?後來她想了一個計策,皇帝既愛好女色,不如索興下一道諭旨,著內務府挑選秀女,也許挑得幾個美貌的女孩子進來,得了皇帝的寵幸,一生下一個皇子來,一來也延了國家的血脈,二來借著那寵妃的愛情,管住了皇帝。孝貞後主意已定,候著皇帝回宮來的時候,便和皇帝說知。這鹹豐帝和孝貞後,夫妻雖然很淡,但也很敬重皇後的。皇後說的話,他在麵子上總是依從的。一道聖旨下去,居然挑選了六十四個秀女。皇帝這時的心正在漢女身上,這班旗下女孩兒,卻不在他心上,隻因皇後的好意,便胡亂挑選了幾個。其餘不中選的,吩咐送回家去;中選的六十四個秀女,一齊送進圓明園去安插。皇帝選過了秀女,依舊進園去,找著四春尋歡作樂去了。
看官要聽明白,這時蘭兒卻在六十四個秀女之內,一樣的被他們送進園去,安插在桐蔭深處。那桐蔭深處,是一個避暑的所在。那地方原有四個宮女,在那裏看守屋子,打掃門戶。如今又新添了兩個秀女,一個便是蘭兒,一個名叫燕兒。她兩人是同時被選進來的。這燕兒原是好人家女兒,在家裏吃得好穿得好,弟兄姊妹又多,十分熱鬧。如今送她到園裏來,冷清的住著,心中想念父母,因此朝晚哭泣。倒是蘭兒進得園來,十分快活。可憐她的家中,苦的日子久了,如今在園裏,好吃好穿,又有宮女服侍。她又生成小孩子脾氣,愛遊玩的。偌大一座園林,天天玩耍著,嘻嘻哈哈,東走走,西闖闖,早樂得把家裏的父母也忘記了。她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她見這桐蔭深處,十分幽雅,滿院子罩著梧桐葉兒,照得屋子裏四壁翠綠。她便拿了許多字帖畫譜,沒日沒夜學起書畫來。真是天生成的聰明女子,況且她在家裏也曾學習過幾時。不到幾天,居然寫得一手好趙體草字,畫得一手好揮派蘭竹。她便畫了許多窗心兒,上麵題著恭楷的詩句,把屋子裏的窗心,一齊換過,又在院子裏種下四季蘭花。凡是到她院子裏去的,一踏進門,便覺芬芳觸鼻,清雅怡神。蘭兒指揮著宮女,天天打掃庭院廊房。她看待宮女,和自己姊妹一般,十分親熱,因此那宮女都聽她的差遣。便是燕兒看她如此高興,也暫時把愁懷丟開,幫著她布置房屋。看看這桐蔭深處,收拾得清潔幽靜,真是紅塵飛不到,世外小桃源。
你道這蘭兒真是沒有心肝的,隻圖玩耍罷了嗎?原來她如此辛辛苦苦收拾著屋子,卻有她的深心在裏麵。她看看這地方,是一個極好避暑的所在,現在雖在暮春時候,還不及時。但是到了夏天,終有一天聖駕臨幸到此。那時萬歲見了這個清潔地方,不由他不留戀。再者,看了那窗心上的字畫兒,也不由他不注意到自己身上來。最可怕的,倘然萬歲不到此地來,那真沒有法兒了。蘭兒一進園來,便存了這一條心。她們做秀女的,原每月由內務府發給月規銀子。那蘭兒拿了銀子,住在園裏,毫無用處,便把這筆銀子積蓄起來,湊滿了二三百兩,便賞給那太監們。那太監們常常受了她的賞,心中十分感激。在太監們的意思,蘭兒賞了銀錢,總有事體委托他們;誰知問時,卻沒有什麽事體。因此那班太監,個個和她好,凡是萬歲爺的一舉一動,都來報告給蘭兒聽。那蘭兒聽了,也若無其事。
看看春去夏來,這時正是盛夏時候,鹹豐帝每日飯後,便坐著由八個太監抬的小椅轎,到水木清華閣裏去午睡避暑。從皇帝寢宮到水木清華閣去,卻有兩條道路:一條是經過接秀山房的;一條是經過桐蔭深處的。比較起來,經過接秀山房的,路又平坦,又近便。因此太監們抬著皇帝,總走接秀山房一條路。蘭兒打聽得明白,便悄悄地拿銀錢打通總管太監,叫他以後抬著皇帝,從桐蔭深處圍牆外走過。那太監都曾得過她的好處,便依她的話,如法泡製。那桐蔭深處,外麵圍著一條矮牆,東麵是靠近路口;從外麵望進去,隻見桐蔭密布,清風吹樹。
這一天午後,鹹豐帝坐著椅轎,正從桐蔭深處的外牆走過,一陣風吹來,夾著嬌脆的歌聲。在這炎暑時候,看見這一片樹蔭,已覺心曠神怡了,如何又經得這鉤魂攝魄的歌聲,鑽進耳來?早已打動了這風流天子的心。隻見他把手向矮牆內一指;那班太監,便喃啼幾聲喝著道,抬著聖駕向桐蔭深處走來。一走進門,濃蔭夾道,花氣迎人,眼前頓覺清涼。皇帝連聲說:“好一個幽雅的所在!”那班宮女和燕兒見萬歲駕到,慌得她們忙趕出屋子來,跪在庭心裏迎接。這時鹹豐帝一心在那唱曲子的秀女身上,走進院子來,那歌聲越發的聽的清晰;當時便吩咐眾宮女站著,不許聲張。自己跨下轎來,向屋子裏走去。隻見四麵紙窗上貼著字畫;屋子裏卻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再看那畫幅兒上,具的款是小蘭兩個字,字卻寫得十分清秀。
鹹豐帝正看著書畫,忽聽得後院子裏歌聲又起,清脆嫋娜,動人心魄。皇帝跟著歌聲,繞出後院去;隻見一座假山,隱著一叢翠竹。一個旗裝秀女,穿一件小紅衫兒,手裏拿著一柄白鵝毛扇兒,慢慢地搖著風;背著臉兒,坐在湖山石上,唱著曲子。真是珠喉婉轉,嬌脆入耳。再看她一栩柳腰兒,斜著雙肩;兩片烏黑的蟬翼鬢兒,垂在腦脖子後麵,襯著白玉似的脖子上麵。橫梳著一個旗頭,髻子下麵壓著一朵大紅花兒;一縷排須掛在替子上。她唱著曲子,把個粉臉兒側來側去,那排須也不住的擺動著。她下身穿著蔥綠褲子,散著腳管;白襪花鞋,窄窄的粉底兒。鹹豐帝終日和那班漢女廝混著,也有些膩了,今天見了這豔裝的旗女,覺得鮮麗奪目,嫵媚之中,帶著英挺,另有一種風味。隻可惜那秀女隻是側著臉兒唱著曲子,老不回過臉兒來。鹹豐帝原想假咳嗽一聲驚動她的,又聽她正唱得好聽的時候,便也不忍去打斷她的歌聲。隻是靜悄悄地站在台階上,倚定了欄杆,聽蘭兒接下去唱道:
秋月橫空奏笛聲,月橫空奏 笛聲清;
橫空奏笛聲清怨,空奏笛聲清怨生。
唱到結末一個字,真是千回百轉,餘音嫋嫋。隻聽她略停了一停,低低的嬌咳了一聲,又接下去唱道:
冬閣寒呼客賞梅,閣寒呼客賞梅開;
寒呼客賞梅開雪,呼客賞梅開雪酷。
唱到末一字,鹹豐帝忍不住喝道:“好曲子!”那蘭兒冷不防背後頭有人說起話來,急轉過臉兒來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她在心眼兒上每日想著的萬歲爺。慌得她忙爬下地來跪著,口稱:小脾蘭兒,叩見聖駕,願佛爺萬歲萬萬歲!鹹豐帝聽她這幾聲說話,真好似鶯鳴鳳唱,便吩咐她抬起頭來。這才細細地看時,隻見她眉彎目秀,桃腮籠豔,櫻唇含笑。鹹豐帝看了,不覺心中詫異,想聯在外麵遊玩,見過美貌的女子,也是不少的;再沒有似她這般鮮豔動人的。聯一向說八旗女子沒有一個美貌的,如今卻不能說這個話了。他想著,把手向蘭兒一招,轉身走進屋子去,便在西麵涼床上盤腿兒坐了。又指點蘭兒在踏凳上坐下。便問道:“你適才唱的,是什麽曲兒?”蘭兒便奏稱:“是古人做的四景連環曲兒。”鹹豐帝說:“你說四景,聯卻隻聽得秋冬兩景;還有那春夏兩景,快快唱來聯聽。”那蘭兒聲稱“遵旨!”便跪在皇帝跟前,倚定炕沿,提著嬌喉唱道:
春雨晴來訪友家,雨晴來訪友家花;
晴來訪友家花徑,來訪友家花徑斜。
夏沼風荷翠葉長,沼風荷翠葉長香;
風荷翠葉長香滿,荷翠葉長香滿塘。
鹹豐帝聽了,笑說道:“這詞兒做也做得巧極了!也虧你記在肚子裏。”蘭兒便起身去斟了一杯薄荷甜露來,獻在榻前。那皇帝一麵喝著,一麵打量著蘭兒的麵貌。隻見她豐容盛鬋,白潔如玉。她因聖駕來得突兀,也來不及更換衣服,依舊穿著小紅衫兒,半開著懷兒,裏麵露出一抹翠綠色的抹胸來。那一條黃澄澄的金鏈兒,繞在粉頸上,倍覺撩人。鹹豐帝喝完了杯中甜露,把空杯兒遞給她。蘭兒伸手來接,一眼見她玉指玲瓏,又白淨、又豐潤、又纖細。那指甲上還染著紅紅的鳳仙花汁,掌心裏一抹胭脂,鮮紅得可愛。蘭兒正要接過茶杯去,猛覺得那皇帝伸過手來,把她的手捏住了。接著嘔嘟一聲,一隻翠玉茶杯跌在地下,打得粉碎。蘭兒這時又驚又喜,隻是低著脖子,羞得抬不起頭來。皇帝趁勢把她一提,提上炕沿去坐著,騰出右手來摸著她的掌心兒。一邊問她的姓名年紀,幾時進宮來的?又問她家住什麽地方?父親居何官職?蘭兒聽了,一一奏對明白。鹹豐帝一笑,把她拉近身來,湊在她耳朵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蘭兒不由得璞詠一笑,隻說得一句:“小埠遵旨!”把她兩麵粉腮兒羞得通紅。一麵忙走出前院去,把那總管崔長禮、安得海兩人傳喚進後院去。皇帝對兩個總管說道:“快傳諭水木清華去,說聯今天定在桐蔭深處息宴了,叫他們散了自便去罷。”那總管聽了心下明白,便口稱遵旨,把院門兒掩上,悄悄地退出去了。這裏蘭兒服侍皇帝息宴,直息到夕陽西下,才見皇上一手搭在蘭兒肩上,走出院子來納涼。蘭兒陪在一旁,有說有笑。看皇上臉上,也十分快樂。過了一會,太監抬過椅轎來,皇上坐著,蘭兒跪送出院。
皇上一轉背,那院子裏的宮女和太監們都向她道喜。蘭兒雖害羞,肚子裏卻十分得意。她知道皇上這一去,今夜一定舍她不下,必要來宣召的。忙回進房去,細心梳妝起來。在夏天時候,最容易淌汗,午後蘭兒原洗過浴的,隻因伺候聖駕,又不覺香汗濕透小紅衣。她又重新用花露洗了一個澡,輕勻脂粉。宮女替她帶上一朵夜合花兒,打扮得通體芬芳,專候皇上寵召。